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瀛

一進展廳，一股醇香的酒氣就撲面而來，每個女孩子都穿著精致漂亮的高跟鞋，所有人都喜氣洋洋地站在這個由監(jiān)獄臨時改造而成的展廳中央。天窗之外是漫無邊際、吞噬一切、孤寂空荒的蒼穹。那些不斷明滅、閃耀、劃過的星光，使我想起幼年隨父乘坐深夜列車時，車窗外那一片片于風中飄零、被鐵道沿線路燈所照亮的雪花。

兩杯威士忌下肚，那觥籌交錯的迷幻場面讓我仿佛回到了21世紀的20年代。那時我尚未成年，家父帶我看展時，總會把我打扮成一粒糖果。當他和朋友們聊天，我就獨自穿梭在由純毛長褲、絲綢長裙、百褶闊腳褲、細長光腿構(gòu)成的“叢林”中探險，既觀察作品，又偷聽大人們的竊竊私語。那些密語帶給我的印象是：人人都已心知肚明那些顯而易見的藝術(shù)套路和把戲，但又人人參與其中、樂此不疲。我因此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所謂的藝術(shù)展覽，無非是一場場孤獨人的派對。

現(xiàn)在回首想來，20世紀80年代到21世紀30年代的這50年，無疑是人類繪畫史的最低潮，以至于今天已經(jīng)想不出彼時任何一個像樣的畫家名字了。其實不只繪畫，爸爸帶我看的那些展覽——那些古怪又無聊的表演、那些空洞又顯得野心勃勃的巨型裝置、那些虛情假意的美術(shù)館影像、那些不厭其煩的策展花招，在今天看來都過于“地球”范兒了——那種基于大地引力和太陽光照的藝術(shù)的動機、技術(shù)、效果都顯得何其平凡。在飛船航行數(shù)百年之后，除了我這種有著古代藝術(shù)經(jīng)驗的先民，這種藝術(shù)已經(jīng)在新人類的記憶中消滅了。這些實踐帶著無聊到骨髓中的“次要感”，甚至讓我這種親歷者和職業(yè)藝術(shù)研究者也懶得把他們那個時代從美術(shù)史中打撈出來，進行重新的闡釋和定位了。所以，每當我回想起父親帶我看的那些“當代”（家父時代的藝術(shù)術(shù)語）藝術(shù)品，印象深刻的反而是當年展廳里那些妝容精致、神采奕奕的阿姨們，她們和今天在展廳中的小姑娘們別無二致。

但無論如何，所有人都認為眼下這場展覽至少對我而言是別有特殊含義的，所有人都認為我理應到場，甚至朋友們頻頻暗示我：這場展覽就像是專門送給我的禮物。這么說其實并不夸張，這場和我淵源極深的展覽——“北星之春”，去碑營廠牌第124號，和我的家族有關(guān)。去碑營，一個在歷史長河中如煙消逝數(shù)百年又在今日重生了的名字——家父是這個廠牌的第一位策展人，而這場展覽毫無疑問用標題呼應了家父所策劃的“北平之春”。

北平是父親生活所在地的舊稱，而北星是這艘搭載全部地球永生人的飛船即將到達的地方。我仿佛被寫進一個包含著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句子里，而主語是已死去的父親——這讓我感覺非常忐忑。在接近1000年的時光中，父親的面孔早已被我忘記了，我不辨他是藝術(shù)家、策展人或別的什么——父親有意發(fā)明了很多角色參與藝術(shù)事務(wù)，而我對此毫無興趣。當我被《畫刊》雜志邀請參加這次開幕派對并且撰寫展評時，我才決心到現(xiàn)場看看。

我首先在人群中認出許呱，他是父親所在那個時代最受關(guān)注的畫家。之所以認出他，并非因為他的繪畫成就令我難忘，而是因為他是這個展廳里唯一白發(fā)蒼蒼的人——他是所謂“地球一代”里最后的畫家。

2049年人類永生紀來臨時，一項共識形成：基于永生這種時間性，過剩、不加節(jié)制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對人類而言意味著很大的危機和災難。藝術(shù)市場在之后的5年中漸漸消失了。為解決人類藝術(shù)的遺產(chǎn)，人們成立了跨越國界的藝術(shù)遺產(chǎn)處理小組，從故宮博物院到普拉多美術(shù)館，從大都會到蓬皮杜藝術(shù)中心，所有的作品都被封存起來。

伴隨而來的情況是：一大批職業(yè)畫家失業(yè)在家。其中很大一部分人后來轉(zhuǎn)行做了美妝博主，而另一部分則跟隨綠公司的“繪畫移民計劃”遠征太空——畫家們沉睡冰凍在水晶盒子里，乘坐綠公司的飛船飛往沒有“永生之術(shù)”的星球。他們期待的效果是這樣的：漫長的星際旅行中間就像是睡了一覺，醒來還可以繼續(xù)有理由畫畫。為了保持藝術(shù)物種的多樣性，許呱被允許作為畫家留在地球上。起初他還會去野外寫生，畫一畫“麥片粥”一樣的印象派風景，后來某一天他就突然厭倦了這種“動物園猴子依靠身體慣性表演單手倒立”和“沒有同行競技，也懶得再畫了”（許呱《談藝錄》）的把戲，徹底放棄了繪畫。許呱在最后的宣言中說道：“好吧，繪畫，彼此折磨了那么多年，讓我們就此友好地分手吧?！保ㄔS呱《談藝錄》） 那一天普遍被認為是地球繪畫史的句號。

又經(jīng)數(shù)年，地球毀滅，所有的永生人乘飛船逃離地球。在我們的飛船調(diào)轉(zhuǎn)方向、航向北星之前，去了差不多100顆星球，但沒有一個星球適合人類居住。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不安，北星一直是我們最后的選項。

北星，是綠公司移民成功后傳給地球信號的那顆星球。我猜想那顆星球可能現(xiàn)在就像我爸所在時代的中央美院，每一棟樓里都塞滿了畫家。他們曾是地球的棄子，但為了和他們相見，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地球親戚突然又想起了繪畫，并且為了表達誠意和團結(jié)，恢復了代表團結(jié)一心的“去碑營”系列展。

重新提起這一段藝術(shù)史，是因為眼下這一場展覽的策展主旨“通過繪畫，讓我們重新團結(jié)”，這完全是“去碑營”系列最初發(fā)起時的設(shè)想。之所以現(xiàn)在依舊可以繼續(xù)使用這樣的主題，我明白原因是爸爸的展覽實踐已經(jīng)失敗或還未成功。但我還是有點好奇，當今天飛船上的人們重拾起繪畫這項遺產(chǎn)，在離地球億萬光年的距離之外舉辦這場展覽，究竟可以達成怎樣的成就？

抱著這個好奇，我瀏覽了這場展覽。飛船上唯一攜帶的一張地球紀古代繪畫——委拉斯貴支的《宮娥》，懸掛在展廳的正中央，這是爸爸最喜歡的畫，我小時候卻毫無感覺。畫面中的小公主腳踩在一條黃狗的脊背上——狗是這艘飛船上不存在的動物，誕生于飛船上的這代人，對這個動物形象感到陌生而恐懼。畫的右側(cè)，特別設(shè)立了一個小小的文獻區(qū)，呈現(xiàn)了飛船一代對于此畫的研究成果，我從中讀到了這樣的句子：“公主的腳壓抑了這種棕黃動物的生長和變形，如果沒有腳踩，這個動物的封印結(jié)界將不復存在，它甚至可以生長膨脹到可以撐滿整個畫面，將畫家、國王、妃子、公主們一起吞進胃里?！保◤埩亍?lt;宮娥>中的恐怖生物和逃離地球》）配合這個研究，有一段VR演示：一個虛幻的、黑暗無比的胃中，畫家、國王、妃子、公主們分別站立在高瓦數(shù)戲劇舞臺聚光燈之下，他們的形象都在胃液強酸中漸次溶解，先是毛發(fā)、皮肉，緊接著是筋骨。在一輪徹底消失無形后又浮現(xiàn)出一個全新的形象繼續(xù)溶解——就像一次次永劫輪回。透過虛擬現(xiàn)實鏡頭，我低頭看到自己的雙腳也被溶解了。

這個研究無疑產(chǎn)生于后飛船一代“主體意識”高漲的時期。在這個時期，地球上的所有事物都被重新描述和解釋了一遍，有時我覺得這些描述和我記憶中的事物相差甚遠，但時間久了，我也熟練掌握了這一整套后飛船一代的思維方式，并且以此為基礎(chǔ)開展我的工作。現(xiàn)在想來，他們對于地球文化的研究，并不是一場尋找自身文明源頭的考古探險，而是在處處尋找著其中的差異，以確立自己作為飛船人的主體性。今天在展廳里，當我想到即將見到另外一批同樣來自地球的人類，我馬上恢復了我作為地球人的記憶：這個研究中所談到的狗的形象，絕對是錯誤的。

狗，實際是一種多毛的小型動物，它用四肢行走，依賴人類。我爸曾養(yǎng)過一只品種名為“泰迪”的狗，這只狗死去之后，他曾經(jīng)坐在畫前哭泣了一整天，無法工作。這種動物，并不會變得過于龐大。可以長成巨大體量的是另外一種叫做“象”的動物，飛船上一些古代南亞書籍的插畫中，多次出現(xiàn)它的身影。

然后我看到飛船一代所謂的“文藝復興”作品，他們奉放棄繪畫的許呱為宗師，將繪畫首先理解為“錯誤”。他們對于繪畫的認識是這樣的：在這個時代，科技可以百分之百精確地處理一切圖像、情緒、疾病等等，唯一有可能處處產(chǎn)生錯誤的只能是“繪畫”。繪畫是保留人類缺點、弱點的火種。所以，我在展廳里又重新看到了麥片粥一樣的印象派風景（表現(xiàn)的是雪花漫天般的窗外星空），看到了面料書一樣的硬邊抽象畫，看到了愁容滿面的自畫像。

無疑，爸爸在“北平之春”的導覽文章里所提到的問題，伴隨這場展覽對于繪畫的復活，也復活了：“如果每次繪畫都是對過往繪畫的重演，那么這場重演在何處依舊是有效的？下筆這一動作，在今天除了成為被同行和粉絲欣賞把玩的手藝之外，是否還能承擔更廣泛的文化重任？今天對于繪畫堅持和保護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這么想著，我看到了另一件作品介紹，畫家將自己人生中所犯的每一個錯都當做一次“繪畫”實踐，在這次展覽中，他將整個展廳的地面處理成一個巨大的強力膠池，成為他用來“捕獲錯誤”從而“捕獲繪畫”的裝置。我想起我父親的展覽實踐，他也將整個展覽場地的空間設(shè)計看得非常重要?？吹竭@里，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腳已經(jīng)動彈不得了，展廳就像一個巨大的捕獸器，將我困在其中，進已無能退亦難。展廳中那些妝容美麗的少女們和許呱等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全部消失了，空曠明亮的展廳中只剩下我獨自一人。

我繼續(xù)讀了下去，自述下面是一封寫給我的信：

“你好，你之所以出現(xiàn)在這里是因為你的父親。因他對于繪畫的迷戀，所以你出生了。你從繪畫的愿望和動機里誕生，但卻目睹了整個繪畫的消亡。不知道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展廳中從始至終其實只有你一個觀眾，剛才你所看到的所有人都是通過那杯酒精準注入你眼中的一場幻象。

這和你父親的那些展覽一樣，在所有雄心壯志的展演之后，觀眾每次都只剩下了你自己一人。你將不會死，在我們到達北星之后，你會被作為人質(zhì)交給北星的居民。你是這艘飛船上最為合適的人選，因為你的父親是拒絕了永生的那最后一個人，而這就像北星那些居民的父輩一樣，你們骨子里和我們終歸有所不同。

接下來的航程還有50年，比起你已經(jīng)度過的時光，這個時間并不算長。盡管會對不起你，但我別無選擇——我沒有辦法抵擋‘代替全體飛船人犯一個滔天大錯’這一欲望?，F(xiàn)在，你可以把我所做的這一切一切，當做‘繪畫’了。”

我心情五味雜陳，這一刻其實讓我理解了父親的臨終選擇，理解了他所在的那個時代。畢竟在浩瀚無邊的宇宙中，對我而言，永生和不朽是這艘飛船上最令人不堪其重的技術(shù)，而這封信是父親的展覽在漫長時間長河中最為精準的一次評論。不過還是值得高興，50年后我就可以到達北星，去過一種死亡如影隨形著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