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爾
有那么幾年,村子四周的坡地上,有人種上了高粱,這種高個子的植物,特別吸引眼球,附近的植被好像一下子變得矮小,需要踮起腳尖,目光從高粱上面越過去,才能看見藏匿在后面的栗子樹林。風(fēng)從山坡刮過去,高粱的葉子嘩嘩作響,氣勢恢宏,這聲音將整個山坡都籠罩起來。從大人們的口中,我們得知,這些高粱是用來釀酒的。用高粱釀制出來的酒,叫高粱酒。如果沿著山坡往山頂走,不期然地,會遇見幾道溝壑。溝壑深處,是一塊或者幾塊狹長的土地,上面覆蓋著紅薯的藤蔓。有時,眼前一亮,那是一些蕎麥闖進了我們視野里。蕎麥細小的枝干呈鮮紅色,令人聯(lián)想起小鳥的鮮紅色的腳爪;枝干頂上,是一層雪一樣的花朵。這些蕎麥,除了做成充饑用的蕎麥餅外,還可以用來釀酒,這種酒,叫蕎麥酒。
后來,不知為什么,山坡上沒有人種植高粱了;溝壑里,也不見了蕎麥的身影。但是,村子里,人們還繼續(xù)釀酒。一年之中,有很多場合是需要酒的。誰家的男孩娶媳婦,或者誰家的女兒出嫁,自然要擺上十幾桌酒席,這就需要很多酒。那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從入秋開始,便裹著黑色大棉襖,蜷縮在墻角里曬太陽,突然,就有老人哆嗦著站立不起來了,使勁搖晃他,呼喊他,他的眼睛卻再也無法睜開,對于這些猝然離開這個世界的老人,總要熱熱鬧鬧地送他們最后一程吧,這樣的場合怎能少得了酒呢?即使沒有這些重大事件發(fā)生,“酒”這個詞,總是掛在村子里男人的嘴邊??偠灾?,生活里,少不了酒的身影。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一個嗜酒的人。父親酒量并不大,但是,在喝酒的場合,父親總是吆喝著,同其他人比酒量,或許是其他人酒量也一般吧,父親每次總是得勝而歸,臉上掛著少有的微笑。更多的時候,父親是獨自一人喝酒。他用一個小瓷碗,從酒壇里舀那么一兩或者二兩酒,站在窗前,目光落在窗外的什么地方,一口一口,慢慢抿著。這樣站著喝酒,大都是天氣不好的日子,比如下雨的時候,到處都是淅淅瀝瀝的雨聲,目光所及,山巒與田野都籠罩在雨幕里。還比如下雪的時候,茫茫大雪使以往那個熟悉的世界充滿了陌生感。這樣的天氣,不需要外出勞作,父親一邊抿著酒,一邊打量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父親這樣慢吞吞喝酒,很容易使我聯(lián)想起古代那些讀書人。我想,古代那些讀書人,大概也是這樣喝酒的。這樣喝酒,其實,是一個醞釀的過程。不知不覺,在他們心里,一首詩或者一幅畫,悄然誕生了。父親慢慢喝著酒,手摸索著,不一會兒工夫,父親面前的桌子上,就出現(xiàn)了他用來畫畫的毛筆,以及他從什么地方討要來的廢舊報紙。父親將目光從雨幕或者雪地上收回來,手中的筆,嗖嗖地走動,很快,報紙上面赫然出現(xiàn)了幾株蘭草或者荷花。父親為什么不畫雨中迷蒙的山巒呢?為什么不畫眼前這白茫茫的雪地呢?我想,或許是酒,使父親身體里彌漫開來一股暖意。而這種暖意,屬于春和景明,屬于那些妖嬈的含苞綻放的花朵。
如果在山坡上或者田野里喝酒,父親的風(fēng)格就變了。在我的記憶里,那些晴朗的日子,父親都在田野里忙碌。我記得,快中午了,父親還沒有回來,母親一邊忙著做飯,一邊催促我去給父親送點食物充饑。當(dāng)我跑步來到田野里,父親顯然已經(jīng)餓慌了,他大聲吆喝犁田的牛,同時回過頭,大聲吆喝我。因為吆喝,父親的脖子都紅了。父親接過我遞去的食物,三口兩口便吞下去。有時,給父親送充饑的食物,母親還讓我捎帶去一小碗酒,父親像吞咽食物那樣,一仰頭,咕嚕一聲,酒從他喉嚨里滑進去。這些液態(tài)的酒,眨眼之間,好像全都轉(zhuǎn)化成了力量。力量像巖石那樣,給父親提供了支撐。和剛才相比,父親的吆喝驟然高亢起來,手中的鞭子揮舞著,從空中劃過,可以清楚地聽見那種尖利的呼嘯聲。
父親喜歡酒,從入秋開始,他便念叨著釀酒這件事情。父親會給母親提要求。剛開始,他和母親商量,用五十斤稻谷去釀酒。后來,數(shù)量達到了一百斤。三十多年前,這可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一百斤稻谷,意味著六十多斤大米,可以讓一個七口之家吃上半個月。村子里的男人,帶著炫耀性質(zhì),相互攀比,如果誰家用來釀酒的稻谷多,那他的嗓音相對洪亮,胸脯自然挺得高聳。這也是釀酒的一個限度,很少有誰家超過這個數(shù)的。
釀酒,自然需要一個好的釀酒師傅。一個好的釀酒師傅,意味著酒的質(zhì)量和數(shù)量都有了保證。所幸的是,那些年里,從外村請來的釀酒師傅,技藝值得信賴,釀制出來的酒讓村里的男人們?yōu)橹Q道。一百斤稻谷,大概能釀制出二十多斤白酒。有一年,酒的數(shù)量提高到了三十斤,其中的奧秘,就是添加了一種催化劑。這所謂的催化劑,其實,就是甲胺磷。釀酒的時候,將這種劇毒農(nóng)藥添加其中,酒的數(shù)量便猴子上樹一樣噌噌地上去。大家滿臉驚訝與興奮,卻沒有誰去考慮,喝了含有農(nóng)藥的酒,會對身體造成怎樣的傷害。
釀酒的過程極其復(fù)雜,需要很多工序,為了保密,釀酒師傅總是將大家拒之門外。直到出酒的那一刻,他才招呼大家進去。一個高大的木桶一樣的密封容器,擱置在一口大鐵鍋上面,紅紅的火舌舔舐著大鐵鍋,整個房間里彌漫著水蒸氣,云山霧罩。大家屏息靜氣。高高的木制容器里,漸漸地,傳來滴答的聲響,仿佛融雪的時候,融化了的雪水從樹葉尖上掉落下來,又仿佛一面小鬧鐘在不知疲倦地走動。突然,眾目睽睽之下,釀酒師傅從容地將密封容器的一個小木塞拔掉,冒著熱氣的酒立刻流淌出來,儼然一條潺潺小溪。這剛剛流出來的酒,有個稱呼,叫頭鍋酒。釀酒師傅用小瓷碗喝了一口,咂咂嘴唇,一副十分滿意的樣子。釀酒師傅將手中的小瓷碗塞給父親,一轉(zhuǎn)身,便消失了身影。這幾天,釀酒師傅的神經(jīng)一直繃得緊緊的。此時,對他而言,仿佛大功告成。眼睛熬得通紅的他,如釋重負(fù),松了一口氣,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睡覺去了。
接下來,該父親忙碌了。出酒的消息不脛而走。房間里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父親將小瓷碗里的頭鍋酒,挨個兒遞過去。大家接過來,喝上一口,除了贊嘆酒的質(zhì)量之外,還要送上幾句恭喜的話。釀酒,是大家十分看重的事情。在大家心中,這似乎還是一個征兆。如果釀酒十分順利,預(yù)示著這個家庭百事俱順。恭喜聲此起彼伏,父親心里十分高興,臉和脖子都紅通通的,整個人精神煥發(fā)。大家喝了頭鍋酒紛紛散去,獨自留下來的父親靜靜地坐在附近,聆聽著酒一點一滴地從密封的容器里流淌出來。這時,時間就像這酒一樣流逝得極其緩慢。一個下午過去了,接下來,是漫長的冬夜。當(dāng)最后一滴酒流出來時,太陽剛剛升起,陽光順著山坡像綢緞一樣鋪展開來,那覆蓋著一層薄霜的大地,被漸次染紅。
酒釀制好了。父親將它們盛放在酒壇里。酒壇是一個口小肚大的陶甕。放滿酒的酒壇沉甸甸的。一天天過去,慢慢地,酒壇就輕了。這是一個不易覺察的消耗的過程。終于,酒壇里的酒所剩無多,父親不敢相信似的,將酒壇抱在懷里,使勁地?fù)u晃幾下。有時,里面確實已經(jīng)沒有酒了,父親仍舊將它抱在懷里,使勁地?fù)u呀搖,好像這樣搖晃下去,那些被自己喝掉的酒,又可以回來似的。多少年過去了,父親抱著酒壇搖晃的情景還深深烙印在我記憶里。還有一幕相似的情景,也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那是1994年冬天,父親躺在醫(yī)院病床上,母親使勁搖晃他、呼喊他,似乎這樣不停地?fù)u晃和呼喊,父親的眼睛又可以睜開來,又可以看一看這個冬日暖陽照耀下的世界……
天氣一熱,山坡和河塘附近,草木茂盛起來,空氣里全是濃濃的草木清香,這時,就可以做米酒了。這種酒,度數(shù)不高,適合女人和小孩喝,因此,可以稱之為女人酒。做米酒并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和精力。做飯時,比平時多煮一些,就有了剩飯。將剩飯放置在一個可以密封的容器里,撒上曲餅,用薄膜嚴(yán)嚴(yán)實實地密封起來,過三兩天,便做好了。
母親也會做米酒,可她老是忘記這件事情。當(dāng)鄰居家飄來米酒的誘人香味,我們便纏著母親,嘴里一個勁兒地念叨,母親一邊忙著手頭的事情,一邊應(yīng)允下來。接下來好幾天,不見母親有任何動靜,仿佛她又忘記了,不免令人沮喪。一天晚飯后,母親突然吩咐我,去買一個曲餅回來,這消息頓時讓我興奮無比。我風(fēng)一樣跑出去,又風(fēng)一樣跑回來。曲餅價廉物美,一毛錢可以買一個,作用卻非同小可。我手里緊緊攥著可以發(fā)酵的曲餅,生怕這個紐扣大小的東西,從手里滑落掉。
這期間,母親已經(jīng)將剩飯放置在臉盆里。接過我手中的曲餅,母親一把捏碎,均勻地和剩飯攪拌到一起,然后,用干凈薄膜覆蓋起來。所有工作準(zhǔn)備就緒,接下來,我們只能耐心等待。這是一個發(fā)酵的過程,夜深人靜之際,可以聽見滋滋的響聲,和入春后泥土解凍的聲音很相似。聽著這聲音,我總是產(chǎn)生一種幻覺,仿佛有無數(shù)小蟲子,正在白花花的米飯中間鉆來鉆去。滋滋的聲音持續(xù)不斷,說明這些小蟲子正在不分晝夜地辛勤工作著。兩天或者三天后,滋滋聲消失了,母親將覆蓋的薄膜揭開,米酒的香味如同拉開閘門的洪水那樣傾瀉而出。
每次,母親會給我盛一小碗米酒。這種酒最適合睡前喝。白天勞累了,睡覺前喝上一碗米酒,很快便會沉沉睡去。剛開始,酒味淡淡的,漸漸地,就濃了。每每酒味變濃,母親便催促我們,快喝吧,再不喝就變味了。果不其然,挨過了兩天,酒的味道就苦澀了。倒掉吧,實在可惜。母親將變苦了的米酒倒入鍋中,沸騰后,再敲一個雞蛋進去,就成了另一道美味。這燒開后的添加了雞蛋的米酒,酒勁十足,喝一碗下去,渾身燥熱。母親不許我們喝,理由是我們年紀(jì)太小,身體嫩,會承受不了它的躁動。直到我初中畢業(yè),母親不僅放開了禁令,還鼓勵我多喝,理由是喝了這種酒,身體會噌噌地長高。
有時,母親將拌了曲餅的剩飯放在臉盆里密封,等待它們發(fā)酵,可是,許久過去,卻聽不到那種滋滋的宛如泥土解凍的聲音傳來,或者,這滋滋的聲音正此起彼伏,一派喧騰,突然,便喑啞了。這大都與天氣有關(guān)。那是一場倒春寒。本來,天氣好好的,山坡和河塘附近的草木,忙著開花,忙著拔節(jié),不料,半夜時分,一陣風(fēng)從西北方向刮來,氣溫驟降,各種熱鬧的聲音戛然而止。我想象中的那些辛勤的小蟲子,也無一例外地停止了活動。母親一點不著急,她將密封的臉盆挪進廚房,放在火坑附近,火坑里剛才燒過火,還蒸騰著熱氣。有一次,母親竟然將臉盆挪到我們睡覺的床上,用被子蓋起來。這些方法都行之有效。
可以說,做米酒并不復(fù)雜,每一次做米酒,母親都成竹在胸。但馬失前蹄的情況亦難免發(fā)生。有時,各種準(zhǔn)備工作都就緒了,那些白米飯始終不發(fā)酵,而天氣好好的,并沒有發(fā)生變化。其中的原因,自然與曲餅有關(guān)。這曲餅的質(zhì)量毫無疑問存在問題。
也不知怎么搞的,母親做米酒失敗的消息不脛而走。有人會關(guān)切地詢問個中情況。其中,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的叔祖母。叔祖父早亡,叔祖母沒有子嗣。叔祖母上過私塾,這在我們那個偏僻村子里很少見。她是一個極其愛干凈的女人,頭發(fā)梳得锃亮整齊,胸襟那個位置,掛著一串叮當(dāng)作響的銀質(zhì)小器具,有挖耳朵的銀耳勺,有剔牙的銀牙簽。叔祖母常坐在屋檐下,手里捧著一個瓷茶碗,時不時啜一口,嘴里發(fā)出輕輕的吸氣聲,茶喝完了,茶葉嚼掉了,她會用銀牙簽不緊不慢地剔牙,將牙縫里的茶葉殘渣,一一剔除干凈。有時,屋檐頂上的天空瓦藍,趁著光線好,叔祖母還會看一會兒書。那是幾本線裝的《紅樓夢》,她身體前傾,雙手舉著書,念念有詞。除了這套《紅樓夢》,她似乎沒有看過其他書。
印象中,叔祖母從來不喝米酒。她只喝茶?;蛟S,在她心中,喝酒會有損一個女人的形象,因為喝酒,哪怕是米酒,誰能擔(dān)保不會發(fā)酒癲呢?女人發(fā)酒癲成何體統(tǒng)?不過,叔祖母卻非常關(guān)注大家做米酒。母親做米酒失敗時,她會不遺余漏詢問我,哪里買來的曲餅,曲餅大小如何,顏色如何,味道又如何,不一而足。問過這些問題,她繼而告訴我如何鑒別曲餅的好壞,而心不在焉的我,從來沒有認(rèn)真諦聽過?,F(xiàn)在想來,叔祖母既不做米酒,也不喝米酒,她是如何懂得鑒別曲餅好壞的呢?時間似乎一眨眼就過去了。如今,母親已經(jīng)七十多歲,滿頭白發(fā),行動諸多不便,再也不做米酒了。叔祖母則過世了快三十年,墳頭都塌陷了,上面長滿了茂密的冬茅草。此時,我想起入春后母親做米酒的情景,叔祖母也同時出現(xiàn)在記憶中,我仿佛看見她雙手舉著《紅樓夢》,嘴里念念有詞,在她頭頂上,是朽舊的屋檐,是天井大小的瓦藍的天空。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