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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遁

2019-09-10 07:22:44魯玉梅
青海湖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舅舅母親

雨是一眨眼之間就來的。拐了一個彎后,沿路的樹就不見了,兩邊的山長了很多怪石,山的頂端有幾片云。路那端的山上有幾座白塔,那就是天門寺。路旁有一塊石壁,女人想一定是“天門寺”三字,可實(shí)際上那只是一塊宣傳草原防火的廣告牌。石壁前是個大轉(zhuǎn)彎,路斜斜上到半山腰去。腳下這條路就是通往天門寺的。一輛紅色夏利車駛過,女人沒有在意,是去山上寺院磕頭的善男信女罷了??绍囎油A讼聛恚俗叩杰囎优缘臅r候,紅色夏利車的玻璃被搖下,女人看見那是一張年輕男人的臉。男人說,上來,我捎你。

蘇末把自己扔到陌生的寺廟里來,這和她平日的生活相去甚遠(yuǎn)。

和天問寺一樣,天門寺第一個殿宇是釋迦牟尼大殿,第二個是財神殿,第三個是觀音殿。佛妙相莊嚴(yán)。在天問寺蘇末經(jīng)過很多破損的水泥臺階,把寺院大殿都轉(zhuǎn)了一圈,看見很多人在佛前磕等身長頭,她甚至尾隨著一家祖孫三代看他們怎么磕頭禮佛。他們篤信虔誠地把桑煨進(jìn)白色的桑爐里面,嘴里念著六字真言,那些真言隨著淡藍(lán)色的桑煙飄到天空中去了。

因?yàn)橄掠?,大殿的門從里面扣著,那個載自己上來的男人推了推大殿門,用蘇末聽不懂的土語說了幾句話,大殿門開了。是個齙牙僧人。齙牙僧人顯得有些慌亂,他臉上殘存著睡意,身上的衣服領(lǐng)子和袖子有很多污垢,顯然很久都沒洗過。男人說,你去拜佛,我有點(diǎn)事兒就不陪你了。蘇末拜了大殿中的釋迦牟尼佛,又拜了偏殿中的宗喀巴佛。齙牙的僧人說,上去再拜拜財神殿。蘇末點(diǎn)點(diǎn)頭,出來去財神殿。同天問寺相比,天門寺實(shí)在太小了,它山上似乎沒有路。蘇末細(xì)細(xì)看了看,西邊有一處石頭堆,她就順著石頭堆方向走去。一直走,走到財神殿。財神殿只是一處廟觀似的建筑。蘇末拜了拜。從斗室里面走出一個人來,蘇末吃了一驚,原來就是載她上來的那個男人。男人說,上去拜拜觀音吧,她一定保佑你吉祥如意,觀音是女的神。蘇末沒說話,決定去上面觀音廟里拜一拜。走了很多路,路很崎嶇艱險,有一段用鋼管圍做了護(hù)欄,感覺一晃就會掉到山崖下去。蘇末氣喘吁吁走了將近半個小時的路,累壞了。她下山時,那個男人已經(jīng)在車?yán)锏人?。蘇末有些吃驚,笑了一下。

蘇末32歲了,青春很快會像閃電一樣消失到天邊去,所以她盡量笑,笑能把年輕女人的可愛多留下一些。他們回到山腳下那條水泥路上。你是來求什么的,男人問。蘇末說,我不是來求什么的。事實(shí)上,蘇末也不是來求什么的,她拜佛是因?yàn)榉鸫缺拿嫒?,而不是另有所求。男人又問,怎么一個人來了。蘇末說,我就是想一個人。男人說,現(xiàn)在一個人出來的很少。言外之意就是你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個女人獨(dú)自外出,來的且是荒郊野外之地,要么經(jīng)歷了無法想象的劫難,或者有著難與人外道的原由。坐人家的車,很難推之不理,但說,說什么呢?因?yàn)樘K末自己也不知是什么原由讓她產(chǎn)生這次外出的念頭。是她的腳帶她來的,并且她不想回去。雨很大。雨中一切宛如幕布上的電影一樣,如夢如幻,她與這個男人仿佛是電影的主人公,相遇只是一個橋段。男人說,我們抄近道。蘇末一下子就慌了,她也怕。她到底是個女人。32歲,經(jīng)歷了一些事,有暴虐的,有溫情的,有無奈的,可沒有經(jīng)過的還很多,比如對一個陌生人的信任,可是她不能讓他看出她懷有巨大的恐懼,也不能讓他看出自己受到的戲謔。蘇末點(diǎn)點(diǎn)頭。車子完全被水淋著。其實(shí)現(xiàn)在應(yīng)該后悔,可是奇怪的是蘇末壓根沒有后悔。男人說你會在8點(diǎn)到達(dá)布蘭,我送你到路口,吃了晚飯你搭車去布蘭,我往回走。蘇末看見路邊的標(biāo)記是今天路過時見過的。蘇末說,那怎么好意思。男人看了看女人,嘆了口氣,仿佛在說總算這個女人和正常女人一樣虛情假意起來。他笑了笑。路況不好,車子有些顛簸,男人大大的肚子像只調(diào)皮的皮球隨著車子的顛簸而跳來跳去。他喜歡咂嘴,像是吃了一種很好吃的東西后禁不住贊嘆一樣,他還喜歡用手背擦嘴,仿佛真的吃了什么忌諱的東西急于掩藏一樣。他說他覺得開車是件累人的事情。男人沒話找話。陌生人之間除了沒話找話這游戲,再沒有可玩的了。蘇末說,是嗎?這時她突然想起自己的老公。她的老公身體很棒,從來不說累。蘇末出來這些天第一次想到她老公。她想老公是愛她的,同時也愛著另外一個女人。有一次她看見老公的脖頸留著被紅蜘蛛叮咬了般的紅印記。當(dāng)她知道有她的存在的時候,她把自己弄得跟個瘋子似的。但很快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跟兩個疑問較勁,她想一個人怎么會同時愛上兩個人,還有她老公怎么像個演員一樣那么善于表演。如果那次他不百密一疏泄露了秘密,不知還要表演多久。蘇末很快感到累了,覺得這樣做很沒意義,于是她就不鬧了。老公表示以后不再與那個女人糾葛了。蘇末試圖把這件事不當(dāng)事兒,可她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灑脫。這件事情促成了這樣一次旅程嗎,蘇末也沒能給自己一個肯定的回答。男人說加個微信,還說當(dāng)蘇末想說話的時候就可以找他,現(xiàn)在不說不代表以后不說,再說以后想來這里時還可以找他。男人的肚子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樣激動得蹦來蹦去。蘇末沒有表態(tài)。這個時候男人的手機(jī)響了一下,他拿起來看。蘇末很不地道地瞄了一下,頭貼是個漂亮姑娘。這個世界上誰又能逃得過庸俗的生活,蘇末是,這個男人也一樣。陣陣倦意襲來,她閉上眼睛。

那是一頭奔騰而起的牛,它犀利的角挑釁般抵著頭頂?shù)奶?,全身的力量凝聚在角尖上。盡管深陷黑暗,但絲毫掩飾不住它的軀體在一瞬之間爆發(fā)出來的那種驚心動魄的意味。它似乎要用角挑破這籠罩四周的黑,要讓光明像河流一樣傾瀉而下,要讓春天以及與春天緊密相連的所有美好都降臨在四野。也就在剛才,蘇末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心臟還在怦怦狂眺。

她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深度睡眠。也就是說很多年來,沉睡的只是蘇末的肉體,她的靈魂并沒有同肉體一起放松下來過。這種情形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也許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這樣的結(jié)果是晚上但凡有一丁點(diǎn)的響動,她就驚醒,然后腦子開始清晰起來,徹底失去睡覺的欲望。

多少次她像個幽靈一樣徘徊在書房門口。書房那張小床上睡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就是余兆賢。好幾次,蘇末要抓住書房門的把手了,可就像被誰冷不丁潑了一盆開水一樣縮了回去。

那晚似乎有東西在她屋子的窗欞前叫喚了一聲就急速藏進(jìn)黑暗中。那也許是只尋找配偶發(fā)情的流浪貓,也許是一只正在捕鼠的貓頭鷹。鄉(xiāng)村的夜晚通常是另外一些生命的天堂。沒開燈,披上衣衫,就在黑暗中蘇末走到院子里,然后就在黑暗中她看見了那頭奔騰而起的牛。蘇末甚至聽見牛“呼哧”的喘息聲,只這一聲再也聽不到什么了,仿佛隨著牛奔騰而起,那呼哧聲被牛用力甩到半空中了。過了好久傳來“磕磕”聲,蘇末幾乎要斷定是樹葉??墒窃僮屑?xì)一聽,磕磕作響的不是樹葉,因?yàn)闃浔豢撤ベu光了,房屋周圍沒有一棵樹。作響的是蘇末的牙齒。深秋的夜氣已經(jīng)很涼了,她只披著一件單衣站在院子里。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讓她產(chǎn)生這種生理反應(yīng)的不是秋天的天氣。

去年6月,蘇末的父親還在省二醫(yī)院照顧住院的舅舅。其實(shí)也說不上照顧,就是父親陪舅舅嘮嗑。人和人之間是很奇怪的。除了舅舅大兒子出車禍傷了腳不便走路,二兒子因?yàn)槭侵钦险疹櫜涣瞬∪诉@個原因之外,第二個原因就是舅舅愿意和父親說話。很少有人愿意和父親說話,即使是作為他女兒的蘇末。

和父親說話是很吃力的,因?yàn)樗偛焕頃e人,按照自己的思路來。與他通電話的時候,這種溝通障礙更明顯,因?yàn)槟阍趶?qiáng)調(diào)自己意圖之時,他那邊早斷了電話。在和父親寥寥無幾的通話中,蘇末發(fā)現(xiàn)和他通話時間最長的也就兩分零六秒,其他都在一分鐘之內(nèi)。平常蘇末有事兒總是給母親打,極少給父親打電話。蘇末的哥哥也是一樣,喜歡給母親打電話,不太給父親打。由此,這種溝通障礙很快把父親排除在他們的生活之外。也許這種狀況從很早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了,比如在蘇末兄妹小的時候,或者比這個還要早的時候,只是所有人還沒有意識到過這一點(diǎn)。后來隨著這種狀況的不斷加劇,才讓人有所警覺罷了。剛搬到省城新房之后,由于有夜里抽煙的習(xí)慣,父親和嫂子起了矛盾,嫂子嫌父親抽煙把房給熏壞了。于是父親白天都在外面吸煙,到了晚上就跑到樓梯口去吸。本來這個不算是壞習(xí)慣的習(xí)慣沒什么大不了,就像一個人嗜辣、一個人嗜酒一樣平凡。不幸的是有天晚上他去吸煙的時候,家里進(jìn)了賊,把鞋柜抽屜里的一千多塊錢弄走了??上攵@件事情引發(fā)的后果。如果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小毛賊,而是個窮兇極惡的罪犯的話,就不是簡簡單單丟一千多塊錢的事情了。后來父親買了些糖果試著戒煙,就把煙給戒了。蘇末想父親這次是下了決心的。再后來父親去離海湖新區(qū)不遠(yuǎn)的一家停車場看大門,并且在那里養(yǎng)了一只狗。為了照顧那只狗,父親每天都到一個面食館端剩飯。母親忍無可忍,因?yàn)楦赣H每條褲子上都是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油漬,并且停車場旁正在修通往湟中的高速公路,父親粘著油漬的褲子和鞋子總是被一層塵土包裹著。起初家里人還不知道他養(yǎng)了一只狗,后來這件事情終于被獲悉了,并且知道了父親又開始吸煙了,于是他出來守停車場的目的就變味了,那就是為了避開眼目吸煙。母親再也不愿意洗那些臟兮兮的衣服和鞋子了,她的腰以前受過傷,到現(xiàn)在還在痛,所以每天她幾乎是在咬緊牙關(guān)照顧兩個小孫子的起居飲食,而父親卻在外面像伺候祖宗一樣伺候那只狗。母親讓父親回來,而這次父親卻破天荒地違背了母親,他愿意待在那個臟兮兮的地方。對此母親除了抱怨也別無他法,她嫌那里臟,就不去那個停車場看他了。到了休息日,她會從對面的劉家寨市場買夠父親吃三天的面條,回停車場的時候讓父親拎走。和父親一起守停車場的還有一對也是從農(nóng)村來的老夫妻,那個男的姓索。那個老索問父親怎么不見你老婆子來,父親回答自己的老婆子去世了。再沒見老索問過。后來母親因?yàn)橛行┦虑槿チ艘淮胃赣H那里,剛好父親又去飯館端剩飯去了。聽到狗叫,那個老索來到父親的屋子,意味深長地看著母親,拐彎抹角問了她一大堆問題。后來母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大為光火。她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對別人說她死了,她把這件事情告訴了蘇末的嫂子,而嫂子把這件事兒當(dāng)一個巨大的笑話講給蘇末聽。蘇末除了顏面掃地,就是懷疑父親的神經(jīng)不太正常。后來那只狗死了。狗死亡的原因竟然是胃腸炎,罪魁禍?zhǔn)拙褪悄切┱{(diào)料味很重的餐廚垃圾。父親回家來了。在戒了一個月零三天煙以后,他依舊是那個半夜里去吸煙的幽靈,不聲不響,卻風(fēng)雨無阻。只不過出門的時候不會再讓房門大開,他輕輕拉上房門,在樓梯口消滅完三根劣質(zhì)香煙以后,像一個剛剛接受完洗禮的圣徒一樣心滿意足地回到家里,然后又心滿意足地睡著了。父親的事,家里人都知道了。見他不聽勸,索性都不再勸。于是在家里他仿佛就是一個角落里的幽靈,偶爾和小孫子說說話,嫂子就會說爺爺別把你土里土氣的家鄉(xiāng)話教給孩子。父親的臉色瞬間就變了,但不一會兒就恢復(fù)原貌了。不過這加重了他覺得在別人家里一樣的不自在感。放賊進(jìn)來偷走一千多塊錢、重新吸煙這兩件事情使他在兒媳面前已經(jīng)顏面掃地,更何況宿命一樣,他這個兒媳與妻子一樣性格剛強(qiáng),兒子每月交2500塊錢的生活費(fèi)外,家里所有的收入都由這個兒媳管理,也就是說老頭要煙錢都要看兒媳的臉色。沒過一段時間,父親就去二醫(yī)院打掃衛(wèi)生,當(dāng)然這次又是瞞著哥哥和嫂子。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在醫(yī)院打掃了二十來天就被辭退回家。父親要蘇末去二醫(yī)院財務(wù)室去結(jié)那二十來天的工資的時候,她才知道了此事。被二醫(yī)院辭退之后,他再也沒有提出去工作,那時哥哥已經(jīng)知道父親去醫(yī)院打掃衛(wèi)生的事情,他甚至都沒敢告訴他的妻子,害怕老父親又會受一場責(zé)難,然后他答應(yīng)每月給他兩百元的煙資。徹底住到家里的父親開始一心一意為家著想了。蘇末出生的這個地方有薩滿教遺風(fēng),人人相信萬物有靈。母親因?yàn)樯┳赢?dāng)初懷不上而無數(shù)次地在神位前懺悔過,后來即使是西京醫(yī)院治好了嫂子的不孕癥,母親卻毫不遮蔽地把這記到了家神的功勞簿上:她認(rèn)為自己的虔誠感動了家神,是神靈給她送了兩個孫子。所以每到一個重要節(jié)日都要敬神禮佛。每次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蘇末的父母都會去。后來因?yàn)楦绺缟┳庸ぷ髅γ摬婚_身無暇顧及兩個孩子,回家敬神禮佛的事情就由父親一個人來完成。沒有人能夠體會站在那地方的那種感覺,而你的根,你身上所流淌的血都和這個荒涼的地方有關(guān)系。那個時候你就會覺得悲從中來,不由自主又莫名其妙。有一次父親沒有打到車,就給蘇末打電話來接他到老家去。蘇末開車把父親放到家門口,眼前的景象就像身處在一片荒冢之上。打開門,那座被雨水浸出白鹽花的木頭的房子冒出絲絲的鬼氣,洞開的炕洞里有具黑貓的尸體,一眼就能知道是死了很久的。蘇末很抗拒這樣一所房子;一座充滿詭異味道的房子居然就是她度過童年時光的居所。父親用一根長鎖鏈把正屋門鎖得密不透風(fēng)。推開正屋門的瞬間,腐爛空氣的氣味迎面撲來。父親的家神就在那個腐爛空氣里面,在一張紅紙上。后來父親就把家神從老家搬到省城的房子里面。與此同時與那個看不見的神衹一同搬來的還有老家院子當(dāng)中的那個寶葫蘆。這件事情就連母親都不知道。原來父親聽母親說過嫂子幾乎每個月吃零食都花3000塊錢,還有每次買衣服不是成千,就是上萬。父親想這怎么了得,就算家里有座金山有天也會花沒的。后來他想了想,問題還是在房子上。房子能有什么問題?房子里沒有聚斂財氣的寶葫蘆,所以這邊到手的錢,一翻手就沒了。他不能讓他兒子在某一天變成窮光蛋,所以他把埋在老家院子當(dāng)中的寶葫蘆給挖了出來,帶進(jìn)城里的這個家里。不顧母親的勸阻,他叫來一個搞裝潢的人,準(zhǔn)備要把寶葫蘆埋進(jìn)電視柜底的地板里面。那些天哥哥在外地出差,母親就給遠(yuǎn)在外地的嫂子打電話來阻止父親。嫂子趕緊坐了飛機(jī)回來。嫂子一進(jìn)門,父親就愣在那里了,醒過神來的他把那個搞裝潢的人給弄走了。這件事情在整個小區(qū)里面弄到人人皆知的地步了,有人開始懷疑父親的精神有了問題,那些平常和父親問長問短的人遠(yuǎn)遠(yuǎn)看見父親就避開了,而有的則靠前,故意問些使壞的問題。就這樣父親越來越融不進(jìn)那個家,甚至是整個小區(qū)了。發(fā)生所有事情后,就連平常包庇他的母親都不愿意為他說情了。她常說和一個人生活一輩子,到老還是摸不著這個人的脈氣。蘇末怎么也沒有弄明白忍讓了一輩子的父親怎么會來一個老來俏,讓強(qiáng)勢了一輩子的母親大跌眼鏡,讓自己處于這樣一個不容樂觀的環(huán)境之中。蘇末查過屬蛇人的個性,四個字神秘莫測,具有周密的思考力,立定志愿后必勇往邁進(jìn),表面坦誠,其實(shí)神經(jīng)質(zhì),猜疑心的人,智能高,具有審美感,是個藝術(shù)天才。這些文字附在父親身上,表面看起來離有十萬八千里,可屏息凝視之后,這怎么不是父親個性最好的寫照呢?誰也沒有真正走進(jìn)過父親的世界,在他近乎荒唐的舉止背后,誰又能知道他真實(shí)的想法?

自從那些事情發(fā)生之后,蘇末基本不再給父親打電話,但她在打電話給母親的時候比以前更多地詢問父親的近況。母親說,你的父親脾氣越來越像那個時候的爺爺了。蘇末記得有一天,放牧回來的爺爺怒氣沖沖地把一副馬絆子丟過來,砸碎了一片窗戶玻璃。好像是賭氣一樣,父親沒管那扇失去玻璃的窗子,母親也沒有。那扇缺了玻璃的窗戶呼呼地往家里灌著冷風(fēng)。連母親都盡量不和父親說話了,父親在家里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由此去照顧生病住院的舅舅,父親簡直有點(diǎn)雀躍地接受了這項(xiàng)任務(wù)。父親是人,是人也就會感到孤單,就想找個人來說說話,聊聊天,更何況舅舅是一個最愿意聽他說話的人呢。

那天,蘇末到二醫(yī)院看望舅舅的時候,父親披著卡其布中山裝,背對著病房門坐在舅舅病床旁,不知道兩個人在說什么。對于那天的情形,蘇末記得太清晰了:病房被剛剛升起的太陽照得金黃一片,和過往的每一個平凡而美好的早晨毫無二致。只是屋內(nèi)藥物、剛剛吃完的早飯、病人身上特殊的氣味等諸多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很倒人的胃口。坐在病床上穿條紋病服的舅舅看上去和健康人毫無二致;他花白的頭發(fā)鋼針?biāo)频脑陬^皮上,黝黑的皮膚深邃的眼睛,長相有點(diǎn)像已故去的偉大的南非總統(tǒng)曼德拉。一坐下,舅舅就向蘇末嚷嚷要出院,蘇末說病還沒治好,不能出院。舅舅說就疼一點(diǎn)點(diǎn)兒,沒疼到不能挨。旁邊的父親說再住幾天,把病治好了,就不用再來醫(yī)院。舅舅就唉了一聲。當(dāng)過兵的舅舅脾氣剛直,走路喜歡目不斜視、端打直上,不肯聽別人的話,但唯有父親說什么就依什么。對于這一點(diǎn)連母親都感到奇怪。在蘇末出生的這個地方郎舅妹夫這層關(guān)系是很微妙的,很多人很難處理好這層關(guān)系,多半的時候,郎舅轄制妹夫,妹妹在婆家受到不公正待遇,做哥哥的會毫無顧忌地讓妹夫嘗嘗拳頭的滋味。這并不是說母親在這個家里過得如何如意,而是父親把本應(yīng)該屬于他的那部分權(quán)力暗暗移交給了母親。姐妹眾多的母親又有著強(qiáng)勢的個性,掩蓋了本屬于父親的那點(diǎn)可憐巴巴的光輝。于是,很多人都繞過父親去找母親商量事兒。很多人發(fā)現(xiàn)父親不是按自個的思路說下去,就是喜歡用戲謔的語言來說一件很嚴(yán)肅的事情。久而久之,父親便萎縮了下去。過了幾天蘇末給母親打電話詢問舅舅的病情,才知道舅舅已出院,父親卻住院了。蘇末有些驚訝,問母親父親是什么病,母親說你父親胃痛。蘇末記得小時候父親不喜歡吃剛剛蒸出來的熱饅頭,不吃炒雞蛋,吃不了辣,還有讓她印象最深的是父親吃完飯后必定會打飯嗝,一聲接一聲,像家里的牛羊在安靜時候的反芻一樣。蘇末還是沒有給父親打電話,而是打給哥哥,詢問父親的病情。哥哥說,診斷書下來了,是胃癌早期。蘇末一下子被打蒙了。胃癌,怎么回事,我們的家族從來都沒有人得過類似的病。哥哥說父親的胃里共有三個腫瘤,兩個離血管遠(yuǎn),一個離血管近,還有考慮到父親心率過緩,醫(yī)院建議先調(diào)心率,再動手術(shù)。蘇末說他們沒搞錯吧。哥哥似乎生了妹妹的氣,說怎么會,那里有成千上萬的人來看病。蘇末“嗯”了一聲,算是接受了這個事實(shí)。那是個正午,街上人來人往,一股看不見的風(fēng)讓街柳在人的頭頂婆娑微舞起來,人行道被各種各樣的腳占據(jù)了,穿小白鞋的,穿皮鞋的,穿布鞋的,穿涼鞋的,這些腳匆忙地落在人行道的地磚上,像各種各樣被風(fēng)刮著向前走的樹葉子。蘇末跟著這些樹葉子走了好久,走到身上的力量全都用完用盡了,來到公園坐在人工湖旁邊的椅子上,兩只眼睛酸澀地在眼眶里咕嚕咕嚕轉(zhuǎn)。她想她現(xiàn)在要做什么呢?做什么呢?做什么都沒有用。她打開包拿出電話,突然想給那個人打一個電話。電話撥通了,只聽見父親的一聲“喂”,蘇末便掛斷了電話。她殘忍地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都沒有對這個人產(chǎn)生過一絲溫情,有的是陌生,甚至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原因是因?yàn)檫@個人的存在,這件事情看起來都那么的荒唐和可笑?,F(xiàn)在,即使是得到這樣一個消息,也沒有改變這個人在她內(nèi)心深處這樣一個虛無的存在方式。

聽母親說舅舅回家沒兩天,便疼得受不了,就嚷嚷醫(yī)院的那幫是庸醫(yī),明明是胃痛,卻說是胰臟的問題,他對這個醫(yī)院已經(jīng)失去信心了。并且從那個時候起,他在等父親的電話,因?yàn)楦赣H在照顧他的時候,吹噓西安的西京醫(yī)院如何如何了得。父親之所以對這家醫(yī)院這么有好感,是因?yàn)檫@家醫(yī)院治好了蘇末嫂子的不孕之癥。父親的吹噓和出于對生的渴望,使舅舅出院后變賣了家里的兩頭牛和六只山羊籌措好了去西安看病的錢。等不著父親的電話,舅舅就給父親打電話說他已經(jīng)把牛和羊變賣了,就等著去西安。這個時候父親已經(jīng)住院,并且他也已經(jīng)知道了舅舅患的是不治之癥。接了舅舅的電話,父親不知道該怎么辦,于是搪塞幾句匆匆就掛斷了。后來蘇末聽說舅舅當(dāng)時氣得哼哼了幾句就什么也沒說。之后再也沒有打過父親的電話。指望不上父親,舅舅叫他大兒子把他送到西安去。當(dāng)然這個要求又遭到無理的搪塞,一個星期后舅舅就去世了。這個皮膚黝黑,表情嚴(yán)肅,長相酷似曼德拉的老頭,在最后的時刻懷著對父親的仇恨和鄙夷隱遁于世了。讓一個瀕臨死亡絕境的人心懷仇恨,是不怎么光彩的事情,為了這件事,蘇末的表哥對父親頗有微詞。

哥哥請來的專家用胃鏡瞧了父親的胃囊以后說,手術(shù)要一個星期后才能動。哥哥和他的妻弟,不如說是蘇末的嫂子和她弟弟決定讓父親去西安西京醫(yī)院住院治療。蘇末發(fā)現(xiàn)自己的哥哥除了長相沒遺傳父親外,他綿軟、含混、沒有主見都酷似父親。

相比之下,蘇末的母親很果斷,在看不到兒子接他們?nèi)コ抢铩跋砀!敝?,她就開始想要和蘇末生活。她讓蘇末給她和父親找些活。在哥哥畢業(yè)參加工作的時候,父親就開始酗酒,開始四處吹噓他兒子將要把自己接到城里去住。但年復(fù)一年也不見哥哥把他接到城里,周圍的人開始不斷嘲笑他,不斷譏諷他。剛剛開始的時候是嘲笑父親一個人,后來他們連母親都開始嘲笑了。蘇末的母親是個性格高傲又很敏感的人,她受不了這個,所以她開始向蘇末尋求幫助。其實(shí)父親不是在簡簡單單地酗酒,他想把自己隱遁起來,同時與他隱遁的還有痛苦和狼狽。因?yàn)樗邮懿涣俗约罕粧仐壍氖聦?shí)。但是向蘇末的尋求失敗了,在父親母親做主把牛羊變賣想要和蘇末去那個丑陋的小縣城居住的時候,蘇末說這件事要從長計議。這件事情的結(jié)果就是母親攛掇父親,把新婚不久回娘家的蘇末在老公面前暴打了一頓。蘇末知道老公看不起自己的父母,連同把她也看不起。

后來,城里的嫂子終于有了孩子,母親終于看到未來在向他們招手。事實(shí)也正是如此。母親可以高枕無憂了。母親像以前一樣給蘇末炒香香的蔥炒雞蛋,母女兩個只是比以前客套了。

父親在西京醫(yī)院動了手術(shù)。這個時候村主任打來電話,說了房子的事情。他說假如不蓋新房,那舊房子不能再存在了。母親決定蓋新房。母親的意思是等他們百年之后,喪事要在亮堂堂的新家里操辦。這件事情父親依舊沒有發(fā)表意見。但他就在從醫(yī)院回來不滿四個月之后,開始著手新房子的事情。父親每次回家都讓蘇末接送。舊房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從蘇末眼中消失了,新房子在那本是一片荒草的地方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成形。父親因?yàn)橐O(jiān)工,經(jīng)常住在用帆布搭起來的帳篷里,在帳篷里他可以毫無節(jié)制地抽煙,可以毫無規(guī)律可言地生活,讓冰涼卻自由的風(fēng)吹拂自己。

因?yàn)楦绺缑τ诠ぷ?,去社保報銷父親醫(yī)療費(fèi)是蘇末去辦的。那天社保工作人員對著大廳喊蘇光明、蘇光明。喊了三遍,蘇末才意識到他們叫的是父親的名字。她翻開父親的身份證,上面赫然寫著這三個字??粗矸葑C上的這三個字,蘇末從來都不知道父親有著這樣一個響亮的名字。一聽這三個字的發(fā)音,就會讓人去想明晃晃的太陽??蓪?shí)際上這個叫“蘇光明”的人總是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活著,不久之后,這個叫蘇光明的人會把自己掩藏起來,讓這個世界少了這樣一個人。蘇末想其實(shí)誰都沒有了解過這個人,這個人對于他們來說還是個陌生人。房子蓋好以后,蘇末不能保證父親有一天會悄悄把他自己扔到這里來,就像蘇末時常試圖把自己從大街上走失,一下子把自己丟到太虛中去。蘇末以為那個男人要把她帶到很遠(yuǎn)很黑的地方去。她聽說有人把一些女人拐走,把她們囚禁到地窖或者狗籠里,折磨摧殘讓她們生不如死,可是他沒有。

那輛抹茶色班車把她載回了布蘭。那時候天空清澈。布蘭街頭明晃晃的讓人猝不及防,就像一個女人最后一塊遮羞布被突然一下揭開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樣令人慌亂而絕望。蘇末這才意識到那頭奔跑的牛其實(shí)是想要挑破這黑,把自己躲藏到更黑的黑暗中,證明自己是黑暗之子,證明自己如果突然隱遁了,任何人都休想找到它。就像蘇末和她父親一樣,曾經(jīng)想把發(fā)生在眼前的一切一筆涂抹了,可最后她和他都驚人地選擇了把自己在人間走丟,父親選擇的是胃癌,而她選擇的是意念、幻想,甚至是逃避。在這個家中,其實(shí)和父親最相像的就是蘇末她自己。

當(dāng)她從那輛紅色夏利車下來時,那個男人說,要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蘇末輕嘆了一口氣,我想要什么,又能獲得什么?

作者簡介:魯玉梅,女,土族,生于青海大通,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發(fā)《民族文學(xué)》《青海湖》《雪蓮》《瀚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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