東籬
五月,在黃土高原的腹地里行走應當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情。天氣不冷又不熱,春天,對于位于關中與陜北之間的銅川印臺區(qū)的廣袤山區(qū)而言,似乎更長一些,夏天的影子沒有一點蹤跡,完全是盎然的濃烈的春意。
汽車翻過了一座山,又翻過了一座山,走過了一道梁,又是一道梁,忽而沖到了山塬上,忽而又下到了溝底。可是無論你身處何地,你看到的總是令人震撼的景色。首先是那滿山滿野的綠呀,像一幅巨大的畫卷,展開了,就再也合不住,沒完沒了。但你的眼睛卻永不會感到疲勞,因為那山也各有其妙,妙得讓你說不出它的好,只能為它默默驚嘆,心生敬畏。更不用說溝底的河里那極清亮的水,還有那莊稼地,剛剛收割過的金黃色的麥子地,正拔節(jié)抽穗的玉米,以及那參差不整偶爾閃過的黃土坡的切面。對了,還有那繚繞在群山背后的云和城里無法看到極通透的藍天。最震撼的可能還是那不時出現(xiàn)的大溝大壑吧。
坐在車上,我總是要選擇靠窗的位置,眼睛一刻也不肯放過涌進眼簾的景色,手機咔咔響,不用選景,隨便拍,像專業(yè)攝影師似的,出幾幅千載難逢的經(jīng)典作品,是輕松的事。此刻始知,所有的藝術完全不需要刻意,你就向大自然里尋找吧,向天與地尋求吧。他們本身就是美的,你采集就是了。
我一邊拍著,一邊自語,還說要到云南旅游、貴州旅游,這里那里的,都是傻帽,咱這里的山比哪里的山都要好看,咱這里的風也跟那別處不一樣,悄悄地讓你神清氣爽,多么體貼。
這個想法曾說給一位女友,告訴她心煩了,不用到遠處去,花上不到幾十塊錢,坐上車沿305線一路走過去,周陵、王石凹、崾先、紅土、徐家溝,一直到與白水接壤的阿莊,然后再坐車回來,任你愁腸百結,定然一風吹散。
女友這樣試了一回,回來后,果如我言,她說,沒想到銅川的山這么大、這么美。我說,前幾年有本書,書名就叫《銅川是座山》。想那寫此書的人,一定也是在這山里走來走去不止一回,故有此嘆。
事實上,當我在綿延無盡的大山里像蛇一般穿行的時候,一個小山村會突然冒出來,或是在溝底,或是在半山坡上,或是在極深的山路盡頭,還有的就在一個山峁的頂端,翹立于白云之下,一伸手就能扯下一片云來。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都是掩藏在密林深處。你在山的這邊,只看見莽莽蒼山,道道橫嶺,云蒸霞蔚,氣勢恢宏,哪里能想到這如原始森林一般大山深處,有那么多戶的人家。每見到一個小山村,感覺都像是探險者發(fā)現(xiàn)新大陸。
有一個迄今都未能解開的謎:這些藏匿在大山深處的山村,他們的先祖是因著什么樣的原因,兵燹、逃難?抑或別的,到了這么偏遠的地方安營扎寨,乃至于一代代繁衍生息,薪火不絕。當初他們在開荒辟地,揮撅挖窯,建造最初家園之時,究竟是看中了這里的什么?當初交通不便,出山一次何其難哉,更莫說大雪封山之時。難道一開始就打算和老虎豹子、野豬瘦狼一般嘯聚山林,與世隔絕嗎?在這美麗又荒涼,蒼然又凄清的地方,艱難生存的后人有沒有埋怨過最早的先祖做了不智的選擇而嘗試著逃離?還是體會著先祖的英明而默默代代傳承?
這樣的探討太遠太大,一時說不清楚。我想說的是,貧窮幾乎都滋生在這樣的山村里,這樣山大溝深的地方。若不是扶貧工作的開展,這些山村和這些山村里像大山一樣隱忍的面孔,很可能為大多數(shù)人不知和遺忘。
感謝扶貧,深山里的人一定會這樣說的。
去年,我采訪的重點對象是扶貧干部,這一次,我把采訪的對象定睛在了貧困戶上。
從紅土鎮(zhèn)、阿莊鎮(zhèn),再到陳爐鎮(zhèn),走訪的村莊有二十多個,每天睜開眼吃了早餐就上路了,算得上是馬不停蹄,中午也不休息。這樣小分隊似的采訪理出了必要的線索和頭緒,想想那些帶領我們的扶貧干部們也是十二分的辛苦,上了這個山頭又下到那個溝底,剛剛還在養(yǎng)雞場,一會卻又拜見了肥頭大耳愛答不理的豬,才看了山坡上搖曳多情的黨參花,迎面卻又是望不到頭的農(nóng)莊山梨樹,苗木基地美術作品般的樣子還在回味,一杯漂著山野濃香的龍柏芽茶卻又端到了面前。深山的氣候最適合種花,名貴的月季和牡丹正在大面積地開花。這些產(chǎn)業(yè)的背后,是扶貧干部的苦心,固執(zhí)地囿于傳統(tǒng)產(chǎn)業(yè)制約了鄉(xiāng)村的發(fā)展,貧困的現(xiàn)實讓人們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于是各級各部門都在開啟智慧閘門,做足做大產(chǎn)業(yè)文章,當然根本的支撐還是那些建檔立卡的貧困戶們,產(chǎn)業(yè)最終能否實現(xiàn)既定目標,還要靠他們的勤勞和肯干。
干部一路走一路講,貧困戶們也在講。側重點不一樣,但目標一致,脫貧奔小康,把貧困的帽子甩到太平洋里,是這大山里刮出來的最強勁的聲音。
我是個容易被感動的人,我感動于扶貧干部的辛苦,也感動于貧困戶們在災難面前的堅毅,不屈不撓。有人把那稱之為麻木,我不同意。我在山里看到很多被大風摧折的大樹,但依然長出新枝,折口處碩大的葉子簇簇擁擁,綠意不減。我把這樣的大樹和貧困戶們做了類比,他們就是能在傷口里生枝長葉的大樹。
看他們就像看自己,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貧困帶來的災難,但同時也看到面臨災難時人們的勇敢、樂觀、愛的能力,以及自我救贖。
接下來是我的深入采訪。羅賢文是我的第一個目標。
這已經(jīng)是我第三次見到羅賢文了,第一次是去年,應當是夏天,一年里最熱的那幾天,羅賢文穿著一件短袖,他那因為患肌無力而皮包骨頭的右臂有點寒磣地露在外面,右手蜷縮成一團,人也很瘦,像個六十多歲的苦焦老漢,等到他在臺上講述他的脫貧故事的時候,我才知道他其實不到四十歲。宣講團隊通常有四個人組成:扶貧干部典型、村(鎮(zhèn))干部、貧困戶、宣講團負責人。最引人注意的當然是羅賢文。
幾年前,羅賢文正在大包大包扛玉米粒的時候,突感脊背和肩頭劇痛,他人和玉米包一起倒在了地上。到醫(yī)院做了檢查后,大夫說他患了神經(jīng)壞死性肌萎縮。他的右臂和手都失去了勞動能力。最不能忍受的是疼痛,連哌替啶也無法控制的疼痛,吃了一把把的藥,喝了難咽的煎藥,尋遍了名醫(yī)專家,就是無法止痛,疼痛頑強地駐扎在他的身體里,不擊垮他不罷休似的。
秋天很快過去,冬天來了,大雪封了山,小小山村在大雪掩蓋下幾乎找不到蹤影。羅賢文無法下山求醫(yī)問藥了,疼痛更加瘋狂。羅賢文一晚上一晚上地不睡覺,在土窯里走來走去。妻子瞪著眼睛看著他,眼里噙滿淚水,小女兒蜷縮在被窩里不敢看他。他像個瘋子一般大喊大叫,在山村的夜晚發(fā)出絕望的叫聲。
要不是妻子拉著他,他幾次都縱身躍入門前的深溝里了。那個冬天里,他的右臂萎縮得只剩下一層薄薄肉皮,里面的骨頭都透了出來。
這個時候,駐村干部來了。送來了米、面、油,還有藥。干部說,我怕你下山危險,給你把東西送來。他說,那你都不害怕你危險嗎?
他被感動了。
后來又到西安看病,在西京醫(yī)院、唐都醫(yī)院、附屬二院都看了。還好,西安的大醫(yī)院做出了正確的診斷。但是,因為他能走路,又是慢性病,按規(guī)定不能住院,只能看門診,這樣他的醫(yī)療費就不能享受農(nóng)村里的合療報銷。幾年下來,十幾萬的債務就輕而易舉地壓在了羅賢文的身上。
大孩子上學沒錢,哭得哇哇地,小女兒不能買衣服,拾著別人的衣服穿,妻子只吃咸菜。
再也沒錢看病了,羅賢文回到了村里。
不看了,愛咋咋地。羅賢文要和命運做搏斗。想起自己擅長種蘋果,他就又種起了蘋果。一鼓作氣又承包了別人的五畝地。每日里勞作,不再去想自己的病。
上天總是在人的絕處開道路。哪里想到,不去看病了,病卻慢慢好了。右臂新肉開始生出,勞動增強了氣血的運行,神經(jīng)疼也開始減輕。好事成雙,到了蘋果成熟的季節(jié),那一年,又賣了個好價錢,羅賢文竟能自己跟著車跑到深圳果行,把大把大把的錢帶了回來。
一年下來,一大半的債就還上了。壓力瞬間減少,羅賢文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容。
第二次見到羅賢文,就是這次跟著市文聯(lián)的扶貧采風,一群詩人作家們圍著他,聽他講述。他明顯胖了,臉色紅潤多了,我特別注意他的右臂和手,問他后來病是怎么好起來的?文聯(lián)主席楊春勝也關心地問了他很多問題,今年春上,村委會選舉中他當選了小組長,其他貧困戶的工作他還要承擔。出他家門的時候,印臺區(qū)文聯(lián)干部把他的事跡材料專門交給了我。
第三次就是六月十五日對他的專訪。我沒有車,自己坐村通車上去,到達紅土鎮(zhèn),又轉(zhuǎn)車坐上去村上的小巴車。小巴車司機的電話是他告訴我的。他說他在村口等我。
他的家在一個叫作北神溝村的地方,破破爛爛的車行走在山路上,上了極陡的坡,又拐了不知多少道彎,眼前呈現(xiàn)的是蒼蒼茫茫的群山,正如我前面所說,我真懷疑,這曠遠寂靜的群山之中怎會有人居住。他們?yōu)槭裁磿L在這樣的地方。
穿越了一片片的蘋果地和玉米地,見了各種各樣不知名的樹木之后,終于有一畦平地顯現(xiàn)。羅賢文果然站在村口。一路下坡去他家的時候,聞到了大糞的香氣。家家門口堆著蒼黑的柴草,低矮的老式茅廁一個個對著各家的大門,背后就是下一層的地。旁邊是樹枝架起的玉米倉。杏樹、李子樹,核桃樹任意扎根生長。狗是少不了的,咬得比城里的狗有勁多了。
一個鄉(xiāng)土味道濃郁的舊式村莊。
北神溝村原來叫北神鴿村,這是到羅賢文家的一個貧困戶告訴我的,他說,后來叫轉(zhuǎn)了,南邊還有一個叫北神鵝的,現(xiàn)在也叫轉(zhuǎn)了。有鴿、有鵝,想這村子先前有段時間一定是很美麗的。現(xiàn)在改成“溝”了,真是不吉祥。要不,怎么會有這么多的貧困人家?這不都掉到溝里了嘛。
羅賢文的妻子是個令我感動的人。在羅賢文遭遇病痛無法干活的時候,妻子哭過、傷心過,卻從沒有埋怨過。羅賢文不能干活,家里的活全落在了妻子的肩上,還有兩個孩子也都是妻子一個人來看管。
妻子最驕傲的就是墻上那兩排獎狀,全是小女兒獲得的,她一個個解釋獎狀的來歷,滿臉的喜悅。就是從那一刻起,我萌發(fā)了采訪女貧困戶的想法。我在羅賢文妻子自始至終的平靜、微笑、喜悅中看到了女人面對災難的力量、堅韌,還有善良與愛。
隨后,羅賢文帶我又到了五個貧困戶的家里,當我最后見到65歲的寇福妹時,我再次確立了這一回創(chuàng)作的目標——女人。雜亂無章的頭緒理清楚了,便有了心情去拍照了。把這樸實的村莊里的人、物、牛羊、房子、大水缸一一記載,我便欣然坐車返家了。
后來,近十位女人進入我的視野,心一次次被敲打和震撼,我認識到不是我在俯視她們,是她們在教我。她們沒有我文化高,但在她們面前,我羞愧了。字數(shù)的限制在這里只呈現(xiàn)了三個女人,我有點遺憾。
寇福妹的家在山坡上,羅賢文領著我上了一個小坡,到了一處院落。房子是平房,后面還有老舊的房子還沒有拆掉,成了存放農(nóng)具和舊物的所在,散發(fā)著陰冷的霉味。說起來,山里的春天還是有點冷的,我在幾個貧困戶家里坐的時候,后背總是嗖嗖地涼。特別是有一個啞巴哥哥和聾子弟弟的一家:為了節(jié)省地方,門前留了一米多寬后又蓋了房,屋里陽光有限,只覺得陰冷。我對主人說,你家人身體都不好,可能和房子陰冷有關。房子一定要通風有陽光才好。主人說,整天在外頭干活哩,太陽整天都曬著哩。
疾病是農(nóng)村里貧困產(chǎn)生的最大因素,而其背后的罪魁禍首還應當是愚昧和無知,或許還有無奈。養(yǎng)生保健對于深山里的人來說,幾乎是一句廢話。我心很痛。
寇福妹的家也同樣陰冷,雖然也是平房,還貼著瓷磚。
寇福妹35歲的時候丈夫在金華山煤礦下井死了,三個孩子一個挨著一個。大兒子讀書很用功,大學錄取通知書都來了,可是沒有錢交學費,最后放棄了,大兒子后來當了渭南一個人家的上門女婿,這是寇福妹此生最錐心入骨的事。她至今還保留著兒子當年的錄取通知書,像祥林嫂一般地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娃,把娃耽擱了,把娃耽擱了。
我問她,兒子現(xiàn)在記恨你嗎?他說不記恨,兒子說他就是當農(nóng)民的命。
寇福妹講起那時跑了三戶人家給兒子借錢,都沒有借到,那些人回答她的話她描摹得淋漓鮮活。當中還有她的親戚,她理解他們,農(nóng)村人,誰家不難?誰家沒有娃上學嘛。就靠著幾畝玉米地,啊噠尋來喔些錢哩?
二兒子后來上了初中就不再念書了,現(xiàn)在也在村里。
唯一讓寇福妹喜上眉梢的就是她的小女兒了,小女兒大專畢業(yè)之后,恰逢扶貧政策來了,縣交通局給小女兒解決了工作,安排在高速公路收費站。一提到這一點,寇福妹被高原太陽曬成醬油色的臉便笑成了花。
小女兒恰巧回來了,挺時尚也挺漂亮的一個小姑娘。想起了一句話,陶土可以變成貴重的器皿,也可以成為卑賤的瓦器。實際上,我發(fā)現(xiàn)農(nóng)村里有好多非常好看的女孩,她們的五官就像范冰冰一般,可惜都沒能成為貴重的器皿,終日在田里勞作。
寇福妹拉著我的手,一直把我送到村口,我給她照相,她高興地笑了,還拉了拉自己的衣服。
看來,她也是挺愛美的。
馬冬梅是陳爐鎮(zhèn)潘家河人,今年才39歲,是個標準的大美女,她眼如秋水,鼻梁高挺,身材也很好,加上她郁郁不歡的表情,很像是飾演林黛玉的陳曉旭,可惜她命運不濟,年紀輕輕的,丈夫就成了植物人。
論起來丈夫之前也不太好,愛喝酒打麻將,經(jīng)常半夜不歸,打電話還不接。也是因為這,丈夫有一天突然栽倒在地上,被人抬到醫(yī)院,錯過了搶救時間,腦干出血面積超過百分之九十,成了植物人。
這可真是害苦了俊俏的馬冬梅,她伺候丈夫已經(jīng)七年了,每天光是翻身就要七八次。丈夫躺在那里,大便干結,馬冬梅用手去掏。晚上也得一次次起來給丈夫翻身。做飯更不用說了,比伺候月子婆娘還要仔細。蔬菜、肉都要想辦法做成流食,一勺子一勺子地喂。累得冬梅站在那里都能睡著。
為了養(yǎng)家,冬梅在附近小煤窯找了一份做飯的工作,這邊做完飯,趕著還要回家再給丈夫做。終于累倒,無法在小煤窯干了。見到她時,她說啥也干不成了,只好在家專心伺候丈夫。
扶貧過程中,丈夫享受了低保,也給她辦了低保,一個兒子在技校上學,學費減免。她還有幾孔舊窯洞,租給了在礦上干活的四川、河南的農(nóng)民工,一間窯洞每月一百元。
她的家是最遠的,在東河川的溝里,屋里有一口老井,蓋著鐵板,井繩和轆轤都生銹了。
掀開破紗門簾,里面床上就躺著她的丈夫。床是專用的醫(yī)用床,可以接小便。
本來在小院里訪談,可是院子里的牛虻太多了,叮咬得人心慌意亂。冬梅抓牛虻抓得老練,牛虻只要讓她看見,就算完蛋了,一出手,一抓一個準,在手心捏碎了,扔掉。打工的那個河南人,也躍躍欲試地想過來搭話。我只好約冬梅到了汽車上去交談。
河南小伙子倒是長得十分端正,根本看不出是在小煤窯上干活的。
冬梅小院門前就是一座山,山腳開一條小道通向公路,左一拐右一拐的,零零亂亂,那山也看著梗梗叉叉的,沒有樣子。
我問冬梅有沒有想過離開丈夫,冬梅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活一天就伺候他一天。冬梅太老實太善良了。冬梅說,一會兒都不能離開人哩,我一不在跟前,他就哭哩,不會說話,眼里全是淚,心里清楚著呢。
我希望冬梅有新的生活和愛情,想起住在他家的河南人和四川人,要是他們看上冬梅多好,冬梅要是能夠招夫養(yǎng)夫,那是多動人的故事啊。
冬梅說,看上她的人是有,要帶她走的人也有??啥疾豢煽?,反正現(xiàn)在不想,只想著咋樣伺候好他。
好讓人憐惜的冬梅!
賀亞婷的家是個最有味道的地方,在立地鎮(zhèn)。這里是個古老的燒造陶瓷的地方,雖然于明末清初,陶業(yè)衰敗,但依然保留了大量鎮(zhèn)民以陶為業(yè)的遺跡。罐罐壘墻,窯戶層疊,粗笨的陶瓷老缸排列在人家門前小道兩旁,上面種著各種各樣的花。這獨特的景觀保存至今,實在難得。
我第二次到賀亞婷家去時,礦醫(yī)院來了一輛白色救護車停在村委會門口,給村民們免費檢查身體,賀亞婷帶著她的盲人丈夫也去檢查身體,她怕我等急了,中途回來開了門,讓我坐院子里喝茶。她走之后,我卻獨自上了坡,在村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靜靜地欣賞了這古老的村子。拍了大量的照片,每一處都很上鏡。
有個站在窯背上干活的婦女對我說,唉,我這村破爛的很,是個老村。她正在給她九十多歲的公公修窯。雨季要來了,她說。
立地坡,山高石頭多,出門就上坡,有女不嫁立坡。這是當?shù)氐囊粋€傳說。山高石頭多的自然環(huán)境制約了立地坡人以農(nóng)為業(yè)的發(fā)展,很多人家靠挖矸土賣矸土為生。
挖矸土需要打眼放炮,賀亞婷的丈夫就在這個過程中出事了。一個炮半天不響,待人查看時,炮卻突然炸響。從此,丈夫雙目失明,一個胳膊也掉了半截。在富平、西安輾轉(zhuǎn)看病,又是十幾萬元的欠債,還有兩個孩子,最小的正在嗷嗷待哺,賀亞婷的家像丈夫看不見光了的眼睛一樣,瞬間跌入黑暗。
我想痛苦的不只是賀亞婷,那個陷入黑暗里的人可能是最絕望的。的確,在賀亞婷一肩擔起家庭擔子的時候,她還要不斷地勸慰失明的丈夫,抵御村人們的歧視和議論。
一個女人究竟有多大力量?
賀亞婷種蘋果、種花椒、種洋芋、種蔬菜、種玉米,她算是把門路想盡了,但立地坡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土壤條件,使得賀亞婷一次次的努力都泡了湯。
孩子一天天長大,睜眼就要錢。壓力刻不容緩。
一口百年老井提醒了賀亞婷。那是一口三眼井,水質(zhì)甘洌,常年不絕,這在黃土高原上實屬罕見,立地坡本是旱塬,這口井實乃上天的垂愛。三眼井像文物一樣被立地人喜愛著、珍惜著,給它立了碑,蓋了亭。
這口井就在自家門口,何不用這井水做饸饹,賀亞婷自小在娘家就有做饸饹的手藝。
就這樣,饸饹成了賀亞婷擺脫貧困的金絲繩。從手工軋機,再到政府資助貸款的機器軋機,饸饹名聲越來越大,賀亞婷脫貧了。
賀亞婷說,我不想當貧困戶,貧困戶好聽嗎?不好聽,給娃問媳婦哩,人一聽貧困戶都嫌哩,不干咋弄,一定要干哩。
亞婷說得真好。
現(xiàn)在的亞婷給兒子問來了媳婦,還添了孫子。我第二次去的時候,盲人丈夫抱著三歲半的小孫子,坐在小板凳上,宛然一幅溫馨的圖畫。我問小孫子長大了要干什么?孫子說,長大了要買輛車,買車干什么呢?買車把爺爺拉到山下,拉到山下干什么呢?給爺爺看眼睛。還看什么呢?還看胳膊。
我把目光轉(zhuǎn)向大門外的群山,群山層層疊疊,午后熱烈的陽光打在山上,天很藍,云很白。
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責任編輯:趙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