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沃克
十二歲那年,我學會了撒謊。
不是孩子常撒的那種小謊,而是因為恐懼而編造的真正的謊言。那些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把我從熟悉的生活中生生拔起,重重扔進另一種生活。
一九四三年的秋天,我安靜的生活開始迅速改變。不僅因為戰(zhàn)爭把整個世界拖進一場慘烈的爭斗,還因為邪惡女孩的到來。
有時候,我困惑極了,感覺自己像根風車桿,被呼啦啦的噪聲團團圍住。盡管一刻不得安寧,但我心里還是清楚地明白,躲在谷倉里靠書和蘋果對付日子,不去管外面的一切怎樣惡化,這樣不行。十二歲了還不能自食其力,根本不行。我需要屬于自己的地方,自己的小權威,還需要自己的方向。
而這些依然不夠。
十二歲那年,我明白了,我說的話、做的事很重要。
有時候,它們太重要了,讓我不確定,自己愿不愿承擔這樣的重負。
但我還是竭盡全力擔負了起來。
一切從莉莉姑媽送我的陶瓷豬儲錢罐開始,那是我五歲時的圣誕節(jié)禮物。
是母親留意到它不見了。
“你把你的小豬儲錢罐藏起來了嗎,安娜貝爾?”說話時,她正擦拭我臥室墻邊的踢腳線,我正在收拾自己夏天的衣服。她能發(fā)現(xiàn)儲錢罐不見,一定是因為我小小的房間一目了然。除了家具和窗,只有一把在床邊的梳子、一只刷子和一本書?!皼]人會拿你的東西,”她說,“不用藏著掖著?!蹦赣H手腳并用地跪在地上,擦拭時整個身子都隨著擺動,干活時穿的黑鞋,鞋底不時向上翻起。
我暗自慶幸她沒看到我的臉。當時,我正低頭疊一條公主裙,心想,它太粉了,但愿明年春天再也不用穿。我能想象我的臉色,一定跟這條裙子的顏色一樣難看。
那天我放學回家,就去晃我的小瓷豬,想晃出一便士來。結果不慎失手,小豬滑落,碎了一地。攢了好幾年,加起來有十美元的硬幣蹦得到處都是。我把碎瓷片埋進菜園,把硬幣收拾到一塊舊手帕里,四個角系在一起,塞進床下的一只冬靴里。一起放進去的還有去年生日祖父送給我的禮物,是他藏品中的一枚銀幣。
我從未把這枚銀幣放進我的儲錢罐,因為在我的眼里它可不是錢。它就像一枚勛章,我想象自己哪天會將它戴在身上。銀幣上的女士那么美,戴著高聳的皇冠,看起來華貴又莊重。
我下定決心,即使要我舍棄一便士,甚至可能更多,我也不會把這枚銀幣交給那個等在通往狼洞路上的可怕女孩。
每天上學,我都要和兩個弟弟一起步行穿越狼洞,回家時還要再次經(jīng)過,大弟弟亨利九歲了,小弟弟詹姆斯七歲。有個又高又壯、比我們年紀都大的女孩說過,放學后她會在那里等著我們。她叫貝蒂。
貝蒂從城里被送到鄉(xiāng)下,跟她的祖父母格倫加里夫婦住在一起。他們住在浣熊溪畔,房前的小路正好通往我們的農(nóng)場。自從三個禮拜前,她出現(xiàn)在學校,我就一直懼怕她。
傳說貝蒂被送到鄉(xiāng)下,是因為她“不可救藥”。這個詞是什么意思,我要查詞典才知道。我不了解跟她的祖父母一起住在鄉(xiāng)下是懲罰還是治療,可不管怎樣,殃及我們一點兒也不公平——我們可沒犯任何那樣可怕的錯誤。
那天早晨,她無聲無息地來到我們學校,沒有人做過任何解釋。要知道,我們已經(jīng)有將近四十名學生了,像這樣的小學校,這么多學生已經(jīng)超額、部分同學不得不共用一張小課桌。兩個人在一張左搖右晃、布滿刻痕的桌子上寫東西、算算數(shù)。桌板下的小空間,擠著兩套教科書。
我并不太在意這些,因為我和我的朋友露絲合用一張課桌。她頭發(fā)漆黑,嘴唇紅嘟嘟的,皮膚雪白。她的聲音很輕,裙子總是熨得十分平整。露絲也愛讀書,這是我們倆的一大共同點。我們都很瘦,還定期洗澡——狼洞的學生可不是都能做到這一點的。所以我們緊挨著坐不是件壞事。
那天貝蒂走進教室,站在后面。我們的老師泰勒夫人說了聲:“早上好?!必惖賾驯щp臂,一聲不吭,“孩子們,這是貝蒂·格倫加里?!?/p>
我覺得這名字像歌一樣好聽。我們知道這時候該說什么,于是齊聲說:“早——上——好——”貝蒂看著我們,還是沒吭聲。
“我們這里有些擠,貝蒂,不過我們會為你找到座位的。去把你的外套和午餐桶掛好。”
我們安靜地等待,看泰勒夫人要把貝蒂安排坐在哪里。可還沒等她指定座位,一個叫勞拉的瘦削女孩像是察覺到了不祥之兆,收拾書本擠到她的朋友艾米莉身邊去了,空出一張課桌。
這便成了貝蒂的課桌,就在我和露絲的座位前,讓我在接下來的幾天里,頭上掛滿紙球,腿上布滿貝蒂用鉛筆戳出的紅點兒。我很不開心,但又欣慰貝蒂折磨的是我不是露絲。露絲比我小,像個瓷娃娃。我有兩個更蠻橫的弟弟,而露絲沒有。貝蒂來的頭一周,我決定默默忍受她對我的傷害,指望她會逐漸收斂。
在別的學校,老師可能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事。但泰勒夫人不得不迫使自己相信,在她背后沒人搗鬼,因為她要教我們這一大班子學生。黑板跟前的一堆椅子是給正上課的年級坐的,我們其他人就坐在自己的課桌前寫作業(yè),輪到我們上課時再坐到前面去。
一些高年級的男生能睡上大半天,睡醒了坐到黑板前上課,毫不掩飾對泰勒夫人的輕蔑。我確定泰勒夫人總是提前結束他們的課。他們都是大男孩,在自家農(nóng)場里是干活的能手,完全不理解為什么要上學。像播種、收割、放牧這些有用的東西,學校什么都不教。他們心里清楚,等到了入伍年齡,要是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學校也不能幫他們打德國鬼子。在農(nóng)場或牧場干活,為士兵供應糧食,說不定還能幫他們免除兵役,或者能把身體鍛煉強壯,不怕上戰(zhàn)場。而上學卻是一點用處都沒有。
不過,冬天最冷的幾個月,男孩在家要干的活兒又無聊又辛苦:要修理圍欄、谷倉屋頂還有車輪子。比起在瑟瑟寒風里苦哈哈地干活,他們寧愿跑到學校打一天盹兒,放學時再跟其他男孩瘋鬧。所以只要他們的父親批準,男孩們就跑來上學。
貝蒂來學校的那個十月,天氣依然溫暖,所以那些壞小子不常來學校。要不是因為她,學校里會是一片安寧,起碼在那個可怕的十一月之前是如此。那時候一切還沒支離破碎,我還沒被迫謊話連篇。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哪個詞放在貝蒂身上合適,也不知道把她跟學校里其他孩子區(qū)別開的東西叫什么。她來了不到一個禮拜,就教了一大堆我們本不該知道的詞;朝艾米莉的毛衣潑的墨水能灌滿一缸;還告訴學校里的小孩子,嬰兒是從哪里出來的——我還是到今年春天,小牛犢出生前,才從祖母那里聽到。對我來說,知道嬰兒怎么來的是一件溫馨的事。因為祖母講的時候帶著幽默,充滿愛意。她已經(jīng)生過好幾個寶寶了,每一個都在她和爺爺?shù)拇蟠采纤^。但對我們學校最小的孩子來說,這一點也不溫馨。貝蒂講得很殘酷,把小孩子們嚇壞了。最可怕的是,她威脅他們,要是誰敢回去告訴父母,放學后她就一路追進樹林,揍他們一頓,就像她后來對我做的那樣。也許還會殺死他們。小孩子們相信了,就像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