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梅森 何平
從福地《花城》出發(fā),每次去領獎都像過節(jié)
何平:您從1983年開始在《花城》發(fā)表作品,發(fā)過11部中篇,三獲花城文學獎,談談您與《花城》的緣分,處女作發(fā)表的情況?
周梅森:80年代是個文學時代,我也毫不例外到處投稿,當時《花城》在文壇的地位是非常高的,能在上面發(fā)表作品,作家們都引以為榮。(何平:你一出手,就直奔大刊?。?/p>
膽子大,有野心。我不認識編輯,自由投稿。我在《花城》發(fā)的第一個小說是《小鎮(zhèn)》,應該發(fā)在1983年第2期上,但是這個并不是我的處女作。另一部中篇《沉淪的土地》在它之前就寫好了,正在全國各個文學刊物的編輯部里轉悠,一共退稿8次?!缎℃?zhèn)》刊發(fā)后,我又把《沉淪的土地》給了《花城》,又發(fā)表了,引起了文壇的注意。隨后獲得了花城文學獎。那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評獎時,《沉淪的土地》呼聲很高,但終評以一票之差落選。后來的《軍歌》拿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當年的花城文學獎,讓我難忘,它是我最早獲得的文學肯定。后來《花城》評了5次獎,我3部中篇拿了3次。獎金從300元到500元,要知道那時候我一個月的工資也才50多塊。每一次到廣州領獎,對我來說都是一次重大的節(jié)日。其中有兩次我印象最深,一次是在白天鵝賓館,一次在珠島賓館,很隆重。改革開放早期,廣州得風氣之先,每次到廣州都像出國似的,行前總要激動好幾天。
可以說,我是從《花城》走上中國文壇的,《花城》是我的福地,在80年代文學最輝煌的時候,在我文學起步時,《花城》最早接納了我,給了我創(chuàng)作自信,我是永遠感激《花城》的。
刊物風格深刻影響作家,創(chuàng)作奠定后來底色
何平:談話中,你多次提到當年《花城》的風格,而且特別強調文學的穿透力和現(xiàn)實意義,這是不是意味著那一批作品的發(fā)表對你后來的創(chuàng)作影響很大?
周梅森: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花城》也脫離不了那個時代風氣。當時文學復興,各家刊物都在發(fā)關注現(xiàn)實、傷痕尋根反思的小說。我那時候年輕,閱歷不夠,學歷更提不上,先天不足,沒辦法去趕潮流。像《人民的名義》這種作品是寫不了的。我喜歡研究歷史,就從文獻資料中尋找素材和靈感,去找那些“歷史的塵埃掩蓋下的故事和人性”。于是《沉淪的土地》《黑墳》《軍歌》《國殤》《大捷》等相繼應運而生。我雖然寫的是所謂新歷史小說,可是觀照的依然是現(xiàn)實,追求的是有力量的表達。我擯棄了傳統(tǒng)的二元對立的歷史觀,用人文的悲憫的眼光去看歷史,看歷史人物,這種文學的風格和當時的思想人文潮流依然是一致的,追求歷史深度勢必要觸及人性的深度。2017年底,40年后,《小說選刊》又重發(fā)了《沉淪的土地》,并配發(fā)了評論。這說明,《花城》雜志當年具有獨特的文學眼光和審美風格,她能夠引領風氣、挺立文學潮頭,是有道理的。我那時候發(fā)表的一系列小說奠定了我創(chuàng)作的底色,我不是后來才轉向現(xiàn)實主義的,而是一開始就投奔了現(xiàn)實主義,野心勃勃地想寫出時代的某種氣魄和面貌,而那時的《花城》也需要這種有力量的文學。
說到刊物和作家的關系,肯定是相互影響的。某個刊物選擇一批作家,聚攏一批作家,造成一種文學現(xiàn)象,這與該刊物的定位、風格甚至主編和編輯的文學趣味有關。《花城》雜志地處改革開放前沿,得風氣之先,有思想,有氣魄,也有胸懷,體現(xiàn)出了大刊風格。那時的《花城》塑造了自身的形象,也塑造我和許多作家。
讓我感到懷念的是,那時文學編輯與作家的關系非常友好。我與《花城》還有其他一些刊物的編輯屬于亦師亦友,大家都像親人一樣。每次去《花城》編輯部,編輯輪流請吃飯,吃得簡單,飯桌上熱烈討論文學的氛圍很感人。我當時也是編輯,在《青春》編輯小說,刊發(fā)過梁曉聲的《今夜有暴風雪》、姜天民的《第九個售貨亭》等作品,大家對好作品真的是滿心歡喜,鼎力推薦。當然,后來的《花城》開始轉向了先鋒文學,我就和她疏離了,這時我的創(chuàng)作也開始了新的轉向,我把創(chuàng)作目光投向社會現(xiàn)實。雖然不再在《花城》上發(fā)作品了,但私下里和《花城》同仁依然是好朋友。
我的書桌就放在社會上,放在大地上
何平:重讀您最初創(chuàng)作的小說,如《沉淪的土地》《崛起的群山》《冷血》《孤旅》《國殤》等,光看名字就充滿了硬漢派的冷硬風格,可是后來您忽然直接切入了熱騰騰的現(xiàn)實,從新歷史小說大踏步轉向現(xiàn)實題材,這轉換的契機是什么?
周梅森:1992年,我回到家鄉(xiāng),家鄉(xiāng)正熱火朝天地集資建三環(huán)路。當時家鄉(xiāng)還比較閉塞,老百姓對修路的意義不大了解,還有人告主要領導的狀。一次偶然的機會,那位領導和我談了話。這次談話使我認識到改革的艱難,不僅改變了對官員的看法,也改變了文學道路——以反映這個時代的巨大變化和深刻的矛盾為重要內容。1995年,我寫出了自己的第一部政治小說《人間正道》。其后仿佛是掘開了一口富產的油井,不可遏止地噴發(fā)出直面現(xiàn)實問題的作品,至有《人民的名義》等一大批長篇小說問世。
我是一個入世很深的作家,不是清高的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我從來就不是,轉向后,我和現(xiàn)實生活貼得很近。
為老百姓寫作,我對現(xiàn)實主義不離不棄
何平:新時期以來的30多年,現(xiàn)實主義很像一個被妖魔化了的概念。一談到它,許多人便想到“政治工具”“標語口號”等令人倒胃口的寫作。您倒像一個信徒、一個異類,始終不離不棄。
周梅森:我在多個場合說過,巴爾扎克那種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原則,成了我?guī)缀跏且簧裱膭?chuàng)作原則。巴爾扎克在拿破侖雕像下面寫的那句話“你用劍征服世界,我用筆征服世界”,正是我開始寫作時的座右銘。始終強調作為作家的責任——文學不能在這么波瀾壯闊的時代當中缺位。
我是老百姓中的一員,我對于各個階層的人們,內心深處有理解、悲憫和同情。我在現(xiàn)實題材作家中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別的許多作家靠體驗生活來寫,而我寫的就是自己的生活。我長期關注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置身時代的建設之中,我參與的事情特別多,領域也比較廣,如炒股、投資、拍電視。生于這個時代,我的創(chuàng)作不能不關心這個時代。我認為必須要有一部分作家堅持反映這個時代,為這個時代的人民寫作。而我只不過是做我擅長的事。
不存在無關現(xiàn)實的純文學,文學并沒有所謂純粹
何平:1983年,您才27歲,就寫下了《沉淪的土地》這樣當時引人注意的作品。以您當初出道時候的那個勢頭,有人認為您從歷史小說轉到官場政治小說,是從純文學跨越到大眾文學,是自降身段,您怎么看這些觀點?
周梅森:沒有什么大眾文學、什么純文學的天然鴻溝,沒有。你意識流寫得好,那是好小說。你寫現(xiàn)實生活的作品,寫得好,也是好小說。我是一個心理非常強大的人,我行我素,從不被輿論左右,更不會沖著任何獎去。寫作初衷——呈現(xiàn)一個現(xiàn)代的、真實的大中國。早期《絕對權力》里,商人金啟明把官員按照級別分為績優(yōu)股和垃圾股,用金錢去操控官員。到了《人民的名義》,民營老板蔡成功貸款遇到重重艱難,做事必須依附官員?!度嗣竦拿x》找到了時代的痛點,和這個社會各階層、各個層面、各個族群,找到了共通點……我的作品一直是希望影響世道人心的。
我們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可以有不同的出發(fā)點,有自己對社會的觀察,有獨特的觀點,寫小情小愛,寫小資情調,可選擇的點很多。但是我選擇為中國讀者寫作,因為中國讀者養(yǎng)活我,因為是他們買我的書。全世界各個國家翻譯我的書,但沒有國內讀者多。
現(xiàn)實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難度也比較大,敢說真話也會有壓力,很多作家不愿意擔當。現(xiàn)在影視為什么會出現(xiàn)抗日神劇、大女主劇?這就是投資方和創(chuàng)作者不想負責,又想賺錢,就拍打鬼子,怎么獵奇怎么拍。這種缺乏境界胸懷的創(chuàng)作傾向,一度造成國內略顯尷尬的文藝現(xiàn)狀。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創(chuàng)作者是要承擔風險責任的?,F(xiàn)在很多人不愿意承擔責任。所以,文學不在于純不純,更在于誠不誠。所以沒有所謂的純粹的文學。
一個民族在崛起的過程中,文學總不在場,總是站在圈子外面,描繪自己那一點小小的感受,這是不可思議的,這樣文學會與人民越來越遠。我不愿意做這樣的作家,我是盡我所能在寫這個東西,去記錄一個民族艱難的崛起過程,盡管這個過程中有很多很多的問題。起碼要有一部分作家把責任和義務承擔起來。
影視火,根本意義上還是文學的勝利
何平:您的電視劇火了后,原著小說銷量激增。文學依托影視劇這種強勢文化才更能引起關注,這是文學的勝利,還是影視的勝利?
周梅森:我本質上是一個作家、編劇,或者說制片人只是另一個身份。說實話,一開始,我是看不上電視劇的。當初的小說《國殤》,賣出的版權費是500塊。賣掉也就賣掉了,我對他們怎么拍不感興趣。后來出版了小說《人間正道》,央視要拍,找不到合適的編劇,央視的人就說,周老師,還是你自己來吧,你這風格的別人不熟,場面太大,人物太多。我沒辦法才親自操刀開始了編劇生涯,哪里知道一發(fā)而不可收?!秶夜V》《絕對權力》等,每部都播得很好。原本小說也就印個三萬多了不得了,電視劇一播出又賣了七八萬,這是只搞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難以想象的。
我們面對的就是這么一個時代,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在中國電視劇是影響最大、最強勢的藝術傳播形式,沒有之一。在《人民的名義》播出之前,同名紙質書賣了7萬冊,這對文學作品來說相當不錯,但開播之后,據(jù)說是以每天10萬冊的銷量增長。線上的電子書也賣瘋了,一周之內翻了291倍,達到破紀錄的5億多點擊量。這部戲里我提到的書也全部賣火了,比如《天局》等。一部好戲就能把方方面面的東西全帶起來,但前提一定是好戲。
但是,我不贊成文學要依靠影視劇帶動的觀點。我的想法恰恰相反?!度嗣竦拿x》這部劇的成功既是影視的勝利,也是文學的勝利,從根本意義上講,還是文學的勝利。沒有文學的原創(chuàng),哪來這么精彩的人物和故事?我們當前的影視劇缺乏原創(chuàng)性,就憑影視界那些橋段、套路和拼拼湊湊是搞不出來什么好作品的。文學絕對不是任何藝術形式的附庸,而是一切藝術形式的母本、基礎,是它們的母親。這是我不會改變的一個基本的立場。
這段時間,我正忙于《人民的財產》的后期制作,這部劇它的格局更大,層次更豐富,劇情更緊湊,人物更鮮明,相信也會更好看。
寫作是我喜歡的事業(yè),每天保持2000字
何平:和您同齡的很多作家已經(jīng)不出作品了,而您卻一直充滿了創(chuàng)作激情,不斷推出重磅的有巨大社會影響的小說和影視作品,您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對于現(xiàn)在的青年作家,有什么指點或建議?
周梅森:是啊,想想我也挺自豪的,從20多歲寫到60多歲,一不小心成老作家了。但我這一生很幸福,趕上了一個好時代,干著一件我很喜歡的事,還能賺不少錢,改變自己的生活。我覺得要做一件事,一輩子做一件事,把它做到極致,肯定要舍棄許多東西、許多愛好。我保持著每天至少寫2000字的習慣,從早上10點到中午1點。1點吃午飯,下午就散散步。如果半夜恰好有靈感,就拿個小紙條記下來,到了第二天工作的時候再寫。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學,對于青年作家我只有祝福。我相信他們一定會比我們寫得更好。當然,現(xiàn)在文學不太景氣,讀者越來越少了,那種一部作品出來風行天下的局面很少見到了。這里面有很多原因,但是,文學本身也難辭其咎。我們的文學人間煙火氣越來越少,思想穿透力越來越小,對社會的影響越來越低。如果說要有什么寄語的話,我希望青年作家們能多寫點接地氣的文學,多關心當下的世道人心。
祝《花城》不惑,永遠站在時代潮頭
何平:今年是《花城》創(chuàng)刊40周年,您對《花城》有什么寄語或祝福?
周梅森:我一直關注《花城》雜志,如今的《花城》留給我深刻的印象。首先是文學的堅守?,F(xiàn)在不是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時代了,在網(wǎng)絡和影視的侵蝕下,文學小眾化是個不爭的事實,市場萎縮,讀者受眾越來越少,但《花城》守身如玉,在我的印象中,從沒喪失自己的文學立場和文學信念,沒搞過亂七八糟不務正業(yè)的東西,也沒變成賣版面的廣告讀物,這是令人欣慰的。
其次,《花城》仍然保持著對文學潮流的敏感性。比如,近期對科幻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視,既讓我意外,也讓我覺得理所當然,因為它是《花城》。
四十不惑,?!痘ǔ恰凡换?,越辦越好,永遠站在時代潮頭上。
責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