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旦欽
雞還沒叫,鳥也沒醒,世界還浸在朝霧里。文甫想著父親剛才離去的背影,再也睡不著覺了。他一骨碌爬起來,穿上衣服,拉開大門,拔腿就往對門山上跑。站到山頂,能望見小鎮(zhèn)的客車??奎c,他想目送父親一程。
昨晚,父親在火塘邊說,文甫,還是跟我去廣州打工吧,你看,我的木匠生意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要死不活的。如今添置家具的,都講看相,不是網(wǎng)購就是到家具鋪里去買。你嘞,花錢費米,讀了個美術專業(yè),找工作也派不上用場,成天猴在屋里畫些老古董,又當不得飯吃。家里就靠這兩畝田,賺不到活錢。我們爺倆木菩薩一樣地坐地屋里,心里發(fā)慌,坐吃山空呀。
我不去,大學畢業(yè)時,跑遍了全北京城,都沒找到合適的事做。廣州街上又不流金淌銀,你以為有錢撿呀。我還是想在村里找一條出路。
父親把臉沉下去說,你既不會扶犁掌耙,又不會插秧播種,連牛欄糞都不會撒,在村里能找到什么出路?今夜睡到床上再好好想想吧。
今早臨出門時,父親來到床前,最后一次問他去不去。
聽到他的回答后,父親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一臉失望地走了。然后,他聽到父親出門時帶攏大門的聲音,還有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他一骨碌爬起來,躥到窗前,從糊著報紙的窗戶眼里向外張望。清冷的朝霧里,父親拎著一只笨重的木箱,佝僂著背,步履踉蹌,孤零零地向前躥著。不一會,一個搖搖晃晃的背影,便消失在門前那條越來越瘦的小路盡頭。
文甫沿著灌木林中的小路向上攀登。半路上,他抬頭望了望山頂,只見幾團烏云在頭頂盤旋,瞬間聚變成一塊黑色的幕布,把剛露頭的一抹晨曦遮蓋得嚴嚴實實。他氣喘吁吁地爬到山頂一看,整個鎮(zhèn)子浸在黑壓壓的云霧里,像一幅山水畫,只依稀看到山巒、田疇和屋宇的輪廓。
他失落地往回走。走著走著,轟隆一聲巨響,一道刺眼的閃電劈開天幕,隨即,豆大的雨點從空中砸下來,像成千上萬支利箭飛速射向大地。雨點打在樹上啪啪作響,疾風肆虐,花草樹木一齊在風雨中狂舞,不一會,水流成河,山上便掛了無數(shù)的瀑布。
這時,天空的深處又殺出一道耀眼的光芒,把天幕撕開一條銀蛇般的口子。轟鳴的雷聲,由遠而近,突然撞向山崖,發(fā)出巨大的爆烈聲,把山崖上一株紫色葉子的山椒樹炸去了一塊。隨即,大風裹起一團黃色的物體拋向山崖下。
文甫發(fā)現(xiàn)剛才挺立在山崖上的那棵紫色的山胡椒樹,經(jīng)雷電一劈,瞬間變成一簇耀眼的黃色,很是詫異。他聽父親說過,雷公打過的樹木,叫雷擊木,珍貴堪比黃金。自己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看到雷電擊打樹木的壯觀場面。他慌不擇路地往對面的山崖下跑去,抱起那一塊被雷電劈下來的山椒木,欣喜若狂地扛回了家里。
本來只有兩個人的家,父親一走,家里突然變得清冷起來。無聊之時,文甫漫無目的地在寂靜的山道上閑逛。
旁邊有行色匆匆的路人經(jīng)過,從對話中知道他們是去白龍廟看皮影戲的。于是,文甫夾著摩托車就拐上了遮天閉日的泥坯子山道。山路盤旋,車子就像一顆膠囊在彎彎曲曲的腸道里穿行。
廟門口搭了一個唱皮影戲的臺子,但觀眾不多。文甫沒心情看戲,就在戲臺子前徘徊。這時,他忽然看到廟旁邊的廳堂里有人在雕菩薩,于是,抬腳就往那邊走。腳還沒跨進門檻,守門的老頭攔住說,對不起,同志,廟管會的領導說了,任何人不準進去看。
我是山下白江村的文甫,和你們是鄰居。我大學學的是美術,專門畫菩薩的,我想辦木雕廠,特地來請大師傅去教我雕菩薩。文甫臨時想了個主意。
老頭聽說是來請大師傅去雕菩薩的,這不是來挖墻腳嗎?越發(fā)不讓他進了。爭吵聲驚動了那個被稱為大師的老者,他走了過來對看門的老頭說,讓他進來吧。
文甫一打量,這哪像個大師?在他的心目中,大師應該是童顏鶴發(fā)、仙風道骨、長須飄飄的那種。眼前的這個大師,卻是個矮小的瘦老頭子。沒等他開口,大師笑了笑說,剛才聽你說是美術學院畢業(yè)的大學生,你會木雕嗎?
我只會畫圖,哪會木雕啊。我想辦個木雕廠,是專程來請大師出山去當師傅的。
我老了,雕不動了,主要是我姑娘在雕,她叫桂芳,看她愿不愿意去?大師說著,手往廳中央一指。
文甫的目光追隨大師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姑娘正低頭在聚精會神地雕著菩薩,木屑以一種飛揚的姿勢飄落。
她的臉形秀麗端莊,濃密的黑發(fā)松松地披在肩上,耳輪白皙而優(yōu)美,仿佛是溫潤的玉做成的,耳朵上有個小孔,大概是為戴耳環(huán)作的準備吧。她的臉頰豐潤,鼻子端正,一雙黑黑的大眼睛撲閃撲閃,嫵媚動人,文甫覺得她從頭發(fā)、前額、鼻子、嘴以至脖子、胸脯,都蘊含著一種特別的魅力。
文甫跟著大師走攏去,站在近處一看,發(fā)現(xiàn)她的手與剛才看到的整個人的輪廓有些不協(xié)調,那是一雙骨節(jié)凸出、顏色發(fā)灰、手掌很厚、長滿硬繭的手,粗糙得像山坳里挖出來的老樹根。她左手拿著刻刀,右手攥著拳頭,一拳一拳地錘著刻刀的刀柄,發(fā)出一種奇異的悶悶的響聲。大師走到面前說,桂芳,這位小伙子找你。
桂芳似乎沒有聽見老爹的話,仍繼續(xù)雕著她的菩薩。過了一會,她好像不是因為客人而是累了想伸個懶腰一樣緩慢地站起來問道,有事嗎?
文甫上前一步,準備去握她的手,自己的手出發(fā)之際,突然想到,她要是看見一個男人長這么一雙白嫩、纖細、秀氣的手,骨子里會瞧不起的。他趁她還沒看見,便把手縮了回來,迅速藏到褲兜里。
文甫結巴著說道,桂……桂……桂芳大師,我……我要辦個木雕作坊,想……請你出山去當師傅。
桂芳側臉瞟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桂芳,天色不早了,這位小伙子去我們屋里住,你先帶他回去,抄近路走,回去先燒火煮飯,我收了場再回家。大師這樣吩咐女兒。
桂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伸了個懶腰,舒緩一下筋骨,然后面無表情地瞟了文甫一眼,抬腳就往門外走。
文甫有點手足無措地跟了上去。
這是一條人跡罕至的野雞路,雜草倒伏在地上,荊棘挺立在兩邊,像一條壕塹。桂芳手里拿一根樹枝,一邊打探一邊前行。
走到半路上,文甫看到路旁躺著一截干枯的棍子,想撿來當手杖用,可腳剛跨出去兩步,就聽到“嘭”的一聲悶響,他踩著了一個捕獵野獸的機關,眼睛一黑,一根繩子就捆住了他的雙腳,被兩根楠竹強力拉起,倒立著吊在三米多高的空中,像老鷹叼著一只小雞一樣在天空晃蕩。
這一帶有野豬、野鹿、狐貍、黃鼠狼等很多野生動物,經(jīng)常有獵人到山上來偷偷地裝這種捕獲獵物的機關。
桂芳回頭一看,鼻孔里哼哼了兩聲,神情似乎有點不屑。她從挨著楠竹的一棵樹上爬了上去,緩緩地解開繩結,輕輕地松開繩子,讓文甫的身子慢慢著地,然后又爬到另外一棵樹上……
折騰了十多分鐘,文甫才從天上回到人間,可能是倒著吊久了的緣故,坐到地上的文甫,臉色通紅,手腳冰涼?;謴瓦^來后,他自言自語道,嚇死我了。
兩個人寂寂地走著,天快暗下來的時候,才到達桂芳的家里。一棟杉皮小屋,掩映在半山腰上的灌木林里。
吃了晚飯,三個人坐在火塘邊烤火。電燈泡被煙熏得漆黑,散發(fā)的光顯得有些幽暗。遠處的樹林里偶爾有野獸悠長的叫聲傳來,山野顯得異常的寂靜。文甫打破沉寂說道,桂芳師傅,我是專程來請你下山去辦木雕廠的。
我聽爹的。冷場了好一會,桂芳才硬梆梆地回答道。
大師接過話茬說,桂芳,你娘過世得早,從小就跟著我學木雕,吃了不少苦頭。以前有人請你出山去做木雕,你怕我沒人照顧,沒答應人家。文甫是山下白江村的,離我們屋里很近,回來也容易。你還是去吧,你一個姑娘家,不能在這廟里守一輩子呀。老人說著,聲音開始哽咽。
文甫準備接著大師的話說點什么,不想桂芳蹦出一句,爹,我聽你的。
文甫說,桂芳姑娘,太感謝你了。你去了,木雕廠我們合伙辦,不要你出錢,利潤一人一半。你負責雕刻,我負責銷售。話還沒說完,桂芳起身進屋去了,留給文甫一個謎一樣的背影。
文甫與大師坐在火塘邊繼續(xù)聊天。文甫問道,師傅,你的手藝是祖上傳下來的嗎?
師傅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然后起身從房里拎來一個布包,交到文甫手上說,這就是祖上傳下來的。
文甫接過布包,打開一看,是一個木菩薩。他把菩薩從布包里扯出來,像抱著一個嬰兒一樣地小心捧著,仔細地端詳起來。
看起來黑不溜秋的木菩薩,給人一種半透明的感覺,表面光潔、平滑,如一塊玉石,隱隱約約能看見內面筋脈般的血色紋路,感覺這菩薩很奇特。更奇特的是,這菩薩仿佛還散發(fā)著淡淡的山胡椒香味,他聳了聳鼻子,確定是一種飄忽不定的暗香。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么大一尊木菩薩,體重卻是如此輕飄飄的。直到這時,他才感覺到這個木菩薩的不同尋常。他挺了挺身子,虔誠地盯著大師,說出了自己的感受。
大師哈哈一笑說,這菩薩之所以這么輕飄,因為是雷擊木雕刻的。雷電擊打木材的時候,溫度高達兩千多度,木料瞬間失水,它就變輕、變硬了。它通體透亮,是因為秘方內頭有一味藥,溶在水里,用藥水將菩薩一煮,就有了這種透明的效果。這種山胡椒的香味,也是那個秘方調制的藥水煮出來的。他在回答完文甫的疑問后,接著說,起先我也搞不明白這些事情,后來,我在菩薩身上的腹腔里找到了一片白布條寫的秘方。比如那種山胡椒的香味,我試過,就是這秘方起的作用,無論它是什么木材,都是這個香味,如果木材本身是山胡椒樹,香味就更濃、更純一點。我的上幾輩人,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腹腔的秘密,我也是無意中看見的,冥冥之中,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吧。
第二天早晨下山的時候,文甫將寄存在廟里的摩托騎到父女倆面前,桂芳將老父親扶到文甫身后坐好,自己則坐在最后的行李架上,用自己的身子緊緊護著父親。
摩托下坡跑得快,中飯時節(jié)就顛簸著到了文甫的家里。一進門,文甫就指著東廂房說,桂芳,今后你就住這間房,晚上,我要堂妹過來陪你,給你做個伴。那邊兩間偏房是連通的,準備用來做木雕作坊。
我不要伴。桂芳硬梆梆地回答說。
那好吧。文甫說。
將父女倆安頓好,文甫帶著她們來到東廂房。門一推開,一股淡淡的山胡椒香味撲面而來,他彎下腰,用力去拎上次撿回來的雷擊木,由于用力過猛,一下失去重心,差點仰翻在地。他記得上次扛回來時,正下大雨,人也跑得很累,這塊木頭好像很重,這次拎起來,感覺它的重量只有一、二斤。
他拎著雷擊木對父女倆說,前幾天,我在對門山上親眼看到雷電把一棵紫葉山椒樹劈了,這塊香噴噴的木頭就是雷電從樹上削下來的,我把它撿回來了。
大師接過這塊雷擊木,看了又看,聞了又聞,激動地說,好東西,好東西,真是個好東西。
我現(xiàn)在就去對門山上把這棵雷擊山椒樹砍回來。文甫也跟著激動了起來。
大師說,桂芳,你同他去吧。
于是,桂芳拎一把鋤頭就往外面走。文甫拿著鐮刀和鐵鋸,急忙躥到她的前面去帶路。
爬到山崖上,桂芳看著這棵雷電擊打過的大樹,心情特別激動,她曾聽爹說起過山胡椒雷擊木,但自己從沒見過,平時在廟里雕菩薩,用的全都是樟樹和梓樹,今天見到這么大一株雷擊山椒樹,欣喜萬分。
文甫奔到那棵已經(jīng)落了葉子的大樹旁邊,手持鐮刀,砍掉大樹周圍的雜木,砍完,拿起鐵鋸就準備開始鋸樹。這時,桂芳拎著那把大鋤邊挖邊說,不能鋸,樹蔸有用。
因為只帶了一把鋤頭,文甫只好乖乖地站到旁邊,看她挖樹,也看挖樹的人。
桂芳彎著腰,揮舞著鋤頭。兩條烏黑的瓣子,分別從后頸窩瀉到前胸,像兩個秋千,隨著她雙手的擺動在她隆起的胸脯上蕩來蕩去。前額上的一溜短發(fā),如吊在屏風上的簾子,在她秀麗的臉龐上搖擺。
挖了一會兒,桂芳把外衣脫了下來,只穿了一件水紅色的長袖內衣。內衣很薄,富有彈性,從側面看,腰身被它勒得曲線分明,凸凹有致。
她不知不覺挖到了文甫跟前。文甫站在高處往下看,只見飽滿的前胸隨著手臂的伸展而不停地顫動。再從低領內衣往下望,看到的是圓潤、秀氣的乳溝。他像摔進深山峽谷一樣,“哇”的大叫了一聲。桂芳嚇了一跳,待她明白過來時,臉就紅得像一個成熟的桃子。她到旁邊迅速抓起衣服穿上,到另外一邊繼續(xù)挖著。
文甫也是一臉緋紅。想起剛才看到的一幕,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一首詩:“雙眼秋波閃,酥胸玉兔顛,兩腮飛紅霞,美艷若貂蟬?!?/p>
桂芳握著鋤頭繼續(xù)挖土。沒多久,樹的周圍就堆起了一圈厚厚的黃土,一個奇形怪狀的樹蔸和虬須般的一圈樹根就裸露在了眼前。她揮起大鋤,三下五除二,一口氣砍斷了幾段大的樹根,不一會,大樹發(fā)出咝咝的響聲,緩慢地朝崖下方向倒了下去。
還有幾只小樹根牽拌著,大樹沒滾到山崖下去。桂芳拿起鐮刀,開始砍樹枝。那些砍斷的枝丫,有的就留在山崖上,有的呼啦啦滾到了崖下,驚飛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鳥。沒多久,一樹層層疊疊的枝丫就被她砍光了,只剩一棵光禿禿的樹干像巨蟒一樣地趴在山崖邊上。
樹的直徑大約半米,長約二十米。桂芳側頭看了看剛才上山來的路線,又勾著腦殼看了看崖下,感覺從崖下扛樹回家比在山上扛回家要輕松省事,于是,對著樹干一腳踢去,只聽“咣當”一聲,樹就朝山崖滾下去了。
她倆來到山崖下,卻沒有看到那根大樹。正納悶時,桂芳仰頭看到那棵大樹被卡在懸崖中間,樹尖插在一小團長滿荊棘和茅草的泥巴里。
文甫也看到了,皺著眉頭說,山崖這么高,我們從上面下不來,從下面也上不去,懸在上面怎么辦啰?
桂芳走到崖壁前,朝上一望,看見卡住大樹的泥巴里長著幾根紅藤。紅藤又稱大血藤,有幾十米長,外表粗糙,質地堅紉,富有彈性。這些紅藤纏纏繞繞吊到大約二十多米高的地面上。她一把抓住紅藤,雙腳往崖壁上一蹲,順著紅藤開始向上攀爬。
文甫首先沒注意,突然看到她爬到了十幾米的高度,身子嚇得篩糠似的顫抖,臉色也變得慘白,此時他不敢喊叫,怕她受驚掉下來。他眼睛盯著崖上,心想,幾根紅藤怎么吊得起一個人?阿彌佗佛,這個女瘋子,千萬莫摔下來呀!
紅藤扯松了崖上那本來就稀薄的泥土,桂芳爬著爬著,上面開始有細碎的泥土滾落,突然,那棵被卡住的大樹,像脫韁的野馬一般朝她兇狠地梭下來。文甫一看,嚇得面如土色,話也說不出口了,只是傻傻地呆立著。而此時,桂芳看到文甫和自己都在同一條直線上,她清楚,如果這樹直接梭下來,兩個人都有可能被砸中,輕則受傷,重則送命。她眨了眨眼,冷靜冷靜頭腦,一只手使勁抓住紅藤,另一只手摳住崖邊上的一個凹處,將懸空的身子挪側邊一點,當大樹梭到自己面前時,使出洪荒之力,對著大樹一腳踢去,嘭的一聲脆響,樹就改變了下滑的方向,滾落在離文甫三米之外的草叢里。
文甫的父親在廣州轉了半個月,因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又回來了。
你回來得正好,我和桂芳合伙辦木雕廠,要幫手。文甫說。
父親是木匠出身,他拿起竹片做的尺子,把從山上挖回來的那棵雷擊樹扛到“木馬”上,從去皮開始,按照桂芳提供的尺寸,將雷擊樹鋸成一筒一筒的木頭。這是一株紫葉大山椒樹,鋸的時候,芳香四溢。
桂芳拿著她的木雕工具走進車間,木雕廠正式開工了。
雕刻是個精細活,桂芳使用的是傳統(tǒng)手工刻刀。對于她來說,這種手工刻刀是她作品的生命起源。這種看似簡陋,甚至有點笨拙的手工雕刻,有她自己純潔的靈性傳遞其間。
她拿著文甫的寫生畫看了看,感覺高矮的比例可以按照它來雕,但很多細小的部分,她是以自己的隨型走心進行加工創(chuàng)造的。
文甫站在旁邊,發(fā)現(xiàn)她沒有完全按照圖紙雕刻,說道,桂芳,上次我在廟里看了你雕的菩薩,覺得比例不太對稱,有些地方不太協(xié)調。我的這些圖紙是專門為你畫的,你看是不是就按圖紙雕刻?
桂芳心里是有譜的,爹說過,造型的形狀動態(tài)要婉轉、流暢,木紋的走向要清晰明了。想到這,她瞟了文甫一眼,不溫不火地說,那是雕廟里的菩薩,與這個不一樣,你不懂的。
文甫聽她一說就明白了,雕廟里的菩薩是有規(guī)矩的,不能自作主張,于是,他就沒再說什么。
山椒樹材質本來就很硬,經(jīng)雷電高達兩千度的溫度瞬間脫水,就像生鐵焠了火一樣堅硬??晌母吹焦鸱寄弥前褌鹘y(tǒng)刻刀像切豆腐一樣地雕刻著,感覺這刀很神奇,更讓他吃驚的是她那雙奇特的手。她用右手雕刻,刻刀鑿進鐵硬的雷擊木內,木屑隨著咔嚓咔嚓的聲響飛揚。
文甫一直仔細觀察著桂芳雕刻的過程,從美術構圖的角度去看,他覺得,雕刻粗坯是最精彩的部分,桂芳把粗坯當作整個作品的基礎,用簡練的幾何形體概括了全部構思的造型,她首先確定的是作品的外輪廓與內輪廓。在鑿粗坯的時候,一層層地推進。分寸掌握得很好,留有余地,如同裁剪衣服,有適當?shù)膶挾取4峙鞯窈昧?,接著從細處調整比例和布局,然后將具體形態(tài)逐步細化成形,作品的體積和線條很明朗,那種木紋與雕痕、光滑與粗糙、凹面與凸面,顯示著它的和諧與協(xié)調。
差不多一個月時間,一個木雕觀音菩薩雕出來了。看著這個漂亮的觀音菩薩,文甫準備把“她”搬到房里去,桂芳卻一手按住說,還有一道關鍵工序。
桂芳把觀音菩薩放進早已準備好的水缸里,從一只小木盒內掏出幾個裝有藥粉的小瓶,拿一個勺子,每個瓶里舀一點藥粉倒入水缸,蓋上蓋子,水煮大約一個小時,然后拿鐵夾鉗出來。
文甫把藥水煮過的觀音菩薩捧到自己的睡房里,當時沒看出有什么不同。第二天再瞧時,整個菩薩好像上了一層玻璃漆,光滑、透亮。那種濃郁的山胡椒香味變得更濃更純了。他突然想到桂芳家里的那個老菩薩,也是這樣一種淡淡的卻又沁人心脾的暗香。
桂芳知道,紫葉山椒樹,是珍稀樹種,附近山上目前發(fā)現(xiàn)的僅這一株,并且已經(jīng)被雷電打成了一棵死樹。她想到山崖下去找一找,看有沒有種子掉到下面長出小苗。于是她到睡房里取來一個小包往身上一背,和文甫一道就往對門山上走。
剛踏上山道,文甫提醒她說,你眼睛看著地上,留神點,這一帶毒蛇多,眼下又是毒蛇最活躍的夏天。
桂芳回頭看了他一眼,沒回答,心想,要講毒蛇,恐怕你文甫一世見過的沒我一年看到的多。
半路上,文甫看到兩米開外的地方長了一株田七,這是一味珍稀中草藥,具有治療頭昏、目眩、耳鳴、高血壓和急性咽喉炎的特殊藥效,他準備把它扯回去栽到地坪邊上。就在這一瞬間,他的腳絆到了草叢中的一條棋盤蛇。他下意識地尖叫了一聲。等他看到毒蛇擺動著尾巴遁入灌木林的剎那,感知腳上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隱隱的有點疼痛。他知道,自己可能被棋盤蛇咬了。
桂芳聽到尖叫,猛然回頭,只看到他身旁的草叢里,一道黑色的影子貼著地面快速扭進了灌木林。她聽父親說過,棋盤蛇受到威脅散盤時,碰到什么咬什么,哪怕碰到石頭,也會狠狠咬上一口。聽文甫說腳上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她就斷定他被棋盤蛇咬了。容不得多想,她一把將文甫摟進懷里,自己跌坐在草地上,挽起他的褲管,尋找只有針眼大的傷口,文甫不好意思地扭了幾下身子,隨后,也只好任其擺布了。
桂芳知道,棋盤蛇是最毒的蛇之一,被它咬了,要是搶救不及時,一個對時(二十四小時)之內必死無疑。她按住文甫扭捏的身子,快速從小包里取出一塊塑料布,貼到嘴上,抓起他的腳,一口咬住傷口,用力地吸吮,吸出了大約半湯勺的血水。然后從小包里取出一根繩子,在傷口的上方緊緊扎住,阻止毒液浸入血管。緊接著,她又掏出一盒火柴,劃燃,“狠心”地燒著傷口,燒得文甫嗷嗷大叫。蛇的毒液中含有膠原蛋白,高溫可使其快速凝固,不致擴散。
桂芳治療蛇傷的法子,是父親教給她的一門救生本領。她有條不紊地做完這一切,將文甫放到草地上,讓他彎曲雙腳坐著。隨即,她跑進路旁的灌木林里,尋找了幾味草藥,將襯衣的衫袖撕下來,包著草藥,用石頭將其錘碎,敷在傷口上,緊緊地扎好,這才背著他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請醫(yī)生打了一支血清。
文甫以前見過很多毒蛇,但從沒被咬過。這次在鬼門關走了一趟,有驚無險,是桂芳救了他一命。
此刻,文甫心池里的情感漣漪便一圈一圈蕩漾開來。一個個與桂芳相處的溫馨畫面閃現(xiàn)在腦海里……特別是自己騎摩托受傷時的情形尤其清晰。夜幕剛剛降臨,文甫騎著摩托出門,走到地坪邊上準備下坡時,發(fā)現(xiàn)車子的撐架沒有扶起來,他一邊低頭騎車一邊用腳去踢那撐架,結果,車子失去重心,連人帶車摔到了三米多高的坡下。此時,桂芳正在地坪里收竹桿上的衣服,她聽到轟隆一聲巨響,知道文甫翻車了,把衣服隨手一扔,狂奔過去,捧起文甫就往家里跑。燈光下,看見他滿面的泥漿血水,“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眼淚撲簌簌地流淌。她一邊抹眼淚,一邊跑,把文甫的伯伯喊了過來。伯父會治跌打損傷,一檢查,面部只是皮外傷,腳踝扭傷了。伯父說,半個月不能下地走路。那十多天里,都是桂芳端茶送飯,擦洗身子,精心服侍……
桂芳不善言談,卻心甘情愿地護著自己,照顧自己,默默地為自己付出,他想起唐代詩人秦韜玉“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益自傷。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的詩來,心中充滿無限的感慨。
前不久,文甫加入了縣里一個雕塑藝術協(xié)會。下午他接到協(xié)會主席的電話,下月有一個國際木雕藝術展覽在上海舉行,有幾十個國家參展。協(xié)會推薦他帶一件有代表性的木雕藝術作品參展。
吃完早飯,文甫扛著用紙箱裝好的木雕觀音菩薩,準備出門去參展。這時,桂芳滿臉通紅地跑過來,將一個小紙盒往他手里一塞,頭都沒抬就羞澀地朝作坊里跑去了。
文甫拿著小紙盒有點好奇,這內面裝的是什么呢?于是,他把系在小紙盒上的紅繩子解開,發(fā)現(xiàn)盒子里裝的是一個很小的木雕頭像。他拿起來一看,驚呆了,這不是自己的頭像嗎?看著手里那個有點憨厚卻笑意盈盈的頭像,電流一樣的情感擊透了他的全身,他情不自禁地跑到作坊門口,想沖進去一把抱住她,可看到她在認真雕刻菩薩的樣子,又止住了腳步。他站在原地,靜靜地看了一會,才慢慢轉身,笑容滿面地向山外走去。
來到上海,文甫一看那展廳的富麗堂皇、莊嚴肅穆,再看浙江東陽、福建龍眼、樂清黃楊、潮州金漆等“中國四大木雕”的掌門人都來參展了,特別是當他看到幾個非洲國家?guī)淼哪菤鈩莼趾甑哪镜褡髌窌r,心里不免有些緊張和自卑。自己來自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山村,背一個山里女子雕的土里土氣的木菩薩,別說得什么大獎,就連拿出來展覽的勇氣都大打折扣了。
展覽持續(xù)了五天時間,前兩天,文甫主要是跟大伙參觀,看別人的作品。中間兩天是多場論壇,他也參加聽了幾場,受益匪淺,開了眼界。最后一天是專家評選,評選出了特等獎一件,一等獎二件,二等獎五件,優(yōu)秀獎十件。
文甫絕對沒有想到,他帶去的木雕觀音榮獲特等獎。
這無異于在展覽會上丟了一顆重磅炸彈。那些黃頭發(fā)、藍眼睛的外國人,有出一千萬元人民幣買他這個木雕觀音菩薩的,有出八千萬元人民幣買他技術和秘方的。他一概拒絕說,技術和秘方都是我的合伙人桂芳的,她說過,多少錢都不能賣給外國人。
頒獎儀式結束后,文甫和全體評委分別合影留念。其中有一個年僅二十多歲的中國籍加拿大女評委,不僅長得漂亮,且性格開朗、活潑,和文甫照相時,大大方方地摟著他的肩膀,頭靠著他的身子,笑得很燦爛,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
主辦方服務很周到,等這些獲獎人員離開時,把各人的照片全部洗出來了,還過了塑,且給每人裝好了一本精致的相冊。
文甫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地把獲得特等獎的消息告訴了桂芳,桂芳接過獎牌一看,是一塊正宗的海南黃花梨雕刻的獎牌。她聽爸說過,這種正宗的海南黃花梨很珍貴,獎牌上“第六屆國際木雕藝術大賽特等獎”是鎦金字,桂芳捧著這塊獎牌別說有多高興了,文甫第一次見她笑得如此動人。
看完獎牌,桂芳開始翻看那本相冊。第一張,是文甫站在臺上領獎的照片,第二張是和全體評委的合影,照片上有十幾個人,她第一次主動問道,你在哪喲?文甫指給她看,她看到文甫捧著獎牌站在第一排中間的位置,笑了一聲。當翻到第七張的時候,她看到文甫和一個漂亮女孩摟抱著的照片,她的臉色慢慢發(fā)生了變化,笑容也瞬間消失了。她重重地將相冊往桌上一摔,氣鼓鼓地跑到作坊里去了。文甫心里一驚,她吃醋了。
桂芳和文甫上次去山崖下找過紫葉山椒樹苗,因為文甫在路上被蛇咬了而半途而廢。文甫領獎回來的第二天,她就拿一根木棍急著往山上跑。
那棵紫葉山椒曾長在崖邊上,桂芳在崖下的草叢里,老奶奶尋針一樣地找了好一陣,山椒樹苗的影子都沒看到。但她沒氣餒,沿著山崖下面的一條小溪緩慢地向下游走去。小溪像一條玉帶,飄蕩在半山腰上,它的兩邊長著茂密的灌木和雜草。灌木的枝丫上長著嫩綠的葉子,倒映在水里,溪水變得更加的綠意盎然。雜草中的無名小花探頭探腦,像是給小溪編的一個花環(huán)。特別是那鮮紅的杜鵑花,將整個山野點綴得多姿多彩,猶如給小溪平添了一幅浪漫的背景畫,遠遠望去,那溪水,仿佛是從畫里流出來的一般獨具魅力。
流連于這樣的美景,桂芳不知不覺走到了離山崖一公里遠的地方。她猛一抬頭,隱約看到遠處有一片淡淡的紫色。正時,她驚異得眼睛珠子差點跳了出來,她三步并兩步地奔了過去,撲下身子,輕輕地撫摸著它嬌小的身姿,對其進行了仔細辨認。她掐了兩片葉子,用手指揉搓了幾下,湊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聞到一股淡淡的山椒味。她站起身,望了望周圍,發(fā)現(xiàn)小溪兩岸的雜草叢里,稀稀疏疏地長著一大片高矮不等的紫色樹苗。她自言自語道,找到了,終于找到了。
一陣春風吹來,那些輕輕搖曳的紫色的葉片,像用藍色的寶石雕成的一般,上面布滿細細的茸毛,它雖然嬌小,卻比那些高大的灌木顯得高貴。雖然沒有奇花異草那么妖艷,可它穿的那身紫色的外衣,清純、耀眼。
也許它是有使命的,它在傳遞春天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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