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無銳
那晚,填完一堆表格,正喝悶酒,老友電話響起。每次都是這樣,沒有半點(diǎn)寒暄,劈頭一句:“我咋覺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像柏拉圖?!蔽曳畔戮疲驯砀裢频揭贿叄骸斑@個話題好玩,愿聞其詳?!?/p>
老友說:“陀老在《少年》里提到三種壞蛋,第一、第三兩種是喪失罪感的人,這很像柏拉圖的不可治愈的愚人?!?/p>
我說:“《罪與罰》里拉斯科尼柯夫們說的那些有權(quán)殺人的最新理論,《高爾吉亞篇》的卡利克勒、《理想國》的塞拉西馬柯早就說過了?!?/p>
老友說:“柏拉圖說當(dāng)代雅典心靈的處境,是身處洞穴而仇恨光。陀老說當(dāng)代俄羅斯心靈的處境是身處地下室而仇恨空氣。洞穴和地下室,多有意味?!?/p>
我說:“此語甚有機(jī)鋒,掛電話吧,這就去找你?!?/p>
那晚,我先填了一堆表格,然后跑去跟老友聊陀思妥耶夫斯基,直至深夜,不亦樂乎。
下面的內(nèi)容,是對夜談的追憶。本想寫成柏拉圖對話錄的樣子。寫了幾行,我決定刪掉“老友說”“我說”之類的廢話,因?yàn)?,這一點(diǎn)也不重要。
一、洞穴與地下室
寫蘇格拉底對話的柏拉圖、寫《地下室手記》和《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是為靈魂分類的大師?,F(xiàn)代人也熱衷于分類。陀思妥耶夫斯基讓他的“白癡”梅什金公爵說:“只是由于懶惰,人們才從表面上把人加以分類。”(《白癡》)他和柏拉圖關(guān)心的,不是這些外在事物,而是人的靈魂。他們辨別靈魂等級的尺度,是靈魂與光的關(guān)系,或者直接說,靈魂與光的距離。
《理想國》里,柏拉圖把哲人定義為熱愛光(智慧)、看見光的人。城邦里的多數(shù)人,則生活在洞穴里。洞穴里的人,未必不需要光,卻懼怕光,漸漸忘記光,惱恨那些帶來光之消息的人?!独硐雵返?卷、第9卷,柏拉圖寫了一部政治的敗壞史:從貴族制到寡頭制,到民主制,再到僭主制。現(xiàn)代讀者往往忽視,這部政治敗壞史,同時也是靈魂沉降史。依照柏拉圖,每種政體類型都對應(yīng)一種靈魂類型。僭主政體當(dāng)然是由僭主心靈締造的。但僭主城邦里不只有一個僭主心靈。一個僭主城邦,會把城中所有臣民塑造成潛在的僭主。而在柏拉圖那里,所謂僭主心靈,無非是欲望對靈魂實(shí)施獨(dú)裁。僭主自己就是這樣,他也需要把所有的臣民扭曲成這樣。僭主心靈、僭主城邦,是洞穴人向洞穴深處沉降的最后絕境。洞穴人從依稀記得光,沉降成恨光之人。
1864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發(fā)表《地下室手記》。陀老的這位“地下室人”,是現(xiàn)代版的洞穴人——恨光者。柏拉圖筆下的僭主心靈,已被欲望接管,因而與光隔絕。盡管如此,他們?nèi)杂袕?qiáng)悍的行動力、行動欲。柏拉圖強(qiáng)調(diào)他們的盲目和狂暴。陀老的“地下室人”則連行動欲都已喪失。他高喊“地下室萬歲”,卻不熱愛地下室。他只是害怕光,害怕人,害怕行動,因而除了地下室無處安身。跟柏拉圖一樣,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用人與光的距離辨識靈魂的沉降。所謂害怕光,是對正義、愛欲、美善失去基本的反應(yīng)能力。比如,“地下室人”反復(fù)思考復(fù)仇的問題。他說,對于過去的人而言,受辱、復(fù)仇,是本能一樣自然的事。而在地下室,他可以不費(fèi)吹灰之力,找到各種時髦理論,把受辱解釋成公式般的必然,把復(fù)仇稀釋成可笑的沖動。這個“地下室人”,從不缺少理論。他的理論太多了。以至于,從前的人們憑借德性、血性做出的任何事,在他這里都變得不可能。那些把他包裹起來的理論,個個不同,個個相似。每一個理論,都想要把世界簡化成一個公式,或一張表格。而人,則只是一個代表必然性的統(tǒng)計(jì)數(shù)字、邏輯符號。當(dāng)一個人被這樣的理論俘獲,他就仇恨自己身上的血性、德性,仇恨日光下的愛與正義。愛是累贅,正義是謊言。當(dāng)然,這個“地下室人”仍舊喜歡“美”“崇高”之類的字眼。他如何喜歡呢?40歲那年,他在地下室斟上一杯酒,又往酒里滴幾滴眼淚,“然后再為一切美與崇高的事物把酒喝干”。從此,他成了美與崇高的愛好者,“會在最丑惡、最無可懷疑的骯臟之中”找到它們,并且隨時準(zhǔn)備為它們哭泣,隨時“眼淚汪汪,像塊海綿”。他并不為此自豪,他只是無可奈何。他早已被公式表格、科學(xué)規(guī)律、歷史邏輯馴化了。他知道在這些之外還有光、空氣、生活,還有關(guān)于人的神秘。但他已是地下室的土著居民,公式表格、科學(xué)規(guī)律、歷史邏輯是地下室的精神食糧。離開這些,他根本活不下去。他想出各種比喻,用以貶損自己:“沒有個性的人”“耗子”“蒸餾瓶人”“沒有意志的琴鍵”“不是活生生的父親所生”……在貶損自己這件事上,他真誠極了,坦蕩極了。只可惜,他仍然只能是他:在地下室呆了40年,并且將一直呆下去。
1864年很重要,陀思妥耶夫斯基發(fā)現(xiàn)了“地下室人”。1866 年,他發(fā)表《罪與罰》。1868 年,《白癡》。1871年,《群魔》。1875年,《少年》。1880年,《卡拉馬佐夫兄弟》。這些杰作里,“地下室人”的身影貫穿始終。拉斯科尼柯夫“不習(xí)慣人群”,“一個月以來,天天躲在角落里”,他的轉(zhuǎn)租的小屋,像個衣柜(《罪與罰》);斯維德里蓋洛夫?qū)箍颇峥路蛘f,地獄未必是什么龐然大物,可能只是“一間小房子,像鄉(xiāng)下被熏得漆黑的澡堂,屋里個個角落都爬滿蜘蛛”,直到永遠(yuǎn)(《罪與罰》);肺癆少年伊波利特寄居斗室,撰寫對人類的控訴詞,他也在夢里看見了滿屋子蜘蛛(《白癡》);工程師基里洛夫堅(jiān)信,唯有自殺才能證明人就是上帝,他在空蕩蕩的小屋里徹夜喝茶沉思,等待那一刻的到來(《群魔》);基里洛夫、沙托夫有個共同的導(dǎo)師——斯塔羅夫金,他在空氣清新的瑞士買了一幢“小小的房子”,一場人間鬧劇之后,他回到小小的房間,把自己吊死(《群魔》);大學(xué)生伊凡·費(fèi)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在自己的斗室里撰寫宗教大法官判處上帝死刑的詩劇,也是在這里,與夜訪的魔鬼相互謾罵(《卡拉馬佐夫兄弟》);而伊凡的追隨者和代理人斯梅爾佳科夫,殺人之后,在另一間斗室把自己吊死在一個釘子上(《卡拉馬佐夫兄弟》)。這些在逼仄的空間里絕望著的人,是陀氏小說最陰郁最毛骨悚然的部分。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真正主題,不是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絕望,而是信、望、愛。但陀老之所以是陀老,是因?yàn)樗l(fā)現(xiàn)了一件重要的事:要想在現(xiàn)代世界談?wù)撔?、望、愛,必須先研究這種毛骨悚然的絕望;戳穿地下室,才能把人從地下室里拉出來,讓他們重新記起光。
二、上行與下行
別林斯基只喜歡《窮人》。紀(jì)德則說《地下室手記》是陀老小說的穹頂。
只寫《窮人》的陀老,不是陀老?!陡F人》干凈、慈悲,卻尚未降至靈魂深處,因而未曾觸碰現(xiàn)代心靈之苦況。只寫《地下室手記》的陀老,也不是陀老?!兜叵率沂钟洝蜂h利、殘酷,降得夠深,絕望至極。但陀老并非那種熱衷于擺弄絕望的存在主義作家。他把靈魂推到絕望的邊緣,是要為救贖廓清道路。正如柏拉圖,不是要用僭主統(tǒng)治詛咒雅典人,而是要用僭主絕境提醒雅典人:生活不應(yīng)如此。
《理想國》里,蘇格拉底引導(dǎo)著朋友們,開啟一次先上行再下行的心靈之旅。上行之旅,朋友們見識了城邦和靈魂應(yīng)有的樣子。然后,大家?guī)е鴮γ郎剖挛锏囊娮R下行,漸次辨別靈魂的敗壞。必須見識過好,才能識別壞;對好見多識廣的人,才能對壞辨析幽微。這是柏拉圖的重要洞見。所以,他筆下的心靈之旅,必須先上行,再下行。最終,朋友們見識了好,也識別了壞。旅行結(jié)束,生活開始。帶著這些見識,朋友們得以重審自身之處境,并對自己的靈魂?duì)顩r施以診療:那是生活的上行。
陀老的小說,也有類似的上行、下行結(jié)構(gòu)。他要用《窮人》寫出人的美與善,也要用《地下室手記》寫出人的罪與愚?!蹲锱c罰》之后的每一部杰作,陀老都用一群“上行人物”照亮一群“下行人物”。他的意圖,是讓“下行人物”認(rèn)出自己。在他筆下,所有靈魂沉降的“下行人物”都喜歡喋喋不休地談?wù)撟约?,但他們?nèi)紵o力認(rèn)識自己。唯有通過“上行人物”的引導(dǎo)、映襯、照亮,他們才能認(rèn)識罪,接受罰,重啟“活生生的生活”。沒有蘇格拉底的引導(dǎo),卡利克勒和塞拉西馬柯會永遠(yuǎn)陶醉于權(quán)力即正義的夢話(《高爾吉亞篇》《理想國》)。沒有拉祖米欣和索尼婭的愛,拉斯科尼柯夫會永遠(yuǎn)相信自己是偶然失手的拿破侖(《罪與罰》)。沒有梅什金公爵白癡般的慈悲,羅戈任、娜斯塔霞的瘋癲愛欲就得不到寬恕和潔凈(《白癡》)。沒有朝圣者馬卡爾的爽朗笑聲,少年阿爾卡季有可能成長為另一個拉斯科尼柯夫(《少年》)。沒有阿廖沙的墓畔贈言,伊凡的“宗教大法官”可能被誤會成終極真理。沒有那些“上行人物”,“下行人物”會陷入自我崇拜,自以為發(fā)現(xiàn)了真理,自以為可以用“真理”捏造出某種全新生活。直至某個神秘時刻,他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所謂的真理和生活,只是地下室里的虛構(gòu)。而“活生生的生活”,就在大地之上。每當(dāng)寫到這里,陀老都會說:“那將是另一個故事了?!彼P下所有的明凈故事、陰暗故事,都是為了引人眺望、開啟那“另一個故事”。
柏拉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是靈魂分類大師。他們各自上窮碧落下黃泉,探索靈魂的光譜?!独硐雵防铮乩瓐D談?wù)摿宋宸N心靈?!鹅车铝_篇》里,靈魂等級擴(kuò)充為九種。要把握陀老筆下的靈魂光譜,最方便的參照,是《卡拉馬佐夫兄弟》。老三阿廖沙,是那種懷抱信、望、愛的“上行的人”。老大米佳,代表活在“瑪利亞和索多瑪”之間的,“大地上的人”。老二伊凡,是那種憎恨信、望、愛的“下行人物”,或者說,“地下室人”。
三、上行的人
《白癡》的梅什金公爵、《群魔》的吉洪(見通行本“附錄”)、《少年》的馬卡爾·伊萬諾維奇、《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佐西馬長老和阿廖沙,他們是陀老筆下的“上行的人”。
“上行的人”是蘇格拉底和他的朋友們在心靈的上行之旅漸至頂點(diǎn)時,才能見識到的靈魂。這樣的靈魂,柏拉圖稱為“哲學(xué)家”“愛智者”。他們的主要特征,不是良善、純潔,而是靈魂向世界的神性本源敞開。套用柏拉圖的譬喻,他們是熱愛光、見過光的人,是在洞穴人中間徒勞叮嚀,想要幫人們記起光的人。這樣的人,在洞穴人眼里,是笨拙、啰唆的廢物,是對洞穴生存技術(shù)一無所知的白癡。故而,洞穴人總要羞辱他們、趕走他們、除掉他們,以求清靜。而柏拉圖卻堅(jiān)稱,只有這樣的人才配成為城邦的王和法官。柏拉圖的“哲人王”常常遭到現(xiàn)代讀者的誤解和指控。那不過是因?yàn)椋F(xiàn)代讀者太過熟悉僭主心靈,根本不相信靈魂還有別的可能。對他們而言,“哲人王”只能意味著滿口謊言的僭主。其實(shí)提到“哲人王”時,柏拉圖強(qiáng)調(diào)的并非王的無限權(quán)力,而是哲人的有序靈魂。哲人的靈魂,向神性本源敞開,受神性本源整飭,因而完整有序。哲人既知道欲望的苦樂,也知道理智的價值,更知道智慧的神圣。哲人是對靈魂里的一切事務(wù)深有體驗(yàn)的人。他見識過好的,因而能認(rèn)出壞的,還能識別各種偽裝成好的壞。
這就是柏拉圖的心理學(xué):知道什么是完整,才能理解破碎;體嘗過有序,才能懂得無序;向上眺望過的眼睛,才能凝視深淵。人對人的理解,只能自上而下,反之則荒唐。柏拉圖說:“那些沒有經(jīng)歷智慧和美德,始終熱衷于吃喝的人會下降,終其一生就在中間和下面變動,絕無可能超越這個范圍。他們不會向上仰望真正的上界,或向上攀援進(jìn)入這個區(qū)域……他們的眼睛只會向下看……永遠(yuǎn)那么貪婪。”(《理想國》第9卷)一個永遠(yuǎn)向下看的人,永遠(yuǎn)不會明白向上看的人在說些什么,甚至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自己是在向下看,除非,他因機(jī)緣巧合,把一個完整有序的靈魂當(dāng)成自己的鏡子。
陀老筆下的“上行的人”,很難讓人想起“哲人王”,因?yàn)樗麄兩砩蠠o不帶著濃厚的斯拉夫、東正教情調(diào)。但恰恰在最重要的一點(diǎn)上,陀老和柏拉圖相通:唯有圣徒,才擁有最廣博最深刻的理解力;唯有圣徒才能洞悉發(fā)生在靈魂里的那些事——苦、愛、恨、罪、愚。柏拉圖并未賦予“哲人王”真實(shí)的肉身,也未讓“哲人王”實(shí)施現(xiàn)實(shí)的建國和統(tǒng)治。他的“哲人王”更像折射日光的鏡子,用以幫人識別偽裝成哲人的僭主。陀老的現(xiàn)代圣徒們,也都不是積極的行動者。陀老讓他們穿行于人群之中,唯有透過他們,陀老才能說清那些發(fā)生于現(xiàn)代靈魂里的驚悚故事。
白癡梅什金公爵,是陀老創(chuàng)造的第一位“上行的人”。他自幼為癲癇所苦,寄養(yǎng)在瑞士深山,對人間事務(wù)缺乏基本的知識。經(jīng)過一番人間的情欲鬧劇,他又回到瑞士深山,徹底喪失意識,成為名副其實(shí)的白癡。這位白癡,匆匆闖進(jìn)人間,又匆匆離去,沒有改變?nèi)魏问?,沒有挽救任何人。但正是這位白癡,讓一幕乏味的情欲鬧劇,變成一部可以理解的靈魂悲劇。小說一開篇,陀老就把最為驚人的心理洞察力賦予白癡。他津津有味地談?wù)摢z中的囚徒、斷頭臺前的瀕死者。他從這些瀕死者的心里發(fā)現(xiàn)重生的渴望。他能理解罪人,也能理解孩子。在瑞士山里,他能很快讓孩子們敞開心扉。他能理解短暫人間之旅遇見的每一個人。只有他知道,被侮辱被損害的娜斯塔霞為何渴望自毀;只有他看出,被情欲、嫉妒折磨的羅戈任,竟是一位掙扎在罪與信之間的斗士;只有他明白,那個一邊懺悔一邊騙錢的無賴,也能在虛假的懺悔里說出一些高尚的實(shí)情。無賴這樣評價白癡:
您那樣忠厚老實(shí),那樣天真無邪,即使在黃金時代也聞所未聞,與此同時,您突然用無比深刻的心理觀察,像利劍一樣把人都看穿了(《白癡》第424 頁)。
肺癆少年伊波利特,在自己的世界里怨恨人類,卻又不知拿尚未消失的對人的愛意如何是好。只有在白癡面前,他才發(fā)表那番絕望的獨(dú)白。他對白癡說:“您什么也不要說;您站好……我想要看看您的眼睛……您就這樣站著,讓我看。我要跟一個大寫的人告別?!保ā栋装V》第556 頁)
梅什金公爵既是白癡,又是無比深刻的心理學(xué)家,既是無足輕重的外鄉(xiāng)人,又是闖入故鄉(xiāng)的大寫的人。他誠然未曾改變?nèi)魏问拢褠劢o了渴望自毀的娜斯塔霞,他與行兇者羅戈任成了兄弟,替他安魂,他傾聽了每一個憤怒者、絕望者。他也曾感到疲憊,想要逃離:“他突然想撇下這里的一切,回到他來的地方去,到更遠(yuǎn)的地方,到窮鄉(xiāng)僻壤去,而且馬上就走?!钡菦]過十分鐘,他就意識到逃跑是不行的:“在他面前擺著一些難題,他甚至沒有任何權(quán)利不去解決它們,或者至少也應(yīng)盡全力去解決。他這樣想著,回到了家?!钡鹊綈哿?、寬恕了、傾聽了,他才再次回到來的地方。這位“上行的人”,為一大事因緣進(jìn)入人間,因緣已盡,又離開人間,歸于寂滅。他的身上,有耶穌和佛陀的光影。
《白癡》之后的“上行的人”,也都被賦予深邃的心理洞察力?!度耗А分凶盍钊嗣倾と坏娜宋?,是斯塔羅夫金。斯塔羅夫金最坦誠的自白,發(fā)表于謁見吉洪長老的時刻。斯塔羅夫金不停地說,吉洪只是聽。他在不經(jīng)意間說了一句“我愛您”,又在不經(jīng)意間告訴斯塔羅夫金,他離耶穌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遠(yuǎn)。這時,斯塔羅夫金生氣了。這個人幾乎從來不生氣,這次不同尋常,他覺得好像被人看穿了:
聽我說,我不喜歡密探和心理學(xué)家,至少是那些探測我的心靈的人。我不呼喚任何人進(jìn)入到我的心靈里來,我不需要任何人,我自己能夠?qū)Ω叮ā度耗А返?46 頁)。
這是整部小說里,魔鬼斯塔羅夫金最虛張聲勢的時刻。《少年》里的馬卡爾·伊萬諾維奇、《卡拉馬佐夫兄弟》里的佐西馬長老,共享很多信念和言論。陀老可能有意借助他們表達(dá)自己對某些最重要問題的看法,比如,對俄羅斯命運(yùn)的看法、對東正教使命的看法、對現(xiàn)代的科學(xué)主義的看法、對虔敬生活的看法。
馬卡爾給少年講了很多罪人和無神論者的故事。讓少年驚異的是,這個幾乎不識字的鄉(xiāng)下人,對現(xiàn)代科學(xué)家的生活相當(dāng)熟悉,更對現(xiàn)代那些博學(xué)的無神論者的心靈狀況洞若觀火。作為現(xiàn)代心靈戰(zhàn)爭主要論題的“科學(xué)與信仰之爭”,在馬卡爾那里,竟然輕易化解了。他告訴少年,科學(xué)家的顯微鏡很好:“這是偉大的了不起的事,是上帝賜予人的本領(lǐng)。上帝不是白白地將生氣吹在人的鼻孔里的:‘活著,去認(rèn)識一切吧?!迸c顯微鏡無關(guān)的秘密同樣很好。馬卡爾說,他見過的最博學(xué)的人,也解決不了他們自己這個大秘密。只不過,有的人因秘密而快活,有的人因秘密而愁眉苦臉,瞎忙。馬卡爾不認(rèn)為那些愁眉苦臉的無神論者是上帝的敵人,只是同情他們的瞎忙。
佐西馬是卡拉馬佐夫三兄弟的導(dǎo)師。他給老三阿廖沙的建議之一,是走入人間,讓信仰經(jīng)受淬煉,尤其是經(jīng)受種種現(xiàn)代偶像崇拜的淬煉。他給阿廖沙的另一個建議,是在這場悲劇落幕之前,盡可能去陪伴父親和兄長,聽他們說話。阿廖沙的這個使命,很像梅什金公爵進(jìn)入人間的使命——充當(dāng)鏡子。那些陷進(jìn)苦難和仇恨的人需要這面鏡子。沒有這面鏡子,他們會把自己想得太好(不信),或把自己想得太壞(不望),骨肉相連卻骨肉相殘(不愛)。
陪伴父兄,是阿廖沙走入人間的第一樁試煉。老卡拉馬佐夫?yàn)榍橛唷@洗竺准训那橛镞€包含著嫉妒、羞愧、憤怒。老二伊凡為思想所困。他跟著自己的思想沉降到心靈至暗之地,他對世界的憤怒,遠(yuǎn)比米佳貧血,遠(yuǎn)比米佳冷酷。三人各自受苦,彼此羞辱。他們絕不相信可以彼此理解,甚至不相信可以弄明白自己。但他們都向阿廖沙袒露心跡。倘若世間還有人可以明白這些沉降靈魂的苦,那只能是阿廖沙這樣的人。
梅什金公爵的人間之行草草結(jié)束。馬卡爾和佐西馬分別指導(dǎo)了一個少年,然后離開。阿廖沙則屬于未來。在《作者的話》里,陀老說他“尚未定型,難以捉摸”,而且因?yàn)椤懊鲀羧缢?,肯定被這個時代視為“怪物”。但是,陀老說,像這樣的“怪物”,說不定在某個時候成為社會的中心,而現(xiàn)在,只是因?yàn)槟撤N奇怪的風(fēng)潮,大家暫時遠(yuǎn)離他而已。這可能就是陀老對“上行的人”的期待:生活需要他們,他們本該成為生活的中心;但他們往往被需要他們的人視為異類;但他們畢竟是人間的鏡子,也是人間的種子。這不就是柏拉圖“哲人王”的命運(yùn)嗎?
《卡拉馬佐夫兄弟》沒有寫完。據(jù)說,陀老打算讓阿廖沙投身革命,然后死去。陀老留給未來的革命,肯定不是《群魔》里的那種革命。正如柏拉圖在《理想國》里隱約看見的城邦,不是處死蘇格拉底的雅典。這部未完成之作,結(jié)束于阿廖沙的墓畔談話。阿廖沙在一群孩子的環(huán)繞中講述愛與記憶。這是陀老小說里最明凈的、獻(xiàn)給未來的段落——恰到好處的未完成。
四、大地上的人
《卡拉馬佐夫》開篇不久,米佳和伊凡分別找阿廖沙長談。伊凡的談話,就包括那篇著名的《宗教大法官》。哲學(xué)家和評論家們太看重伊凡的沉思了。其實(shí),唯有把伊凡的看似深刻的沉思跟米佳的醉話連在一起,它才是可以理解的。
《宗教大法官》說:為了如今的卑微生靈,必須把奧秘從大地上割除;那帶著奧秘重回大地的人,必須放逐或殺死;卑微的生靈擔(dān)不起賜給他們的自由,所以只配活在一個強(qiáng)者的自由的奴役之下。從開篇的《宗教大法官》到結(jié)尾的《魔鬼夜訪伊凡》,伊凡的所有煎熬,都圍繞著這個“秘密”。他想憑理智破解這個秘密。當(dāng)他帶著這個雄心沉降的靈魂的至暗之地,活在仇恨秘密、否定秘密,又渴望秘密的撕裂之中。
陀老的小說,幾乎都有一個常見于報(bào)紙的刑偵故事外殼。參照這個外殼,伊凡是查無實(shí)證的弒父者,米佳則是最像兇手的蒙冤者。殺人與未曾殺人,根本不是米佳和伊凡的真正區(qū)別。他們的真正區(qū)別是:一個仇恨秘密,一個承認(rèn)秘密。
見到阿廖沙時,米佳喝了不少酒。他絮絮叨叨講述自己的情欲經(jīng)歷,忽然就背起普希金和席勒來。他說,每當(dāng)沉湎于最最無恥的荒淫之中,就背誦席勒。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掉進(jìn)深淵,但他還想親吻上帝的裙擺。他感到怨憤、恥辱,但他也時常感到愛和快樂。單單從他自己身上,他就知道,人,是一個很大的謎。人,不是瑪利亞,也不是索多瑪,而是從瑪利亞到索多瑪之間的廣闊疆域。單單從他自己身上,他就知道,這片疆域何其廣大,不可捉摸:
糟就糟在這里,因?yàn)橐磺性谑澜缟隙际且粋€謎!……有許多神秘莫測的東西!人世間,有許許多多啞謎壓在我們頭上……有的人,甚至心靈高尚、智力超群的人,也是從圣母的理想開始,以索多瑪?shù)睦硐敫娼K。更可怕的是有人心里已經(jīng)抱著索多瑪?shù)睦硐耄撬植环裾J(rèn)圣母的理想,而且他的心還在因此而燃燒,真的,真的在燃燒,就像天真無邪的少年時代那樣。不,人是博大的,甚至太博大了,我恨不得他能夠偏狹些。鬼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卡拉馬佐夫兄弟》 第161 頁)。
一些人愛著、恨著、受苦、犯罪,但他們始終承認(rèn)世界是個謎。特別是當(dāng)他們對自己感到無能為力時,他們感到自己就是最難解的謎。既然是謎,就可以墮落得很深很深,也可能在奇跡中重生。米佳是個大老粗,但陀老讓他用酒話道出了人之真相。
人之真相,即,人是秘密。博學(xué)善辯的伊凡,則耗盡心智否定這個真相。他用才智建造碉堡,把真相擋在外面。米佳希望人能變得偏狹些,因?yàn)槟菢尤司蜁畹幂p松。比如,如果偏狹成昆蟲,人就可以輕松自在享受情欲??墒敲准阎溃遣豢赡?。伊凡在斗室里思考出一種偏狹的人,偏狹如虱子或蜘蛛的人。然后,他覺得自己有權(quán)力蔑視這樣的人、碾死這樣的人。當(dāng)然,他并未因此感到輕松。他病得比米佳深,罪得比米佳深。米佳是大地上的人,伊凡憑借才智沉降為地下室人。
講述大地上的人的故事,陀老堪稱大師。幾乎所有偉大的俄羅斯小說家,都是這方面的大師。陀老的驚人之處是,不只寫出人之復(fù)雜,更寫出人之廣闊。他的確在瑪利亞和索多瑪這個無比廣闊的領(lǐng)域里觀察人?!陡F人》《白夜》都是感人肺腑的大地上的人的故事。那是水一般明凈溫柔的大地上的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寫受辱者的憤恨、寬恕、在愛中救贖,也寫那種以行兇為美的屬靈的罪?!端牢菔钟洝穼懩切┍簧鐣壗^的罪人,在他們身上發(fā)現(xiàn)美、善,也發(fā)現(xiàn)無法由司法審判割除的惡。西伯利亞的那座囚堡,似乎是陀老后來所有小說的隱喻:一群罪人生活在一起,誰又不是罪人呢;人的使命,是在罪人中認(rèn)識罪,也在罪人中發(fā)現(xiàn)美和善。
《死屋手記》《地下室手記》之后那些更偉大的長篇里,陀老寫了無數(shù)個“大地上的人”。他們大多數(shù)屬于次要角色。但他們每一個都在瑪利亞和索多瑪之間掙扎浮沉,身上有黑暗,也有光。而他們的復(fù)雜光影,只有在“上行的人”的觀照之下,才顯得完整。
《白癡》里的列別捷夫,是社會意義上的平庸狡猾之輩,陀老借著梅什金公爵的眼睛,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對家人的愛、對時代的悲憤;羅戈任是刑事意義的兇徒,梅什金公爵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一個掙扎在情欲和信仰之間的斗士。《卡拉馬佐夫兄弟》里革職的步兵上尉斯涅吉廖夫怯懦卑微,他的兒子伊柳莎暴躁無禮,只有阿廖沙,在他們身上看到了對尊嚴(yán)和愛的渴欲?!渡倌辍防锬莻€叫馬克西姆·伊萬諾維奇的地主,依照大地上所有標(biāo)準(zhǔn),都是不可原諒的惡人??墒浅フ唏R卡爾從容不迫地講述了他的一生:行兇、恐懼、悔改、救贖。馬卡爾講述這個故事,是想讓少年知道,對于人這個謎,要給予多大的耐心和敬畏。
“上行的人”看得見這個謎,帶著謎上路。“大地上的人”,在謎里掙扎,忍耐,盼望?!暗叵率胰恕?,不相信這個謎。不相信這個謎的人,也就不再相信罪與救贖,反過來,他們崇拜自己的才智和權(quán)力。陀老的那些“大地上的人”,沒有一個傲慢至此。酒鬼馬拉美多夫磕磕巴巴地對看熱鬧的人講《路加福音》:
等把所有人所有的人審判完畢,他就會對我們說:“你們也過來吧!過來吧,酒鬼們,過來吧,懦弱無力的人們,過來吧,不知羞恥的人們?!蹦菚r我們就一點(diǎn)兒不羞愧地站過去。他會說:“你們是一群豬!是牲口的模樣,有著牲口的記號;不過,你們也來吧?!庇谑谴笾谴髸途ㄊ吕淼娜藗冋f:“主啊,為什么接納這些人哪?”他會說:“……我之所以接納他們,是因?yàn)檫@些人當(dāng)中沒有一個認(rèn)為自己對此是受之無愧的?!保ā蹲锱c罰》第29 頁)
為何不會覺得受之無愧?因?yàn)閷τ凇按蟮厣系娜恕?,生活和天國,永遠(yuǎn)是個謎。米佳的壞脾氣,跟伊凡的傲慢,是完全不同的東西。米佳的壞脾氣,是大地上的壞脾氣。伊凡的傲慢,是地下室的傲慢。
五、地下室人
《少年》里,少年阿爾卡沙為了炫耀聰明,說出了三種壞蛋的理論:
一種是無知的壞蛋,就是說,他們自信干的壞事絕頂高尚;第二種人是知道羞恥的壞蛋,就是說,他們對自己干的壞事感到羞愧,但由于決心已定,還是繼續(xù)干到底;最后一種是地道的壞蛋,真正的壞蛋……他最大的樂趣就是:當(dāng)窮人孩子快餓死的時候,他用面包和肉去喂狗(《少年》第72 頁)。
那些有羞恥感的壞蛋,正是陀老筆下無數(shù)個“大地上的人”,不會覺得進(jìn)天國受之無愧的人。地道的以作惡為樂的壞蛋,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里的瓦爾科夫斯基公爵,是《死屋手記》里的 A——夫,或者,《少年》里的蘭伯特。這樣的人,陀老稱之為“精神上的夸西莫多”(《死屋手記》第98頁)。他寫了這樣的人,但似乎不愿多寫。他要著意研究的,是所謂的“無知的壞蛋”。這里的“無知”與“受教育程度”毫無關(guān)系,甚至與識文斷字毫無關(guān)系。在柏拉圖那里,根本的“無知”,是對正義的扭曲、對美善的麻木。少年阿爾卡沙的表述,無意間接通了這個古老傳統(tǒng)。
純粹的壞蛋,不可治愈。無知的壞蛋,難以治愈。不可治愈,因?yàn)楹翢o罪感。難以治愈,因?yàn)樗麄兊淖锔斜凰麄兊摹盁o知”扭曲了。這種“無知”,自古有之。陀老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代世界,“無知”常常表現(xiàn)為博學(xué)。正是各種畸形的博學(xué),讓人把罪惡扭曲成崇高?!盁o知的壞蛋”的另一種表述是,“地下室人”(《少年》“前言稿”)。
《地下室手記》里,陀老的“地下室人”處于生活的癱瘓狀態(tài)。這種癱瘓,是一種“理性的癱瘓”。地下室人是由各種現(xiàn)代理論喂養(yǎng)長大的。這些理論無不聲稱可以破解世界之謎、人之謎。破解之道,就是把世界壓縮成規(guī)律、邏輯、統(tǒng)計(jì)表格,把人貶低成規(guī)律的注腳、邏輯的常量、表格的數(shù)字。于是,世界和人沒有神秘可言,只剩下“理性”和“必然”。然而,根據(jù)“理性”和“必然”,人可以做什么呢?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無須做。一個崇拜“必然”的人會告訴自己: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一切,都是必然的,不可抗拒的,因此必須接受、忍受、享受;一切對規(guī)律的質(zhì)疑、對邏輯的抗拒、對表格的厭惡,都是不理性的、徒勞的、蠢的?!暗叵率胰恕本捅绘i在“理性”“必然”編造的牢籠里,無所事事。他可以忍受一切,但不是基督徒出于自由意志的忍辱。他忍受,只是看不到世界有任何自由可言。
緊接著《地下室手記》,是《罪與罰》《白癡》《群魔》《少年》《卡拉馬佐夫兄弟》這幾部大書。陀老把“地下室人”擴(kuò)展成一個序列:《罪與罰》的拉斯科尼柯夫,《白癡》的伊波利特,《群魔》的群魔們,《少年》的韋爾西洛夫父子,《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伊凡……這是一組“地下室人”群像。陀老告訴讀者,“地下室人”的病,不只有“理性的癱瘓”,還有“理性的瘋癲”。
在柏拉圖那里,“理性”指靈魂對神圣本源的愛欲和探究。在陀老的 19 世紀(jì),“理性”僅僅指合乎算術(shù)的心智模式。從18世紀(jì)到19世紀(jì),這種算術(shù)心智成為人類最新的偶像崇拜。人們相信,它是真正的救世主。想要過上好生活,除了“理性”,不需要別的了?!暗叵率胰恕卑l(fā)現(xiàn),對這種“理性”的崇拜,榨干了自己身上的血性、德性,因此生活癱瘓了。假若他想掙脫這種癱瘓狀態(tài),唯一的辦法是,更加瘋狂地崇拜“理性”,按“理性”的指引大膽行事?!袄硇浴钡乃阈g(shù)顯示,需要?dú)⑷?,那么就去殺?“理性”的算術(shù)顯示,需要自殺,那么就去自殺。要么陷入癱瘓無所事事,要么瘋狂行事:“地下室人”就在這兩端徘徊。
《罪與罰》。大學(xué)生拉斯科尼柯夫根據(jù)“理性”推算,斷言人只有兩種:拿破侖和虱子。拿破侖是世界的主宰,虱子只不過是世界的材料。拿破侖當(dāng)然可以碾死虱子,只要覺得必要。他窮困潦倒,把自己關(guān)在一間像是衣柜的小屋里,怕見女房東,怕見任何人。他就在屋子里推算拿破侖對虱子的權(quán)力。除此之外,無所事事。7月初的一天,他出門,殺了放高利貸的老女人和她的妹妹。
《群魔》。革命理論家希加廖夫根據(jù)“理性”推算,為人類規(guī)劃了一條通往自由之路:把人類分成不相等的兩個部分。十分之一的人享有自由和支配其余十分之九的人的無限權(quán)力。這十分之九的人應(yīng)當(dāng)喪失他們的個性,變成類似牲畜的群體。在無限權(quán)力和無限服從中,人類恢復(fù)原始人的淳樸,重回伊甸園。希加廖夫說,這就是人類的必然規(guī)律:從無限的自由出發(fā),以無限的專制結(jié)束。革命小組的另一位理論家說,為了更快地改造世界,應(yīng)該先砍掉一億個腦袋。革命小組的頭頭韋爾霍文斯基說,這些理論仍然只是空想,遠(yuǎn)水不解近渴。當(dāng)務(wù)之急,是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制造混亂,砸碎舊世界。制造混亂的前提,是保證組織團(tuán)結(jié)。保證組織團(tuán)結(jié)的辦法,是在談?wù)摽车粢粌|個腦袋的空話之前切實(shí)殺掉一個人。于是,革命小組集體行動,殺了一個人。
《群魔》。美麗的魔鬼斯塔羅夫金,出于無聊,推演出兩套理論。一套是說,在沒有上帝的時候,要把民族提升到上帝的地位。另一套是說,在沒有上帝的時候,人要把自己提升到上帝的地位。前一套理論,征服了大學(xué)生沙托夫。于是,沙托夫參加旨在破壞的“小組”,又被“小組”殺掉,成為保持“團(tuán)結(jié)”的祭品。后一套理論,征服了工程師基里洛夫。于是,基里洛夫把自殺當(dāng)成頭等大事。因?yàn)?,沒有上帝的時候,人是自己的絕對主宰。如何證明人對自己的主宰權(quán)呢?殺掉自己?;锫宸蚋鶕?jù)這個理論殺了自己。
《少年》。性情寬和的年輕人克拉夫特對俄羅斯做了兩年研究,根據(jù)生理學(xué)推導(dǎo)出數(shù)據(jù)堅(jiān)實(shí)的結(jié)論:俄羅斯民族是世界上的二等民族,它的使命僅僅是給更卓越的民族充當(dāng)材料??死蛱貙ψ约旱耐评砩钚挪灰?,把自己這個二等民族的成員殺掉了。
《卡拉馬佐夫兄弟》。對神學(xué)頗有研究的伊凡,在斗室里寫了一部雄偉的詩劇。這部詩劇的主要理論是:上帝給人自由意志,要人用自由意志去信、望、愛。而人,根本不配擁有自由意志,承受不了自由之重負(fù)。唯一的辦法,是由強(qiáng)者接管所有人的自由,背負(fù)起自由之重負(fù)。配不上自由的人,只能在強(qiáng)者的照管下,過他們配過的生活。這是他們最好的出路。為了幫這些弱者解除自由的重負(fù),必須殺死重回人間的上帝。伊凡在筆記本里寫下殺死上帝的詩劇,然后告訴自己的兄弟:如果沒有上帝,什么事都可以做,包括殺人。同父異母的弟弟斯梅爾佳科夫聽了這些話,就殺掉了老卡拉馬佐夫,又殺了自己。
“地下室人”,或者依照理性癱瘓,或者依照理性瘋狂。無論無所事事還是殺人自殺,他們都被某種“理性”裹挾著。他們崇拜自己的“理性”,以至于喪失了對世界和生活的直覺。僅憑直覺,米佳就知道人是個謎,就想要親吻大地母親和上帝的裙擺。拉斯科尼柯夫和伊凡卻感覺不到,因此,他們只能效忠于“理性”,為“理性”殺人、自殺。當(dāng)他們這樣做時,甚至?xí)男牡咨鲇⑿蹥飧牛何沂俏ㄒ挥杏職饨邮芾浔摹袄硇浴钡娜?我是唯一有能力推動“理性”早日降臨于大地的人;我不曾犯罪,我是英雄。
伊凡遠(yuǎn)比米佳有學(xué)問,但伊凡才是“無知的壞蛋”。他的學(xué)問和“理性”,是地下室里的學(xué)問和“理性”?;蛘哒f,這種學(xué)問和“理性”,就是心靈的地下室。正是這樣的學(xué)問和“理性”,讓他成了“無知的壞蛋”。
六、地下室人編年史
從“大地上的人”到“地下室人”,是靈魂的沉降。從《群魔》起,陀老不只關(guān)心“地下室人”這種靈魂現(xiàn)象,似乎還想梳理出一部“地下室人”的靈魂沉降史。《群魔》寫了兩代人,《少年》寫了兩代人,《卡拉馬佐夫兄弟》也寫了兩代人。其中的“地下室人”之間,不僅有生理、社會上的代際關(guān)系,還有心靈上的代際關(guān)系。現(xiàn)代世界的形成,不只是蘋果手機(jī)和原子彈的發(fā)明史,還是一部“地下室人”的編年史。
《群魔》的第一代,是自由主義者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少年》的第一代,是自由主義者韋爾西洛夫。陀老是在俄羅斯語境里使用“自由主義”這個詞的。他們是把歐洲時髦詞語、話題帶回俄羅斯的人,他們相信,有了這些詞語和話題,人們可以不必再去操心上帝。
《群魔》以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開篇,也以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結(jié)束。陀老為他畫了一幅細(xì)膩的漫畫。這幅漫畫的主要特征,不是思想,不是行動,而是慵懶和閑談。在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身邊,聚集了一批“高級自由主義者”。這些人的每日工作,就是打牌和閑談。老自由主義者時常無所事事,側(cè)身而臥。他和牌友們一邊打牌一邊譴責(zé):“打牌!我坐下來跟你們玩葉拉拉什牌!難道這相稱嗎?誰應(yīng)對此負(fù)責(zé)?誰使我的事業(yè)歸于毀滅而變成一場葉拉拉?唉,讓俄國完蛋吧!”于是他氣派十足地打出一張紅桃五(《群魔》 第13頁)。這個妙語如珠的老名士,談?wù)摱韲?,也談?wù)撋系?。他的本領(lǐng)是把一切都變成閑話。對于俄羅斯,這位接受女地主供養(yǎng)的清客早已隔膜。對于上帝,他已多年不讀《福音書》,脫口而出的一點(diǎn)兒教義談資,都是從敵基督者的書里看來的。小說快要結(jié)束時,他覺得被時代和恩主拋棄了。為了捍衛(wèi)尊嚴(yán),他發(fā)表了一篇演講,然后離家出走。演講時,他告訴聽眾,什么都可以沒有,但不能沒有美,美在人類一切追求里是最高的,也是最終的。離家出走時,他對邂逅的女人編造往昔羅曼史,想要和這女人發(fā)生新的羅曼史。
《少年》的韋爾西洛夫似乎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改寫。陀老去掉了加在斯捷潘身上的漫畫成分。韋爾西洛夫自稱俄羅斯的“一千個自由主義者”之一。他愛俄羅斯,也愛歐洲。他對歐洲的歷史和思想了若指掌,甚至比法國人、德國人更能在歐洲找到故鄉(xiāng)之感。他對現(xiàn)代歐洲和俄羅斯的情況甚為憂心。他知道,喪失信仰、敬畏、禮法之后,世界可能走向瘋狂。但若有人問他此刻應(yīng)該做些什么,他說:“最好什么都不干,至少能因?yàn)槭裁炊紱]有參與過而感到心安?!保ā渡倌辍返?81頁)他屬于沒落貴族,還保有對貴族風(fēng)度的記憶和愛好。他知道應(yīng)該愛人。但他說,他只有閉上眼睛、捂住鼻子才能不討厭人。他知道應(yīng)該擔(dān)負(fù)責(zé)任。僅僅為了這個“應(yīng)該”,他才在幾番拋棄之后,善待不合法的妻子。“他心里裝著黃金時代,知道無神論的未來景象”,這是兒子對他的概括。他的確是一個什么都“知道”的人。但這些“知道”只是抽象的道理,從這些“知道”里,長不出生活的力量和秩序。小說結(jié)尾,韋爾西洛夫分裂成“兩個我”,一個是“知道”黃金時代的我,一個是為“情欲”所苦的我。“兩個我”合力,卷入一場情欲鬧劇。恰恰是在這里,讀者隱約認(rèn)出,他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兄弟。
陀老把韋爾西洛夫們叫作“退場者”(《少年》“結(jié)尾”)。他們身上還有往昔時代的余暉。他們有理想,看重尊嚴(yán),關(guān)心世界,頗有學(xué)問,還帶著老派人物的高貴。但也正是他們,為新的時代制造了真空。生活上,他們自己就是失序者,因此無力為下一代提供秩序。思想上,他們是把舊日信仰、域外思想變成談資的人。他們談?wù)撘磺校矁H僅是談?wù)?。他們所談的,沒有一樣能在自己身上扎根,更沒有什么能成為下一代人的根。充其量,他們只能讓自己守住所剩不多的體面和激情。守住體面,是依靠對美的殘存信念;守住激情,則只能靠自己也收拾不住的情欲。這些“退場者”,以可憐可笑有時可悲的方式終結(jié)了往昔時代。
陀老的意圖很明顯:正是這些“退場者”,擔(dān)當(dāng)了現(xiàn)代世界的教育者;可這些“退場者”,偏偏無力承擔(dān)教育;他們留給未來的,不是遺產(chǎn),而是真空。信仰的真空、思想的真空、生活秩序的真空。有真空的地方,就有填補(bǔ)真空的渴望。那些接受“退場者”教育的人,其實(shí)算是精神的失怙者。他們會帶著復(fù)仇般的怨憤,把自己的精神真空填滿,少年阿爾卡沙就是這樣的人。他是韋爾西洛夫的私生子。開始,他想要抓住某種可靠的“思想”。審視了眾多流俗“思想”之后,他決定發(fā)明一套自己的“思想”。這套“思想”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相信只要抓住它,就可以擺脫虛無,超越世俗。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思想”本身就飄忽不定:“思想”可以為他所做的壞事開脫,同時,“思想”又從未堅(jiān)定到壓制他行善的渴望。既然如此,所謂“思想”就對生活起不了什么作用。少年求助于韋爾西洛夫,想從他的那些抽象談話里獲得生活指南。可是,他先是發(fā)現(xiàn)韋爾西洛夫只能談?wù)摮橄蟮臇|西,繼而親歷韋爾西洛夫的“分裂”和情欲鬧劇。他能從父親身上得到的啟示,不像想象中那般堅(jiān)實(shí)。直至遇到馬卡爾·伊萬諾維奇這個“上行人物”,少年才意識到“人品”比“思想”重要。少年所說的“人品”,可以理解為精神和生活的秩序。馬卡爾讓他見識到活在秩序里的樣子。
《少年》是一個精神失怙的孩子謀求對自己的教育和拯救的故事。當(dāng)一個人的心靈處于真空之時,很容易抓住某個“思想”,復(fù)仇般地崇拜它。少年阿爾卡沙啟靈于自己編造的“思想”,很快又?jǐn)[脫了。那些無力擺脫的人,便可能沉降為“地下室人”?!栋装V》里的少年伊波利特,很像是不那么幸運(yùn)的阿爾卡沙。
拉斯科尼柯夫、斯塔羅夫金、伊凡,都是自以為抓住“思想”其實(shí)是被“思想”抓住的人。陀老在很多地方都暗示,他們跟第一代的“退場者”有微妙的聯(lián)系。伊凡處死上帝的想法并非什么獨(dú)創(chuàng),早在韋爾西洛夫的夢里就出現(xiàn)過了。而斯塔羅夫金則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學(xué)生。他看不起老師和老師的那些閑談,但師生之間卻在一個重要的地方保持一致:貧瘠到只剩下美感。老師崇拜的美,還包含對崇高精神的渴望。到了學(xué)生這里,美感則成了行動的唯一尺度。斯塔羅夫金坦白承認(rèn),自己對善惡毫無感覺。對善惡無感的人,可以什么都不做,也可以什么都做。斯塔羅夫金就是這樣,他可以只為了美感和快感而行善,也可以只為了美感和快感而作惡。他也曾希望能從作惡中感到恐懼、羞恥、罪,但一無所獲。除去為了美感和快感去行兇,他不知道還有什么能讓他證明自己是個活著的人。那個抓住拉斯科尼柯夫的“思想”,也把善惡之類的精神原則剔除凈盡,貧瘠得只剩下美感。拉斯科尼柯夫說自己是“有審美感的虱子”。他堅(jiān)信自己有權(quán)殺死另一只虱子,用斧子殺死一個放高利貸的老女人,沒什么不對,只是形式上欠妥而已。殺死上帝,留下美感,這就是“退場者”和“地下室人”之間的精神紐帶。
像斯塔羅夫金、伊凡這樣的人,在行動上仍是慵懶的。正如典型的“地下室人”,并不特別感到要做什么??墒?,他們有學(xué)問、有魅力,他們的“思想”能夠死死抓住那些更貧瘠的心靈。當(dāng)他們成了新一代的教育者,就會培養(yǎng)出瘋狂的行動者。
斯梅爾佳科夫是伊凡的弟弟,也是伊凡的學(xué)生。老師殺死上帝的“思想”,創(chuàng)造了這個殺死父親的學(xué)生。斯塔羅夫金有三個學(xué)生?;锫宸蚝V信一種“思想”而自殺。沙托夫篤信另一種“思想”而遭到謀殺。韋爾霍文斯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兒子)根本不在乎什么“思想”,他著迷的,是破壞一切的行動。對于這種行動,他有驚人的實(shí)踐智慧。但他知道,除了權(quán)術(shù)和煽動,行動還需要有一個新的神、新的導(dǎo)師。能夠玩弄“思想”、含笑行兇的斯塔羅夫金,是最合適的人選。《群魔》快要結(jié)束的地方,陀老告訴讀者,韋爾霍文斯基也有了自己的學(xué)生。“小傻瓜”埃爾克利,是韋爾霍文斯基的崇拜者。他理解不了復(fù)雜的思想,只是真誠相信老師的革命宣言。他認(rèn)真執(zhí)行老師組織的謀殺和破壞。當(dāng)老師倉皇逃跑時,他覺得悵然若失。
從無所事事的“退場者”,到被“思想”囚禁的“地下室人”,再到地上的自殺與暴行,人先沉降到一無可信,繼而,一無可信催生出全新的狂信。這是陀老留給世界的現(xiàn)代啟示錄。
那晚,我先填了一堆表格,然后跑去跟老友聊陀思妥耶夫斯基,直至深夜,不亦樂乎。當(dāng)我們談?wù)撃切┎W(xué)的“地下室人”的時候,好像是在談?wù)撟约?,以及那些精神上的父親。我們知道,陀老那些陰郁故事的底色,是明媚的生活。他為所有“地下室人”留著通往生活的門。他們可以走出“地下室”,也應(yīng)該走出“地下室”。但那屬于另一個故事,也屬于另一個晚上。
注:本文引文,全部依據(jù)河北教育出版社《費(fèi)·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
責(zé)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