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遠剛
只記得花開,不記得是哪一年。
是四月的某一天,一個樹影長長的上午,太陽熏蒸著油菜花,濃烈的氣味,讓人直犯困。付家沖的村西頭是一虹高高的石拱橋,橋頭是幾株大麻柳樹織成的陰涼,橋肚里是口陷落的蒲塘。蘆芽尚短,威哥站在塘沿上垂釣,身體和漁竿倒映在水里。四周的油菜花平鋪直敘,坦蕩無聲,越陌度阡地連接著遠方的平岡,它們那嶄新的、巨大的敘事能力,形成的視覺沖擊,讓人恐慌得想要逃離。
花也是武器。村莊已被圍困數(shù)日,斷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只能乞降,舉起炊煙的青旗。
老遠的,挑“鴨挑子”的漢子,在機耕路上走得吃力,上半身在外,對襟小褂子敞著,露著里面緋紅色的線衣,長扁擔的兩頭,一頭一只大篾匾,篾匾里是昨天夜里才破殼的絨雞絨鴨,出苗似的萬頭攢動。推自行車的行商,早就讓春困和泥濘折磨得精疲力盡,悶聲推著車,車屁股后面各焊一只白鐵桶,打開圓蓋,一桶粗茶,一桶細茶。
晌午時分,威哥開始上魚了,不時有昂嗤子被他“咕咕”叫地拽上來,蹦跶在長滿野紫云英的塘沿上。昂嗤魚闊口無鱗,有兩根道人似的灰色胡須,墨綠的背鰭,赭黃色的肚子,像一枚雞血石。
油菜花開,威哥只釣昂嗤魚。他說:菜花一黃,昂嗤子都成了花瘋子,有頭無腦,上鉤比上集還容易,釣家管這叫“花釣”。
美味的東西往往死得很慘。我皺著眉頭看著威哥在庭院當中拾掇昂嗤魚,極為麻利。他只將它的下巴揪住,往下一撕,露出細白的肉和鮮紅的鰓,摳出鰓,魚還活著,活魚下油鍋。
那天,威哥站在小羅的菜畦上釣魚,正上魚,小羅在一旁嚷嚷,讓他離開,說碰落了她的青椒花。威哥不理她,她上來要抓威哥的魚簍,威哥一搡,小羅便跌坐在地上,坐斷了幾莖青椒秧子。之后,小羅便到校長那里哭訴,說威哥摸了她的胸。
小羅是貴州人,說話難懂,邊哭邊說更是聽不懂。她半路上跟了食堂的慶師傅,慶師傅雖說吃商品糧,可大她二十多歲,娘家離得遠,自己沒有正經(jīng)事做,也很可憐。
狼狼兒夠。上面記述的是小鎮(zhèn)二十多年前的春天,那時的花開,現(xiàn)在看不到了?,F(xiàn)在上哪里去找那鋪天蓋地、跟瘋了似的油菜花?沒看到的興許永遠看不到了。擅長“花釣”的威哥快要退休,小羅皈依了基督,成了上帝的羔羊。
昨晚,文友小白發(fā)了個朋友圈,村莊和一角油菜花的圖片,配了自作的一首小詩:“春聲最憶是蛙鳴,鬧市蝸居近陌生。晚步欣然聞鼓噪,鄉(xiāng)音灌耳闊別情。”我跟了個評論:“無為的蛙還那么吵人嗎?我們這里稀罕了。”小白是無為人,無為近江,水田漠漠,那里的蛙們或許還能湊起一部鼓吹,趕在花前排一本花開大戲。
老邵故去了,沒能喝上今年的新茶。
老邵是我的詩友,在小鎮(zhèn)這個清湯寡水的社會里,我們都屬于有些異樣的人,怎么說呢,做鹽不咸做醋不酸,還隨便瞧不起人,看大門的文貴師傅說我們是文屁沖天的人。
老邵是個屠戶,細高白凈,頭發(fā)一絲不亂,衣服板扎,身上找不到一個灰條子也找不到一塊油跡子。他喜歡一種“雀翎”牌子的上海雪花膏,從供銷社那時起就喜歡,從小邵搽到老邵,后來這個牌子沒了,他的口袋里總裝一支管狀的護手霜。賣肉的就落一雙油手,沒人用護手霜的,但老邵是個例外,每回賣肉之后,他都要凈手,用護手霜,所以,他的肉總帶一股淡淡的護手霜的味道。肉賣完了,肉架子上剩一副大腸。早點鋪子用濕炭封爐子,空氣中彌散著燃煤的香味,店家陸續(xù)上板,市場漸冷,狗子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這時,老邵喜歡對著空蕩蕩的大棚吼上兩嗓子:“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這春天里……”
老邵有個相好,是山里面的一個寡婦,帶著兩個上學(xué)的孩子,一兒一女。山里的女人很好分清,她們上街總要背一只篾籮,用麻繩編的籮辮,寬寬地斜背在腋下。相好的每回來,從老邵的肉案前飄過,并不多話,老邵伸刀鏇下一塊肉,麻利地掀開背籮放進去,然后笑笑,別的殺豬匠也笑笑,他們大多有自己的相好,并不眼紅老邵。
相好的那兩個孩子,老大是個女孩,是我的學(xué)生,老邵每回和我探討過“海子”之后,總要托我關(guān)照那孩子,說沒老子的孩子傷卵蛋,你就當是我的女兒你的侄女。老邵的“女兒”倔強得很,關(guān)照她不能讓她看出來,小小的歲數(shù)卻有大大的自尊,她害怕同情。那年頭,農(nóng)村的孩子也要定做校服了,我擔心她交不起校服的錢,就跟老邵商量,老邵說,訂,錢我出。當然,老邵的錢出得很巧妙,他讓相好的房前屋后地摘了一背籮香椿頭,然后被他一次性“收購”。
油菜花頂?shù)搅烁叱?,地里的麻頭有一拃深,年后的新學(xué)期過了一個多月,校服到了,是“五一”以后才穿的夏季校服,湖藍色的裙子,白短袖褂子。那天周一升旗,是個薄薄的陰天,我們都穿著二褂子,老邵的“女兒”穿著校服來了,整個操場上只有一套白褂子藍裙子。我在心里難過:可憐的孩子。
老邵沒有酒量,但酒品很好。我們時常在西街的“雙橋酒家”二樓一間叫“草鞋廳”的雅座里吃酒,談詩和女人。老邵吃膩了豬肉,我點些別的下酒。春天里,總是招呼老板娘先上一盤“活口”,“活口”是不足月的孵雞蛋,“活口”上來,外表和白水煮雞蛋無異,很燙,我們左手倒右手地取下一枚,從小頭敲破,吮吸里面的“羊水”,再剝?nèi)サ皻?,熱熱地整個吞下?!盎羁凇滨r。也吃“夾口”,“夾口”是小雞的死胎,不鮮,需要加蔥姜臘肉悶燒。三杯落肚,老邵面生桃花,開始“攔不住”:詩人沒有情人算他媽什么詩人,算個屌。坐懷不亂裝孫子能憋出好詩?有個女人,愛她恨她疼她然后把一肚子的糾結(jié)獻給她……
老邵“上山”那天,“女兒”也來了,穿著黑色的呢子風(fēng)衣,遠遠地站著,遠遠地看著,很安靜。
老邵被一鍬一鍬地埋進了土里,泥里混有落下的花瓣,旁邊一大片梨園,老胳膊老腿的梨樹,正風(fēng)起花落。我右耳背氣,左耳里有一支吼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將我埋在,埋在這春天里?!?/p>
作此記時,春已離地三尺。
站在“桃李樓”的五樓上,能看出去很遠。五樓是一排空教室,走廊很長,陽光也充裕,平常很少有學(xué)生上來,我喜歡在這里走走。從上往下看,一叢叢花,—籠籠樹,鏡像一樣存在著,倒影一般的不真實。
走廊的東盡頭有青山一發(fā),那是東山,山中有我的老家,還有一座叫作“八字口”的山中小鎮(zhèn),鎮(zhèn)上的中學(xué),是我念初中的地方,早年名喚作“巢縣黃山初中”。
八字口的人家,桃李梨杏并不稀罕,也不成園,房前屋后見樣栽幾棵,孩子們有得吃,就不上別人家的樹了,省得成天把“媽”背在身上給人罵。八字口的人家,家家有玫瑰園,春天里,開玫瑰,摘玫瑰,賣玫瑰。采花人趁著露水采一大竹籃玫瑰花下山,跨過澗上的石橋,也不進家門,直接賣到供銷社的大院子里去,過秤后,多走幾步,鮮贊贊的花朵,倒進一口露天的長方形的水泥池子里。供銷社的糕餅坊用漚出來的花泥作糕點芯子,也直接賣這些玫瑰花泥。由于這個產(chǎn)業(yè),春天的八字口,彌漫著玫瑰花的香甜,可看成一座玫瑰小鎮(zhèn)。
玫瑰象征愛情。
初中的三進大瓦屋擺在山腳下的一個高臺上,大門外的空地上是三棵冠蓋巨大的石楠。春天的石楠開一樹傘狀的花,黃白色,有濃烈的氣味,初聞不習(xí)慣,漸漸地就能喜歡上。吃中飯的時候,男生喜歡端著飯缸子爬上去,騎著樹杈吃,老師從樹下經(jīng)過并不糾正,樹很慈祥,摔下來也傷不了。
在字口春夏秋冬地待了四年,我用這四年完成了從一個男孩到一個男生的突變,喉結(jié)、胡須、嗓音,和遺精,我開始喜歡一個人,丟了魂似的喜歡。我很懷念。
八字口向西,越過一道崗嶺是一個叫花苗地的地方?;绲赜辛沂苛陥@,埋著抗日戰(zhàn)爭期間死于“劉庵兵變”的七名游擊隊員,青石的墓碑上鐫刻著他們的名字。每年清明,桃紅柳綠的時候,周圍的中小學(xué)生們都要打著旗排著隊來這里踏青掃墓。這一天,山里很熱鬧。除了這一天,其他時間,陵園里是靜悄悄的,沒有人來,杉木林下,只有紫色的打碗花輕輕搖曳在風(fēng)中。
春暮,深山里有鷓鴣聲。放了晚學(xué),太陽離山還有一丈多高,我們一前一后地走出校門,從農(nóng)具廠的后門口踩著一串石礅過溪,再走一段山腳的竹林,就走出了小鎮(zhèn)的視野。手拿一本政治書,邊走邊背,到了地方,就坐在陵園門口高高的臺階上,開始相互提問,她問:“社會主義制度有哪些優(yōu)越性?”我問:“為什么說無產(chǎn)階級是資產(chǎn)階級的掘墓人?”
我至今不能忘記她那岸柳一樣的睫毛,嬌喘的氣息和起伏的雙峰,夕陽將成排的柏樹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數(shù)十年間,我曾幾次安排行程,一個人在陵園的臺階上坐坐,燃一根煙,穩(wěn)穩(wěn)心神。青山可親,陵園無恙,那些石楠花開的春天不在了,那些如鹿撞胸的疼痛不在了。
少年花事了,中年雨聲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