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中興
第一次在公交車上被人讓座,第一次被叫作某老,還心里嘀咕:“我真老了嗎?”回家一照鏡子,可不是嘛。
身體感覺已經(jīng)不對了。大嗓門變成細喉嚨,不是不想叫,是叫不動了。爬過泰山十八盤,現(xiàn)在連幾級臺階也視若畏途了。曾聽得見隔壁的人在說悄悄話,現(xiàn)在得在耳膜前敲鼓了。眼鏡換了一副又一副,還是適應不了看書寫字的需要。夜晚難眠,輾轉(zhuǎn)反側(cè),往往從黑夜煎熬至黎明。
老友相聚,話題離不開身體。各人情況不同,但這病那病,什么病也沒有的基本為零。如此一來,大家反倒釋然。我們都老了。身體機能的退行性病變一視同仁地到來了,這是不可逆的自然而然的現(xiàn)象。
從古至今,老而以老頑童自居并廣為傳誦的大有人在。蘇軾“老夫猶發(fā)少年狂”,晚年抱病仍能吟唱“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今人丁聰,20歲發(fā)表作品用的名字是小丁,一直用了70多年,直到93歲離世前,用的名字依然是小丁,也是老頑童一個。
有不知老之已至感覺的,大抵都是在這個世上還是有點事做的。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不同的老人差異就大了去了。老布什90歲還能從空中跳傘,94歲離世。金庸81歲到倫敦劍橋讀比較文學博士學位,也是94歲離世。我國科學院、工程院、中西醫(yī)隊列中,耄耋之年還在帶研究生、治病救人的不乏其人。這樣的老人,是人中翹楚,鳳毛麟角。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蓖蹙S的詩句是老境的平和寧靜恬淡悠然。并非真的萬事不關(guān)心,王維這首詩就是寫來勸慰一位友人的,這豈不也是一種關(guān)心?只是對無須你關(guān)心、你也關(guān)心不了的事,就不必自作多情、自尋煩惱了。
你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但往事并未隨風飄逝,記憶總是有的。不久前,家里意外迎來一位從澳大利亞歸來的老翁,是四十年前在五七干校同一田頭勞動的伙伴。干校一別,天各一方,容貌大變,但還保留底色,他叫得出我的名字,我也認出他是老方。
落座一聊,他卻向我道歉,說當年批判我的那張署名“千鈞棒”的大字報,作者就是他。我說你還把這事放心上,那個時候,有幾人不寫大字報呀。其實,你早就用行動向我道歉過了,我還對你感恩呢。那次挖河挑河泥勞動,從7點干到12點,筋疲力盡,肚子餓得咕咕叫,終于收工吃飯,到食堂一摸口袋,飯票沒了。頓時頭昏眼花,這頓飯要是吃不上,下午還怎么干活,不又要被加上消極怠工的罪名,拉出來批一通?一只手伸過來,遞給我五兩飯票,這是你的手呵。
這次出乎意料的交談勾起的往事回憶,使我感慨不已。人生的每一步,都會留下深深淺淺的足印。多數(shù)都深埋于歲月的塵埃里,消失不見。有的卻經(jīng)歷時光的磨洗,痕跡猶在。有該在他面前由衷地說一聲謝謝的,有該在他面前表示愧悔自責的,無論感恩還是愧悔自責,重溫這樣的記憶,表明老人日益硬化的血管里流淌的血液還是有溫度的,這也是健康快樂老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吧。
選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