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福潮
1979年春,我讀《美國南北戰(zhàn)爭資料選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引言”的最后一段,列出了九位譯者的名字:“參加本書翻譯的有周基堃、查良錚、陳文林、王敦書……”。“查良錚”三字加了黑框,我深感震驚,這不是翻譯普希金詩歌的查先生嗎?
我記住查先生的名字,緣于讀普希金的詩,從《波爾塔瓦》《青銅騎士》到《歐根·奧涅金》,從《吉甫利頌》《高加索的俘虜》到《普希金抒情詩集》,全是他翻譯的。我喜歡他的譯文,優(yōu)雅、樸實、簡潔、流暢,我把他的譯文當作學習和錘煉語言的范本。想想這么一位杰出的翻譯家,以后再也讀不到他的新作了,頓感傷悲。
到了1980年代初,查先生的譯作陸續(xù)再版。1980年7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查先生新譯的《唐璜》,王佐良先生作“序”,縱論拜倫的天才和詩作的偉大,但對本書的譯者卻只字不提,不知查先生是在什么時間、什么環(huán)境下譯出的這本書。1982年2月,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查先生譯的《拜倫詩選》,節(jié)前有他寫的十頁“拜倫小傳”,書后有他的夫人周與良女士寫的兩頁“后記”(作于1981年11月),讀罷才知查先生是在1977年2月去世的,但未提供更多的細節(jié)。1983年10月,《歐根·奧涅金》由四川人民出版社重新出版,周女士寫了“后記”(作于1982年元旦),這不是一篇常規(guī)的“后記”,而是一篇深情的悼文,短短三頁,披露了查先生許多鮮為人知的個人信息,由此得知:一、查先生四十年代“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讀書時以及以后的時間里曾以穆旦為筆名,發(fā)表了許多新詩,出版了詩集,已是一個有名望的青年詩人”;二、“一九五三年從美國芝加哥大學回國至一九五八年,你先后翻譯出版了十多本普希金、拜倫、雪萊的詩集”;三、“一九五八年以后的道路坎坷不平,你的譯著絕無出版希望”;四、“一九七六年,你不慎摔傷了腿……你寧可忍受痛苦而延誤治療,傷痛稍減又開始了工作。這以后你更是拼命地譯作,像是在搶時間”,“一九七七年初,趕在去醫(yī)院治療傷殘腿之前,你將《奧涅金》最后修訂完。在去醫(yī)院的公共汽車上,你說:這一年做了不少工作,《普希金抒情詩集》《拜倫詩選》《奧涅金》都搞完了。你好像如釋重負。誰知第二天,突發(fā)的心臟病就奪去了不滿六十歲的你,《奧涅金》成了你最后的譯作!”
讀到此處,百感交集,對查先生最深切的紀念,就是讀他譯的詩。那個冬日的晚上,寒風凜冽,我讀《歐根·奧涅金》,從傍晚直到凌晨一點多。第二天重讀“后記”時,一句話引起了我的注意:“良錚,每當我拿起你修改后那本一九五七年上海文藝出版的《奧涅金》,看到上面幾乎每行都用鉛筆做的修改和新加上去的注釋,往事就像昨天一樣浮現(xiàn)在眼前?!惫嫒绱耍?983年四川版的《歐根·奧涅金》(以下簡稱“B版”)比1957年上海文藝版就會有相當大的改動,新舊譯本差別究竟有多大,是“幾乎每行”都有改動嗎?好奇心驅使我想把這兩個版本的譯文互校一遍,看看查先生是怎樣修改舊譯的。
《歐根·奧涅金》的查良錚譯本,“文革”前只有上海的三家出版社出版過,即:平明出版社,1954年版;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年版;新文藝出版社,1957年版。周女士說的“一九五七年上海文藝出版的《奧涅金》”,指的就是新文藝出版社1957年6月版(以下簡稱“A版”),查先生是用這個版本作修改的底本。A版版權頁上有“內容提要”,書前有作者像,書內有彩色和黑白插圖二十六幅,書后有A·斯羅尼姆斯基寫的“關于歐根·奧涅金”和查先生寫的四頁“譯后記”(作于1954年7月)。B版無“內容簡介”,無插圖,不可思議的是,連查先生寫的那篇向讀者介紹版本、普希金的詩格和翻譯情況的“譯后記”也沒附上,而且在排版上出現(xiàn)多處錯誤,但畢竟在查先生尚未完全恢復名譽的背景下向讀者奉獻了他修改后的新譯本,發(fā)表了查夫人的“后記”,讓廣大讀者獲知了查先生的信息,功不可沒。
A版在書名頁《歐根·奧涅金》下面有一行字“(詩體長篇小說)”,B版沒有。目錄的排法A、B版也不一樣:A版,獻辭、第一章至第八章、歐根·奧涅金注釋(普希金原注)、奧涅金的旅行(斷章)、第十章;B版,獻辭、第一章至第八章、奧涅金的旅行、第十章、歐根·奧涅金注釋。正文的注釋,A版排在頁腳,B版排在章尾。
B版前半部分修改最多:“獻辭”17行,修改12行;第一章770行,修改392行;第二章560行,修改300行;第三章672行,修改297行;第四章602行,修改356行。從“獻辭”到第四章,共計2621行,修改了1357行,改動率達51.77%,查先生對一半以上的詩行作了修改。但這只是總的比例,具體到某一節(jié)詩,改動率更高,如第一章第八節(jié),A版譯文(p10):
歐根的學識說也說不完,
我沒有空閑一一縷述,
然而他有個最大的成就,
那是他的天才,他的長處;
從兒時起,他就在鉆研,
它占去了他整個的時間,
這唯一的學問,便他痛苦,
卻也消解他的無聊和懶散一一
這學問就是古羅馬詩人
奧維德歌頌的:男女的愛情;
為了這,他曾經(jīng)被放逐
結束了燦爛而煩惱的一生,
就在摩爾達維亞的草原上,
那詩人忍受著孤寂的流放。
B版譯文(P8-9):
歐根的學識是包羅萬有,
請原諒我無暇一一縷述,
然而,他有個最大的成就,
那是他的天才,他的長處,
從兒時起,他就在鉆研,
這是他的工作,痛苦和快樂,
它占去了他日夜的時間,
代替了他沉思郁郁的懶惰一一
這學問就是:愛情的藝術。
它曾被奧維德化為歌頌。
為了這,那苦難的人被放逐
結束了燦爛而動蕩的一生,
就在摩爾達維亞的草原上,
詩人忍受著孤寂的流放。
這節(jié)詩十四行,改了十一行。再如第四章第四十六節(jié),A版譯文(p144-145):
然而這種有氣泡的酒
對我的腸胃很不適合,
因此,現(xiàn)在,為了謹慎,
我更常常地喝“波爾多”。
至于“阿伊”,我已覺得它
不甚可靠,他像個情婦,
燦爛奪目,卻毫不莊重,
風流、任性,空無一物……
但是你,“波爾多”,卻是個
志同道合的朋友,你或者
當我們感到人世的憂煩,
給我們帶來心靈的安慰,
或者陪我們度過悠閑。
呵,忠實的“波爾多”,萬歲!
修改后的B版譯文(p139-140):
然而這種氣泡喧騰的酒
對我的腸胃很不適合,
因此,現(xiàn)在,我慎重的胃口
更常常地看中“波爾多”。
至于“阿伊”,我已不再能
敷衍它,它像一個情婦,
華而不實,毫不莊重,
風流、任性,空無一物……
但是你呵,“波爾多”,像友人,
無論艱難困苦,悲與樂,
卻總是與人志同道合,
有時和我們悠閑的出神,
有時帶來心靈的安慰。
呵,祝好友“波爾多”萬歲!
這節(jié)詩十四行,改了十二行。前四章還有許多節(jié)都修改了十行以上。
奇怪的是,從第五章起,改動越來越少:第五章588行,修改73行;第六章602行,修改61行;第七章728行,修改58行;第八章758行,修改59行;“奧涅金的旅行”277行,修改21行;第十章97行,修改4行。從第五章到第十章,共計3050行,修改276行,改動率為9.05%,不到前四章的五分之一。
當時,我疑惑不解,查先生對前四章譯文做了大刀闊斧的修改,許多詩節(jié)幾乎等于重譯,而對后六章,為何只做了一些零星的改動呢?是他對前半部譯文很不滿意,對后半部譯文比較滿意,因而無需大做修改嗎?依我反復勘校兩版譯文的感覺,顯然不是。我想,查先生本打算把《歐根·奧涅金》重譯一遍,但剛譯完第四章,不慎摔傷了腿,此后,傷痛的折磨,政治的迫害,心情的沮喪,體能的衰退,使他力不從心,僅對后半部分個別字句和標點符號做了些校訂,便撒手人寰。我們讀的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10月出版的《歐根·奧涅金》,是查先生未完成的重譯本。
從修辭和美學角度看,新譯是否比舊譯更出色呢?依我對修改后的詩句與舊譯反復吟讀、比較,感覺改得好的詩句略占三分之二,有三分之一反倒不如舊譯,這和查先生的年紀、身體、心情以及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有很大的關系,但這已屬另一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