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霍霍——霍霍——當(dāng)”。
我跟著母親挖山皮土,鋤頭偶爾挖到石頭的聲音,好比是村里張屠夫剁豬肉硌到了骨頭,鈍而尖銳。那時(shí),我最喜歡聽的聲音就是張屠夫剁豬肉了,雖然肉碎都沾不到一丁點(diǎn)兒。
還有什么聲音比剁肉的聲音好聽呢?
當(dāng)時(shí)恐怕沒有。家里呢,一年四季見不到葷,即便過年了,母親買二斤豬肉,肥的還要留幾塊在鹽罐里腌著,當(dāng)油。
盡管我的身高只有鋤頭柄一樣長,跟著母親挖山皮土挖得虎口發(fā)麻,依然對張屠夫剁肉的聲音充滿了想象。
在當(dāng)時(shí),糧食是實(shí)行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的,家庭最大的困惑莫過于吃飯的問題。何況是豬肉呢。
“山皮這么薄,能長出苞谷嗎?”我遲疑地問道。
“能,有種就有收。你見過野豬吃禾,還論秈糯?有得選,就不來費(fèi)鋤頭了。”母親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她倒答得干脆。
日頭明晃晃的,耀眼、毒辣,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衣裳長著汗堿,白乎乎的,像蚯蚓。而我的掌上,有了明顯的血泡。
俗話說,三日肩頭兩日腳。熬一熬,就不疼了。母親的話,我信。
天馬山,與《山海經(jīng)》中記載的“三天子都”大鄣山遙遙相望,在輪溪村外山洞的上首。早年,山上不僅有路亭,還有天香院。一直以來,天馬山與輪溪村的先人有說不盡的淵源。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天馬山儼如駿馬奔馳之勢。
相對輪溪邊的汪山,天馬山要陡峭得多,土也瘠。母親之所以選擇在天馬山山腳邊開荒種山,是因?yàn)檫@里離家里的菜園地近些,好有個(gè)照應(yīng)。
說是山腳,其實(shí)就是亂草蓬:地念、芭茅、鐵角蕨、雙鉤藤、雞血藤,還有金櫻子與老虎吊,長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在我眼里,這樣的亂草蓬簡直無法下手,更不用說開鋤了。好不容易,母親拔開了一個(gè)空當(dāng),就交給我了,她去了菜園。因?yàn)闀兩弦患胰瞬妥郎系牟诉€等著她從菜園里摘去。我呢,只能按照母親說的去做。不然又能怎樣。父親在外地,我在家里是長子,我的下面還有兩個(gè)弟弟。原先,夾在兩個(gè)弟弟中間,還有一個(gè)妹妹,夭折了,那是母親心中永遠(yuǎn)的痛。
地念與芭茅還好辦,雙鉤藤、雞血藤都是棘手的,何況還有金櫻子與老虎吊。手指手背上中了刺兒,脹鼓鼓的,并不見血。而留下的,卻是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血痂。正當(dāng)我揮起鐮刀,向老虎吊砍去時(shí),只聽到“嗡”的一聲,有蜂飛了起來。隨即,我的頭上被蜂蜇得就像有人在叩我毛栗子一樣,只能落荒而逃。
回到家,我的眼睛不僅腫成了一條縫,且頭痛、暈眩、惡心。母親見了,連手上正在炒菜的鍋鏟都丟了,趕緊用肥皂給我洗頭,并在拔去蜂刺的傷口抹了菜油。母親看到我疼得齜牙咧嘴的樣子,還是不放心,就拽著我去隔壁鄰舍秀娟家討奶擦。
一進(jìn)門,就聽到秀娟“噓”了一聲,她把懷中哄睡的孩子安放在搖籃中,撩起衣襟就捏奶水。
許是剛剛喂過孩子,或者其他原因,秀娟的奶水明顯不足。
是馬蜂,還是虎頭蜂?我根本沒有看清楚。那刺,確實(shí)夠毒的,弄得我兩天沒有睜開眼。等我再扛著鋤頭跟母親去天馬山山腳邊,那片亂草蓬已經(jīng)變成了灰燼。
我挖了半晝,累得鋤頭都幾乎舉不過頭頂了。干脆就把鋤頭往地上一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母親“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在手上,邊揮鋤邊說:“嘴越吃越淡,人越嬉越懶。馬蜂怕火,生地也怕?!?/p>
母親所謂的人越嬉越懶,是看到我懶洋洋的樣子,而生地怕火呢,應(yīng)是在告訴我刀耕火種的道理吧。
父親嚴(yán)苛,常年在縣城工作。他那么一點(diǎn)微薄的工資要分成三份:其一要孝敬他的母親;二呢,是家庭的日常開支;最后一份,才是自己的生活費(fèi)用。在家中,里里外外都靠母親一雙手。她做事熨帖,單薄的身體里仿佛有使不完的勁。父親覺得一家人光種幾分冷漿田不是個(gè)事,看到母親種山,不顧路途遙遠(yuǎn),禮拜天盡量騎自行車回家給母親搭把手。
畢竟,父親拿鋤頭鐮刀的時(shí)候少,他給母親打下手的機(jī)會也不多。
母親說:“山皮土挖過之后,再松一遍,就可以栽上苞谷秧了?!?/p>
母親還說:“煨苞谷,烤苞谷,蒸苞谷,還有苞谷粥、苞谷飯,那不是一般的香呢?!?/p>
這一年,如母親所愿,趕在秋季種上了苞谷。一家人也如母親所愿,吃上了香甜的苞谷。
山雀、藍(lán)頭翁,以及不知名的鳥兒聒噪,嘰嘰喳喳,那叫聲比我們少年伙伴玩耍的尖叫還調(diào)皮、熱鬧。
也就是這一年,秀娟的小叔子,也就是我的少年伙伴去偷吃浸了農(nóng)藥的番薯種,口吐白沫,差點(diǎn)送了命。
在村里,開荒種山是常事??吹侥赣H在天馬山山腳邊種上苞谷有了收成,村里人都跟著去開荒種山了。煉山整地的日子,天馬山山腳宛若狼煙四起。
“今年的苞谷,就不是去年的玉米了?!边@本是茂生公看到天馬山山腳邊一片苞谷綠油油的長勢,說的一句玩笑話,沒想到竟然成了讖語。
苞谷怕遭鳥,更不用說是猴子與野豬了。苞谷稈有了一人高,正在灌漿,猴子來了。后來,苞谷地里還有了野豬侵襲的跡象。
茂生公德高望重,他召集村里人商議說:“人吃不飽,野獸也吃不飽。如果不去守山,今年的苞谷就給猴子野豬種了?!?/p>
稻草人起先還管用。誰知沒過幾天,猴子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威脅,一見稻草人就按倒。村里人沒有辦法,只好打竹梆、敲銅鑼巡游驅(qū)趕。起先一日三班倒,早中晚各一次。后來,不管用了,村里人合計(jì)著在天馬山山嘴上搭了一個(gè)稻草棚,抓鬮輪流值守。秋日的夜里,我陪母親去住過山棚,星月之下,周圍群山如黛。只是,夜鳥的叫聲,還有不知名的動物叫聲讓我毛骨悚然。母親見我害怕的樣子,就在稻草棚前燒了一堆火,那竹鞭與竹子噼噼啪啪的爆裂聲,特別響亮?;鸸庥臣t了母親的臉,她哼道:
手捧苞谷粿
腳烘石炭火
神仙皇帝不如我
…………
分明,母親的歌謠里已經(jīng)飄逸著苞谷的香甜。
然而,猴子野豬的習(xí)性,村里人根本捉摸不透。村里許多物事亦是如此。比如:在江思坑吊樟樹油的饒佬莫名腰疼,村里的中醫(yī)都束手無策;啟盛家的黑貓明明死了,掛在村口的桂花樹上經(jīng)獵狗一吠,又活了過來;魁手六徒手抓了一只麂子,去捉石雞摔斷了腿;老細(xì)就的水牛在田段里吃紫云英,活活地脹死了……
其實(shí),猴子野豬根本不怕人,想襲就襲,弄得苞谷稈一片片地倒伏在地。尤其猴子掰下的苞谷棒散撒一地,到處都是。
茂生公既痛心疾首,又無可奈何:“這沒人性的東西,從來沒見過如此猖狂的。其他事可以上一回當(dāng)學(xué)一回乖,問題是面對沒人性的畜生,跟誰說去?唉……”
當(dāng)然,村里也有沒去種山而眼饞的,順手牽羊去摘個(gè)苞谷棒。對這樣的舉動,村里沒人去當(dāng)一回事。因?yàn)?,給人吃了,總比給畜生糟蹋了強(qiáng)。
那一年,苞谷的收成可想而知。
準(zhǔn)確地說,母親在天馬山山腳種山也就種了五年。等于說,那五年也是村里人與猴子野豬斗智斗勇的五年。
盡管每年收成都受到影響,但村里人種了,心里還有個(gè)盼頭。
問題是,苞谷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母親想種,卻無奈。她覺得這是圓柱上擱傘——靠不住,最后還是把苞谷地依季改種了油菜、辣椒、黃豆、南瓜、冬瓜、番薯。
日子,像冷水浸牛皮,不起也不發(fā)。父親考慮到我上初中,就把我轉(zhuǎn)學(xué)到了縣城的婺源中學(xué)就讀。
一枚針不能兩頭快。母親舍不得那幾分冷漿田和開荒的苞谷地,一拖再拖,最后還是不得不從輪溪遷到了縣城。
看到母親魂不守舍的樣子,父親勸道:“等有閑空,回村把天馬山山腳種上樹就是了。說不定,不出幾年,就會成林呢?!?/p>
母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搖了搖頭,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似乎,母親還是不放心,她補(bǔ)了一句:“怎么說,都不能丟了乞兒棒,忘記叫街時(shí)吧?!?/p>
隔了幾個(gè)月,母親與我一起回輪溪。天馬山那一片苞谷地,已是雜草葳蕤。
俗話說,樹怕藤來繞,人怕病來磨。
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等我用吉普車把父親送到輪溪時(shí),他已奄奄一息。父親把最后安眠的地方,選在了他曾經(jīng)種過苞谷的天馬山。
時(shí)間定格在1993年的一個(gè)春日。
那天是雨后,我家屋邊黃荊墩的香樟樹,葉子落得紛紛揚(yáng)揚(yáng),一如天空撒下的紙錢。而我,一次次在天馬山父親墓地前的跪拜,膝蓋都破皮了。
又是一年的春日,我?guī)е鴥鹤尤ヌ祚R山祭祀父親,不禁留下了這樣的詩句:
…………
莊稼高了
父親矮了
春天來了
父親走了
父親躺在離田野最近的地方
卻聞不到菜花的芬芳
清明時(shí)節(jié)
我用稻谷釀的酒
和父親聊天
一杯敬天地 一杯敬父親
留下一只空杯
盛自己的淚
父母曾經(jīng)想去栽樹的天馬山,如今已是郁郁蔥蔥的油茶林與松樹林。白鷺、綬帶鳥,是林中的精靈,它們是什么年月棲居林中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偶爾,林中“噗”的一聲,有鳥飛進(jìn)飛出。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