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小麥

1952年秋天，因為《麥田里的守望者》的走紅，塞林格手里有了一些錢，他約姐姐多麗絲一起開車外出，既是度假，又可以看看有沒有合適的鄉(xiāng)下房子讓他安靜寫作。他們先到波士頓北部安妮角，那里有漂亮的海邊小鎮(zhèn)，可是房價貴，塞林格買不起。

他們繼續(xù)驅(qū)車來到新罕布什爾州的西北角，一個離紐約二百四十英里的名叫科尼什的小鎮(zhèn)。那里隨處可見山峰、懸崖、森林，母牛在田邊吃草，離小鎮(zhèn)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大片叢林，櫸樹林、松樹林、楓樹林、橡樹林，林中有塊空地，小路盡頭坐落著一座紅房子，小路與小溪相接，天氣晴朗的時候可以看見幾百英里遠的群山，美得完全不像真的，這就是一個童話里的夢幻世界??！

可是姐姐多麗絲說：“這哪里是房子？簡直就是廢墟?！彼X得那爛房子給牲口住還差不多，可是她那位不走尋常路的弟弟偏偏對這里一見鐘情，馬上掏錢買了下來。

其實，我們早就在《麥田里的守望者》里霍爾頓的臆語中見過這座房子：“我會用我掙的鈔票蓋座小木屋，余生就在那兒住。我會把木屋蓋得靠近森林邊上，但不是在森林中間，因為我他媽想一直有陽光高照?！苯憬阊壑械膹U墟，就是塞林格的夢想小屋，他要的東西和一般人不一樣。

霍爾頓還說：“一日三餐全是我自己做，到后來想結(jié)婚的話，我會去認(rèn)識一個美麗的女孩，她也又聾又啞，我們就結(jié)婚。她會來和我一起住在木屋里。她想跟我說什么話，會像別人一樣，寫到一張破紙條上。我們要是有了小孩，會把他們藏起來，給他們買很多書，自個兒教他們讀書認(rèn)字?！?/p>

他的林中小屋的愿望確實是實現(xiàn)了，他在這里寫作、修行、生兒育女，唯一的遺憾是他看上的姑娘沒有一個是又聾又啞，他只好一個一個離開她們，有一個居然還寫了一本書來抖摟他的隱私，真是太糟糕了！

那么，他的夢想，到底算是實現(xiàn)了還是沒有實現(xiàn)呢？

第二年，塞林格在三十四歲生日時搬到了科尼什的叢林小屋，此后的五十七年，他一直生活在這里。2000年曾有人統(tǒng)計，科尼什小鎮(zhèn)一共有一千六百六十一位居民，而他的房子距離小鎮(zhèn)還有一英里。他在這里寫作、修行，剛開始還會接受采訪，參加一些公開活動，后來他慢慢把自己藏得越來越深，總統(tǒng)請他去白宮都被他拒絕了。

大家都認(rèn)為他一直沒有停止寫作，但他似乎純粹只是為自己而寫，1965年發(fā)表作品《哈普沃斯16，1924》（又譯作《1924年哈普沃斯月16日》）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公開發(fā)表過他的任何作品，并且一天天試圖退出公眾視野?？墒沁@種隱退并不徹底，他仍然十分執(zhí)著于不讓這個世界誤讀自己，只要有人未經(jīng)他同意將作品結(jié)集出版，或是收藏他的信件、為他的作品寫續(xù)集，他便會以強硬的姿態(tài)露面，不惜以法律手段來解決問題，每次都鬧出很大動靜，很不像一個真心隱居避世的人干的事情。

而熱愛他的人從來沒有忘記過他， 五十多年來，記者和粉絲經(jīng)常來到偏僻的柯尼什小鎮(zhèn)，想要親眼看看傳說中的塞林格。

他成功地讓自己的后幾十年不被人拍到，也成功地用各種方式讓鄰居們?yōu)樗]嘴?！妒赝摺指駛鳌返淖髡弑Ａ_·亞歷山大曾在1994年驅(qū)車來到這里，當(dāng)他停下車長久地注視著那座房子，一輛車從茂密的樹林里開出來，在道路接口處停了一下，他清楚地看到，那個形容枯槁、白發(fā)稀疏的駝背老人，正是塞林格本人。

那一年，塞林格七十五歲。

他后來又活了十幾年。

2010年1月27日，塞林格在家中去世，終年九十一歲。這個數(shù)字，對一個家有長壽基因，終生熱衷于研究瑜伽、宗教、順勢療法、長壽飲食法的人來說，實在應(yīng)該算是小菜一碟吧。

在他的女兒瑪格麗特（小名佩吉）的《夢幻守望者》一書中，詳細記錄了她成年之前與父親生活在一起的情況。塞林格每天早晨離開一家人住的木屋，去到他自己的小屋寫作、修行，一待就是一整天，基本不理母女倆。他與妻子克萊爾的關(guān)系從不太好到非常不好，直到后來離婚。

情人喬伊斯也在書中大量記錄了這時塞林格的生活細節(jié)，他只吃最簡單的食物，包括生的水果、蔬菜、堅果和半生不熟的肉，他將大多數(shù)人吃的普通食物稱為“毒藥”。他還自己動手用煙囪熏鮭魚卻失敗了，只能憤憤地扔掉。他還是每天吃過早飯就鉆進小屋，是寫作還是修行誰也不知道。

雖然很多人都認(rèn)為她的這部作品不可信，但我倒覺得邏輯上、情感上、細節(jié)上都非常經(jīng)得起推敲。誰讓塞林格要找一個在寫作上顯露才華的姑娘做情人呢？那自然就得擔(dān)著被寫進作品的風(fēng)險。

還有孩子們，被藏在叢林里的孩子們。

在女兒佩吉的書里，她一生出來就在叢林里長大，從小見的人非常有限，都是媽媽在照顧她，媽媽太孤獨，情緒喜怒無常。而父親，對她的態(tài)度在愛不釋手和不聞不問兩極間徘徊，更多的時候根本見不到人。

當(dāng)她成年后讀到《麥田里的守望者》那段最著名的守望宣言時，她感覺憤怒極了，她說：“大人上哪兒去了？為什么這些孩子被許可在懸崖近處玩兒？大人有責(zé)任構(gòu)建一個安全的地方讓那些孩子玩，他們上哪兒去了？至少該建個籬笆，這樣像霍爾頓一樣的小男孩或像我一樣的小女孩就不用永遠處在要人救助的境地了?！笨蓱z的姑娘，父親立志守望成千上萬的孩子，卻并不愿意花心思守望她這唯一的女兒。

佩吉說：“在父親的世界里，有缺點就要被放逐，有過失就意味著成為叛徒。”他筆下的小女孩都是完美無瑕的，霍爾頓的妹妹菲比、聽西蒙講香蕉魚故事的西比爾、要求“我”寫一個極污穢極感人的故事的艾斯美，而他自己的女兒卻覺得自己只能“大部分時間做到不使他丟臉，讓他感到自豪”。 在《最后一次探家的最后一天》里，他寫道：“假如你不能成為聰明的姑娘和了不起的姑娘，我就不希望看見你長大。”

對身邊真實活著的女性來說，這真是一個可怕的要求，無論是情人還是女兒。

女兒為了取悅父親，只能努力去做那個聰明而了不起的姑娘，這樣做的代價相當(dāng)高昂，失眠、抑郁、習(xí)慣性偷竊、屢次試圖自殺，分裂成了她前半生的主題。

在喬伊斯的《我曾是塞林格的情人》一書中，她住在叢林小屋的時候佩吉已經(jīng)上了寄宿中學(xué)，她更多見到的是對兒子百依百順的好爸爸。只要兒子在身邊，塞林格就會很開心，甚至愿意陪他去看“傻里傻氣的電影”，愿意去吃一貫屬于禁吃食品的比薩和富含脂肪的意大利辣香腸。

吃的時候很開心，回到家，兒子睡了，他告訴喬伊斯他多么討厭胃里的那些垃圾食品，并且教她一起如何把手指伸進喉嚨里，使自己把東西吐出來，因為“不能讓這些垃圾爛在你的腸子里”。

兒子被他當(dāng)成了另一個自己。馬特五歲時，塞林格就請父母寄來一些書給他做暑假讀物，包括托爾斯泰、狄更斯全集，喬治·艾略特、雨果、福樓拜、巴爾扎克、簡·奧斯汀、勃朗特姐妹部分作品，還有《拉甲瑜伽》和《虔誠瑜伽》，這樣教出來的兒子，應(yīng)該就是格拉斯家族那些小神童的現(xiàn)實版，更接近父親心目中完美小孩的形象，比起那個放養(yǎng)的姐姐可靠可信多了。

《麥田里的守望者》為什么會對世界有著如此大的影響力？我想，那個滿口臟話的問題男孩霍爾頓身上的憤世嫉俗，其實不完全屬于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他的那些憤怒和傷痛，屬于那個不容于美國主流社會的半猶太人，屬于那個在信仰上帝的國家里卻從小找不到宗教歸屬的青年，屬于那個滿腔文學(xué)抱負(fù)卻曾經(jīng)拿著稿件四處碰壁的文學(xué)青年，更屬于那個剛剛見證了人類史上最殘酷最恐怖的戰(zhàn)爭的“二戰(zhàn)”老兵，所有的這些委屈、不平、糾結(jié)、焦慮、恐懼……被塞林格用文字打造成一套獨特的密碼系統(tǒng)，再加上一滴溫情、兩滴悲憫、三滴愛，一起植入霍爾頓這個形象里，讀到的人一時無法辨認(rèn)，可是人類身體內(nèi)神秘的潛意識系統(tǒng)能夠識別出來，就是覺得這個形象一下子擊中了自己的內(nèi)心，讓千萬讀者愛上這個逃學(xué)男孩無法自拔。

霍爾頓離開潘西中學(xué)前去找對他不錯的老師斯潘塞告別，老先生對他諄諄教誨：“人生就是場比賽，你得遵守比賽規(guī)則?！彼焐险f：“是的，先生，我知道?！毙睦飬s在嘀咕：“比賽，屁話。好一場比賽。如果你參加的那方，里面一個厲害角色也沒有，還談何比賽？什么也不是，比什么賽?！?/p>

是啊，自從塞林格被一所又一所學(xué)校開除，從歐洲戰(zhàn)場的死人堆里爬出來，寫下霍爾頓的時候，他便清楚地知道，俗世凡人正在進行一場骯臟無聊的比賽，里面一個厲害角色也沒有，他才不屑于參加他們的比賽、遵守他們的規(guī)則呢，他要和他們劃清界限，他寧愿把自己藏在叢林中的小屋里，躲開人群，躲開規(guī)則，躲開人們的評說，做一個不要發(fā)表的寫作者，不守一家之規(guī)的修行者，他執(zhí)著將長長的一生過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既不理睬世人頂禮膜拜，也不理親人朋友哭哭笑笑。

他是那種帶著上天賦予的神秘使命而來的人，以他的作品和真實人生傳達著：我就是不一樣，其實，你們也可以不一樣。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