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烈士們趁著雨季回到家鄉(xiāng),旱季的時候,他們又將消失。
世界上,有些事像麥粉可以做多種面食,有些事像玻璃只能一次成型。多少年了,你的漂泊就是原地不動,多少年了,你的漂泊就是疾駛而過。像餅干盒子和腳踏車的后座,像玳瑁的眼鏡、白色禮帽和拷花的大衣。
莫名其妙啊,兄弟,所有的故事都只有一個結(jié)局,譬如瓶子碎了,譬如,破鏡重圓。
和舊日子破鏡重圓是時令的安排,和舊的人破鏡重圓也是天公作美。上帝的公轉(zhuǎn)四平八穩(wěn),沒有力量能打破一種規(guī)律。烈士們趁著夜色和你握手,他們的手,很硬,掌紋平直,沒有下意識,沒有命運感。他們是燒過的炭,燃盡的煤核,用久了不再用的爐子,他們是負物質(zhì)夸克。
這些烈士包括你的父親,逝去的歲月,也包括那些籠統(tǒng)的日子,一直下的雨和熬的中藥。
一個APP說,茶葉采摘前,舊人回家了,而且APP上有他們回家的路線、交通方式以及什么時候到達。這樣,你燒一桌菜,等他們歸來,安排人和車去接客,拿上他們的相片。所有的人都回家了,這是何等喜悅的事情,大家互道寒暄,問這問那,親熱得不得了。這個APP叫“破鏡重圓”,是已故軍人暨失蹤戰(zhàn)士委員會監(jiān)制的。
我們都曾經(jīng)是戰(zhàn)士,是軍人,跟自己作戰(zhàn),也跟別人作戰(zhàn)。這個作戰(zhàn)方式很特別,一般都是,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別人,剛愎自用。這個作戰(zhàn)方式一般都是,朝九晚五,寫字樓和辦公室燈火通明,先是方便面、盒飯,再是外賣,直到生命結(jié)束,陰陽兩隔。
飛黃騰達與日落千丈,兩只杯子相距數(shù)里,我們都是機緣巧合的臣民,用命運喝水,靠僥幸吃飯。打不碎撕不爛,一條江可以綿延數(shù)千里,一滴水始終貫穿其中。我們相識于一場雨,傘,必定是一個元素,水,必定是一個元素??墒?,都說緣分來自于玻璃的透明,而鏡子則必須有一面是看不見的。
突然的茶花開了,突然的地鐵到站,突然的河水泛濫。一只襪子穿錯了,兄弟,鐵皮屋頂是一好漢,身手非凡。在飛逝的列車上日子就像糕團很軟,在飛逝的列車上突然的孩子長大成人。突然的飯餿了,瓜熟了,鐘停了,某張臉,某雙眼睛,某顴骨,消失了。
這張臉,這個顴骨,你和他的最短距離曾經(jīng)只有五厘米,五十毫米。從東到西,你和他,都是一種叫糧食的粟米,喂養(yǎng)玻璃或者馬。是啊,想要弄清楚人在這個世界為什么需要一塊玻璃,一匹馬,一盒煙,一張紙,談何容易。
難道一江春水向東流,難道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都不是。尋人啟事說的正好是你失去的那個人,登機牌都拿在手上了,航班這次帶走的是誰的故事。從昨天凌晨到今天黃昏,一只橘子的形狀,一點沒變。都是靈魂靠右形體靠左,都是甜味靠右酸味靠左,可是,一個列車小站月臺上你盼望的那個人,他的發(fā)型是靠右的,背影是靠左的。
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詩歌到語言為止,瓷器到土為止,糧食到稻谷為止。一只鳥是怎么飛到鏡子里去的,一個夢是怎么告訴你父親去世的消息的,你告訴我,不允許騙我,不允許善良地騙我。
我母親,曾經(jīng)在整理房間時,看見床墊下父親疊好的雨衣,哭得死去活來。我母親,也曾經(jīng)看見我發(fā)過去的、告慰她“我的腳已經(jīng)消腫了”的照片,同樣哭得死去活來。她說,這雙腳,多么像你爸爸的腳??!
是啊,母親和爸爸的腳,也如我和我愛人的顴骨,曾經(jīng)是距離最近的一種記憶。
所以,請在,窗明幾凈的時候說遠方,也請在,我體檢報告出來以后,再說苦難的事。飛黃騰達的葉子,與沉默不語的云,喝茶的杯子,與恒河的水,我們都是在某個時刻想起,還有靈魂這回事。而且,幾乎懸崖勒馬的事情都是空落落的事情,幾乎平淡無奇的事情都是要命的事情。
貓變成了虎,草本植物變成了喬木。你說的鞋帶松了就應(yīng)該彎腰把它系緊,你說的在電話里切忌不要說比眼淚更大的事情。明明白白的事物,模模糊糊的道理,饅頭就像好日子,吃完了可以再買。
都已經(jīng)黃昏了太陽還沒有下山,你要找的你父親去了哪里,你要找的那些軍人、戰(zhàn)士們?nèi)チ四睦?,你要找的破鏡子以及你的青梅竹馬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