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琳娟
鄉(xiāng)村小學,新的學年,我擔任一年級語文老師,兼班主任。
好多年不帶低年級了,走進班級,看到小朋友們一張張稚嫩的臉,我有幾分不知所措。
我微笑著環(huán)視教室,在教室一角,居然發(fā)現一輛叫做“扭扭車”的玩具車。我笑著開玩笑:“寶貝兒們,誰這么貪玩,還把玩具帶到教室來了?”
教室里一片哄笑,幾個孩子七嘴八舌給我匯報:“老師,這是航航的玩具?!?/p>
“老師,這不是玩具,是航航的腿?!?/p>
“對對對,老師,這就是航航的腿?!?/p>
班級里又一陣哄笑。
我突然覺得這“扭扭車”充滿故事,自己問得太草率了。我認真打量著每一個孩子,發(fā)現了一個一直低著頭的男孩子。直覺告訴我,童車的故事,應該和他有關系。
難道他就是航航?
對,他應該就是航航。
他看上去比其他孩子大許多,他的表情成熟凝重,看樣子應該是五六年級的孩子才對。這么大的孩子坐在一年級教室里,幾分不協調。
第一堂課,我和孩子們相處還算愉快,不知不覺下課了,孩子們歡呼雀躍跑出教室。我安靜地站在教室門口,看著孩子們在教室前各種玩耍,卻有意用眼睛的余光觀察著教室里的一切。
教室里只剩下航航一個人,他吃力地從凳子上滑到地上,在地上拖著兩條腿向“扭扭車”的方向挪移,很吃力。我輕輕走過去,把小“扭扭車”提到他身邊,俯身蹲下來,對他微笑。
他抬起來看著我,靦腆地說了句:“謝謝老師!”
我一絲驚喜:“不客氣,你真是個有禮貌的孩子!老師很樂意幫助你?!?/p>
他沒有多余的表情,很吃力地爬到只有二十厘米高的“扭扭車”上,“扭扭車”給足了他力量,他緩緩滑到教室門口的臺階處。把自己從“扭扭車”上挪下地,然后慢慢拖著兩條長腿,爬下兩個臺階,接著,費力地把“扭扭車”拖下臺階,自己又爬上“扭扭車”,緩緩地向男廁所方向移動。
我靜靜地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心中一陣酸痛,他無力的腿,那么長,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幫助他前行。
他如果站起來,身高也有一米四左右了吧,站著量一次身高,對他來說也許就是一種奢望。
我快步走進校長室,去詢問關于航航的情況。
校長說,航航是個特殊孩子,兩歲時發(fā)現不能直立行走,航航三歲時,父母離婚,母親遠走他鄉(xiāng),父親身體也不好,為了養(yǎng)家,只能常年在外務工。航航從小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爺爺負責航航的全部生活起居,奶奶幾乎雙目失明。家里幾畝農田,收入微薄,還不夠奶奶吃藥用。
航航今年12歲,之前沒有做過任何康復治療,沒有上過幼兒園,甚至沒有吃飽穿好的經歷。國家精準扶貧政策一次次加大力度,容不得航航一家拒絕,落實到位,航航家成了低保戶,政府的溫暖像一陣春風,把航航吹到了我們班,12歲的航航才真正上了一年級。
一年級語文,我輕松接手。我和孩子們都很努力,很快,孩子們愛上了我,愛上了我的課。
航航的語文學習像他的行走一樣吃力,經常在班里低頭不語。我說:“航航別怕,我要帶上你,和其他同學一起玩耍。
我這個班主任似乎還能幾分能力,慢慢地,航航開始有了歡聲笑語,同學們也開始愿意把他團團圍起。友誼之花在我們班里慢慢綻放,航航的學習也在繼續(xù)努力。
每一次語文測試,孩子們都有新的進步,識字量也越來越多,從漢樂府《江南》到《畫》,從《憫農》到《古朗月行》……孩子們慢慢愛上了課堂,愛上了語文,愛上了識字、朗讀、背古詩。
冬天還是來了,一場大雪缺勤了航航。
原來,航航的爺爺夜里突然腦中風,去住院了,航航沒人接送上下學,已經被安頓在親戚家里了。
一個星期之后,新的周一,我匆忙來到學校,還沒走進辦公室,班里幾個孩子就把我圍住:“謝老師,航航來了,航航終于來上學了?!?/p>
航航的爺爺康復得不錯,身體雖然虛了些,還能勉強接送航航上學。為了減輕航航爺爺接送的負擔,我們校長專門給航航準備了午餐,有了午餐,航航爺爺就可以少來接送一趟。
這個冬天很寒冷,我卻覺得班級里充滿暖意,學校里充滿溫情。
一天,航航告訴我說,殘聯送了他一輛電動輪椅,但是他腿部力量不夠,爬不上輪椅的高度,把握不好輪椅的平衡。
我鼓勵他說:“航航,你一定可以的,馬上放寒假了,你在家要好好練習,力量可以慢慢提升,平衡可以慢慢把握,我們都相信你?!?/p>
這個寒假里下了很多雪,厚厚的積雪沒有阻擋住航航的努力,新學期開學,我們班級門口,停著一輛嶄新的電動輪椅。
航航不再需要爺爺接送上學了,他能自己駕馭電動輪椅上下學了。他還不忘記趁下課時間,去校長辦公室,告訴校長,他中午可以自己回家吃飯了,不用再麻煩校長為他準備午餐了。
航航從校長室走出來,我分明看到他臉上幾分自信,幾分驕傲。
一堂班會課上,我問孩子們:“小寶貝兒們,在你們心目中,謝老師像什么?。俊比嗤瑢W幾乎異口同聲:“謝老師像媽媽!”
教室里一陣哈哈笑,這時,我卻發(fā)現航航沒有說話,低頭沉默著。
我慢慢走下講臺,走到他身邊,俯身問他:“航航,你說說,在你心目中謝老師像什么呢?”
航航認真地抬起頭,認真地說:“謝老師,我心目中,您是陌生人,但您是一個會對我微笑的陌生人!”
全班同學一片嘩然,怎么笑的都有,我卻在哄笑中酸出了眼淚……
我的學生們才七歲,他們懂不了一個十二歲特殊孩子的心理,航航不記得媽媽什么樣子,他覺得生活里有很多陌生人,他覺得這個世界有點陌生。
我快步走上講臺,大聲對航航說:“航航,我要代表全世界告訴你:我們都愿意做一個會對你微笑的陌生人!我還要代表全世界來告訴你,這個世界不會遺棄你!”
如今,十八年的春夏秋冬已成過往,當初的青絲也漸生白發(fā),腳下始終不變的是三尺講臺的執(zhí)著,手里的蠟燭照亮了無數青澀的靈魂。學生們的笑臉就是永遠不敗的春天,為了故鄉(xiāng)青春常在,愿此生不改初心,盡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