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年輕時,我們少不更事,以為什么事情都難不倒爸爸;我們長大了,發(fā)覺爸爸漸漸變老,很多事情已經(jīng)力不從心,于是我們在增添了責任、擔憂和關(guān)懷的同時,又常常會想起“過去的時光”。那時的爸爸正年輕,留給你的是個什么模樣呢?
◆王波
30多年了,我和我爸從未坐下來好好聊過。我上大學(xué)前,他最關(guān)心的是我的考試成績,我對他深耕細作的那些土地,則毫無興趣。
30歲之前,我爸對整個人生和家庭的規(guī)劃,也都是以土地為基礎(chǔ)的。1984年,鄰居進城謀生,我爸用2000塊錢買下了右手邊的三四間房子和宅基地,兩年后扒掉舊房蓋新房。蓋至一半,我爸覺得難看且不安全,推倒,重新蓋。如此折騰,等房子落成時,他所有的積蓄也花光了。這期間,他還置換下左手鄰居三四間房子的宅基地。
我爸30歲那年指著左右對我們兄弟倆說:“你們兄弟倆長大了,跟老子一樣,一人三間搭一廈(本地方言里指用作廚房的偏房)?!睂ξ野忠?guī)劃藍圖中的兩套房子,踏進小學(xué)校門不久的我們倆既沒概念也沒興趣。但這絲毫沒阻止他在我們面前的語重心長。
抓過我們的語文或思想品德課本,他經(jīng)常跟我們念叨的是書里提到的匡衡、車胤,這兩人一個鑿壁偷光一個囊螢夜讀,還有孫康,就是在雪地借雪光讀書的那人。對自己更狠的男人還有蘇秦和孫敬,錐刺股頭懸梁的兩個古人。
生活中,我爸確實喜歡跟最努力最勤奮的人在一起。村里當時的第一位中專生是我堂哥,第一位高中生是一個遠房表哥,我爸跟他們交流最多。
我爸上世紀70年代初初中畢業(yè)。跟周圍其他的父輩不同,初中生父親幾乎沒打罵過我們,但對我們的學(xué)習(xí)一直盯得很緊。上一年級那天,同班同學(xué)的家長給他們買的都是鉛筆和削筆刀,我爸給我買的卻是鋼筆和一瓶藍墨水。藍墨水沾水容易褪色,這瓶用完后,換成了我至今記憶猶新的“英雄”牌黑色碳素墨水。由于鋼筆字用橡皮擦不掉,間接養(yǎng)成了我做作業(yè)寫作文必須先想好再下筆的習(xí)慣。
市場經(jīng)濟了,30多歲的老爸跟隨潮流,再次用盡手里的積蓄,買回一條運沙船,把重心從土地上轉(zhuǎn)移開,但經(jīng)營一年多后以失敗告終。
同期破產(chǎn)的,還有他作為父親的形象。進入縣城上高中后,我有次把他在鄉(xiāng)下開的玩笑用在了城里的同學(xué)身上,結(jié)果被周圍同學(xué)同聲指責不妥當。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以后的世界只能自己獨行了,我生存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超出了我爸的人生經(jīng)驗,他已經(jīng)給不了任何指導(dǎo)了。
不過,在分文理科時,我爸用一種猶疑不決的口氣跟我說:“聽人家說讀理科可以上的大學(xué)多,以后門路多。”我尊重了他的建議,在我的人生選擇上,這也是最后一次。
我開始上學(xué)時,我爸剛剛30歲;妹妹大學(xué)畢業(yè)時,我爸整整50歲。他把人生最美好的歲月都奉獻給了我們?nèi)齻€孩子。“老子供了三個孩子,老大上研究生、老二上完中專又當兵、老三上大學(xué),差不多前后腳,沒欠下一分錢的賬?!庇袝r候被人嘲笑沒出息時,他常常這樣回擊。
后來,我們兄妹三人確實通過各自的努力進了城。閑不住的老爸也住進了城里,給人打工管庫房。下班回家后,他依然會惦記鄉(xiāng)下那些土地,只是在孩子面前,他再也不提30年前攢下的宅基地。他知道,那里如今已草木叢生,一片荒蕪之中再也找不到他那欣欣向榮的青春。
◆史瀟瀟
貌似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孩子的藝術(shù)細胞和情感表達方式受爸爸影響大。忘記了出自哪里,但這點在我身上還是挺明顯的。
我爸年輕時愛聽音樂,喜歡看芭蕾舞和電影,這從小時候家里那一摞摞的黑膠唱片和專業(yè)音響上就能發(fā)現(xiàn)。還可以從我爸和我媽戀愛的過程中,窺見他這安靜優(yōu)雅,在那個年代又稍顯奇怪的愛好。每次我跟著我媽翻看老照片,我媽都會給我講他們戀愛時的趣事因為蜜月之前爸媽鮮有合影,蜜月時期照片又最能引發(fā)人對戀愛的回憶。
“我跟你爸談戀愛時,他都沒帶我去過一次餐館?!蔽覌屨f起時有點忿忿。
我好奇:“那去哪里談戀愛呀?”
我媽想想,又笑了:“都是約我去聽音樂會、看芭蕾舞或者電影。”
“嚯……”我心里想,這多浪漫,比吃飯浪漫多了。更何況看個演出比吃頓飯還貴呢,說明我爸舍得?。?/p>
我爸談戀愛時的這些愛好,可不是附庸風(fēng)雅,是真心喜歡,以至于也影響了我的個人喜好。
我三歲時,爸爸就帶我到音樂廳聽交響樂,同事也帶孩子結(jié)伴而去。據(jù)說,別人家的孩子聽了沒半小時要么睡著了,要么不耐煩離座了,我卻悶聲不響從頭聽到了尾。現(xiàn)在每次我想象那畫面,都覺得神奇:一個年輕父親,帶著一個丁點兒大的丫頭,投入癡迷地聽音樂,也是醉了。
爸爸年輕時的愛好就這樣一直伴著我,長一歲,又長了一歲,從此在生活中,從未離開。
大約從小學(xué)一直到高中畢業(yè),我們家的起床鈴都是CD、廣播音樂之類,當然主要是為了叫醒我,以免遲到。隨著我和爸爸年齡一起增長,喜歡也都變化,音樂種類也會發(fā)生變化,有段時間是輕音樂,有時是交響樂。到了我高中時期,爸爸更是跟著我聽歐美音樂、搖滾樂隊作品,反正我那段日子喜歡什么,早上鈴聲就是什么。這樣被喚醒的一天該是多么浪漫,如今忙碌的都市年輕人連睡覺時間都在壓縮,哪里還能有如此情懷呢。
現(xiàn)在想想,我爸爸年輕時,真是一個浪漫的人!
◆張恒
三年前那個午夜,我在產(chǎn)房門外聽到一陣響亮的哭聲,心里頓時由緊張轉(zhuǎn)為欣喜。護士推著老婆和孩子出來,告訴我是個男孩,我更開心了。我一直喜歡女孩子,但在產(chǎn)房外焦慮等待時,心里忽然浮現(xiàn)出一個想法來:我還是想要一個男孩。
唉,童年陰影啊,永遠在你想象不到的時候出現(xiàn)。后來,看著孩子慢慢長大,我伸手拍著他的小臉,扭頭對妻子說:我終于也做爸爸了,也有一個兒子,想怎么打就怎么打,看我以后怎么報童年被他爺爺毆打的仇!
春節(jié)返鄉(xiāng),兒子玩瘋了,我經(jīng)常訓(xùn)斥他,偶爾還作勢要打,每每這時都會遭到爸媽勸阻喝止。終于有一天晚上閑聊,妻子把我的小心思和爸媽說了。媽媽當即反駁我:你爸哪兒打過你??!
“我記得經(jīng)常拿鞋底抽我啊!”我提醒著媽媽。好在當時家里窮,鞋底都是碎布納的,換到現(xiàn)在我看了看我的運動鞋,又看了看兒子伴隨著《小蘋果》旋律扭動的小屁股,哼!
“他也就是做做樣子,哪兒舍得真下手打你啊!”媽媽解釋道。
也許真如媽媽所說,年輕時候的爸爸,被生活重擔所壓的爸爸,只是嚇唬調(diào)皮搗蛋不聽話的我罷了。但對我的上述“指控”,爸爸一句話也沒有辯解,只是看著他的孫子笑。爸爸從來就這樣,我記得他為我做過很多事情,卻不記得他說過什么暖心的話。記得有一年,我耳朵生病,他騎車帶我到50里外的縣城醫(yī)院看病,我甚至記得其間醫(yī)生們閑聊,說自己夏天開冰箱,每月用上百度電,我卻不記得爸爸對我說過什么。初中時,爸媽送我到縣城寄宿學(xué)校上學(xué),爸爸告訴我,媽媽回家后擔心地哭了一場,我卻不知道他是什么感受。后來,他外出打工,又自己做包工頭,常年不在家里,我們交流更少。
所以,爸爸年輕時對我付出很多,我卻知道得很少。他很少有那個時代專制父權(quán)的作派,很少限制我不能這樣不能那樣,我也不記得他曾要求我必須成為什么樣的人。到現(xiàn)在,我雖然沒能成為科學(xué)家,沒能當官,但是人生過得相對自由又輕松。這些自由,我當時毫無感覺,幸虧現(xiàn)在長大也做了爸爸,才能體會到一二。
現(xiàn)在想想,爸爸當時真是太不懂得營銷和包裝自己了,以至于被我誤會他真拿鞋底抽過我這么久,真是委屈他了。
◆毛利
我爸爸年輕的時候,英俊非凡。
我爸和我母親的結(jié)婚照,每每被放出來展示時,都有不識趣的人轉(zhuǎn)向我,說:你怎么一點都沒遺傳到父母的優(yōu)點?我母親通常會接話:她啊,就是結(jié)合了我們倆的缺點。然后做出一臉抱歉的樣子看著我,又開始遺憾自己當年沒怎么生好我。
不用說,在人生的前十幾年,我過得都很沮喪。有一個英俊的父親是什么感受?村上春樹寫過一本小說,里面的女主人公,有個相當拿得出手的父親,每次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特別是在各種儀式上,像是專門來增光添彩似的,“恰如大花瓶里插的鮮花,或黑漆漆的加長高級轎車”。我父親當然沒到這種程度,只是有點像生日宴會上的五彩氣球,好看,又很好玩。
我上小學(xué)時,我爸幾乎參加了每一場家長會。他跟我媽解釋說,是因為我讀書太好老受表揚,所以他必須去。我看到的場景是,家長會間隙總有各種花里胡哨的阿姨,跟他打招呼,這似乎讓我爸覺得很享受。于是,我爸似乎天天很快樂。
可我媽天天似乎氣勢洶洶,天天想給我爸找點麻煩。她可能覺得有些后悔,為什么自己的老公走出門去,總能輕而易舉地和別人聊上天兒?我媽是否想過該找個木訥的老公?這個問題不得而知,只知道我20歲時終于帶回家一個帥得閃閃發(fā)亮的男朋友時,她堅決搖了搖頭說:你弄不過他的!
我爸年輕時最好看的一張照片,是從部隊退役回來,威風(fēng)凜凜穿著領(lǐng)巾飄起的海軍服,在服役的大輪船面前,玉樹臨風(fēng)留了一張影。我媽說,當年他只給她送過幾回海南椰子糖,她就鬼迷心竅一般,非他不嫁。
你一定很好奇,這個年輕時春風(fēng)得意的男人,今天到底混得如何?事情終于轉(zhuǎn)向一個悲傷的結(jié)尾像世界上大多數(shù)男人一樣,我爸在家里日漸沉默,他的玩笑只開給外人聽,他的瀟灑只做給外人看。在家里,他習(xí)慣于在做完飯、吃完飯、洗完碗后,打開廚房的抽油煙機,靜靜地背對著我們,抽一根煙。
我想這大概是大多數(shù)男人的結(jié)局吧,在這種時刻,我從來不會打擾我爸難得的孤獨。一根煙的工夫后,我媽那種十萬火急的聲音一定又會響起來:×××,你到底在干嘛呀!
不過,直到今天,海南椰子糖依然是我媽最喜歡的零食。
◆安黎
走過一個甲子,是什么感覺?
跟以前一樣。我爸60歲生日的時候,他是這么說的。老家的習(xí)俗,論虛歲,親朋好友都要請到,一起慶祝六十大壽。按我媽的設(shè)想,我得請好假、買好票、準備好禮物,還得提前一天回家,去飯店定菜單。
啟程前兩天,我媽打電話說,算了,家里人吃個飯意思一下吧。
是我爸否了既定方案。
我爸出生時,家境清貧,缺衣少穿不說,從小就跟著街坊里的大孩子挑水撿煤,苦活累活樣樣干得來。再大點,當兵轉(zhuǎn)業(yè),調(diào)動工作,孩子出生,母親病重,幾乎沒有一刻喘息。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摸黑騎車上路,從城北趕到城南的工廠,干一整天還要再申請加班,好多掙些加班費。
我爸有很多堅持,一以貫之的。比如,我讀書,他上學(xué)不送放學(xué)不接。如果下雨,他不會送雨具,我要是不能想辦法借傘借雨衣就淋著回家。比如,作業(yè)不幫忙。我美術(shù)課要交上去參加評比的畫和手工,哪怕又哭又鬧又絕食,他也絕不出手相救。
再比如,買雪糕。
那時候,工廠的效益不好,我爸摸索著做生意。剛起步時,他在城西大街上租了一間門面房。夏天的時候,我總是自告奮勇去給我爸送午飯。柜臺就是飯桌,有顧客來的時候,他把飯盒推到一邊,忙著給人家拿東西。一頓飯按多少次“暫停鍵”不得而知,但總要把熱的吃成涼的,滋味全無。
等我爸吃飯的這會兒,我就坐椅子上透過櫥窗往外看。對面有一個眼鏡店,還有一個雜貨店,店門口擺著冰柜,賣雪糕汽水。他一扣上飯盒蓋子,就招呼我“走”,父女倆心照不宣地到街對面買一個五毛錢的小雪人。
我一手拎著空飯盒,一手舉著雪糕,邊吃邊走,回家去。
每天如此。他不知道今天來多少顧客,也不知道誰來要債、誰來還錢,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的:等女兒來,給她買個雪糕。
這或許是家中最艱辛的時候。但我從未聽我爸抱怨過。他少言寡語,從不在家里談店里的事,好像在那兒守一整天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后來,聽我媽念叨才知道,今天人家要貨,爸爸第二天才找人借錢、進貨。如此窘境全靠他一人周旋,其中艱苦難以想象。
我爸不愛訴苦,也不喜張揚。如今,生意雖然不錯,他也依然躊躇滿志,但時光早在奔忙中悄然逝去。在他還沒準備好老的時候,周圍的人已經(jīng)先行一步,張羅著要昭告天下:他60歲了!
“生日要過就得年年過,你還能每年都為這個請假?”他堅持不慶生。
這本該是他人生中第一個像樣的生日。
◆程曼祺
長到二十幾歲,會在某一個早晨,突然覺得:爸媽老了!冬天清晨的陽光照在他們臉上,白發(fā)和皺紋都分外明顯。明明不是一夜生出的,卻在那一刻突然浮到眼前,刻入意識。
有一天,我又在翻看爸爸媽媽的老照片。其中有一張,笑得很燦爛的幾個男青年,并排靠在長江的輪船上,背后是黑白照片也掩不住的兩岸青山。突然,一種細膩的感動緩慢地發(fā)散著,莫名地想起了不知誰的幾句詩,“原來他也年輕過”“原來你也在這里”“原來我們是一樣的”……
我爸是1961年的,有4個兄弟、兩個姐妹,出生在鄂西農(nóng)村。每年的“憶苦思甜”環(huán)節(jié),兄弟姐妹都要說公社里的生活,雖然當時是窩窩頭,現(xiàn)在講起來卻都是如何好吃。
一放學(xué)就要打豬草,把小河兩邊的田埂轉(zhuǎn)個遍,上了中學(xué)后,每天上課前也要去掙工分。
撿谷子,撿到了鄰村的舅舅家,舅舅是管收稻谷的,幾個兄弟就肆無忌憚地把一夏天的成果堆了小半間屋,明目張膽地薅社會主義羊毛。還有夏天去地里摸瓜,大人拿著手電筒來抓,孩子們就一個個伏在墳頭上,小貓一樣扒著墓碑張望。
最開心的時候,是過年時公社一起撈魚。有的時候是把塘抽干,有的時候是壘起一個壩,開一個豁口,然后用魚笱堵在豁口處,不一會兒,魚笱就滿滿當當了,新來的魚,要擠都擠不進來。
也有很多驚險的岔道。我爸和二哥玩,掉到了井里,被鄰居的爺爺撈了起來。高考前,獨自睡在老房間里,一塊大青磚掉下來,砸在了枕頭邊……
最曲折往復(fù),并意義重大的一次抗爭是18歲到19歲。1978年,我爸剛好18歲,正好趕上高考,落榜了,什么都沒考上,水流遇到了堤壩。
我爸就繼續(xù)在家務(wù)農(nóng),養(yǎng)了半年蜜蜂。那時的養(yǎng)蜂人“有點浪漫”,要挑著蜂箱流浪,逐花期而動。和所有“浪漫”的事一樣,現(xiàn)實總不是這么一回事,肩上磨出的是水泡,手上被叮得全是包。
這期間有一次,我爸去找我二爹玩,當時二爹已經(jīng)考上了當?shù)氐膸煼秾?疲野秩ニ奚岬膸ぷ永镒俗?,見了他的室友,在校園里走了走。他想,還是得讀書。卸掉了蜂箱,告別花兒,回了家,自己復(fù)習(xí),英語是沒指望了,數(shù)學(xué)也夠嗆,就看文史了。
第二年高考,我爸考上了市里的中專。然后就來城里了,學(xué)會計,認識了新同學(xué),交了朋友,都是男生,他不敢和女生,尤其是城里女孩子講話,于是有了那些照片,江上有一艘輪船,船上有一排男孩。
如果當時沒有那個決定,沒做那樣的努力,沒有沖開那道堤壩,河流會有別的走向,不一定不好,不過一定是不同的。不知道會流經(jīng)什么風(fēng)景,遇見岸邊的哪棵桃花樹,沒進哪片荒原或海水,但我一定就不是我了。
了解到這個經(jīng)過的時候,我高三,臨近考試了。如果爸爸年輕的時候可以,我有什么不可以呢!當時僅僅是想到考試。后來,又遇到很多別的事。
“原來你也在這里”,所以我才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