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迪淼
很多時候,我討厭和豬一起生活的日子。
雨水剛過,當(dāng)陽光和烏云在天空中你來我往地撕扯了一段時間后,烏云到底扭不過,慌慌張張地讓出了位置,跑得影都丟了。陽光就咕咚咕咚地躍下來,跳到屋頂上、籬笆下、院子內(nèi)、田野里和我的身上,還有靠在欄干上滋滋吸收陽光的二花臉豬身上。
陽光下的江南依然濕漉漉的,隨手一捏都是水汪汪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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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陽江的水已經(jīng)泛起春潮,像個上了情的小伙子,蠻不講理地在田野四處伸展腰肢。我剛放學(xué)回家,坐在道地東沿豬圈邊的石頭上寫大字。這些天,自從那次我竭力晃動泡泡袋書包(一種上面布滿氣泡,一捏,“嘣吧”作響的的塑料袋),為的不讓兩個中學(xué)生捏我的氣泡時,不小心把唯一的毛筆甩到了河里,我就沒毛筆了。我嘗試著沖鋒了幾次,終究干不過他們,也不敢回家告訴父母,只得用一截規(guī)制與毛筆差不離的松木棒寫大字。我的娘,第二天,居然得了六個圈,好紅的圈吶,要知道,以往寫字作業(yè)我獲得的最高紀錄也只是兩個圈。不知咋的,從此我就十分愿意寫大字了,當(dāng)然是用松木棒尖寫的大字。我總覺著用松木寫大字挺順手的,手不抖了,墨也不糊,只是筆劃稍細了一些,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橫豎來回多涂一下,就粗壯端正了。我滿懷信心地在陽光下創(chuàng)造著“松筆字”,那時,二花臉豬在豬圈里正哼哼著,它三番五次用激動的鼻子尖在豬槽上添弄著什么,又不時轉(zhuǎn)頭去拱自己的稻草窩,滿臉翻吐的凈是白茫茫的水汽。
我平時很看不起這頭二花臉豬,或者說是這些豬們。雖說它們與我貼得蠻近的,課本上也說它們是精靈,走路有曼妙的舞姿,可想到教室里那個被喚作“顧大嘴”的胖小子,常捏住鼻子,張開嘴,往里使勁吸氣,在我面前故意發(fā)出豬一般的叫聲,我就十分討厭他,大約他的前世就是個豬八戒唄。再說,我家一里一外兩個圈里的豬,它們的模樣和身上散發(fā)出的味兒實在不招人待見。里窩的兩頭烏豬和一摞子小崽們與我們同吃同睡,就生活在樓梯下。母豬身子雖白凈,但臉上凹凸不平,一臉墨黑,還長了個大疙瘩,像生了瘤子的傴僂老人,眼睛泛紅,毛發(fā)蓬亂,整天側(cè)著身露出兩排大大小小的奶子,叫人怪害羞的。它的崽也是,長得恍恍惚惚的,兔子般大小,肉紅地泛著血色,嘴里“嗚哇~嗚哇~”地嚷嚷個不停。外窩呢,聽了“二花臉”的名字就讓人不順心。不過,今天我倒是并不十分討厭它們。盡管父親來了,一定會叫我去割豬草,然而想到我一直受老師詬病的墨筆字竟由橫豎顛倒的傻模樣,今兒個卻橫空出世般的硬朗起來,我小心兒就熱乎乎的漲跳。
陽光把我與豬抱得更緊了。豬在圈子里叫起來,發(fā)出“饑餓、饑餓”的言外之音,活潑潑的動詞和亙古的條件反射終于催回了父親。沒一會兒,我就提著與齊身高的茶籃被使喚出門了。那時,風(fēng)掛在樹梢上,有幾陣落到我的臉上,挺冷的。我又回到了尋摸豬草的灰色中。
初春的田野依然是大片大片的枯黃,像老女人染了色的發(fā),在風(fēng)中起伏著。我用回力鞋把地面踩得嘎嘎響,泥巴路上就到處蕩起我生氣的腳步聲。來到田頭,我尋摸了很久,陽光足的地兒,人們早已把豬草都齊刷刷拾掇干凈了,只能到背陰處的田溝里和田埂的角落里去碰運氣。
站在空蕩蕩的田埂上四下張望,上半坡田畈靠近水庫和山麓,凈是冷水田,四圍只露出了枯稻草茬兒,有一串野兔子留下的梅花腳印歪斜地通向了山脊。更遠更低的地方是黑色的淤泥地,收獲過的玉米桿橫七豎八地倒在邊上。更糟的是,前面不遠處,有一個荒蕪的老墳似乎在打量著我和我的去路。我壯著膽,先是走,再是小跑,接著大跑,最后簡直就是飛跑了。
終于尋得一片無人打擾的野草地,星星點點的野草花在陽光下撒著歡。它們匿在山坡與田野的交界處,與山風(fēng)互相對歌,有色有調(diào),有滋有味。我一來,它們也不躲避,三三兩兩就自覺進了籃子。
當(dāng)最后一片夕陽被飛鳥馱走,暮色漫過田野時。我深一腳淺一腳,扛著茶籃,拖著濕了里子的鞋晃晃搖搖地回了家。母親心疼地怨懟我回得晚,把鞋子盡弄濕了。我生氣地望著豬想,人在江湖走,怎能不濕鞋。這些該死的豬玀,凈叫我不自在。
我沉著臉,一骨碌把鞋子和茶籃都扔在了廊上。我這氣嘟嘟的陣勢讓肥嫩的豬草一蔸挨著一蔸,漲著水靈靈的身子滾溜了出來??囫R菜、野豌豆、竹葉艾、土大黃、車前草,田里、土里、圳里、溝里的,皆是尚好的豬草。
里窩內(nèi)的小豬崽已經(jīng)睡著了。母親早已給它們?nèi)隽诵┓硖?,一個個躺在豬媽媽身邊,露著小肚腩,愜意得很。豬媽媽也得了特殊的照顧,番薯藤照例有,還有幾勺礱糠水,心滿意足地閉著眼睛照看著子女。一邊用大鼻子理理上頭的孩子的稚毛,一邊又用大尾巴來回輕撫著后頭的孩子的小腿。大約世上所有物種的母親都有閉著睛照看子女的本事。
外窩的二花臉還沒吃呢,得為它準備晚餐。母親叫我燒上里鍋的水,我唧唧歪歪地念叨著點上了柴火。火苗躥起來,老高老高的?;鸷团瓪饨豢椫?,映紅了我的臉,像小關(guān)公。父親走過來,義正詞嚴地和母親說著生產(chǎn)的話。我默不作聲地咬著牙,把牢騷往肚子里一點點下咽了。該死的豬,我的《一休哥》又趕不上了。窩在鑊灶口捋不出法兒,我似乎有一種江郎才盡的無奈。
母親用鍘刀“咔嚓咔嚓”鍘著豬草,時間在“咔嚓”中飛速地跳躍著。她躬著身,手上的草卷勻勻地碎開來,發(fā)著野草的清香,絲絲縷縷的,像城里桃花源飯店的白花花的大包子散出的蔥花味??商矶碌氖牵@些草家伙,一進鍋里煮后就難聞。對于草們來說,青春和成熟難道水火不容?母親不時地夸贊我打的豬草嫩、新鮮,豬喜歡。其實,我也漸漸開始得意起來,母親這樣恰如其分的贊許,我的心騰騰的跳得興奮了。多年后,走上教育崗位的我有時想,偉大的教育家不一定是在學(xué)校,嚴肅地督促我的父親、毫不吝嗇地鼓勵我的母親、不時地送一些時令瓜果的鄰里、有事時湊在一起相互支撐的家族成員、到處義務(wù)種植花木的農(nóng)人、冒雨騎電瓶車準時上班的年輕人、在公園里互相攙扶著一起慢走的老人、在病床邊守著父母的子女甚至一家子和和樂樂生活的豬們,都是我們學(xué)會生活的導(dǎo)師,或許他們都算是教育家。
做作業(yè),采豬草,煮豬食,吃晚飯,玩耍,完成了一摞子事后,我累累地躺在床上,月牙兒無憂無慮在窗外小走著。迷迷糊糊中,聽到父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跟母親說,兒子今天表現(xiàn)不錯,大字也寫得硬扛扛的。母親也說,可不,咱這二花臉都是他喂的。少年的心事來得快,走得也快。我就忽然一個人對著蚊帳心花怒放了,那時豬正在樓下的豬圈里吃得歡。
我終究有點喜歡豬了,雖然它們依舊擠占了我玩耍的時間,雖然我的生活空間都散發(fā)著惱人的豬圈味。
日子在豬的哼叫聲的伴隨下不緊不慢地流淌著。那天,當(dāng)父親給豬的稻草鋪圈換了“新棉被”后,我踱到他們跟前,它們正上躥下跳地整理著自己的小窩。我的床還不如這些懂得生活的豬崽們,我若有所思地想。有時,我驚恐我的少年生活,竟然與樓下的豬爭寵。我匆匆上樓,呀,我的床上也鋪了新稻草。那天,父親還在我的床邊按上了一盞屬于我專用的電燈,我?guī)缀醣贿@明亮與芬芳的場景陶醉了。那些跳蚤和老鼠應(yīng)該不敢來了吧,晚上,我聽著豬們的鼾聲,得意忘形地想。月色從瓦縫里擠下來,活潑潑地在我的蚊帳上耍開來,又三三兩兩落到了樓下的豬圈上。那晚夜色真好,夢好香哩。
陽光、新草窩、米糠、瘋長的各類豬草,它們最懂得豬們。它們合著力膘弄著豬性、豬格、豬情,最后以肉肉的豬膘狂放地飚長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出來,外窩里二花臉豬終于長成帥壯漢。春天是創(chuàng)造生命的季節(jié),無論何種生命世界,只要愿意,都會發(fā)生生長的故事。
長大意味著責(zé)任。是二花臉豬盡情地生長忘記了前方道路的兇險,抑或它本來就知道成長的責(zé)任在于奉獻肉身。反正,它被父親選中去“吊毛豬”了?!暗趺i”是豬類滿懷英雄情結(jié)獻身的其中一種方式。實際上它是被主人五花大綁地連毛帶“衣”賣了,然后換上公家給的諸如“供港豬”之類的名字,再被分解成豬肉的形式走向香港,走向城市里的人們的嘴巴。
當(dāng)二花臉扎扎實實地被綁在手拉車上時,它直而粗壯的四肢朝天朝地富有想象力地挺伸著、顫栗著,似有無盡的冤屈向蒼天訴叨,也許它是不愿意離開我家的,或者它是愿意活著的。只是,它已經(jīng)失去了這個權(quán)利,它的圓而粗短的嘴被一塊黑魆魆的絨布堵得死死的,它的圓嘟嘟的腹部、寬廣而平直的背,甚至它的“壽”字頭的臉都被繩子緊緊地框定了,除了呼吸,它似乎無事可做。它四腳朝天地躺在手拉車上與大地一起自轉(zhuǎn)和公轉(zhuǎn),它應(yīng)該是能看到最后的星星從西山墺上掉了下去,一輪淡月在樹梢上掙扎著,撐不住晨色的滋擾,也力不從心地落了下去。它應(yīng)該還看到了天上有幾只飛鳥在追趕一群米小的“蚊絲禿頭婆”,它也許還想到了這個世界就是吃來吃去的。
去“吊毛豬”的路上,父親拉著車走在前面,我跟在側(cè)后推著車,豬在車里膽戰(zhàn)心驚地晃蕩。我本來是喜憂參半的,打了大半年的豬草,與這二家伙總有些藕斷絲連的情感了。不過,當(dāng)我聽到母親說,賣完豬,完事后給我買一臺燕舞牌雙卡錄音機,我的立場馬上有些動搖了,頗像豬的兩面刀。再說,在睡夢中父親就把我“挖”醒了,我睡眼惺忪地又上火了。況且,我可以少打豬草了,可以少嗅豬臭味,可以少吃里鍋豬食外鍋人食的豬米飯嘍。
不久,我的唯一的不舍之情也丟了,而父親就直接出離憤怒了。這不,我一不小心碰到了豬屁股,豬一激動,讓母親半夜里喂的豬食,都化為一堆熱乎乎的東西在我的眼皮底下滾出了豬的身體,我無法回避地盯著這一堆毫無光芒的東西,捂住了鼻子。真臭,糟糕地臭。父親聞到了氣味,停下了車,心疼地圍著車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會兒罵豬不爭氣,一會兒罵我沒看住,讓豬的腸胃不舒服,一會兒罵家里的母親不注意喂豬的火候。我呢,只能暗暗罵身邊那根繩子,到處絆我的腳。父親一路心疼地罵著,那黑不隆冬的東西可都是斤兩,都是父親心里的錢嘞!
陽光站上了山頭,坡里宣家、望山李家、上章、下章等村子的炊煙陸陸續(xù)續(xù)地升起來了,村落逐漸分明,零零落落的。身邊的小溪流著好水,有蜻蜓在迴飛,有水鳥在尋找早點兒。不遠處,竟有三三兩兩的手拉車隊在后面趕著路。父親和我加快了步子,若是拉在人家后面,后果不堪設(shè)想。
還好,父親的腳力挺帶勁的,加上我的幫襯,我們與那些精明能干的車把子們一起擠到了前頭,到店嘍。停下車,父親把上衣兜整了整,進收購店一打聽,毛豬價是五毛四,回頭就樂呵呵地把車推了進去。入得屋里廂,一個人高馬大的判價員搓了一下手,踮起腳,順手捋了捋豬毛,扯一扯豬皮,輕輕地把嘴上的煙彈摸了一下,優(yōu)哉游哉地進里屋去了。父親趕忙拿了一根藍西湖香煙跟著趕了進去。接著是卸車、過秤、取錢,我家的二花臉豬終于變成了錢,好大一摞。
我們出屋時,有人苦喊著,豬價下落到了五毛一。不遠處,有一個男人小心翼翼地用布護著豬屁股,豬掙扎了一下,春光乍泄的當(dāng)兒,紅紅的屁眼一乍乍漲漲的,我似乎又一次看到蘑菇云了!
父親拉著我往回走,身后收購店里面嘟嘟嚷嚷的聲音依舊喧囂,豬也依舊在叫,嘶嘶地,像是從天霄那邊傳來的。我坐在二花豬躺過的稻草上,似乎聽到了它的叫聲,漸漸內(nèi)心就有了一種悸動,無聲無息又無邊無際,恰似一條游絲,在我的神經(jīng)末梢扳扯起來。多年以后,每當(dāng)一個個年老的親人或者年輕的人們匆匆倒下,在送他們最后一程時,這種翻江倒海的扳扯總折磨著我并不強大的內(nèi)心。大約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都是并不富裕的,無數(shù)次的離別總會讓它漸漸貧窮、干癟。
父親卻走得鏗鏘有力,他像一位得了強有力的東風(fēng)支撐的船夫,駛在一片濕地里,向明亮的湖岸踏實有力地前行。錢是人們生活中的發(fā)動機,它讓人們要么魂牽夢繞地滿世界尋覓,要么在它的護佑下理直氣壯地站直了身子行走,恰似有形無形的諾亞方舟。如果人們要離開地球去流浪,地球是必須帶上的,錢也是咱必須帶上的。而現(xiàn)在,二花豬為父親換來了這一切,這算是父親的節(jié)日。
陽光溫軟,金子一般,春天醉人,錄音機鶯歌燕舞地響起來。二花豬走了,少年兩頭烏們從里窩住到了外窩,它們歡快地在新豬窩里相互追逐著。當(dāng)世界出現(xiàn)了一個生物鏈的缺口時,總有新的后來者把它輕輕補上。我依舊討厭打豬草,依舊討厭煮豬食。時間是最好的麻醉劑,在不斷流淌的音樂聲中我慢慢忘卻了二花豬。
夏天來了,我的官方工作自然是父母要求的打稻、耘田、伺候家里的豬和做作業(yè),當(dāng)然我也設(shè)計了私人訂制,就是在軍營里挖子彈頭當(dāng)少年司令、在溝池里摳泥鰍和游泳、在防空洞里乘涼并順帶在別人的自留地里“借”點水果吃。這兩者有著顯性和隱性的區(qū)別,有著線上和線下的矛盾。我一會兒在線上無精打采地做著顯性的豬主人的事業(yè),一方面又暗暗地運作著自己的地下工作。其實,這一切都與水有關(guān)。
夏天的主背景是水搭建的。我不停地在水的周圍起起伏伏,在水邊打豬草,光著身子在水里游泳,在水邊挖彈頭,給豬槽加滿水。兩頭烏們大口喝飽了水,張大了嘴巴哼哈了幾下顧自午休了。當(dāng)那條太婆蛇在豬圈的橫梁上掛下來去偷飲豬槽的剩水時,我的心里就噴涌出無數(shù)的星星點點的水來。蛇水足飯包地伸了一下舌芯子,吃力地扭回橫梁上,沿著橫梁,悄悄返回墻洞時。我大口地喘著氣,唇焦口燥,忐忑地來到桌子邊,拿上茶杯大口喝著水。豬、蛇、我,在水的背景里交織起來,水不聲不響地在我們的體內(nèi)流到著,豬安逸地躺著豬圈,蛇無影無蹤。像線一樣豎著的蛇的強烈印象反復(fù)在我的腦海里疊加,大家在自覺和不自覺的時空轉(zhuǎn)換中,把光景平衡地綴滿了。時光在曼妙地閃動,熱浪撲閃著透明的雙翼,緩緩展開,展開,把整個夏色抬得高高的。
耘頭番田、耘二番田,父親爬伏在泥水田,我躬著身跟在父親后面。人類最初與大地觸碰的姿態(tài)都是爬伏的,父親懂得大地的規(guī)律,因而也獲得了勞動的輕松和高效。他在禾苗里自由地穿行,推開苗,剔除稗子,前行,順水抓幾條在水面換氣的黃鱔,放進竹簍里,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我弱得很,似瘸子走水田——東倒西歪地蠕行著。胯下的禾苗自然跟著遭殃,不時被我踩到泥地下,一次、兩次……當(dāng)不知發(fā)生啥事的蝴蝶從遠處呆呆打量我時,我的嘴唇沿、臉孔上已經(jīng)沾上了很多田里的豬糞料。我暈暈地聞著發(fā)酵的豬糞味,濃酸、粘稠、刺鼻,我到底恨死了家里的豬。我發(fā)誓回家一定朝它們的屁股蹬上一腳,不,兩腳,以解我的大恨。面對灰色的勞動,我永遠有歪嘴吃螺螄——歪對歪的想法。不過,這一切可算作我稍縱即逝的宏偉泄憤法,最后我并沒有去打豬,自然,我也從不背后打人。我一直想,豬的美好是用噴香的肉美化了人類的嘴和鼻,用臭的糞作了植物的營養(yǎng),偶爾的臭不等于它們是精神意義上的臭。人類的美好是他們常常以自己的善抑制內(nèi)心的惡,把惡漸漸填埋,讓善慢慢流淌,滋長,這就是成長的意義,是人生的真諦。當(dāng)然,面對勞動,有人歌唱過去,有人痛罵今天,有人暢想未來,在喜歡與不喜歡面前,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不過,那時,我大概的確是討厭豬糞味的,現(xiàn)在也討厭,人類的善不是一味歌唱落后,一個在文字里永遠歌唱豬糞是香的人,他是不誠實的,除非,當(dāng)他守在生病的長輩面前,面對一些排泄物依然說的是香味,那我也會由衷地替他歌唱的。
蚊子來了。這些黑色的小戰(zhàn)斗機,面對陽光,它們?nèi)醪唤L(fēng),一旦黑暗降臨,它們就充滿激情,到處尋找戰(zhàn)機。豬圈是它們最理想的戰(zhàn)場,這些小東西密密麻麻地向豬們發(fā)出集體的攻擊,偵查、旋飛、撞擊、死亡、凱旋,成功與失敗在豬的身體周圍不斷上演,而豬就掄翻著尾巴,扇動著大耳朵進行堅決的回擊。母親有閑時也過來助戰(zhàn),她在豬圈外點燃一大把干柴,放上一小束濕辣蓼草,火在影影綽綽的夜色中時隱時現(xiàn),不多時,整個屋子就煙霧繚繞了。刺鼻的辣味占據(jù)了人的鼻子的所有空間,煙霧強悍地塞滿了人的眼。母親流著淚摸索著上偏屋忙活去了;父親在煙霧中露出半個身子,閉著眼啜著小酒;我不停地咳嗽著,淚眼朦朧地估摸著電視里的映像。我又一次詛咒了豬們。不過,蚊子總算跑遠了。躺倒床上,夜鶯在樓外低吟,豬們在樓下哼哈,夜色像夢一樣一波一波蕩漾到了深處。
入了秋。農(nóng)人自發(fā)地展現(xiàn)著勞動果實的色彩,他們讓離開土地的莊稼和果實最后一次與陽光展開了對話,這是一次靈魂深處的交流,他們心照不宣地互相顯露了自己勞動的價值內(nèi)核。陽光、收獲、果實、各種色彩,還有偶爾出來放風(fēng)的白花花的年豬們,在秋色深處動感地跳躍,喜悅,明亮,熱氣騰騰,流淌著民間風(fēng)俗畫的調(diào)子,人們把這個盛況它叫做曬秋。
我也曬,曬的是操場上的稻草。父親說,曬一下,你和豬都用得著。我把稻草一卷卷鋪開了,稻草在陽光面前懶洋洋地風(fēng)干著。傍晚,父親重新把它們堆成垛,在夕陽下泛著金黃色的耀斑。月色升起來,隨意地在草垛上跳蕩、銜接、搭建著蒙蒙的詩景。我與一些愣頭青玩藏匿的游戲,我一頭扎進草垛里,那是我曬過的稻草,我懂得它的經(jīng)經(jīng)絡(luò)絡(luò)。正當(dāng)我屏氣靜息匿著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過來,接著是一對青年男女的對話,我聽得一句“月色正好,嫁給我吧……”,一種粘稠的暖意從我的內(nèi)心深處升起,漸漸地在草垛四周彌漫開來,肆意、生動、燥熱,也明媚。遠處,豬圈的豬高一聲低一聲吼叫著。秋天,也是個曬情的季節(jié)哩!
風(fēng)從窗子吹進來,一陣緊似一陣,爬上墻,爬進豬圈,爬到已經(jīng)長成了的豬身上。深冬了!母豬已經(jīng)慢悠悠地成了蹣跚的姿態(tài),它從容,篤定,閑適,已經(jīng)在自覺地保養(yǎng)身體,為春天的孕事作一些必要的準備。
雪下了幾宿了,村落里靜落落的,只留下小孩和豬的吶喊聲,微妙,緊縮,興奮地在白色的世界里回蕩。豬圈發(fā)著干草的氣息,沒有蟲鳴,月亮在天上,靜靜地走動。
雪是季節(jié)擰成的最后的章節(jié),年豬是年的序幕。一頭最壯的兩頭烏被悲壯地押上了長凳,它的嘶叫聲讓脆弱的生命世界顫抖起來,兩頭烏不說話,嘶叫體現(xiàn)了它的全部心思。在大自然的意志面前,一切隱忍與屈從、沉穩(wěn)與壯美、沉默與吶喊都是虛無的過往。云霧落下來,把天色遮得嚴嚴實實的。
我躺在床上,發(fā)著高燒。晚上,母親端過來一碗豬血,我喝下,滿身的熱在我的血管里跳躍著,豬選擇尊嚴的方式融進了我的身體。
多年后,當(dāng)我從父親手上接過老屋的鑰匙,豬們早就走了,只留下隱約游走的豬圈味。
我習(xí)慣性地摸了摸木欄柵,發(fā)現(xiàn)我的長期離開泥土和豬草的手已經(jīng)與豬圈格格不入,我是永遠抵達不了過去的生命世界了吧。
“嘣”的一聲悶響,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