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生

上大學時，曾在報上發(fā)表過一篇寫父親的文章，憶及我十歲生日時，父親在房前屋后種下一片幼林的事。文章中，我把此舉等同于“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認為父親在植樹的同時也植下了育我成材的希望。當時青春年少而又充滿矯情的我，一廂情愿地把父親塑造成一個睿智、充滿才干的人。光陰荏苒，如今重讀這件事，終究“吃驚”地發(fā)現(xiàn)父親的深謀遠慮，僅在于為我備下了日后打家具的材料。

父親也算識文斷字，據(jù)說是高小文化，年輕時還因此在“文化人”青黃不接的農(nóng)村里不大不小地風光過幾回。但終歸是因為年輕吧，過分“恃才傲物”，使得一度在大隊的廣播里抑揚頓挫的父親，變得沉默寡言。郁郁文采連同耀眼的光環(huán)一道被剝蝕殆盡，“文化人”也漸漸變成如今的模樣—— 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是普天下農(nóng)民中極普通的一員，日夜背負著勞作的重擔，套著家庭的枷鎖蹣跚度日。

小時候，我的成績一貫優(yōu)秀。也許這暫時的、表面的風景太讓父親著迷，又因同輩中一位堂兄如傳說中“文曲下界”，竟連跳數(shù)級，一舉考中了北大的研究生。父親也因此而太看重了我，賦予了我太高的期望值。他也許從未具體設想過我成長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到達一個什么樣的境界，但我敢發(fā)誓，父親心里翻騰、涌動的是如我一般近乎妄想的憧憬，而每一次我在本學區(qū)出類拔萃的成績，都無一例外地擴張著他遐想的空間。但我終究讓他失望了，正應驗了古人的一句話：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蔽覜]能成為他想象中的山村卓爾不群的人，只是成了一個清苦的、繁務纏身的鄉(xiāng)村教師。此后一段時間，他竟為此而蒼老、憔悴許多，我能感覺到他遠遠凝望我的眼睛消失了許多神采—— 那是一種熱望的冷卻和消弭，取而代之的只是沮喪。

但父親的“舐犢之情”從未有少，他能讀懂盤桓在我眉宇之間的那些無奈和苦惱。父親不善言辭，因而他常用一些無失痛癢、不著邊際的話，用他的方式來勸慰我、開導我，當然常常是勞而無功。每每此時，他便用沉默和嘆息關注我，用視線勒回我信馬由韁的悵惘和愁緒—— 我當然不能讓他心痛，不能讓一己的傷痛再延續(xù)到父親的身上。

父親好抽煙，當然抽的大多是劣質(zhì)煙。兇時，如“星星索”一般，接連不斷。有人抽煙是瀟灑，是風度，在他而言，則完全是需要，當然并非為醒腦提神以思考什么重大決策，香煙早已如同鞋帽、衣襪一樣，成為他的一樣行頭。母親終年為此而同他吵鬧，但這種陋習，早已根深蒂固了。

父親也嗜酒，一日兩頓，必須同午飯、晚飯一起完成，但父親并非海量，只是“饞酒”。其中有件事于我印象最深，以至于一貫對父親每餐必豪飲的習慣嗤之以鼻的我，終于再無微詞并表示出諸多理解。那是我在校的一段日子，大抵因家里生活拮據(jù)，父親不能盡興。那天到學?？次?，我傾盡稿酬，請他到飯館大吃一頓。買了酒，他竟如孔乙己一般，手發(fā)了抖，一臉喜不自禁。那一瞬間，我心里好一陣酸楚，心里平添了一股自食其力并反哺父母的豪情。

20世紀八九十年代，經(jīng)商潮風起云涌。認為“田里摳不出金娃娃”的父親終于也赤足從田埂走上了大街，右手提著秤桿，左手握成筒狀拿腔作調(diào)地吆喝起生意經(jīng)來。雖然是黃鼠狼娶媳婦—— 小打小鬧，父親卻忙得認真，忙得辛苦，忙得隔三岔五變了臉色訓斥家人。他是窮怕了，也許還有極度的自卑作祟，他的潛意識里躍動著所有中國老人傳統(tǒng)的思想脈搏—— 為人父母總得給后輩子孫留點什么，至少不能拖累。既知天命，卻一事無成，那是要遭人恥笑的。

我理解父親，他的人生勞役已從面朝黃土背朝天轉(zhuǎn)向了駐足市井，引車賣漿。但父親終難逃脫普羅大眾的“七情六欲”，大量的煙酒開銷還是占了他大部分的收入—— 他無力改變自己。

其實，父親也無須改變自己。父親沿襲大半輩子的生活習慣已成為他自身的一部分，刻意改變，只能使他徒增痛苦。他總想著為兒子建造一個理想的家園，為兒子賺取成沓的鈔票，并一直認為自己是在身體力行，雖然他的鈔票很難聚沙成塔。晚輩不盡力反哺，已屬不孝，又怎能接受老父在瑟瑟寒風和烈日驕陽下慘淡經(jīng)營獲得的一點小小賺頭呢？那么就讓他在精神上自我滿足一下吧，讓他覺得是在為這個家及后輩奔波操勞，同時，他的生活也是安逸舒適的——我總是這樣想著。

毋庸諱言，父親的身上具體化著小農(nóng)意識的諸多陋習，那是他一輩子都難以認清和無力改變的，但他也具備著中國農(nóng)民淳樸、善良的優(yōu)秀素質(zhì)。他給予后輩的深沉的愛，他對家庭和親情的強烈責任感，都深刻地熏陶和感染著我。我深信，自己對父親的愛，不僅來自一種血濃于水的親情，更是一種生于長久潛移默化中的敬仰、默契和理解。

西方有父親節(jié)，人們在這一天向心目中偉岸神圣抑或親切隨和的父親表示他們?yōu)槿俗优膼邸８赣H當然過不來洋節(jié)。不過，我很想寫點東西在那一天讀給他聽，以對他的尊敬和熱愛來告慰他那顆飽受愁苦和滄桑的心。

不知父親聽后，可會老淚縱橫？

（責編 唐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