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湛
我眼前的,是一張保存得完好無缺的紙,其實隨著這么多年的顛沛流離,戰(zhàn)火紛飛之下,很多不好存留的物什都在逃亡或搬遷的路上遺失了,幸有保存下來的也大都缺邊少角,但這一張紙,我尤其珍視,所幸雖然沒有潔白如新,但封面上出自江西造紙廠的印紋依稀可辨,是當時最好的紙了。
這是一張婚書,是我的先生給我的。
那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上旬的一天,是初八還是初九,我不記得了,但總歸是在七七事變后。我只記得那時候到處的天都是灰蒙蒙的,無論男人女人,上街的已經(jīng)不大多了,偶爾在灰蒙蒙的天里,睜大了眼睛,才能看見一兩個人,在樹底下,在一口深井邊,呆楞著,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想什么的樣子?;蛟S在你眼前走過的,還有一兩個仍然留著辮子,或許是念著從前滿清的榮華,亦或許是想著偽滿洲國能夠?qū)⑦@些繁華延續(xù)下去。
我倆都是出身梨園的,世俗的話來說就是戲子,一同入門,一同學藝,一同出師,又一起成了角。數(shù)不清多少了日日月月,年年歲歲都在一起。或是因為太過熟悉了,或是戲臺上一轉(zhuǎn)身一唱和的默契,多年的相伴,催生了一種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感覺,也同時催生出了一種相攜一世的情愫。
我們在一起不過數(shù)年,往日共唱游園驚夢的輝煌猶在眼前,曾經(jīng)的繁榮,是最讓人割舍不下的。眼看起高臺,眼看大廈傾頹。高處墮落的滋味并不好受。
所幸,我和先生都是看得開的人,也并非舍不得榮祿,我們也是人,日?;ㄤN何處不需用錢呢,只是驟然失了糊口的工作,心頭多少有些惆悵。
現(xiàn)在尋了閑職,不至于餓死而已,本以為生活就該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下去,偶然也有人尋上來:我可是您二位的戲迷。憶起從前往昔,勾起一點說不清楚高興還是可惜的情緒,又繼續(xù)過下去。
現(xiàn)在世道亂,接下去還會更加亂,工資已經(jīng)不足以支持我倆的過活??v然千萬個不舍,我們也只能賣掉頭冠,換掉戲服。我手中攥著一件勾金描紅的衣服,是當日唱游園驚夢時候穿的。先生見我不舍:“留一件吧,當做紀念也好,視為憑吊也好?!?/p>
我卻笑,并不甚溫暖的陽光射進狹窄的矮屋倒像是戲臺上鋪設(shè)好的燈光:“我們有多久沒唱《牡丹亭》?”
會意,更衣,描眉涂彩,一甩水袖,仿佛又有了從前的默契。
所有的相遇和離別都像是在戲臺上的一場戲。
先生決意要參軍,他與我商討過,但我總認為是因為翠姨。
毗鄰的翠姨是個善女人,也是個真正知道生活幽默的人,她孤身,帶著一個兒子,還有一條大黃狗,一家人不富裕,但是和和美美。翠姨常來,串門子、嘮嗑,偶爾也帶幾塊自家做的豌豆黃什么的。而我從未見過翠姨有那日一樣的喪的臉,她眼睛是紅的。但分明是已經(jīng)止住哭了,或者覺得哭與不哭都沒什么分別了,渾渾噩噩的。我追上去詢問,她一句話也不言,一句話也不語,旋身回屋,反手鎖門,倒是一氣呵成,先生止住了想要去敲門的手,我與先生對視一眼。山雨欲來。
翠姨的兒子死了,說是參了軍,被編制到前線,被日本兵活活掏了心窩子死的。
翠姨開始神神叨叨的,說話也尖酸刻薄了。就是前朝裹小腳的老太太,每日說些挑尖了的話。
先生總與我聊起戰(zhàn)亂,聊起別國的兇殘,與本國的破敗。說得激烈了,身子微微顫抖,抑制不住地咳嗽了幾聲。
翠姨恰好來了,或者說她早就在窗前站了一會而不被發(fā)覺。
她冷冷地笑道:“說得天花亂墜,鐵骨錚錚,也沒見著你真做過什么事,口頭英雄誰不會做,人說戲子無義,這話不假!”
語罷,重重地關(guān)上窗子,走了。
第二天,張燈結(jié)彩,大紅的喜字貼滿了窗戶,放了一小柱炮仗,很響很紅火,但只有一小柱,這世代,誰也不敢張揚,沒有舞龍舞獅,簡簡單單的婚禮,是先生給我的。
我不知道先生為什么突然要辦這些,他并不是一個心血來潮的人,我疑惑,有些奇怪,并沒有開口問,先生,應該是有他的道理。
是夜,先生與我共坐,他斟給自己一杯茶,又給了我一杯,看著茶葉在水中起伏上下,將茶水染至昏黃,今夜點的紅燭,暖黃的燈光滿室都是,普通的白瓷茶杯都映射著亮堂的光。
“我想去參軍”先生直截了當,開門見山,他頓了頓,又說“戰(zhàn)火都燒到我家鄉(xiāng)了,趨吉避兇,從前不會去也是有無法,只是翠姨倒是提醒了我。在我們北方有句老話,叫做人不辭路,虎不辭山,這些年我們都是他鄉(xiāng)之人,無根無依的,趁我還年輕,回去家鄉(xiāng)。能多做點就多做點吧?!?/p>
我并不訝異:“早先翠姨絮絮說那些話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把這事上心了。”我吹了口茶沫子,抿了嘴茶湯“只是不知道,今天你做了這些,又說了這么些話,應該是心中決絕了,立時三刻直接去參軍。”
先生瞅了我半會,反倒笑了:“平常人家,丈夫參軍,妻子不都是哭哭啼啼的嗎?怎么你如此豁達釋然?”
我也笑:“你忘了牡丹亭里的唱詞了,良辰美景奈何天,世道如此,不怪你我,其實我昨天也想到了你必然會做什么,可是事到現(xiàn)在,反而覺得沒什么,唱了這么多年的戲了,戲里的道理也多多少少明白了。我知道我是留不住你的?!?/p>
先生動容,嘴唇顫動,想開口,卻什么話也沒說,從匣子里拿出一張紙,遞給我:“其實我昨日就已經(jīng)準備好了,我若是真去了,不知何時才能相見,這一封婚書,便權(quán)當是我陪在你身邊吧。”
第二天他就走了,我醒的時候天才蒙蒙亮,他已經(jīng)不見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時常把這封婚書里的句子拿出來讀,好像就能夠回到那個我們都還在一起的時候。
我很喜歡有一句: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他時常給我寫信,寫前線的驚險,寫軍隊的生活,軍里的伙食住宿,寫身邊的人身邊的事,說軍隊里有聽過他從前唱戲的人,他現(xiàn)在偶爾也會唱幾段,鼓舞軍士。
翠姨還是跟往常一樣,偶爾夜里偷偷地哭,聽到先生參軍了,她倒是愣了好一會,旋即又恢復了往日的刻?。骸澳銈円患易?,只是做腔調(diào)罷了?!?/p>
書信很慢,三四天到一次,現(xiàn)在戰(zhàn)亂,十幾天也說不定。
后來,信就少了,半月一封,一月一封,半年一封。
我搬家了,人人都說城里不安全,我告訴先生我的地址,可我再也沒有收到先生的信。
后來發(fā)生了好多好多的事,中國最終還是贏了,把自己的體面也自己贏回來了,可是先生的消息再也沒聽到過。
先生死了,有人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偏不信。
也有人勸我改嫁。
可我偏不,我偏要天天等他,哪怕再等來他一個下午,一個鐘頭,一分鐘,都行。
我每日都要讀這封婚書,就這樣天天地等著,也有人問我后悔嗎。說不后悔的,都是賭氣的話,悔什么呢,當初沒留著他?還是當初這樣一天天地等著他?但是人這一輩子要是沒有任何遺憾,那該多無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