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婷
(西北師范大學(xué),甘肅蘭州,730000)
曹寅(1658—1712),字子清,號荔軒、楝亭,別號西堂掃花行者,亦署棉花道人,是曹雪芹的祖父。自曹寅祖父曹振彥起,為滿洲貴族的包衣,即奴仆;自其父曹璽起,連任江寧織造。曹寅曾歷官鑾儀衛(wèi)治儀正,正白旗包衣第五參領(lǐng)第三旗鼓佐領(lǐng),康熙三十一年,督理江寧織造,四十三年巡視兩淮鹽政,累官通政使司通政使。誥授通奉大夫(《五慶堂曹氏宗譜》),另外兼校理揚州書局,后來又主持??淘貪h府街江寧織造局的《全唐詩》板片900卷,刊行《佩文韻府》,刻有《楝亭藏書十二種》(此書一稱“楝亭揚州詩局十二種”或“楝亭叢刻”),自著《楝亭集》,其中詞集為《楝亭詞集》。王朝瓛在《楝亭詞鈔序》中評價曹寅之詞曰:“以姜、史之雅麗,兼辛、蘇之俊爽,逸情高格,妥貼排奡。其視迦陵、竹垞,殆猶白石之于清真也?!盵1]
曹寅的詞題材豐富,風(fēng)格多樣。早期所作詞如[蘭陵王]《九日諸君子登高索和》,下片云:“紅塵綠水三生各,是少年磳磴,風(fēng)流擔(dān)閣。頭顱尚在,且掉臂,共橫槊?!痹~人時任侍衛(wèi)南下,年少的得意雄心如現(xiàn)眼前;另如[眉峰碧]《本意》的“感得郎先愛,誰假些兒黛。憑你秋來那樣山,不敢問,奩前賽。掃盡從前派,秀色真難改。喜淺愁深便得知,天教壓在秋波外?!睌M女子口氣,“男子而作閨音”,風(fēng)格獨特。隨著人生閱歷的增長,詞人的精神世界開始發(fā)生變化。如[唐多令]《登邊樓作》:“無處覓封侯,西南戰(zhàn)馬收。撫危樓,萬里邊愁,碧草黃花春一片,望不到,海東頭。天盡水還流,安期今在否。嘆浮生,負卻扁舟。蓮匣無光衣有垢,千古下,我來游?!贝碎犜~作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正值三藩之亂剛定,詞之思想內(nèi)容十分復(fù)雜。詞人既期盼國家邊疆安定,又感嘆再難有報國立功的機會,登高遠眺,不禁產(chǎn)生這樣的矛盾心理。另外,“扁舟”喻含隱逸之意,出身八旗的詞人空有抱負,但現(xiàn)在只能處于“負卻扁舟”、進退兩難的尷尬處境。另外,作為“客觀之詩人”,楝亭詞中還有諸多倡和詞,如[賀新郎]《七夕和悔庵韻寄迦陵》,上半闋詞想象七夕別后天女的無盡離愁,下半闋詞回歸詞人自己,“謂君我亦愁人耳,最關(guān)心金臺南望,白云千里。曾寄當(dāng)歸酬遠志,空負繞朝鞭子”,借此和韻之詞,對壯志難酬的一腔愁緒有所發(fā)瀉。
《舅氏顧赤方先生擁書圖記》是曹寅作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的一篇文章,距離曹寅出任蘇州織造已有十年時間,這對他的詞學(xué)交往網(wǎng)絡(luò)有重要提示作用。文中提到:“慕廬韓侍郎、果亭徐學(xué)士、毗陵邵髯子湘,其余皆有聞而不相識”,接著還說到:“其云老輩,蓋同就征之山西傅青主、關(guān)中李天生、長洲汪苕文、宜興陳其年、宣城施尚白……一時皆可想見者也”,這里的韓侍郎為韓菼,徐學(xué)士指徐秉義,邵髯子湘指邵長蘅,傅青主指傅山,李天生指李因篤,汪苕文指汪琬,陳其年指陳維崧,施尚白指施閏章??梢?,以曹寅為節(jié)點的文學(xué)網(wǎng)絡(luò)背后,連接著來自各方的文學(xué)力量。《雪橋詩話》有云:“子清官侍從時,與輦下諸公為長短句,興會飆舉,如飛仙之俯塵世,不以循聲琢句為工,所刻《楝亭詞鈔》僅存百一?!盵2]后來,曹寅任職江南,據(jù)《乾隆江都縣志》載:“時商丘宋牧仲犖撫循三吳,寅與之建幟騷壇,名譽相埒,東南才士咸樂游其門?!笨梢?,曹寅的詞學(xué)活動主要在“京師”與“江南”兩地之間。京師時,有“京城文會”、“西堂之會”、“淥水亭雅集”、“花間草堂”之集;任職江南時,有“己未文會”、“三曹(豐潤的曹鼎望以及其子曹釗、曹鈖)文會”、“花溪之會”、“揚州書局文會”、“萱瑞堂題詠”、“棟亭圖詠”等文學(xué)交往,這些綜合因素均對他的詞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更使楝亭詞呈現(xiàn)著獨特面貌。
楝亭詞的創(chuàng)作,首先受到陽羨詞派與浙西詞派的兩大領(lǐng)袖的直接影響,即:陳維崧與朱彝尊,《詞鈔》序:“顧每下直,輒招兩太史,倚聲按譜,拈韻分題,含豪邈然,作此冷淡生活。每成一闋,必令人驚心動魄。兩太史動以陳思天人目之?!盵3]
曹寅與陽羨詞派的聯(lián)系十分緊密。曹寅最先與陳維崧有所交往,應(yīng)在康熙十六年(1677),陳維崧過昆山,曾在徐乾學(xué)家小住,與徐乾學(xué)有師生之誼的曹寅,可能就在這段時間結(jié)識了陳維崧,而定交基本是在陳維崧入“博學(xué)鴻詞科”以后了。曹寅與陳維崧的交往時日較短,兩人的詞學(xué)交往也較不頻繁。陳維崧只作有[滿江紅]《送葉桐初還東阿即次其與曹雪樵倡和原韻》,以此跟曹寅進行詞學(xué)倡和:“念來夜,故人一去,月明人獨”,這里的葉桐初即葉藩,曹雪樵即曹寅。而曹寅所作的倡和之作,則有詩《過陳次山寓居讀迦陵稿有感》,詞[賀新郎]《又昭同患耳閉,讀其十疊迦陵韻詞,喜而率和》、[蝶戀花]《納涼西軒追和迦陵》等。而反映與陳維崧直接倡和的詞作,正是[貂裘換酒]《壬戌元夕與其年先生賦》,這闋詞同時也被《百名家詞鈔》所收,所用詞牌為《賀新郎》。該詞作于康熙二十一年,正值元宵佳節(jié),子清與迦陵同游,故有此唱和之作。是年迦陵離世,曹寅作有哭詩《哭陳其年檢討》,曰:“百年重五恨,一夕上元游”,兩人的交往十分相契。
陳維崧作為“陽羨詞派”的一代領(lǐng)袖,曹寅受其影響,曾作具有豪放風(fēng)格的詞作近20闋,如[賀新郎]、[貂裘換酒]、[念奴嬌]、[永遇樂]、[滿江紅]、[水龍吟]、[八聲甘州]、[江城子]等,其中[賀新郎]為《楝亭集》收7首,《百名家詞鈔》中見收4首。曹寅出身八旗,其八旗子弟右文尚武的精神風(fēng)貌,自然也體現(xiàn)在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當(dāng)中。顧景星在《荔軒草序》當(dāng)中曾評價曹寅云:“弧騎劍槊,彈棋擎阮,悉造精詣。”[4]例如[滿江紅]《烏喇江看雨》:
“鸛井盤空,遮不住,斷崖千尺。偏惹得,北風(fēng)動地,呼號噴吸。大野作聲牛馬走,荒江倒立魚龍泣??磳訉樱簶渑畨?,藏旗幟。 蕨粉溢。鰉糟滴,蠻翠破,猩紅濕,好一場莽雨,洗開沙磧。七百黃龍云角矗,一千鴨綠潮頭直,怕凝眸山錯劍芒新,斜陽赤。”
這則《滿江紅》長調(diào)為康熙二十一年,曹寅扈從玄燁東巡至吉林境內(nèi)烏喇江時所作。詞人開頭以逆挽句式呈現(xiàn)出低徊往復(fù)的姿態(tài),之后以抑揚抗墜的音節(jié)持續(xù)表現(xiàn)詞人內(nèi)在情感的起伏動蕩。最后一句,先是對句,從數(shù)量和顏色方面描述景致,而以相反的平仄字調(diào)顯示和婉聲容;后以“怕”字領(lǐng)一個七字句,并以短促的入聲韻收束全詞,達到了情與聲會的效果,表現(xiàn)了詞人駑馬年少,意氣風(fēng)發(fā)的慷慨情緒。
另外,曹寅詞作的組詞形式大約也受陳維崧影響。如[蝶戀花]《納涼西軒追和迦陵》,共六闋,全以“六月西軒無暑氣”開頭,均押去聲字“戲”,這與迦陵《蝶戀花》的六月詞均用“六月荊南……”開頭相似,可見詞人有意追步迦陵《湖海樓詞》。還有如《望江南》,共八闋,均是起“江干”韻的小詞,形式與陳維崧[望江南]《歲暮雜憶》十首相仿。
《詞鈔》序:“時又有檢討從子次山、陽羨蔣郡丞京少、長洲黃孝廉蕺山,相與賡和,所作甚夥,惜不自藏弆,脫稿即為好事持去。”[5]這里的檢討從子次山指陳維崧從侄陳枋,陽羨蔣郡丞京少指蔣景祁,長洲黃孝廉蕺山指黃庭??梢姡芤c陽羨詞派的蔣景祁和陳枋的交往甚是密切,常有詞作來往倡和。
蔣景祁,作有未傳世的《梧月詞》、《罨畫溪詞》,還輯有“天藜閣”本《陳檢討詞鈔》12卷。曹寅與蔣景祁最初結(jié)識于康熙十七年(1678),其編纂的《瑤華集》當(dāng)中收曹寅的詞作。《瑤華集》第十二卷收有蔣景祁自作的[念奴嬌]《贈曹荔軒用東坡<赤壁詞>韻》,下半闋云:“況復(fù)路入桑乾,平沙漠漠擊,草鷹初發(fā)。萬騎囘中,從獵去,釃酒夕陽明滅。玉勒風(fēng)嘶,琱弓夜吼,冷浸蕭蕭發(fā)。吟鞭搖動,驚飛鳥鵲霜月?!盵6]其中反映著曹寅的少年意氣,雄發(fā)英姿,與顧景星所稱“神童”相符。同時,《瑤華集》卷三還收有蔣景祁為曹寅所作的題畫詞《秋蕊香》以及卷五的[臨江仙]《為曹寅題唐寅美人圖》。蔣景祁是陽羨詞派的健將,《瑤華集》所收的大部分楝亭詞,如[減字木蘭花]、[念奴嬌]、[摸魚兒]、[浣溪沙]等,幾乎都與陽羨派的詞選標準相符。
陳枋,是陳維崧之再從侄,鄒祗謨的外甥,更是陽羨派子侄輩當(dāng)中的佼佼者,“詩古文詞工絕一世,與維崧齊名。”(清嘉慶《宜興舊縣志》)《清詞史》評價稱“陽羨第二代詞人中的翹首人物之一”[7],著有《香草亭詞》?!堕ぜ樊?dāng)中收有曹寅所作詩《過陳次山寓居讀迦陵稿有感》,這里的陳次山,即陳枋。陳枋作為“燕市六酒人”之一,與曹寅過從甚密,更助長了他詞作的豪放風(fēng)格。如[滿江紅]《登白塔小梵天樓懷古》:
“雨洗長空,看山色、模糊一狀。冷然處,飛樓縹緲,湖光簸蕩。轉(zhuǎn)眼金風(fēng)吹月下。倒涵人影青天上。聽寥寥,萬籟總無根,因秋鄉(xiāng)。 塵網(wǎng)密。愁鄉(xiāng)廣。窮舊躋,延新賞。惟世間,情種而狂且放。熱酒澆殘蓮匣劍,寒雞呌徹芙蓉帳。笑英雄、千古不回頭,沉黃壤?!?/p>
這闋詞是曹寅少有的懷古詞,雖有悲涼基調(diào),借酒澆愁,但是詞人終究看開世事,展現(xiàn)了曠達超脫的精神風(fēng)貌。
康熙四十八年(1709)四月,朱彝尊至揚州,他將留真州時所輯《鹽莢》交于曹寅,許為刊集。葉昌熾《藏書紀事詩》卷四葉四十五:“金鳳亭長來游日,宋窠傳鈔滿竹溪。”其中反映的就是曹寅與金風(fēng)亭長朱彝尊共同的藏書興趣。
曹寅與朱彝尊的密切交游在詩詞中亦多有表現(xiàn)。
倡和詩詞(均收入《曝書亭集》) 說明卷二十四葉九[百字令]《為曹使君題江南春思圖》卷二十一《曹通政寅自真州寄雪花餅》詞卷二十二葉六《五毒篇效曹通政寅用其首句》按馬曰璐《南齋集》卷八《題五毒圖》詩“厥后畫者石樓叟”句下注云:“曹楝亭、朱竹垞兩先生所題《五毒圖》,為張石樓畫?!本矶~二《題曹通政寅思仲軒詩卷》詩仲軒即曹寅之弟曹子猷,此事見于翁方綱《復(fù)初齋詩集》卷五十一《曹楝亭思仲軒詩卷》,曰:“曹家伯仲喻,朱氏祖孫詩。以楝名亭矣,于檰意寓之?!薄爸焓献鎸O”即朱竹垞及其孫稼翁。卷二十三葉三《五月晦曹通政寅招同李大理煦李都運斯佺納涼天池水榭,即席送大理還蘇州》
朱彝尊與曹寅的直接倡和,見于《曝書亭集》卷二十四《江湖載酒集》葉九,有[百字令]《為曹使君題江南春思圖》:
“平林縹緲,望江南春色,依依堪戀。二水三山愁未了,猶有參差宮殿。十四樓空,斜陽細柳,系馬誰家院?傷心王、謝,舊來惟剩雙燕。 最憶一曲秦淮,浮橋斷板,卷飛花如霰。目極寒云千萬里,吹起驚砂人面。記取扁舟,掛帆歸去,料得長相見。新愁幾許,六朝芳草吟遍。”
該詞作于康熙四十八年,時值曹寅在江寧織造兼鹽差任。詞人在這闋題畫詞中用細膩筆觸描繪江南春景,夾雜著些許愁思。四月,朱彝尊至揚州,兩位老友得以相見,并且在不久后,曹寅捐資幫助朱彝尊刊刻《曝書亭集》。
康熙十八年(1679),朱彝尊帶著南宋末年的一部詠物詞奇書《樂府補題》入京,京師興起了大倡和。此時,曹寅處于皇權(quán)中心,自然也是這輦下諸公當(dāng)中的一員,故其詞也走詠物詞一路。在曹寅的詞作當(dāng)中,詠物類詞作有[疏影]《墨梅》、[一捻紅]《密漬荔枝》、[月當(dāng)廳]《聞鐘》、[古傾杯]《鈔書》、[惜紅衣]《東渚荷花》、[疏影]《舊江月匣下聞蟬》、[西平樂]《圈虎》,《瑤華集》收有[摸魚兒]《蘆花》,《百名家詞鈔》中也收有詠物詞,如[賀新郎]《吊慈仁寺松》、[霜葉飛]《黃芽菜》、[宜清]《玉河水》、[曲游春]《耶赫河邊梨花》等。
蔣敦復(fù)《芬陀利室詞話》認為:“詞源于詩,即小小詠物,亦貴得風(fēng)人比興之旨?!痹佄镌~貴在比興寄托,要求含蓄蘊藉,藏而不顯。如曹寅所作的[念奴嬌]《和吳秋屏詠禿筆》:
“東涂西抹,嘆毛君,也被墨磨巔禿。老去閑窗余骯髒,脫帽何堪情熟。投弄由人,妍媸便了,甲乙休重辱。平生石友,依然不免塵黷。 年年折戟沉槍,珊瑚格滿,糞壤誰搜尋。幾度辛夷花下望,似有精靈相屬。頭會從來,管城可涕,歲月空驚速,禿翁行念,舉杯輒酹醽醁?!?/p>
這里的吳秋屏,即吳貫勉。此詞以禿筆借喻吳秋屏場屋失利的遭遇,既飽含詞人對造化弄人的無奈慨嘆,又勸誡友人看開世事,勿要過度沉溺功名,空負時光。
還需要肯定的一點是,曹寅之詞接受了朱彝尊詠物詞的正面影響,其創(chuàng)作并沒有如朱彝尊詠物詞中詠嘆“美人”之鼻以至肩、臂、乳、背、膝等“體素微妨耽綺語”[8]之類的庸俗之作。
曹寅與納蘭性德、韓菼似同出于徐乾學(xué)之門,據(jù)周汝昌先生判斷,這種師生關(guān)系“實即本年順天鄉(xiāng)試座主門生之關(guān)系”[9],由此知曹寅也曾志在備考此鄉(xiāng)試。康熙十一年(1672),納蘭性德與曹寅、翁叔元等人同中舉人;康熙十二年(1673),曹寅作《正月二十九日隨駕入侍鹿苑,二月初十日陛辭南歸,恭紀四首》云:“束發(fā)舊曾充狗監(jiān),彎弧中歲度龍城”,另在《題楝亭夜話圖》中云:“憶昔宿衛(wèi)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馬曹狗監(jiān)共嘲難,而今觸痛傷枯槁。”其中的楞伽山人,即納蘭性德的別號,曹寅屢屢嘲諷自己與納蘭都屬“馬曹狗監(jiān)”一類,充當(dāng)?shù)氖腔始寅椚慕巧?,仕途蹭蹬之感滿溢。曹寅與納蘭性德同為文化精英,翩翩佳公子,正如曹寅所作《女冠子》云:“滿巷人拋果,羊車欲去遲”。但同時作為皇家“儀正”、八旗子弟,與同為悲劇性人物的納蘭性德有所不同的是,曹寅的家族身份為包衣,因此,他才有[高山流水]《和霱堂韻》中“忙道暫時閑,宦情只似衰蘭,寧須論,犢鼻長竿”的消極宦途的情緒與貧而傲世的襟懷。
康熙十六年(1677),納蘭性德與顧貞觀合編《今詞初集》,列陳子龍為諸家之尊,并形成了以他們?yōu)橹行牡木╃堋盎ㄩg草堂”詞群;隨后,曹寅參加了以納蘭性德為中心的“淥水亭雅集”。雖然這次雅集的具體時間無法確定,但據(jù)《淥水亭文人詞》一文判定,陳維崧、秦松齡、嚴繩孫、姜寰英、朱彝尊、納蘭性德、顧貞觀、梁佩蘭、吳兆騫、韓菼、翁叔元、張純修等人均參加了這次集會。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曹寅撫父柩登舟北上,六月時程義繪《楝亭圖》。曹寅兄弟遍征名家題詠以紀念亡父,第一卷為鄧漢儀,王方岐,唐孫華,陳恭尹,吳文源,方仲舒,第二卷為毛奇齡,張景伸,杜濬,余懷,梁佩蘭,秦松齡,金依堯,姚廷愷,顧圖河,吳農(nóng)祥,王靄,第三卷為宋犖,王世禛,何炯拔,韓菼,楊雍建,第四卷有禹之鼎,至明年,有錢澄之所題一卷,據(jù)《江寧織造與曹家》統(tǒng)計,題詠者共計45家,有明遺民,也有清朝新貴,跨階層、跨領(lǐng)域。其中,納蘭性德所作的題畫詞為[滿江紅]《為曹子清題其先人所購楝亭,亭在金陵署中》,詞云:“籍甚平陽,羨奕葉、流傳芳譽。君不見,山龍補袞,昔時蘭署。飲罷石頭城下水,移來燕子磯邊樹?!绷硗?,納蘭性德還作有《曹司空手植楝樹記》,詞云:“余友曹君子清,風(fēng)流儒雅,彬彬乎兼文學(xué)政事之長。”
曹寅與納蘭性德作為知己好友,兩人之間精神風(fēng)貌的相互契合,反映在詞作中,就是傳遞著具有共情性的逶迤心曲《望江南》。另外,曹寅在詞的具體創(chuàng)作中也受到納蘭影響,如納蘭性德《通志堂集》卷一中曾有組詞《江南好》,而楝亭詞亦有同詞牌詞作[望江南]《江干八韻》,收于《百名家詞鈔》,與納蘭所作詞相似,均在歌詠江南的風(fēng)土人情。
曹寅任江寧織造以后,與納蘭一北一南組成兩大文人集團,其文化意義更是不言而喻。
《楝亭圖》第三卷有尤侗的跋詩,曰:“予在京師,于王阮亭祭酒座中,得識曹子荔軒。讀其詩詞,宛有烏衣之風(fēng)。詢其家世,知為完璧司空公子?!贝税显娫谧詈笞⒂小翱滴跫鬃优D月吳門尤侗敬書”,康熙甲子,即康熙二十三年,由此透露出兩個信息:
第一,王世禛與曹寅的交往時間,可能早于與尤侗的結(jié)識。據(jù)《曹寅與王世禎關(guān)系考》推斷,曹寅與王世禛初識于康熙十九年前后。
第二,尤侗評價曹子清的詩詞是有“烏衣之風(fēng)”。此“烏衣”恐用“烏衣諸郎”意,《南齊書·王僧虔傳》云:“甲族向來多不居憲臺,僧虔為此官,乃曰:此是烏衣諸郎坐處,我亦可試為耳?!敝軕?yīng)合《景定建康志》作為補正:“烏衣巷在秦淮南,晉南渡,王謝諸名族居此,時謂其子弟為烏衣諸郎。”時有曹寅將要繼承父業(yè)仍為織造,故有此句。另外,怕是也有狀其詞句有侵染江南之風(fēng)的意味在里面之意。曹寅在康熙十八九年時,任鸞儀衛(wèi)職;康熙二十三年時,曹璽奉旨以長子曹寅“協(xié)理江寧織造事務(wù),以纘公緒”(《江寧府志》),可見,曹寅在與王世禛交往之前,并沒有自覺養(yǎng)成“烏衣之風(fēng)”的可能,所以,只能是受到來自江南之人的侵染影響??滴跏吣辏跏蓝G受到皇帝召見,“賦詩稱旨”,入職南書房。因此,曹寅在與王世禛交往的過程當(dāng)中,極有可能受到“廣陵詞壇”的“花間”詞風(fēng)的影響。
第三,曹寅曾與尤侗有過交往,而尤侗作為“云間派”的流風(fēng)余韻,曹寅詞的“烏衣之風(fēng)”恐怕也是受其影響的。
王世禛也曾為《楝亭圖》作跋詩。王世禛《帶經(jīng)堂集蠶尾詩》卷二葉十《楝亭詩曹工部索賦》:“孤亭思舊德,歲歲楝花風(fēng)。澆用千牛乳,來從五柞宮。甘棠終憶召,大樹尚留馮。手澤勞封殖,無忘賦《角弓》?!睋?jù)周汝昌先生考證,《楝亭圖》第三卷詩與此全同,唯無題,末云:“《楝亭詩》,子翁老先生屬賦。王世禛?!盵10]王世禛先為廣陵詞壇的領(lǐng)袖,在進京后對詞閉口不言,加之特殊身份的約束,難以在詞中直接找到他與曹寅的詞學(xué)交往,以上所作詩可為一證。
另外,在曹寅與王世禎的交往當(dāng)中,韓菼有著重要的紐帶作用。韓菼,在康熙十二年的會試和殿試中均為榜首,與納蘭性德為同科進士且過從甚密,錢澄之《田間尺牘》卷二《與韓慕廬》云:“比在花溪,樂數(shù)晨夕,不覺一載有半,聚首忘形,語從肺腑,禮無世法,朋友之樂,于斯極矣。”因此,韓菼是與曹寅共同參加了“花溪之會”的。韓菼早年師從王世禎學(xué)習(xí)詩詞,其詞之風(fēng)格與王世禎相近。因此,更可明確曹寅的詞創(chuàng)作與王世禛的密切關(guān)系。
曹寅與方外之人的淵源很深。吳新雷先生在《關(guān)于曹雪芹家世的新材料》以及《<香林寺廟產(chǎn)碑>和曹寅的<尊勝院碑記>》中考證認為,南京博物館發(fā)現(xiàn)的《香林寺廟產(chǎn)碑》的相關(guān)記載可以說明,在康熙三十八年,“施舍了和州與秣陵關(guān)兩地莊田共420余畝”[11]的“買施”主應(yīng)該就是曹寅。
其他有記載的來往還有:
(一)康熙四十二年,曹寅請畫家陳凱繪制佛像送給古林寺;
(二)康熙四十三年,曹寅在二月十五日《江寧織造曹寅奏謝賜金山扁額折》中云:“恭蒙恩賜金山‘動靜萬古’四大字”[12]即與將軍馬三奇懸掛金山寺賜匾之事,本年冬,即重修杭州、南澗理安寺松巔閣;
(三)康熙四十九年,曹寅為江寧重修二郎廟時作《重修二郎神廟碑》;
(四)康熙五十年,曹寅作《重葺雞鳴寺浮圖碑記》;
(五)曹寅曾到來安縣為尊勝禪院撰寫碑文,具體時間無法確認。
另外,《楝亭書目》中專分“釋藏”一類,收禪宗方面的藏書有二十多部。
曹寅與方外之人多有來往。例如[金縷曲]《七月既望與夢庵西堂步月口占述懷》,[步月]《和夢庵歸山見寄韻》,這兩闋詞所說之人,即:與曹寅有交之僧人南澗理安寺住持僧夢公。詞中所記可與曹寅于康熙四十五年所作文《松巔閣記》互相發(fā)明。
曹寅好禪禮佛的思想在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當(dāng)中也多有體現(xiàn),其詞作當(dāng)中多用梵語與佛教語。如[賀新郎]《序皇亦耳閉,疊戲前韻》中的“老憊辟支羞見佛”、“不語處,羚羊掛”、“聞根哄作流泉瀉”,(按:這里的前韻即指《賀新郎·又昭同患耳閉,讀其十疊迦陵韻詞,喜而率和》),還有如[浣溪紗]《西城憶舊》中的“小梵天西過雨痕”。有個別詞作未收入《楝亭集》,例如,《百名家詞鈔》收[滿江紅]《登白塔小梵天樓懷古》,《瑤華集》收[小諾皐]《長干塔》一闋。尤其是后一闋云:
馬度金川,江沉鐵鎖,舊事迦藍誰記。問忉悧,相輪風(fēng)轉(zhuǎn),寒鈴譯語。九級支撐佛骨,一叚摩娑鮐背。想登臨,昔日吳山破碎。便是銅仙,也流鉛水,況浪蕩長干故里。生小識他名字,琉璃塔,古無比。 馴象馱來,降龍飛去,究竟何勞彈指。白毫光,觀空不厭,玲瓏如是,排遍犬牙雁齒,幻作驚天拔地。漫怒號、七十二門雷雨。且受旆檀,勤施果米,放臘八紅燈萬蕊。任蠢動傾城羅綺。齊膜拜,碧煙底。
詞人在一闕詞當(dāng)中持續(xù)使用一系列佛教用語,如忉悧、相輪、佛骨、琉璃塔、觀空、旆檀等?!扳釔棥奔粹崂?,指忉利天,是佛教忉利天王宮殿里描繪的寶珠結(jié)成的網(wǎng);“相輪”是五重塔屋的主要部分。而“琉璃塔”,又稱多寶佛塔,建于清朝乾隆時期,由乾隆皇帝親筆撰寫《御制萬壽山多寶佛塔頌》,鐫刻在石碑上?!坝^空”是觀察諸法皆空的道理,亦是天臺宗所立一心三觀(空觀、假觀、中觀)之一,“一空一切空,無假中而不空,總空觀也。”
曹寅的詞中,時而也展現(xiàn)著道教思想,如《水調(diào)歌頭》所詠:“幾個鹿蕉生活,幾個雞蟲得失,混了好林泉。休夸人物志,直作悟真篇”,詞人追慕魏晉名士,并以“蕉葉覆鹿”的故實傳達人生如夢之感,處處體現(xiàn)的是得道、了悟的道教思想。
曹寅對于佛教、道教思想的認同,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xiàn)著他消極避世的意味。
謝國光先生認為:“在康熙中葉以前,清廷大吏和明遺民之間,或于論學(xué)上通聲氣,或于詩歌辭賦創(chuàng)作上引為同道,甚或在幕府中建立起府主和賓客的關(guān)系,情誼的深淺,各有不同。這許許多多復(fù)復(fù)雜雜的關(guān)系,有的是出于清朝官吏的慕名訪求,有的是出于明遺民的主動干渴,也有的是通過師友、同年、同鄉(xiāng)、姻親、世好等己成的關(guān)系建立起來的。凡此種種,都值得作進一步的探討?!盵13]曹寅不僅與“清詞三大家”陳維崧、朱彝尊、納蘭性德進行詞學(xué)交往,而且與王世禛甚至是方外之人也有密切的聯(lián)系,因此,他的詞學(xué)活動主要在“京師”與“江南”兩地之間。京師時,有“京城文會”、“西堂之會”、“淥水亭雅集”、“花間草堂”之集;任職江南時,有“己未文會”、“三曹(豐潤的曹鼎望以及其子曹釗、曹鈖)文會”、“花溪之會”、“揚州書局文會”、“萱瑞堂題詠”、“棟亭圖詠”等文學(xué)交往,這些綜合因素均對他的詞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更使楝亭詞呈現(xiàn)著獨特面貌。曹寅以其詞學(xué)活動構(gòu)筑了南北的詞學(xué)網(wǎng)絡(luò),貫通了京師與江南、方內(nèi)與方外、新朝與遺民。以曹寅為節(jié)點建構(gòu)的這張廣闊的詞學(xué)網(wǎng)絡(luò),也影響著康熙時期的南北詞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