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偉杰
一
一個詩人有多大價值?一個人的寫作到底能走多遠?這固然與個體的潛能與稟賦緊密相關,但更為重要的是,要有自己能立得住、傳得遠、留得下,即富有生命力的作品。“不是歌德創(chuàng)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創(chuàng)造了歌德”,詩人要獨立自主,卓然自成風貌,只有靠作品說話,并讓作品成為一種永久的生命存在而風行于世。這里牽涉到兩個重要因素,一個是如何理解創(chuàng)作的生命價值,一個是如何自覺地進行精神轉型。
寫作本身是一種生命性行為。唯有相信詩歌具有價值,才能確立詩歌的價值取向。首先,詩歌是一種生命的外化。作為一種個體性活動,詩歌寫作常常發(fā)生在生命力極為充沛的時候?!安黄絼t鳴”、“憤怒出詩人”、“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無不表明寫作是生命力受到阻礙后的一種暴發(fā),那是一種發(fā)自內心的、以生命為核心內容的表達方式。詩人作家把這種來自于自身的、源自于內心的東西外化為藝術形象,通過語言文字的巧妙組合凝聚為藝術品。在這個過程中,生命力得以表現,內心獲得安撫。詩人還可以從外化的作品中看到自己,從而獲得表達的快感。其次,寫作可以成為生命的存在方式。具體地說,寫作不僅是生命的延續(xù)、持存,更是作者生活的一部分,是精神的必需,是生命的需求。再者,寫作可以提升和完美生命。在寫作過程中,詩人思考、體驗、感受、塑造、表達生命,深化對于生命的認識,創(chuàng)造出有生命的、有感染力的另一個“我”,自我在這個過程中得到升華,進一步激發(fā)生命力,豐富生命內涵。
誠然,每一個人都有生命性,但不是每個人都會進行創(chuàng)作,都能寫出有價值的優(yōu)秀作品。目前詩壇的現狀之所以令人深思,究其原因,除了匱乏詩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外,關鍵是難見境界,難見“眼界始大,感慨邃深”的詩歌格局和氣象。因而,詩歌寫作要走出困境,又牽涉到一個精神轉向的問題。
二
時代在流變,歲月在流轉。一切的變化是絕對,不變是相對的。進入自媒體時代,在后工業(yè)社會思潮的影響下,整個世界變得太快了,文學同樣在社會文化思潮中產生變化。在這種特定的語境中,一個詩人或許會發(fā)現自己的寫作面臨困窘,無法更好地施展自己的詩歌抱負來表達生命的訴求,傳達靈魂的聲音。其表征是精神上遭遇到難題,即難以突破自己,難以讓寫作邁上一個更高的臺階。這說明我們有必要回到一些基本問題上尋找出路。比如,感官視野是否需要進一步調整或打開?內在的精神建構是否需要轉型或者擴展?如是的話,除了要學會進入“有難度”的寫作狀態(tài)外,關鍵的是如何實現詩歌的精神流轉。如果每個詩人都意識到自身的特點和優(yōu)勢,也充分意識到自身的局囿,那么不妨從三個方面來探討怎樣不斷去尋找更加理想的新路向。
其一,重新思考并確立屬于自己的藝術追求和詩學主張。凡有出色見地者,方有超凡之學問;有超凡之學問者,方有超凡之品格;有超凡之品格者,方有蓋世之文章。審視古今中外大詩人的作品和成長軌跡,有人認為,要成為大詩人需具備五大條件:一是天才,二是閱歷,三是藝術追求,四是恒久勤奮,五是機遇??梢?,藝術主張的重要性如同一部發(fā)動機。從群體性即詩潮或流派方面來看,各詩歌流派都有自己鮮明的藝術主張和追求。從詩人個體而言,人生歸根結底是在追求中選擇。生或者死,停滯不前或洶涌向前,這是一個問題,也是一種選擇。人生百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生命和激情往哪里投注?應確立什么藝術追求和詩學主張?應寫什么樣的題材和作品?應以怎樣的姿態(tài)去寫作?這一切,都是一種個人性的追求和選擇。選擇什么樣的詩學觀念和追求目標,往往決定了詩人的品位、文品和人格的高下。純正高雅的選擇可以誕生一位高雅純正的甚至是杰出的詩人。有主張說明有主見,有追求就有創(chuàng)造動力。在中國,許多重要的詩人因為有自己獨特而鮮明的詩學主張和藝術追求,在各自特定的歷史語境中,通過自己的寫作實踐,表現了特定時代民族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意志,成為全民族的文化財富。
其二,尋找適合于自己開墾和播耕的寫作根據地。一個詩人,與其忽東忽西、寫這寫那,不如抓住自己最感興趣最為熟悉的一方空間去發(fā)現詩意,尋找自己的寫作資源。這種具有地方性經驗和精神扎根地的詩歌,視角的切入往往是具體而有限的,但只要對接靈魂出口的通道,就能抵達世道人心。能夠在寫作中自覺地限制自己,又不斷擴展自己人生寬廣度的詩人作家,其寫作意義已遠遠地超出地方性的概念。因此,偉大的作家常常熱衷于寫自己所熟悉和熱愛的故鄉(xiāng)(或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誠如魯迅之于水鄉(xiāng)小鎮(zhèn)紹興,沈從文之于湘西的古老邊城,馬爾克斯之于拉丁美洲那個泥沼深處的叫馬孔多的小地方。他們筆下的“這一個”地方,無異于整個大千世界的最亮點,這恰恰是他們獨特的文學存在方式的最佳選擇地或對應點,并深深地烙印在他們靈魂底部的獨特空間里。他們身上有個共同點,即不斷尋找適合于自己開拓耕作的寫作據點,忠實地在腳下的那塊土地上尋找靈感的源泉。他們善于從自己最熟悉的生活中,透過世道人心,尋找最普遍的意象和材料,然后通過一種非常強大的想象力和特別優(yōu)雅的語言,調動多樣的藝術手法去探索,來構筑一個精神氣場,實現對世界和人生中不易察覺的帶有本質的既精微又準確的呈示,且對心目中的對象和事物進行重新命名和發(fā)現,開掘出蘊含其中的美感、詩意和哲思。
其三,從密室打開門戶走向原野寫作。優(yōu)秀的詩人作家,創(chuàng)作視野都是十分開闊的,甚至是一位寫作的多面手?;蛘哒f,好的詩人作家,他的調色板是繽紛多彩的。既不耽于一味地敘事,亦不耽于一味地揭示問題。因為文學(尤其是詩歌)更重要的是要關注人類的心靈跋涉,或者探求人的靈魂中那些無法回避卻難以找到答案的困惑。只有不斷追問、思考和探索實踐,人才有可能成為內在的人。評論家謝有順曾經強烈呼吁:“在今日的文學寫作中,重申靈魂敘事,重塑一種健全的精神視野和心靈刻度,便顯得迫在眉睫?!边z憾的是,當今文學已步入一種無深度、無高度、無厚度也沒有方向感的“扁平時代”,“文化成了一地碎片和自由落體”(韓少功語)。一些打著“先鋒”(其實是偽先鋒)旗號四處招搖的所謂詩人,或崇俗、崇私,沉浸于個人狹小的生活天地,絮叨日?,嵥樗资?,展示欲望細節(jié),書寫身體經驗,玩味私語人生,鐘意雞零狗碎,還美其名為“原生態(tài)”、“新寫實”;或一味沉迷于口語的分行,既失去了語言的詩性智慧,又陷入平庸化、平面化的俗不可耐,根本無法抵達靈魂話語的本體訴求與理想境界。對此,謝有順指出,所謂密室寫作,它喻指的是作家對世界的觀察尺度是有限的,內向的,細碎的,它書寫的是以個人經驗為中心的人事和生活,代表的是一種私人的、自我的眼界;而曠野寫作,是指在自我的尺度之外,承認這個世界還有天空和大地,人不僅在閨房、密室里生活,還在大地上行走,還要接受天道人心的規(guī)約和審問。
三
長期以來,我們被那些類似“模具式”批量生產出來的寫作所困擾。在寫作上守成有余,探險不足:或過于中規(guī)中矩,不敢越雷池一步;或缺乏破舊立新的挑戰(zhàn)意識,繼續(xù)沿襲老套路不斷重復自己;或隨大流跟風跑,丟掉了自己的潛力和優(yōu)勢;或未能解放自己,在征服、超越甚至裂變中走向自足與自主。這些皆是藝術惰性的因循,慣性思維的制約,思想的表淺化與語言的平俗化使然。富有清醒意識和藝術自覺的詩人,對一成不變的模式及既有的寫作秩序,往往會生發(fā)出困頓、焦灼或憂慮。
之所以出現如此境況,以至于詩人的精神向度與詩學追求存在重大的悖謬,究其源在于詩人屈從陳舊,觀念滯后,找不到路數打破寫作瓶頸。應大膽探險,尋找創(chuàng)造的可能。必要的藝術放肆,必要的想入非非,可能會使那些自律的文本最大限度地敞開。就此而言,我想圍繞著新詩的探索性寫作提出三點看法。
首先,重視文體意識。好的詩歌與好小說、好散文等文體(style)一樣,都有自己的身體語言或言說方式,即具有鮮明的文體特征。優(yōu)秀的詩人作家在文體上有自己的覺悟和自覺。當然,不是每個作家都能成為文體家的。在歐洲尤其是法國,據說“文體家”是對文學家的最高尊稱。漢語中也有“文體”這個詞,但這里所謂的“文體”并非我們理解中指不同體裁的“文體”?;蛘哒f,這里所言的“文體”,其內涵和外延都遠大于后者。
可見,具備文體意識和文體特點是一個作家的重要品格。換句話說,作家的創(chuàng)作,重要的是要寫出個性和這一文體的新品格來。中國現當代眾多的詩人中,真正注重詩歌文體和文辭的詩人屈指可數??梢哉f,多數的詩人(不包括寫詩的人。詩人與“寫詩的人”是有明顯區(qū)別的)詩歌文體意識的覺醒還遠遠不夠,甚至沒有文體意識,即只會用一般人也會用的語言寫詩。詩歌不僅是生存之學,更是靈魂的學問。它應是來自靈魂底部的聲音,或是來自思想內部的聲音,那往往是天語或神性的聲音。詩是詩人表達情感和思想的另一種智慧(藝術)形式,是一種靈悟或發(fā)現,要展現出作品的情調、韻味、色澤和境界。一首好的詩歌應該是作者最個人的、最獨特的、最意外的發(fā)聲方式,即靈魂話語的建構方式。因為“詩是美學功能的語言”(雅可布遜語)。只是,由于創(chuàng)作主體在思想上日益單薄,寫作情緒流于表象的經驗,寫作過程成為一種語言的放縱,使得漢語言的審美和詩性價值日漸流失;加之支配詩人寫作的仍然是對某種社會公論、流行思潮的附和,導致現在的詩歌普遍失去了與靈魂、與智慧遇合的可能,以至于寫作日益走向表淺化而縮減了詩歌的精神空間。沒有精神的內在性、語言的獨特性,沒有分享人類命運的詩性智慧和野心,沒有創(chuàng)造一種文體意識和話語風度的自覺性,要想寫出與眾不同的好詩談何容易?
其次,勇于標新立異。要別出機杼,在寫作上盡力顯示自心的創(chuàng)造和命意,獨出心裁,另辟新路。詩歌寫作不妨“怪”一點,“野”一點,使之成為一種靈魂的探險之旅??褚疤煺媾c新奇怪誕,看似是對藝術的“背離”,實則是一種探索性的創(chuàng)造。詩歌藝術如果只是鐘擺式單純的重復,寫再多也是一種筆墨浪費、資源浪費、生命浪費。一個詩人要求新求異求變,要在藝術上來一個華麗轉身,大膽地“怪”,瘋狂地“野”,才有可能為靈魂開拓出一片開闊遼遠的詩性空間。那是一種自在生成的獨立自足的美學空間,一種人們聞所未聞且見所未見的自在空間,一種別有洞天而又充滿活力的自由生命空間。
再者,尋找另類活法。新詩自誕生以來就在被圍與突圍中曲折行進。有人說,詩人之死、文本之死和讀者之死構成了新詩流變的多重困境,因此發(fā)出重建新詩美學原則和詩學精神的呼聲??梢姡泵娈敶姼璧纳娆F場,尋找另類“活法”,探索詩歌如何獲得生命力的多種可能性,方可為新詩創(chuàng)作帶來新的機遇、新的空間、新的氣象。
如果說,詩者,言也,寺也,其職責承擔著人與神之間的通靈者的角色,其本質是一種靈魂話語;那么,詩歌,則是詩與歌的融合。從這里入手,也許是詩歌寫作走出絕境的一條救贖之路。例如,搖滾樂歌手崔健、許巍的作品,便是詩與歌(音樂)的結合。羅大佑、林夕、方文山等作為當代優(yōu)秀作詞人,其歌曲中明顯保留著詩意的因素。同樣的,詩與繪畫、詩與攝影的結合,也非常值得嘗試。新詩發(fā)軔階段,詩畫合一原則在詩歌寫作中曾占據著重要地位。聞一多倡導的“三美”(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詩學主張?zhí)岢龊?,徐志摩、林徽因、戴望舒等詩人都較為重視對于詩歌意象的把握,讓詩畫結合為新詩寫作帶來新的契機,而題畫詩也因為兩者的交相互映頗為吸人眼球。
詩歌與其他藝術形式的結合,在某種程度上既能豐富詩歌表現生活的空間,也能驅動詩歌觀念的革新及詩體刷新,為詩歌寫作帶來諸多可能性。有些藝術家甚至拋出“詩與數學的統一”概念,企冀將感性藝術與計算機的科學理性相互動。詩歌對科技生態(tài)的能動適應往往構成真與美、理性與直覺的相互呼應。況且,隨著高科技時代的到來,科技對文化藝術的影響日趨明顯,詩歌對科技生態(tài)的能動適應的確值得重視。如果死守固有的詩美原則,不與進步的文化生態(tài)鏈相調試相互動,詩歌可能會喪失必要的文化養(yǎng)料和資源。總之,尋找另類活法,呼喚詩歌對不斷發(fā)展的社會文化生態(tài)的能動適應,呼喚詩人自身的不斷變革,并在自覺中進行有效的藝術探索,是當下詩人共同面對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