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來,我爹已經(jīng)去世快二十年了。
我寫我爹的小說已經(jīng)十幾篇了,我曾發(fā)誓不再寫了。前提是今年清明節(jié),我去天津武清的永安公墓給我爹我娘掃墓。那天是黃昏,因為清明節(jié)掃墓的人多,我是故意等到日頭快落山的時候才去。我在墓碑前靜坐著,風有些涼,吹在臉上顯得疼。我每次去掃墓都會跟我爹和我娘說一會兒話,這次說話發(fā)現(xiàn)我爹在青石碑上的臉色很不好看。我知道,我爹是厭煩我不斷地寫他,他不認為是宣揚他,他覺得我就是想在他身上賺錢。我娘的臉色還算平和,但看出來在那邊,我爹依舊是管制著我娘。告別時,我對我爹說,我不寫你了。我說了一遍,見我爹的臉色已經(jīng)鐵青,于是我發(fā)誓,說絕對不再寫你了。我看見我爹的臉色緩和下來,走的時候下雨了,我知道那是我爹的淚。
可回來不久,我就搬家了,搬到了距離市中心很遠的一個地方。搬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沓舊紙,放在箱子的下端。打開一看是我爹寫的自己的檔案,我興奮起來,覺得我爹的那些爛谷子陳芝麻又都發(fā)射出一股股的香氣。我沒有想到我爹竟然還能寫自己的檔案,他就是一個半文盲,學會的那么一點點文化還是進城后在干校補習的。我爹的字很爛,一般人都認不出來,很像是甲骨文。我很有興趣看,后來我爹就告訴我他寫字的秘訣。他告訴我,就是缺斤短兩,大概比畫對就得了,不要較真。為了看我爹自己的檔案,我推遲了半年搬家,我怕搬家把我爹那點兒氣場搬散了。因為我爹我娘活著的時候是跟我過,所以我的家其實就是我爹的家。他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年,趴在那個小桌子上寫了這么多自己的檔案,是有氣息的。我就慢慢地看,然后挑選出來一部分發(fā)出來,盡管他不樂意,但他已經(jīng)去那邊這么久了,也奈何不了我的。
我爹叫李大麥,河北省安平人,曾經(jīng)是著名的木板大鼓藝人,抗日戰(zhàn)爭一爆發(fā)憤然加入了共產(chǎn)黨,后來成為北平地工的尖兵,叫李欣。我娘叫張美珠,河北省深澤人,典型的冀中賢良農(nóng)村婦女,是輔助我爹地工的出色助手。
我爹是1943年秋天突然奉命去北平搞地下工作,為什么選中我爹去北平接手這個任務,我問過我爹,他總說不清楚。但他在自己檔案里寫得很明白,因為他是安平縣武工隊的情報員,曾經(jīng)掩護過中央首長去北平。那是從安平到白洋淀,然后從白洋淀去保定,再從保定去的北平。他沒有到北平,而是從保定就返回來。中央首長是誰,他在自己檔案里也沒有描述,或許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爹寫道,他很納悶,因為當時中央首長的名字是假的,他只知道叫大嫂。這個叫大嫂的中央首長很喜歡我爹,覺得我爹反應很機敏,而且能說一口標準的北平話。我爹說,可能因為這個讓他去的北平。我爹寫道,這個叫大嫂的中央首長解放后就沒有見過,為此,我爹很憋屈,說這個人到底是誰呢,是不是死了?我知道我爹為什么能說一口標準的北平話,因為我小姨一家在北平,我小姨夫在北平是開綢緞鋪的,地道北平人。我舅也從小跟著我小姨去了北平,也是北平口音。我爹經(jīng)常和他們在一起聊天,再加上他是唱木板大鼓的曲藝藝人,學習語言能力極強。
我爹寫道,他是坐火車去的北平,在深縣前磨頭那站上的火車。本想帶著我娘去,后來北平這面?zhèn)鱽硐?,只允許我爹自己去。我娘很是惱火,跟我爹大鬧一頓,說你參加的這是什么組織,六親不認。我爹也不辯解,說以后你就偷偷去,誰知道你去了。我爹寫道,在火車上他覺得肚子不好,跑到廁所拉屎,結(jié)果便衣隊到車廂搜人,他出來的時候便衣隊已經(jīng)過去了。他很后怕,因為他腰里別了一把駁殼槍,而且還上了子彈。
在北平,我爹租了一間我小姨的南房,地點在花市大街下堂子胡同九號。我小姨叫張云臺,性格跟風風火火的我娘不太一樣,說話比較內(nèi)斂,但心地很善良,從小就特別聽我娘的話。小姨嫁給了一個北京賣綢緞的老板,這個老板人倒是忠厚,長相也很樸實。小姨相貌不如我娘漂亮,主要是臉盤太寬,但依然有著張家女人的風韻。沒多久,我娘就不顧一切地帶著我大哥跑到了北平,小姨對我爹租房很納悶,曾經(jīng)悄悄問我娘,我姐夫干什么要租房,一家人顯得多生分呀。我娘說,他有錢,憑什么不給你。小姨說,他非得要讓我那口子給他一個分店,也要經(jīng)營綢緞生意。說到這,小姨笑了笑,他懂嗎,不就是一個唱曲的嗎?我娘生氣地推搡了小姨,說,你再說他唱曲的我扇你,他在安平就有一個賣布的店,怎么不懂生意了,不比你那口子差。小姨不說話了,她覺得這輩子都得聽我娘的話,心里梗梗的。我爹在北平搞地下工作,只有我娘一個人曉得。我娘守口如瓶,一直到解放以后才告訴小姨。后來小姨跟小姨夫說了,小姨夫知道我爹是共產(chǎn)黨,嚇得尿了褲子。因為他和我爹喝酒時候,不止一次大罵過共產(chǎn)黨。我爹寫道,我在船板胡同的那家綢緞店整整五年,我發(fā)現(xiàn)挺喜歡做生意的,原本想解放后就干這營生,沒有想到進天津當了官兒。父親在描述北平時,很有他的眼光,他寫道,船板胡同那一帶都是拐不完的胡同,房子也很破舊,真不如安平的有些大宅子。到了夏天都是賣蟈蟈的,吵得你睡不著午覺。秋天也總是下雨,弄得生意都不好做。綢緞店的后身是個教堂,總能看見女人穿著黑袍子,挺嚇人。每天開店,總會有生人進來,備不住就是特務。有一次,一個人進來就盤問我,說什么樣的綢緞女人穿著舒服,說我的綢緞都是在哪兒進的,后來干脆說我不是北京人,那跑到北平干什么?我跟他說,你他媽吃飽撐的問我,你是誰呀?后來這個人把他的證件拍到桌子上,我看見是便衣隊的。那時,我正準備策反一個便衣隊的人過來。我就問他,這個人是不是,因為我記住他的名字叫丁光訓。這個被策反的人嚇得直哆嗦,說這就是他的頭兒,是日本人最器重的。我看這個策反的人太,就放棄了。有一次,我在崇文門碰見了這個人,他主動過來跟我說話,低眉順眼地說,日本人怕要完,因為現(xiàn)在日本人對他們的態(tài)度不那么蠻橫了,他不想當漢奸。我沒理他,這種勢利眼的人不能用。結(jié)果在國民黨當權(quán)的時候,這個人成了警察局的一個頭兒,我還真的和他有了交情,他叫劉志忠。
我娘私自去北平,我爹挨了領(lǐng)導狠狠的批評。我爹沒有告訴我娘,他寫道,沒有想到領(lǐng)導對我這么狠,扣了我兩個月的錢。我只能靠綢緞店的錢去補,沒有想到綢緞店讓我經(jīng)營得不錯。北平人不怎么喜歡穿綢緞,那時布旗袍還是時興的式樣。我就開始琢磨布旗袍,從涿州進了不少,果然買的人不少。我在我爹的檔案里發(fā)現(xiàn)他總是很得意,其實他的檔案就是給自己評功擺好。日本投降前的一個年頭,我爹高興,帶著我娘去逛天橋。我娘向小姨借了一身綠色旗袍,把哭天抹淚的大哥留在家里。兩個人逛著逛著就不由自主地來到西市場西大街的福海居茶館,當時俗稱叫王八茶館。其實這個茶館主要是說評書的,我爹帶著我娘去聽評書。沒有想到一進茶館,我爹猛不丁兒站住,渾身像篩糠一般抖動不停。我娘詫異地問他咋了?我爹看見已經(jīng)去世的師傅瞎老廣安穩(wěn)地坐在凳子上,架著大三弦。我爹當時離開了唱曲這行去參加武工隊,不是因為信仰,是因為師傅瞎老廣突然不知去向,都說他因為得大腦炎死了。師傅一死,我爹就覺得不想再唱了,聽說武工隊需要一個跑腿兒的,還有錢賺就投奔去了。這時節(jié),師弟李老萬正在唱《楊家將》里“君主公堂認長兄,六郎昭通遭橫禍”一折。瞎老廣調(diào)好了弦,慢吞吞地對李老萬說,你先別唱了,讓你大師哥票一段吧。李老萬蒙了,四周環(huán)視,問,師傅,哪有我大師哥呀?瞎老廣一戳場外說道,在那兒,找一把凳子讓你嫂子坐。李老萬這才在黑壓壓人群里努力尋找到我爹和我娘,慌忙把他們請到場中央。我爹寫道,看見師傅在那兒就蒙了,因為師傅死前給了他兩塊現(xiàn)大洋,說要讓我給遠在衡水的師娘送去,家里揭不開鍋了。結(jié)果,我沒有送,而是帶到了武工隊,后來沖了軍餉。我真沒有想到師傅沒有死,就在臺上坐著。我納悶,師傅這幾年去哪兒了,為什么又活了呢。師傅見到了我說,在這兒見面,算是咱爺兒倆的緣分,就票一段吧。我忙拱手說,這活兒擱太久了,口太生了。師傅不在意地一擺手,說,有你師傅伴奏,你慌啥哩。師傅叮當?shù)貜椬嗥饋?,師弟李老萬四面拱手,替我搭場子。我走上臺覺得整個身子清爽爽的,看家戲《楊家將》全書像拉洋片一樣清晰地在腦海里滑過??吹轿业鶎戇@段很是好笑,他總是能用最好的語言粉飾自己,覺得一切都很神奇。
我娘坐在板凳上,嗑著黑白瓜子,那神態(tài)愜意而幸福。我爹有板有眼地唱起來:“我退走了孟良和焦贊,就是為國為民為江山。情愿發(fā)配昭通府,掐指一算整三年。每日習文又練武,準備打退遼寇犯我邊。為什么叫人來斬我,說我要推倒大宋保云南……”我爹唱得正帶勁兒,就聽見“咔吧”一聲,瞎老廣的琴弦斷了,瞎老廣對我爹低聲說,你領(lǐng)你媳婦往東頭跑吧。我爹大驚,忙問,怎么了?瞎老廣說,那一伙人說話就快到了。瞎老廣臉色鐵青,我爹沒再說話,扭身就走下臺子。丁光訓帶著人到了福海居茶館,只看見我爹和我娘的一個后脊梁,我爹拉著我娘穿小街鉆了胡同。沒承想走進了一條死胡同,我娘穿著旗袍走不快。她一著急,開襟裂了個大口子,我娘回頭看時,見胡同口有幾個人早已經(jīng)死死地堵在那里。我爹寫道,丁光訓跟我是有仇了,他死認為我是共產(chǎn)黨。劉志忠跟我提醒過幾次,說,丁光訓覺得你是,你趕快跑。我不想跑,他丁光訓抓我得有個理由吧。劉志忠跟我急了,說,現(xiàn)在他抓人要什么理由,他覺得你是,你就跑不了。我知道丁光訓為什么恨我,因為他父親死了找我要四匹白布,我沒有給。后來,他小姨子結(jié)婚,又找我要三身好綢緞的旗袍,我給了他一身。那次,他就戳著我的鼻子說,你小子等著,我早晚把你抓了,讓你死在日本人的監(jiān)獄里,你就什么都給我了。那次,他跑到天橋抓我很突然。事后我才知道,他從密報里知道我在安平武工隊里干過,就急赤白臉的要抓我。
當時,我娘思忖了思忖,轉(zhuǎn)身往胡同口迎去,她豁出去了,只有這樣才能讓我爹逃脫。我娘走到胡同口,才發(fā)現(xiàn)堵在口上那幾個人是準備抬棺材的,胡同有一家老爺子死了。我娘折身到胡同里再找我爹早沒了人影,傻巴巴在胡同里干等幾個鐘點,沒等到我爹接應。我娘對我爹恨得要命,嘴里罵著往回走,她隱隱約約只知道什么花大街,什么豬膛子牛膛子胡同,就挪著小腳東問西尋。夜色茫茫,我娘在北京胡同里瘋跑著。到了街靜巷靜,我娘才跌跌撞撞摸回花市大街下堂子胡同9號。小姨驚叫著,出什么事了!我娘脫下旗袍扔了鞋,光腳丫在地上四處望了望,對小姨問道,你姐夫呢?小姨愕然,他不跟你一起出去的嗎?我娘知道我爹丟下她走了,摟著小姨就是一通哭,哭得山崩地裂,梁響瓦震。然后,她洗了把臉躺在床上,戳天指地罵了我爹不是東西,也他娘的不管她的死活。我娘罵著就睡著了,一覺就是大天亮。我娘是個心地極寬的女人,寬得能撐船。我娘是一個很狹窄的女人,窄得跟雞腸子一樣。
丁光訓率一伙人窮追不舍追上了我爹和我娘,自以為大功告成。但當那一男一女扭臉的一剎那,丁光訓驚呆了,身形衣服跟我爹我娘都一模一樣,可就不是。丁光訓鬧不明白,大白天遇到鬼了嗎?等他帶著人再回到福海居茶館,瞎老廣帶著李老萬早已經(jīng)不知去向了。后來丁光訓又跑到船板胡同的綢緞店,出來一個新老板對他說,你說的那個人已經(jīng)走了,這家店盤給了我。丁光訓問我爹去哪兒了,新老板說,我不知道,反正他給了錢,這年頭我還操那份閑心。丁光訓要抓新老板走,新老板火了,指著丁光訓鼻子罵街,說,你他媽的知道我是誰呀,你就敢抓我。說著扔給他一張名片,上面寫著合股人山本川太郎。丁光訓走了,他的頂頭上司就是山本川太郎,他覺得自己太走背字。我爹沒有在自己檔案里寫這個新老板究竟是誰,只是說日本人一投降他又回到了船板胡同的綢緞店。五天過去了,我爹還沒回來。我娘把大哥留在北京,因為姥姥也從深澤南關(guān)住到下堂子胡同。我娘不顧姥姥和小姨的再三挽留咬著牙走了。她肚子里帶走了一個新生命,那就是我的二哥。在第六天的頭上,我爹匆匆回到下堂子胡同,他收拾完東西,跟做買賣的小姨夫辭了南屋。沒給我姥姥和小姨留下任何地址,只是摸了一下我大哥的屁股,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對爹丟下娘究竟去哪兒很關(guān)心,曾經(jīng)多次問過他。他不高興地說,不說不說,這都是過去黨的秘密。后來在我爹自己的檔案里發(fā)現(xiàn)了線索,我爹說又挨了領(lǐng)導的批評,說我暴露了自己,這次給我一個嚴重處分。罰他去了平谷山里一個月,所說黨的機密就是在那兒喂豬。
快過年了,那年北平下了大雪。
我娘抱著二哥從安平第二次到北平找我爹。我娘到了下堂子胡同9號,我姥姥領(lǐng)著我大哥正要出來。我大哥當了童子軍。我娘對他說,老大,喊娘。我大哥盯了我娘一會兒,喊了一聲娘,撲到我娘懷里哭成了小淚人。我娘問起我爹,我姥姥說,上個禮拜來過一次,含含糊糊說住在東四,是個四合院,院里有一棵大槐樹。聽我姥姥說完,當晚我娘就領(lǐng)著我大哥到東四去找我爹,到了才知道東四好大的地兒,有十幾條呢。我娘固執(zhí),就從東四一條開始找,一天找一條。我娘受的罪大了,磨得小腳板都是血泡,火燒火燎。我姥姥忍不住罵我爹,讓我娘別找這個畜生,說,你跟他過日子享過一天清福嗎?我娘左耳朵聽,右耳朵冒。又從東四十幾條往回找,一家一家地問,也不管有槐樹還是有棗樹。
天黑透了,我娘身上都是雪,我大哥說,娘啊,你身上都是雪,我給你撲打撲打。我大哥給我娘掃著雪,掃完了我大哥突然蹲在地上,我娘怎么拽也不起來。我大哥說,娘啊,我說啥也走不動了,你就陪我坐一會兒吧。我娘坐在一家的門墩上,大哥說,咱別找我爹了,我爹一準跟別的女人好了。我娘扇了大哥一嘴巴,說,你小子住嘴,你爹不是那種男人。我娘話音未落,有一個挺俊的小娘兒們從這個院子里出來,手里拎著個菜籃子。那小娘兒們穿得挺闊氣,臉皮兒白嫩嫩,頭發(fā)盤著,像個有錢財?shù)奶K蛞娢夷锖痛蟾缱陂T墩上,累得拾不起個來,就過來問,大嫂,你找誰呀?我娘說,找我那口子,從安平縣來的。這娘兒們一愣,問,會唱曲嗎?我娘眨巴眼睛,你咋知道的?這小娘兒們四下里看看,說到我家歇會兒,喝口熱水吧。她又說,我知道你那口子在哪兒。我娘一聽這個眼淚就止不住撲簌簌流下來。我娘和大哥進了院,一抬頭看見院里有一棵大槐樹,滿樹枝的白雪。我娘直奔北屋,剛要推門,我爹正出來。那天我爹穿白綢子褂,頭發(fā)抹油,蠻有派頭。那女人對我爹不緊不慢地說,我去買點兒好吃的,你們夫妻倆談談吧。說完,那女人挎著菜籃子走了。我娘上前就揪著我爹衣領(lǐng)質(zhì)問,這小娘兒們是誰?我爹滿不在乎地回答,是我假老婆。我娘聽了就上去撕我爹的上衣,把我爹脖子上假領(lǐng)子一下子揪下來,大罵道,你這王八蛋!我爹急了,說,你怎么剛來了就罵人呀。
從南屋跑出一個男的,忙攔住我娘。他把我爹和我娘引到了南屋,對我娘鄭重地說,大嫂,你不是黨員,不明白這里頭的事兒。他這樣做是組織決定的,他們是假夫妻,為了便于工作。我娘急了,罵道,操他娘的工作!什么都能假,這夫妻還能假?那個男人說,他倆不睡一塊兒。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床下。你要絕對相信他。我娘更干脆地駁斥,我不相信,我一瞅見那小娘兒們就知道是那個小娘兒們拴的套兒。那個男人嚴肅了,對我娘撲哧樂了,老嫂子,你說了半天還不知道吧。我就是你說的那小娘兒們的丈夫。我娘更火了,跺著小腳,你放著自己老婆不摟,讓我那口子摟干啥?那個男人認認真真地說,這是為了革命工作,黨需要小麥同志和我老婆做假夫妻。我娘把在院子里發(fā)呆的大哥拽進屋,讓他給我爹跪下,厲聲道,你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老大,你告訴他。我大哥囁嚅說,告訴什么?我娘喊著,告訴他,他有個兒子還在下堂子,看他認不認吧!我爹聽罷驚訝地嚷著,什么二小子?你是不是又生了?我娘沒理睬我爹,喊完二話不說,領(lǐng)著大哥扭頭就走。我娘剛出了院子就立刻回過頭,原以為我爹能跟出來,可沒有人影。我娘滾下了滿臉的熱淚,一步一踉蹌地走出東四八條。在巷子口,我娘正碰上那小娘兒們挎著籃子回來,籃子里盛著醬肉火燒什么的。那女人熱情地喊著,嫂子,別走哇,我剛買回來好吃的。 我娘擺擺手說,不用了,你們一家子好好吃吧。我娘領(lǐng)著大哥走出東四,大哥說,娘,我爹怎么不跟來呢?我娘說,他王八蛋的已經(jīng)死了!
我爹在自己檔案里沒有過多說什么,就是從平谷回來就重新安排工作,主要是聯(lián)絡(luò)北平和天津的地下工作。他寫道,經(jīng)常到天津,去得最多的是海光寺,還有民園、南開大學和王蘭莊。我爹始終不忘找丁光訓,后來丁光訓還派人在東四一帶找過他。他跟領(lǐng)導說要除掉丁光訓,因為他覺得是個肉中刺兒。領(lǐng)導明確命令他不許胡來,因為丁光訓一直盯著船板胡同的綢緞店,那是北平一個重要的交通站。動了丁光訓就等于會暴露我爹以后的身份,他當時是北平與天津的重要使者,殺不成他就會引來我爹一串的返禍??晌业骼飸剩车乩镌趯ふ覛C。我爹自己寫道,我就是一個小心眼的男人,特別記仇。這個丁光訓害得我夫妻不能團圓,害得我?guī)煾禌]有了下落。我爹終于找了一個下手機會,他從劉志忠那兒偶然打聽到丁光訓還去北平的京畿道一家老孫家飯館吃羊肉泡饃,因為丁光訓是陜西漢中人。我爹去了幾次踩點,然后跟后廚的一個劉師傅混熟了。我爹在羊肉泡饃里下了毒,這種毒無味。丁光訓吃完了羊肉泡饃,他是自己掰著吃,吃得很慢。吃完了走出老孫家,回到了家,半夜發(fā)作死了。老孫家后來被查,查了半天也沒有查出子丑寅卯。丁光訓死的時候,我爹正在北平去天津的火車上。那時,我爹掰著手指頭算著時間,他寫道,我算他后半夜死,結(jié)果聽說是在前半夜死的,死時喊了一聲有人毒我。我爹這時很得意,他說是劉志忠告訴他丁光訓死的最新消息,他就裝傻,對劉志忠詭異地說,別不是共產(chǎn)黨干的吧?我爹還寫道,別惹我,惹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我看后很詫異,因為我爹在我心里一直是很善良的人。他對待我娘,包括我的岳母都很好,對他的司機也很照顧。“文革”中,那么多人整治他,后來他也沒有報復過任何一個人,盡管他已經(jīng)有了權(quán)力。
我爹在北平搞地下工作時,應該還有一個重要人物就是我舅舅。我舅舅先前是個學鐘表的小徒弟,后來掌握了一門手藝以后,開始鉆營,成為一個地道的鐘表經(jīng)銷商。北京前門樓子露臉的地段有一幢三層小樓就是他的產(chǎn)業(yè),解放前曾經(jīng)是一家著名的鐘表鋪,生意很是興旺,大老板就是我舅舅。當時我爹的經(jīng)費不足,有兩個來源讓他支撐下來。一個是我小姨夫的綢緞店,一個就是我舅舅的鐘表鋪。我爹很饞,他在自己檔案里寫了很多有名的飯館,其中老孫家是他常去的。還有就是東興樓,主要是魯菜,西四的同和居,主要是海參好。再有就是天福號的醬肘子,我爹經(jīng)常就是吃兩個。我舅舅曾經(jīng)跟我爹鬧過,說,我不能把我的錢讓你吃了,那是給你的經(jīng)費。我爹在自己檔案里寫過,我不是總?cè)コ?,我吃的都是我掙的血汗錢,我不會私花黨的一枚銅板。
我曾好奇地問過舅舅,您當時是一個鐘表商,怎么會參加地下黨呢?舅舅嘆口氣說,你爹到北平搞地工,他沒地方開展工作,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就想到我。我說,我小姨夫不是給了他一個船板胡同的綢緞店嗎?舅舅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說,你小姨夫是個商人,能白給你爹嗎?是你爹當時借的錢,只不過便宜了一些。后來,你爹就想盡辦法發(fā)展你小姨夫入黨,但沒有說幾句,你小姨夫就開始罵街。你爹就不再說了,于是,他就想發(fā)展我。開始我也沒答應,說,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我都不入,我就賺錢。你爹那時很窮,連一件像樣的大褂兒都沒有。他對我央告說,你怎么也得找個地方讓我住啊。我看你爹實在可憐,就把船板胡同的一個房子讓他住,那是我伙計們住的房子。你爹就把那兒當了搞地下工作的一個接頭暗點兒,還把我那兩個伙計都發(fā)展入了共產(chǎn)黨。你爹是說書的,太能說,能把我那兩個伙計說得熱血沸騰。后來,日本人投降,我覺得國民黨太腐敗,就聽你爹的話入了黨。你爹這人最沒良心,缺錢了就知道向我伸手要。他在北平搞地工,共產(chǎn)黨沒給他多少經(jīng)費,倒是我經(jīng)常資助他。你小姨夫的綢緞店租金,也是我后來給你爹的。當時說好了,事后還我一個本錢。你爹也沒有給,說,你是共產(chǎn)黨的人,共產(chǎn)黨的錢你還有臉要嗎?你說你爹有信用嗎?我都不信他了。我跟他說,黨給你經(jīng)費,你憑什么不用呢?你爹當場就跟我翻臉,跟我拍桌子摔板凳,說,黨就這么點經(jīng)費,花你身上我心疼。其實,當時我是為了你娘。誰讓你娘是我親姐姐,再說你娘對我從小就寵著,她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我爹在檔案里寫道,我小舅子的錢本想給他的,可看他那商人的派頭,去他媽的。最讓我吃驚的是我爹還寫道,我兒子問我是不是北平地下工作總頭目劉仁的部下,還竟然問我認識不認識劉仁?我一直耿耿于懷,終于找到證據(jù)。那天,我找到箱子里一本北京革命歷史資料編輯室編輯的書,上面有一個北平地下黨的名單。這個名單若是在解放前讓日本人或者傅作義部下得到,那么北平地下黨將被一網(wǎng)打盡。我在名單的最后,找到景山后門小組這個組織,組長是龐有信,組員有李欣。我給我兒子看,他還疑惑地對我說,這個李欣是您嗎?我生氣地對他說,你他媽混蛋,在北平搞地下工作的就我一個李欣。
舅舅和一個日本商人山本合開了鐘表鋪,這時已經(jīng)是1944年的殘秋了,整個國際局勢對日本很不利。我爹對舅舅不解,問,你為什么要和日本人開鐘表鋪?舅舅說,山本是我的老朋友,他對鐘表很內(nèi)行。我爹說,這日本鬼子說完就完,你小子不得落個漢奸的名聲嗎?舅舅說,我只管賺錢,山本是日本人,但他也只是鐘表商人。我爹說不過舅舅,就惡狠狠地戳著他說,有一天槍斃你時,你再哭我也不管。舅舅攤著雙手委屈地說,我正經(jīng)做買賣,為什么要槍斃我?我爹說,你只有一條活路就是加入共產(chǎn)黨。我爹寫道,我發(fā)展我的小舅子入黨是很有必要的,一個是為了黨的經(jīng)費,更主要的是為了得到山本的情報。山本的親弟弟就是山本川太郎,而山本川太郎掌握著北平的特高課,也就是特務機關(guān)的總頭目。我爹寫道,我把這個情況匯報給組織,組織很重視,讓我一定要接近這個鐘表商,據(jù)組織調(diào)查,山本確實是個鐘表商人,而且沒有特務的身份。舅舅曾經(jīng)對我說過,山本說你們中國地大人多,物資豐富,就總想發(fā)展重工業(yè),特別是鋼鐵和煤礦,肯定忽視鐘表這個小玩意兒。舅舅很不服氣,說,我們中國的鐘表一定會超過你們小日本和瑞士。山本豪放地大笑起來,不屑地挖苦道, 你們超過我們,起碼得一百年??晌覀?nèi)毡緡^瑞士,二十年足夠了。
聽舅舅說他和山本有分工,舅舅在家看店,山本外出做買賣。 因為山本是日本人,到哪兒都方便。沒多久,山本去南京做生意,領(lǐng)回一個招眼的日本女人,名叫大谷惠子。大谷惠子長得很豐滿也很漂亮,皮膚白凈,眸子很大,清秀得如一潭泉水。那頭發(fā)長而黑,走起道來烏發(fā)在背后一甩一甩。大谷惠子中國話很地道,只是舌頭稍稍大了些。舅舅還是單身,他一眼就瞧上了大谷惠子。每次見山本和大谷惠子親熱就承受不了,耳根發(fā)紅,心跳加速,然后跑回屋里狠狠地扇自己嘴巴子,直到把臉蛋子扇麻木為止。山本不知道舅舅的心思,每回出去做買賣放心不下大谷惠子,就托舅舅幫助照顧大谷惠子。舅舅愛和大谷惠子聊天,大谷惠子說,她喜歡聊天時說中國話。舅舅提出用日本話,覺得日本話女人說著溫柔。最后,每每都是大谷惠子堅持說中國話,舅舅堅持說日本話。大谷惠子告訴舅舅,她是東京人,原本是到中國南京看望哥哥,沒料到哥哥戰(zhàn)死了,潦倒之際碰到做買賣的山本。山本看她無家可歸,就把她帶來北平。我爹在檔案里寫道,對我小舅子的行為很生氣,找什么女人不行,非找日本娘兒們,丟中國人的臉??晌倚【俗庸砻孕母[,怎么說也拉不回來。我跟組織匯報,想干掉這個日本娘兒們,組織對我的說法很惱火,說我就是一個農(nóng)民,不懂得策略。如果驚動了山本,這條重要的線索就會斷掉,而且會引起山本的懷疑。
我跟我舅舅的聊天很有文學味道,比和我爹聊天舒服多了。
中秋的黃昏,外面下起了雨。秋雨很涼, 浸在人的身上有麻酥酥的感覺。街上的行人頓減,舅舅吩咐鋪里打烊。大谷惠子對舅舅說,我渾身冷,很想吃些熱的。舅舅說,那就燉個砂鍋吃吧。兩人坐在榻榻米上,大谷惠子應該跪著。舅舅不好意思,說,你別總跪著,我不習慣。大谷惠子笑著,我們習慣就這么跪著。舅舅擺擺手,說,山本比我年長兩歲,你就是我大嫂子,你就坐著。大谷惠子也爽快,說,那好,我就坐著。大谷惠子穿著一身粉紅色的中式旗袍,下擺很高, 兩根如藕般的長腿就顯示出來。舅舅兩盅酒滾肚就開始無拘無束起來,說,我們中國人看漂亮不漂亮,男人看嘴,女人看腿。你們?nèi)毡九税押每吹牡胤饺谏w起來,男人把丑陋的地方全暴露出來。大谷惠子砂鍋吃熱了,稍稍解開一粒上領(lǐng)口的扣子,露出一縷脖子,脖子雪白雪白似豆腐。舅舅心一蹦一蹦,按捺不住要放肆。舅舅問,你和山本睡覺嗎?大谷惠子抿嘴哧哧笑,當然,沒有什么事情可做, 就睡覺玩兒唄。舅舅木訥地問,男人女人睡覺好玩兒嗎?大谷惠子好奇地問,難道你沒和女人睡過覺嗎?舅舅被大谷惠子的坦率所震懾,連忙擺手,不提這個。大谷惠子從懷里掏出一本中國古籍書,書角已經(jīng)磨損,她毫不羞澀地遞給舅舅。舅舅接過來翻了翻,見是《房中術(shù)》,就滿臉通紅。舅舅有錢從不花在嫖上。他對女人很尖刻,很少遇到他中意的。我娘曾經(jīng)勸他找一個,哪回都被舅舅拒絕。他對我娘說,要找,就一定找一個一輩子都不覺膩歪的女人。我娘吼著,這樣的女人世上根本沒有!大谷惠子對我舅舅說,研究男女之間房事最行家的當數(shù)中國,稱得上術(shù),講究技巧。懂得如何調(diào)整情緒,包括房間的布局和燈光的變化,我們?nèi)毡臼峭麎m莫及。舅舅翻著書,他在扉頁上看到一行工整的楷字,南京趙府存,下面是年月日。舅舅問大谷惠子,這書是哪兒弄的?大谷惠子說, 一個日本軍官給她的,說是在南京搜捕壞人時得到的。舅舅感到書中有一股子血腥味兒就忙扔了,他站起來說,是你們搶的吧?他常聽北京商人說起南京大屠殺的事情。大谷惠子看著舅舅,沒再說話。舅舅重新坐下悶頭呷酒,原本飄香的酒有了少許的苦澀。大谷惠子伸出一只手,溫存著舅舅的手,舅舅的手有了感覺。大谷惠子說,看你臉色就知道,你很久很久沒有過房事。舅舅抬起頭,驚詫地看著大谷惠子。大谷惠子說,這是《房中術(shù)》上所說的。男人有了愜意的房事,臉色就會呈紅潤,眼睛會發(fā)亮。你看你臉色粗糙得要命。舅舅把酒杯扣在桌上站起來,怯怯地說:嫂子,晚了,我該回房間了。舅舅害怕,回來跟我爹說了,我爹笑了笑,說,你把那日本娘兒們就地正法不就得了??晌以谖业臋n案里看到,我很生氣小舅子的想法,組織上又不讓我干掉這個日本娘兒們。我覺得小舅子可能會因為這件事倒霉,可我又沒有別的辦法。我就讓我小舅子的一個伙計暗中跟蹤這個日本娘兒們,又沒有犯錯的時候。如果有,我告訴我小舅子,也能排除他想入非非的念頭??筛櫫藥滋?,這個小伙計對我說,這個日本娘兒們不怎么出來,總在房子里憋囚著。
山本從南京做買賣回來,一臉的晦氣,在家里摔摔打打。大谷惠子端飯時,燒的湯稍有些咸,山本把湯潑在大谷惠子身上,罵道,八格!大谷惠子惶惶退下。舅舅忙問山本,你怎么了?山本也不說。舅舅火了,說,咱們是朋友,你不能瞞我什么。山本耷著臉,說道,我不愿意告訴你。舅舅戳著山本鼻子,你不要以為你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我就對你低三下四的。你愿意和我干,你就什么都得對我說;你不愿意和我干,咱們各奔前程。 山本歉意地說,我絕對沒有日本人和中國人之說,只是這話不好說出口。舅舅說,你不相信我啊。山本左右看看,把門掩好,支吾半天才說,德國人投降了,日本政府內(nèi)部意見不一,估計強硬派要占上風。有消息說,要對華北再做一次地毯式的大掃蕩,這鐘表買賣越來越難做,我想不干了,準備回大阪。舅舅眨著眼睛,抑制不住心跳,囁嚅地問,你是個鐘表商人,你怎么會知道這個絕密的消息?山本沉默半晌,對舅舅嘆口氣,你真是商人,你琢磨琢磨,能買得起金表的不都是日本軍官,甚至是一些高級軍官。舅舅不說話了,這個鐘表店,有一多半的股份歸山本,山本要是撤了,店就得關(guān)門。山本突然給舅舅跪下,嚇得舅舅不知所措。山本央告舅舅, 你千萬不要泄露消息,這樣我會被殺頭的。
轉(zhuǎn)天凌晨,北平下起了一場大雨。舅舅不知道哪根神經(jīng)作祟,竟然悄悄到船板胡同那家房子,這個地方以前是舅舅小伙計住的。只有舅舅知道我爹的住宿,我娘都不知道。舅舅把山本得來的消息告訴我爹。我爹激動地握著舅舅的手,你終于醒悟了。舅舅不悅地回答,我什么時候睡著了?我爹眼眶含著淚水說,你這個消息會使我們多少革命同志避免犧牲啊。舅舅不在意說,我不管這個,我只是不想讓華北的老百姓遭殃。我爹寫道,這個情報太重要,說明當時組織的聰明。我匯報給組織,組織當時就蒙了,說,真沒有想到日本在快要投降的時候還要進行掃蕩。我必須馬上請示上級,弄不好現(xiàn)在華北的同志們還缺少警惕呢。在我爹私人檔案里只有這時記載了他的組織是什么人,那就是在天橋算卦的。他寫道,每次接頭都是在不同的地方,那次是在天橋。組織正在跟一個婦女算卦,說得天花亂墜,他給這個婦女說的是蒙卦,我很好笑,我覺得組織就是在蒙人家。我爹很感激這個組織,1946年,這個組織死了,是死在丁光訓手里。那時,我爹都以為丁光訓被他毒死了,沒有想到他還活下來,并且抓住了組織。這是后話,我爹在后面有了詳細的交代,并且后悔莫及。
三天后,山本說要到上海走一趟,做一個大買賣,過一個禮拜再回來。晚上,大谷惠子和舅舅面對面吃飯,大谷惠子還是跪著。舅舅誠懇地說,我讓你坐著別跪著。大谷惠子嗚嗚哭泣著, 然后把上衣解開,露出山本抽打的一道道鞭痕, 也露出那雪白的皮膚和高聳著的奶子。舅舅傻了,他頭回這么近距離地看一個女人身體,吮到撲面而來的女人氣味。大谷惠子撲過來,緊緊抱住了篩糠般的舅舅。他隱約覺得大谷惠子抓住了他什么。他低頭看,是抓住了自己命根子。就這么輕輕一抓,把舅舅的魂魄抓散了、抓破了。他好像過電一樣,還沒容他完全明白過來,他的上衣也沒了。然后他被一種誘人的白色彌漫著,生命在歡愉中呻吟著、號叫著,然后慢慢地消耗殆盡。等舅舅從混沌中蘇醒過來的時候,大谷惠子跪在他面前正不緊不慢地梳理著長發(fā)。舅舅害怕了,山本若知道,自己一準要遭到報復。舅舅曉得,山本是個心眼極為狹窄的男人。大谷惠子說,他不是說我是婊子嗎,婊子我愿意跟誰就跟誰。舅舅繼續(xù)恐懼著,他知道犯下了大錯就跑去找我爹。那時,船板胡同的綢緞店因為丁光訓換了主家,我爹又不經(jīng)常在船板胡同那家住。因為船板胡同的陌生人多起來。舅舅心慌,又跑到下堂子胡同找到我娘。那時,我娘帶著大哥和很小的二哥住在那兒,主要是靠姥姥和小姨照應著。我娘聽說就扇了舅舅一個嘴巴子,說,你犯渾呀,怎么能沾日本娘兒們呢。打歸打,我娘就開始找我爹,因為我爹不定什么時候才回到下堂子胡同一次。我爹寫道,我不知道小舅子真的做了日本娘兒們,他找我的時候,我在保定,那時日本人在華北的總部。日本人的掃蕩已經(jīng)開始,保定幾乎成了空城。我受組織指派在那兒尋找北平去的山本川太郎,后來在保定的關(guān)帝圣君廟蹲到了他。我知道他喜歡關(guān)羽,就在那兒死守著。組織覺得我判斷有誤,山本川太郎是一個日本鬼子,不會到中國的關(guān)帝廟去拜謁。我堅持認為會去,因為我聽小舅子說過山本川太郎崇拜關(guān)羽,每到有關(guān)帝廟都會去拜。結(jié)果我蹲了兩天,組織派人通知我撤,別瞎耽誤工夫。那天傍晚,山本川太郎帶了兩個人來了,而且大搖大擺。不是我開的槍,是我指認了他,有人開槍打死了他。這點我很生氣,我可以開槍,因為只有我認識山本川太郎。其實我也沒有見過他,可我認識他哥哥,兩個人起碼相像。組織不讓我開槍,是覺得我的槍法不準。開槍的是我小舅子的伙計,這家伙槍真準,一槍就打中山本川太郎的心口。我也拜了關(guān)老爺?shù)模匆娝恢痹诘晌摇?/p>
那天,大谷惠子非要洗頭,讓舅舅幫助洗。舅舅準備了一大盆熱水,然后把手觸在里面試了又試,怕燙著大谷惠子。大谷惠子感動地說, 日本女人嫁給中國男人是天底下最好的結(jié)合。大谷惠子把一頭長發(fā)甩進盆里,黑發(fā)把水染成墨色,大谷惠子的長發(fā)在舅舅手里揉搓著, 舅舅的筋骨酥軟著像是面條。洗著洗著,山本突然一頭闖了進來,舅舅手一哆嗦,盆里的墨色也亂了。山本默默看著,舅舅沒有退卻,頑強地把大谷惠子的頭發(fā)洗完。大谷惠子洗后, 那長發(fā)濕漉漉貼在身后,那眉那眼那嘴都是清冷冷的,透著一股白白的水汽。兩個男人都大眼珠子盯著大谷惠子,把大谷惠子看得毛骨悚然。舅舅豁出去了,心想,我就是倒下來也是一座山。屋里僵持了一會兒。 山本首先打破沉寂,說,大谷惠子你給我出去。大谷惠子退出, 山本走到舅舅面前不緊不慢地說著,過兩天我們一起去南京。舅舅不自然地應著,外出的事不是你管嗎?山本說,我們到南京要談一樁大買賣,必須你在我在,這買賣對我無所謂,對你會很重要。舅舅的心咚地一響,知道山本要攤牌了。山本心中不在意大谷惠子,他要給我舅舅一個男人面子,也給我舅舅留下逃走的時間,這樣他也能保全面子。但我舅舅不愿離開,也感到南京此去兇多吉少,于是匆匆安排后事。他找到我娘,也不敢說惹禍的事,只是說去南京跟山本談生意,估計去了就很難回到北平。我娘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就與舅舅抱頭痛哭。我娘說,你跟小日本做生意,明里是商人暗里也是漢奸,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有這天。我娘哭著哭著左右扇舅舅倆巴掌,舅舅也不解釋。轉(zhuǎn)天,舅舅又跟大谷惠子告別,給大谷留下一塊最好的金表。我爹寫道,我從保定回來才知道小舅子去了南京,我告訴我那口子,你弟弟算是死了。我那口子就哭,我說你哭個什么。你弟弟為什么不跑,人家給他時間了。我那口子說,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心里也很難過,小舅子出事,黨的經(jīng)費怕是要受到影響。還有就是山本這個線索會中斷,盡管他哥哥被打死了,但山本還有很多其他的日本鬼子情報。我這個小舅子是圖了自己快活,忘記了組織的重托。我爹寫道,我沒有想到小舅子走時給了我那口子六十塊金表,讓我那口子轉(zhuǎn)給我,說不要動,我萬一要是活著回來還能派上用場。我當時有些激動,我那口子說,你千萬不要動他的一塊金表,他這是先給我的。我說,這是給組織的。我那口子火了,說:這個跟你組織沒有關(guān)系,這是放在咱這兒保管的,你要是動了,他回來我這個當姐姐的還有臉嗎?我說,是臉重要還是組織重要?我那口子就跺著腳,說我別動不動就拿組織說事。她到現(xiàn)在都沒有見過組織一面,她說,你組織別是一個女的吧,長得比我漂亮?我拎著那六十塊金表就走了,我那口子追到下堂子胡同口,又沿著花市大街到了崇文門。真能追,追也不給她。這已經(jīng)是黨的經(jīng)費了,我已經(jīng)有大半年沒有收到組織的錢。我后來知道小舅子給了大谷惠子一塊,那是一塊最好最精致的。他這小子有問題,幾次想檢舉他,但念他對組織貢獻很大就算了。他還約出大谷惠子,兩人到前門大柵欄的一個布店里,這兒有黃老板的朋友。我在船板胡同的洋布生意就是和黃老板合作。黃老板把他倆領(lǐng)進里屋,里屋有一張床,床頭是一摞摞的白洋布。黃老板客氣兩句,便關(guān)門告退。我小舅子和大谷惠子抱頭痛哭,互相之間都嚷著說話,中國話和日本話胡混著,說的什么誰也聽不到。這個事情是我小舅子主動跟我說的,我就說了一句,你真笨蛋,你跟她動什么感情呀,就問你,你和她做了沒有?我小舅子嘟嘟囔囔的,也沒有交代清楚。這要是在過去朝代,我是皇上,我就把他騸嘍!
舅舅和山本到了南京,晚上兩人去秦淮河旁的夫子廟。山本說,那里有個老板存著一批地道的瑞士表,價格便宜。我要是回日本,這筆買賣就是你的了。兩人走著走著,舅舅提出要到書場聽揚州評話。山本抿嘴說,今晚隨你,你怎么高興都行。舅舅聽出山本話里有話,知道這場禍害肯定是躲不過了。他和山本坐在書場前排,臺上正說《三國》里桃園三結(jié)義一節(jié)。舅舅說道,山本啊,知道中國的《三國》嗎?山本用鼻子哼了哼說,在日本家喻戶曉。舅舅再說,咱們感情怎么樣?山本說,你這是什么意思,親如手足。舅舅說,那怎么個親法?山本笑了笑,說,我的同胞跑到中國欺負你的同胞,你看我什么時候欺負過你。咱們做生意,賺錢平攤,我多拿過你一塊錢嗎?舅舅點點頭說,這是事實。山本繼續(xù)說,你姐夫在船板胡同反對我的同胞,我知道了,可你姐夫還是安然無事。舅舅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搞不清楚山本怎么知道船板胡同的機密,是誰捅出去的?舅舅瞇著眼睛對山本說, 你要是動我姐夫一根汗毛,你會被碎尸萬段。山本拍了拍舅舅肩膀,和顏悅色地說,你干什么這樣緊張。此時,臺下一片喝彩聲,臺上的演員鞠躬下臺, 換上來一位開始說《金瓶梅》。還沒說兩口,臺下就有人高喊,來葷的,來葷的!山本又要了一壺茶水,他聽書的興趣大增。舅舅說, 看你聽得有來道趣,你懂揚州話嗎。山本說,我不懂, 我只是在欣賞說書人臉上淫穢的表情。舅舅不安起來,他怕山本這邊誆他上南京,北平那頭再找特高課,那我爹就會危在旦夕。舅舅和山本分手往書場外走。在秦淮河的小橋頭,舅舅碰見兩個日本憲兵,他緊張地看著他們,他們也瞪圓眼睛看著他。舅舅兩腿發(fā)顫,冷汗唰地下來轉(zhuǎn)頭就走。兩個日本憲兵一左一右堵到了他,四只手揪住舅舅。舅舅回頭再尋找山本,在人潮中他似乎捕捉到山本一雙驚慌的眼睛,但好像又不是。在南京,人們看到日本人抓中國人司空見慣。舅舅被兩個憲兵倒背著手走,沒有多少人關(guān)注他,絲毫英雄的感覺都沒有。他看到秦淮河水很是渾濁,岸兩旁的房子也顯得破舊不堪,再也沒有歷史上流光溢彩的輝煌。舅舅是最后一批華工,他到日本挖煤,受盡凌辱。但僅僅半年, 日本天皇就詔書投降了。
我爹多日不見舅舅從南京回來慌了神,感到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么輕巧。我爹到下堂子胡同,我娘跟我爹那場架吵得天昏地暗,以至于影響了他們的一生。我娘咬牙切齒地問,你明明知道他去南京是禍,為什么還讓他去?我爹解釋,是你弟弟非要試試山本這個人到底怎么樣。我娘扇了我爹一個嘴巴,日本人還用試嗎,都是他媽的畜生。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和你拼了。我娘拉著我爹去了前門鐘表店,見店主已經(jīng)易人。詢問新店主舅舅和山本的去向。新店主搖頭,說,不知道。我娘火了,不知道你怎么搬進來的?新店主說,我只是和山本交易的。我娘罵道,我操他娘的山本鬼子。我娘邁著小腳回到下堂子胡同,越想越傷心,號啕大哭。我爹在旁邊站著,囁嚅著說,還有一個線索, 他還有個日本娘兒們叫大谷惠子,找到她或許有點辦法。我娘擦干眼淚,一拍桌子說,磨破鞋底兒也要找到那日本娘兒們!幾天后,我爹利用各種線索在一家私人醫(yī)院找到大谷惠子,大谷惠子已經(jīng)病入膏肓,躺在那兒就像一張白紙。我爹和娘圍著她,大谷惠子憔悴得不成個人樣,兩頰陷落,眉毛脫得一干二凈。我爹說,你得的什么病呀?大谷惠子苦笑,我是個婊子,我能得什么病啊。我娘想弟弟跟這種日本女人鬼混,一難過眼淚就滾下來。大谷惠子說,你們不必為我難過。我娘說,你他娘的,我那是為我兄弟掉淚。大谷惠子急切地詢問舅舅的下落,我爹說,我們來也是在問你呀。大谷惠子痛不欲生,把被子蒙住了臉。我娘一把拽開了被子,質(zhì)問,我弟弟臨走時究竟跟你說什么?大谷惠子拿出一塊金表,說,這是他給我的,說他回不來了,山本一定會報復他。我爹伸手要拿那塊金表,被我娘一把拽住。我爹問,那山本從南京回來了嗎?大谷惠子嘆口氣,他回來也不會找我呀。我娘說,那山本住在哪里呢?大谷惠子說了地址,我爹和我娘去過,那個地址早就換了主家,也是一個日本人。我爹出來對我娘說,不用找了,山本是作好了一切準備,他肯定是回國了。我娘蹲在那兒哭,她覺得是我爹害了她弟弟,要不然她弟弟做生意挺好的。我爹就在那兒看著我娘哭,他一句也說出不來,因為他還對我娘隱瞞了舅舅那六十塊表的事。當時組織問他,你小舅子回來怎么交代?我爹再三猶豫,最后說,沒有辦法,黨需要嘛。組織對我爹說,你還是留下十塊金殼大英格吧,我們共產(chǎn)黨做事不能太絕嘍。
我爹寫道,這是我和組織最后一次見面,組織對我說,他可能要去天津。說我的新組織會聯(lián)系他,他會主動找你,你不要搬家。我問組織,他會說什么?組織笑了笑,說,就說你算的卦其中有變,改成艮卦了。你就說,我不變,我還要蒙卦。組織和我分手后,我一年后知道他在白塔寺被丁光訓盯上后,組織跑走,丁光訓在白塔寺的后身開槍打死了他。我和組織曾經(jīng)在白塔寺接過頭,那個地方人多,而且胡同也多。我就不明白組織為什么非要到白塔寺的后身,隨便進一個胡同就找不到了。解放后,我回北京出差與一個老朋友說話,知道組織是為了救他才故意去的白塔寺后身。我聽完后流下眼淚,我沖著老朋友拍了桌子,你他媽的混蛋,你算個屁,你應該替組織去死!我爹有次路過那家醫(yī)院時,想起大谷惠子,便跑去探望,見人走床空。詢問大夫,大夫說,前幾天讓人接走了。我爹大惑,忙問道,誰啊?大夫說,只記得是一個男人,把大谷惠子欠的醫(yī)療費都一次付清了。我爹立馬懷疑是舅舅回來了,覺得可能性又不大。他心虛,那六十塊表已經(jīng)沒了,對不起舅舅。
日本人一投降,國民黨的空投部隊就落到北平。那天大雨滂沱,我爹在前門車站滯留的日本回國人員中尋找到山本。因有國民黨軍人看押,我爹不能造次,還是想辦法沖過去,責問山本。山本表情木訥,矢口不承認他害了我舅舅,透露出我舅舅被日本憲兵抓了勞工的消息。但不承認他是日本特務。我爹無法進一步問明情況,山本已被國民黨兵押送進了前門車站。我爹寫道,山本跟我流淚,我罵他是王八蛋。你他媽的就是去了日本,我也會有一天追過去殺了你,替我小舅子報仇雪恨。我爹新的組織聯(lián)系了他,接頭暗號說的就是蒙卦和艮卦。我爹在檔案里寫道,這個組織叫龐有信,公開身份是一家牙醫(yī)所的大夫。龐有信告訴我爹,組織上決定讓他打入外四分局,當個戶籍警察。為了我爹這個身份,組織上花費了不少錢,走了很多的關(guān)系,而且給我爹過去的身份有一個洗清,說他在天津就是一個偽警察,為國民黨做過很多事情。這個身份確有其人,只不過后來得病死了。我爹寫道,由于我工作出色,我被提拔為二等警察。在那時凡是居住在北平的成年人必須有國民身份證,沒有就是黑人。這時,解放區(qū)有大批的地工人員到北平,同時,通過北平到解放區(qū)的也不少,都需要辦理國民身份證。我一下子成了熱門人物,因為在北平搞個國民身份證很難。需要戶主拿著戶口本,帶著領(lǐng)證人到外四分局提出申請,經(jīng)審查同意,再定時間拿相片來辦。還要按上領(lǐng)證人左右手食指的兩個指紋,再由戶籍警察送到分局戶籍股。經(jīng)檢驗后才給蓋鋼印,拿回來再交給本人,最快也得半個多月??山M織上交給我的,每次都是給一個名字、性別和年齡,然后再有一張相片,三天就得辦成。我爹在按指紋時,就自己左右手去按,也不管是不是食指。我這十個指頭都按過來了。按多了,怕讓人察覺,就把跟了我的那兩個小伙計叫過來輪流按。其實,那兩個小伙子已經(jīng)不歸我管了,組織上派有其他任務??墒俏艺f了,他們也聽。按說這已經(jīng)違反組織原則,因為都是單線聯(lián)系,我調(diào)動他們也得龐有信出面。時間緊迫,我還顧得上這個。龐有信后來知道了,狠狠說過我,沒鼻子沒臉的。我不怎么喜歡這個新組織,我總是懷念那個算卦的。我記得每次跟他街頭,他都把當天算卦的錢塞給我,有整有零。他說我經(jīng)費緊張,就算給我吃飯喝酒的。說他愧對我,更愧對我小舅子,總花他的錢。有這些話,我就覺得暖烘烘的??晌耶敃r看他也不富裕,一雙鞋穿了好幾年,前臉兒都破舊了,是自己縫補的。我對他說,你一個算卦的起碼要穿著整齊,要不然人家說你都窮困潦倒的,你能算出什么好卦。
沒多久,外四區(qū)成立了政工室,調(diào)來個負責人叫劉希堯,是個老牌中統(tǒng)分子,為人十分陰毒。他為了搞清我地下黨的情報,在各警察段成立情報站。這樣警長是當然的站長,我爹搖身一變成了中統(tǒng)的情報員。這時候,我爹想起了殺害組織的丁光訓,覺得算總賬的日子終于到了。他匯報給新組織,說起丁光訓,覺得是個定時炸彈,還會再禍害我們。新組織說:知道這個人,現(xiàn)在混在哪兒不知道,但一定比你還重要的位置,一定要找到他。這個丁光訓手里有一個地下黨的名單,不是北平全部的,只是景山這個點的。我爹問,他怎么有的?新組織說:不知道,可能是當時日本特高課留下的。我爹要替組織報仇,就私下去找。他有一次和劉希堯喝酒,無意中聽到國民黨特工里面有不少日本特高課留下的,其中也有日本人。我爹寫道,我聽完酒就醒了,日本鬼子陰魂不散,還在我們這兒待著呢。
沒多久,龐有信有一天突然找到我爹,我爹在檔案里寫道,他那是住在距離下堂子胡同不遠的小市口。這個地方距離我娘不遠,但我娘不知道,幾次問他也不說。他有時想我娘,又不能跑去探望。就到下堂子胡同口,以為那兒有廁所,我娘和我大哥二哥方便都得去那兒。每次看見我娘去就遠遠望著,不能近前。我爹寫道,那次我看見我大兒子拉肚子跑了好幾次,我想過去就是不能。龐有信急切地告訴我爹,有一個叫劉順利的同志去解放區(qū),由于疏忽被捕了。敵人在搜查他時,發(fā)現(xiàn)他的國民身份證是假的,并且查出是你給辦的,你需要作好最壞的準備。如果危機,你轉(zhuǎn)移。我爹堅定地說,我不能走,劉希堯信任我,這個情報站對地下黨很有利。當晚,我爹悄悄來到劉希堯的家, 進門就咕咚一聲跪下,含著眼淚說,劉主任,怨我貪小財,劉順利辦手續(xù)時送我兩塊金殼大英格表,我就給他馬馬虎虎辦理了。我不知道他是共產(chǎn)黨啊,要殺要剮隨你,我把那兩塊表給您帶來了。我爹說完,把兩塊金光閃閃的手表小心翼翼地擱在劉希堯的桌上,然后,繼續(xù)跪著不起。沉默片刻,劉希堯抱怨說,你總給我找麻煩,你說,除了劉順利,你還收過什么禮?。课业攀牡┑?,你再發(fā)現(xiàn)一個就槍斃我,我小舅子是鐘表商人,我就很喜歡收藏手表,特別是對那金殼大英格。劉希堯冷冷地看著我爹,你聽候處理吧。我爹提心吊膽地等著。兩天后,龐有信再次潛入到小市口,他對我爹不安地說,你走吧,我看這事危險。據(jù)調(diào)查,劉希堯心狠手辣,什么絕事都做得出。我爹拒絕,說,我已經(jīng)打入到敵人的心臟,我不能這么輕易地撤出。劉希堯會受賄的,那兩塊金殼大英格實在太誘惑人。龐有信剛走,晴朗的天空落下瓢潑大雨,雨中夾雜著迷蒙不清的水霧。舅舅舉著把破雨傘,一身的破爛,神色凄凄地推開小市口我爹的院門,當時把我爹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爹最怕見舅舅,可舅舅偏偏撐著破雨傘回來了。舅舅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才走進屋里。我爹惶惶地說,這么多年,你到底去哪兒了?舅舅說,我想吃爆肚,要滿滿當當?shù)囊淮笸?,麻醬要多。我爹趕緊差人去花市大街買爆肚。我爹望著失魂落魄的舅舅,追問,你究竟去哪兒了?舅舅咳嗽了一會兒,我去日本了。我爹大怒,好像找到把柄,呵斥道,你他媽的成漢奸了!舅舅把雨傘的水一一抖凈了,沉穩(wěn)地說,姐夫,你就那么看我。我被抓了華工,挖了八個月的煤。我爹說,是山本在南京害的你?舅舅說,我在到處尋找他,找到他我會讓他得到報應。我爹狠狠戳著舅舅腦門說,我在前門火車站找到了他,他不承認害了你。舅舅沒理會我爹的話,伸出手說,我不想聽這個,還我六十塊手表吧? 我爹愕然,張著嘴說不出話來。舅舅滿臉煞氣吼叫著,說好的我讓你看著,回答我,金表呢!我爹破例低下頭,底氣不足地說,我對不起你。舅舅抓住我爹的脖領(lǐng)子,那是我全部的家當,是我?guī)资陹晗聛淼男难?,你給我弄哪兒去了!我爹不慌不忙地問,你恨不恨日本鬼子?舅舅紅著眼睛回答,廢話,我在日本受的苦,你們根本想象不出來。我連狗尿都喝過,瓦斯爆炸把我堵進礦里,悶了整整四天才爬出來。我不恨日本人誰恨?我爹拍拍舅舅肩膀,我把你的手表作為抗日經(jīng)費了,你應該感到榮幸。舅舅像是一個泥塑,傻傻地杵著,猛然咕咚一下暈了過去,嚇得我爹趕快掐這兒掐那兒一通忙碌。舅舅慢慢蘇醒過來,咬著后槽牙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能像豬狗一樣挺過來嗎?我就是憋著要東山再起,我要把我的鐘表店再辦起來,你活活斷了我的命??!我爹安慰地說,你為我們地下黨組織立過功勞,還是跟著我干吧。舅舅長長舒口氣,說,我答應你,但你也答應我,我要重新回到我的店,你一定要資助我,你讓我干什么我都行。我爹不解地問,你為什么偏要干鐘表呢?舅舅紅著眼圈,說,人這一輩子, 迷上什么就永遠不會再放棄它。我爹想了許久,從箱子底把剩下那八塊金殼手表拿出來,說,我剩了八塊,算是還你,也算是資助你。舅舅像是一個輸光了籌碼的賭徒走進賭場,抽大煙的見到了鴉片。他把八塊手表攬在懷里,像是母親擁抱住失散多年的親生骨肉。他喃喃著,八塊就足夠了,我要重新再來。我爹說,我給你重新辦理國民身份證,你才能露面。
那天,我爹和舅舅吃著爆肚,應該說就是舅舅一個人吃。我爹慢悠悠地問,你怎么知道我住的地方?舅舅滿不在乎地說,我姐姐告訴我的。我爹陡地站起來,腦袋瓜子嗡嗡的,一身的冷汗,他料想不到是我娘說的。我爹說,你姐姐也不知道我住這兒呀?你說實話,到底誰給你說的?舅舅氣哼哼地說,我姐姐跟蹤過你。我爹癱在那兒,有氣無力地看著舅舅吃完了爆肚,還喝了一壺熱酒,然后揣著那八塊金表走了。關(guān)門前叮囑我爹,我的國民身份證你快點辦,我后天就來拿。我爹跟過去說,你不要上這兒來了。舅舅納悶地問,怎么了?我爹說,我會轉(zhuǎn)移別的地方住了。舅舅黑了臉,說,那我怎么找你?我爹想了半天問,你還住在老地方?舅舅點點頭說,是我的,我一定要回來。我爹想問大谷惠子,話到了嘴頭又吞回去。
我爹又回到船板胡同那個住宿點,他寫道,真沒有想到我媳婦會出賣我,天底下我最信任她了。為了她弟弟,她能告訴我的住處,而且還偷偷跟蹤我。我又這么大意,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跟蹤。這要是國民黨特務,我就死在這大意里面了。就在我爹回到船板胡同的那天晚上,劉希堯忽然喚來我爹,說,你上回說有個小舅子是鐘表商,我有塊英格表壞了,看看能不能修好。劉希堯說完,兩眼緊盯著我爹。我爹故作坦然地說,行啊,感謝您給我這個立功贖罪的機會。劉希堯掏出塊金表遞給我爹,說,那我就看這塊金表修得怎么樣了。說完,背著手走了,我爹掂量著金表,腦門子滲出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那時候的北平秋天雨多,一下就是好幾天。我爹把金表帶給舅舅,一邊看著舅舅的臉色,一邊小心翼翼地問,你無論如何用一晚上修好。舅舅不理會我爹的緊張,接過金表仔細看著,然后慢慢地打開后蓋,說,這手表相當昂貴,屬于大英格最豪華的一種。價值能頂上一輛轎車,這表的機芯完全是靠手工慢慢銼出來的。我爹關(guān)心地問舅舅,哪兒壞了?舅舅用特有的鏡子看了看, 有個小零件壞了。我爹說,你那兒有嗎?舅舅搖搖頭。我爹的汗立刻又下來了,說,看在你姐的面子上,你一定得修好,這取決我在外四區(qū)的命運。 舅舅看著焦急的我爹,說,你把你手上那塊大英格表摘下來,我取出個零件給他安上。我爹說,那我這塊表呢?舅舅聳聳肩,那就是塊廢鐵了。我爹毫不猶豫地摘下表,說,為黨的利益,你要我的心都給你。舅舅不解地問,你真為黨能拋棄一切嗎?我爹擲地有聲, 當然能!
劉希堯把舅舅那塊修好的金表認真看著,他有些意外,原本是借機殺了我爹。他點了點頭,放過了我爹。但沒有讓他再管辦證的事,而轉(zhuǎn)給了老張。我爹暗暗高興,老張是他發(fā)展的地下黨員。可劉希堯暗里布了一張貪婪的網(wǎng),我爹就是網(wǎng)中的小魚。舅舅給我爹一張剛照的相片,照片上的舅舅眼神充滿仇恨,我爹讓老張給他辦理了國民身份證。舅舅拿著那八塊金殼大英格回到過去的老店,對老板說,算我入你股也行,算我送你禮也行,我要在你的店里重新干起。老板看著那八塊金殼大英格瞠目結(jié)舌,半天才緩過氣來。眼睜睜這八塊金表在北平是相當少見的,說明這表的金貴和地位。他很快就東山再起,我娘在下堂子胡同給他辦了一桌席,我小姨和小姨夫陪坐??斐酝甑臅r候,我爹悄然而去。我娘不理他,小姨和小姨夫也對我爹很淡然。我娘對舅舅說,你歲數(shù)不小了,該成家了。舅舅不語,我娘說, 你是不是還想著那日本娘兒們呢?舅舅“啪”地甩下筷子,面色如水,對我爹和娘說,你們不提這事還算則罷,你們提這事就是等于捅我的肺管子。大谷惠子在醫(yī)院受苦受難,你們不管不問,良心何在?我娘火了,質(zhì)問,對日本娘兒們我講究什么良心,他們殺死多少中國人。舅舅瞪著眼睛,這是兩碼事兒!我爹嘆口氣,怎么是兩碼事,山本不就做了你嗎?山本和大谷惠子是什么關(guān)系?舅舅哼了哼,說,是我一個朋友仗義,到醫(yī)院結(jié)的賬,救走大谷惠子,要不然大谷惠子就會死在醫(yī)院。 我爹忙問,你朋友是誰?。烤司丝戳宋倚∫谭蛞谎?,我娘沉著臉,小姨也不說話。我爹追問,現(xiàn)在大谷惠子在哪兒呢?舅舅黯然神傷,我也不知道。小姨夫怯弱地說,可能早就回日本國了。
我爹跟牙醫(yī)組織匯報,必須處死丁光訓。牙醫(yī)組織為難地說,現(xiàn)在找不到他。我爹拍著胸脯說,我能找到。他采取了以毒攻毒的辦法。用他情報員的身份,向劉希堯匯報,說他收集到情報,有個叫丁光訓的是個漢奸,這人隱瞞身份,已經(jīng)混進了咱們隊伍。他還悄悄告訴劉希堯,這個人當漢奸時搜刮民財,家里肥得流油。劉希堯頓時眼睛冒出毫光。依照劉希堯的手段和人脈,丁光訓會秘密被消失。他萬萬沒想到,劉希堯秘密調(diào)查之后用了另一招。劉希堯請我爹喝酒。我爹走進酒樓,一眼看見丁光訓坐在劉希堯的對面,嘻嘻哈哈說話。我爹開始想撤離,他緊張思考之后,一推門走了進去。酒樓里的氣氛緊張得要爆炸。丁光訓看見我爹驚得目瞪口呆,迅速拔槍。我爹立刻也拔槍,兩人槍口相向咫尺。館子里的人嚇得紛紛外逃。丁光訓說我爹是共產(chǎn)黨,我爹大罵他是漢奸。劉希堯早有準備,一拍桌子,大喊道,都給我拿下!沖上來一群人把兩人的槍都下了。劉希堯把我爹和丁光訓都下了大牢,開始輪番刑訊。丁光訓供述我爹在船板胡同的綢緞店為掩護,為共產(chǎn)黨做事。我爹說了丁光訓跟山本川太郎的關(guān)系,講得很清楚。他承認在船板胡同開過綢布鋪。那個店鋪就是讓丁光訓伺機報復鼓搗黃了,沒了出路他才托人當了警察。
北平地下黨全力營救我爹,收集丁光訓與日本人的證據(jù),并且通過線人轉(zhuǎn)到劉希堯的手上。而丁光訓所在的外一區(qū)也派人來說清,說知道丁光訓以前給日本人干過,但那時是我們派他打進去的。丁光訓一聽就知道是胡編的,也知道丁光訓的背景很深。但貪財?shù)膭⑾蚪璐藥瞬槌硕」庥柕募耶a(chǎn),發(fā)了一筆橫財,卻意外把他放了。劉希堯不理睬我爹,我爹以攻為守,在牢里天天嚷著要見劉希堯。我娘急得心如火燎,她來見舅舅,而這時舅舅的鐘表鋪生意已日見紅火。我娘上來就潑了一盆冷水,讓舅舅賣了店鋪去救我爹。舅舅堅決不干,卻又無法拗背他姐,哭得昏天黑地。舅舅總算深明大事理,流著眼淚打發(fā)走那兩個修表的師傅,變賣了他剛剛起步的鐘表店鋪。轉(zhuǎn)手時反復告訴新店主,你給我好生經(jīng)營著,哪天我還會回來。隨后,舅舅來到荒郊野地,悲愴地沖天大哭一場。我娘領(lǐng)著大哥,穿著一件沉甸甸的大棉襖,找劉希堯要表要人,在警察局里大鬧。局里的警察議論紛紛,劉希堯上下不是。我娘鬧夠了,把那個大棉襖脫下拽給劉希堯。劉希堯打開看看,大棉襖里裝的全都是錢。劉希堯目的達到,當晚就把我爹放回了家。我娘和舅舅擺好了一桌酒席在家里等他。我爹進門就對我娘和舅舅再次發(fā)誓,絕不會放過丁光訓!我爹在檔案里寫道,在大牢里我和丁光訓放風時見過一面,丁光訓說一定要殺我,我說一定要殺他。丁光訓說,我知道是你殺了山本川太郎,我是為他報仇。我爹也說,我也知道是你殺了我的組織,我也替他報仇。丁光訓笑了,對我說,不就是那個算卦的嗎?我讓他臨死前給我算了一卦,他說我有九條命一定能活到八十歲。說完,我就一槍斃了他。這王八蛋,我當時就發(fā)誓,不抓住他,我就不是一個男人。
解放軍的炮聲響了,北平、天津重兵圍困,平津戰(zhàn)役已經(jīng)打響。我爹在警察局外四區(qū)的任務完成,牙科組織說上級派我爹迅速轉(zhuǎn)移到勝芳,準備接管天津。我爹把銀行保險柜里余下的兩塊金表交給了牙科組織,讓我娘帶著大哥和二哥先去了勝芳,他單獨留下。我爹辦了兩件事,第一件就是回到下堂子胡同,給了我小姨夫一封證明信,告訴他,我是共產(chǎn)黨,北平很快就要解放,要是有人找你麻煩,你就給他看。我小姨夫當時就嚇暈了,他覺得我爹這個人不怎么樣,但是共產(chǎn)黨可沒有想到。我小姨夫哆哆嗦嗦接過來,看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放到一個盒子里邊。小姨對我爹說,你是共產(chǎn)黨,我可沒有跟我男人說。我爹點了點頭笑著走了。他辦的第二件事就是找到丁光訓,除掉他。
丁光訓已然失去特務身份,一貧如洗,寄住在白塔寺東夾道的一個女人家。這個女人還留著他私藏的幾根金條,這是他當時敲詐來的。這個女人過去是一個唱評劇的,后來死心跟著他,就不再登臺。丁光訓料定我爹已做了劉希堯的槍下鬼,因為他花錢請去的外一區(qū)的頭目后來告訴了他,你要弄死的人一定死了。我爹是通過劉志忠知道了那個女人,因為劉志忠特別喜歡評劇,曾經(jīng)跟我爹說過這個女人,也偷偷跟這個女人好過。后來,劉志忠知道這個女人跟了另外一個特務丁光訓,兩個人還因為吃醋打過架。我爹就根據(jù)這個線索,從戲園子開始就跟蹤了她。
丁光訓想不到我爹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慌了一下就穩(wěn)住,不理睬我爹,與那個女人作生死告別。我爹把他押了出去,丁光訓也不反抗。丁光訓邊走邊唱,唱的都是那女人唱的評劇,滿不在乎。我爹把丁光訓帶到白塔寺后身組織遇難的地方,是一片小樹林子,讓他朝前走。丁光訓晃悠悠地朝前走去,仍在哼曲,回過頭說,我知道你想在這兒殺了我,這就是我殺你上級組織的地方??晌冶饶忝?,你活不過我。我爹也嘲笑他,你小子現(xiàn)在嘴還那么硬。丁光訓詭異地說,劉希堯就讓我弄死了,誰整治我都沒有好下場。小樹林里有很多歇息的鳥,被我爹驚起來一片,嘩啦啦飛到天上。我爹遞給丁光訓一支煙,說,你怎么弄死他的?丁光訓狠狠吸了一口,很簡單,我不出手,我就給他的上司吃了一頓飯,該說的都說完了,還有他家藏我那些寶貝的地方。我知道你也貼了不少錢,你太廢物。我爹瞪著他,丁光訓說,你給他錢干什么,你直接殺了他呀。說到這,丁光訓頓了一會兒說,你槍法不好,你們組織里的人都知道。我爹一愣,他不知道丁光訓知道多少組織的事,心想必須要立馬斃了他。我爹大笑,說,我槍法沒問題,一下就能送你上西天。丁光訓對我爹說,我應該在船板胡同就弄死你,讓你小子跑了。我爹說,你小子能活到今天算是報應,上次我就毒死你多好啊。丁光訓笑了,說,這次你要是弄不死我,你就得死懂嗎,咱倆老天只能留一個。我爹惱了,舉了兩次槍。開槍時丁光訓轉(zhuǎn)回身來,沖著我爹說,就你這槍法還在北平當?shù)毓ぃ瑏G臉啊。我爹砰砰兩槍響過,丁光訓滿臉是血,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我爹走過去踢了丁光訓兩腳,他跟死豬一樣不動了。我爹離開不久,丁光訓的手指頭卻動了幾下,伸上來胡嚕一把臉上的血嘟囔著,媽的,什么鳥槍法,都打在我屁股上了。
我爹在檔案里寫到這一段,我應該埋了他,可當時天色已經(jīng)灰暗。我回來沒有跟上級組織匯報,也沒有人再問我。我只是又去了東夾道那個女人家,給她留了一點兒錢。那個女人問我,你是不是把他殺了?我沒有說話,那個女人給了我一沓紙,說是丁光訓留給她的。我看了看,是劉希堯從他那兒拿走的東西,記載得很細致。多少張字畫,還有兩根金條和袁大頭二十枚。我揣在懷里,走的時候聽到后頭那女人的哭聲,是跪著哭的。我把這沓紙給了留守北平的劉志忠,告訴他們找找劉希堯,看他是死是活。
1951年的臘月二十九,我爹帶著我娘,還有我大哥,抱著二哥,回到了北京下堂子胡同,與我小姨和小姨夫一家團聚。那是舅舅又重新接管了在前門的表店,我爹讓他來,被舅舅拒絕了。我爹喜氣洋洋地走到小姨家門口。胡同口上有個修鞋的殘廢人,伸著腦袋朝胡同里邊瞧。那人臉上有疤,拐著一支殘胳膊,用一只手縫鞋。我小姨和小姨夫聞聲恭敬地出來迎接??p鞋的嘴角悄然一咧,收拾攤子走人。小姨夫見了我爹第一句話說,你給寫的保證書救了我,我那店鋪還開著呢。我爹揮著手說,晚上去東來順,我喜歡吃涮羊肉,我要吃五斤羊肉片,外加十個芝麻燒餅!
轉(zhuǎn)天一早,外邊就有放炮的了。我爹抱著我二哥出來遛彎,他要準備美美地吃上北京一頓早點,叫血餡蒸餃。這家叫聚仙樓,在西單附近,過去他饞嘴了就來。進來柜上就先給燙上一壺老酒,外敬一盤虎皮凍、一碟木樨棗,這是柜上老規(guī)矩。血餡蒸餃又叫攢餡,內(nèi)容包括雞鴨血、胡蘿卜、蝦米皮、木耳、香菜、胡椒,雖然沒有肉,可是特別腴潤,一咬一兜湯。我爹走時把他的槍放在抽屜里邊,我小姨夫瞧見在旁邊提醒著,說,現(xiàn)在的北京依舊很亂,國民黨留下的特務不少,經(jīng)常有槍聲。我爹說,誰敢朝我開槍啊。說完,抱著我二哥樂呵呵地走了。我娘和小姨還在睡覺,昨晚兩個人喝了不少,回來以后又叨叨到窗戶紙發(fā)白才肯上炕。還沒出下堂子胡同口,他冷丁站住,覺得后邊有人?;仡^看看沒有,我爹有了警覺伸手去掏槍,發(fā)現(xiàn)沒有帶著。他朝前走著,留心著身后一切。那個修鞋的拐著條胳膊歪著腦袋飛快地走幾步,蹲下,再走幾步又悄然蹲下。我爹再次站住轉(zhuǎn)過身。修鞋人這邊已經(jīng)無遮無攔,他只好站了起來。我爹見他手里握著一把手槍,疤瘌臉怪模怪樣地笑著,一步步甩著腳朝他走過來。我爹恍惚間認出來是丁光訓,他拿槍比畫一下我爹的腦袋,又比畫一下我二哥的小腦袋,嘲笑地問我爹,你沒想到我還活著吧?我活著就想干一件事,和你比命。我爹剎那間冷靜下來,說,你還有膽子找我,閻王爺今天就會收了你。丁光訓說,你槍法不好,沒打死我,讓我受了點兒罪。我槍法沒問題,一下就能送你上西天,再饒上你這個兒子。我決不讓你們受罪。你畢竟還去了我女人那兒,留點錢,我給你們留一個全尸。我父親問,你看你現(xiàn)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死了,往后你怎么辦?丁光訓聞聽愣了下,冷笑著回答,你死了之后我就樂死。我爹說,我死了,你活著就沒勁了。還不如你死,我們都能活得好好的。丁光訓瞪著眼睛,用槍逼著呵斥著,現(xiàn)在我是拿著槍,你準備死。這時候我二哥開始大哭,哭得震天動地。
胡同開始有人了,有一個孩子在家門口點燃了爆竹,噼噼啪啪地響著。丁光訓走到我爹跟前,說,不給你矯情了,今天我就送你們父子去閻王爺那兒。說完,他開始上子彈,正上著就聽見后邊一聲槍響,他身子歪了一下,本能朝后邊看去,見我小姨夫舉槍對著他,槍口冒著青煙。我爹朝我小姨夫喊著,你再來一槍!我小姨夫說,我怕傷著你。我爹罵街了,你混蛋呀,你一槍打不死他。接著,我小姨夫一邊走一邊舉槍,又一聲槍響。丁光訓這才慢慢倒下,他手里的槍顫抖著,但已經(jīng)沒有力量再抬起來,但他還是頑強地扣動了扳機。子彈飛出來,打中了一棵老樹上的老鴉窩,撲棱棱飛起了好幾只。丁光訓終于躺下,我二哥居然不哭了,安靜下來。我爹把我二哥遞給跑過來的小姨夫,俯身看著他。丁光訓瞇縫著眼睛,身子一抽一抽的。我爹問,知道你怎么死的嗎?那是我設(shè)計的,我昨晚一來就看見你了,我讓我妹夫后邊盯著你小子。丁光訓努力吐出幾個字,你就瞎雞巴編排吧,你就是命比我大。我爹大笑著,我替我的組織報仇,我就是有仇不報就憋屈的人。你小子給日本人當漢奸,又給國民黨當家賊,今天到頭了。我爹拿過小姨夫手里的槍,朝他臉上開了一槍,說,我讓你死了都沒有臉!丁光訓慘叫一聲,小姨夫嚇得又尿了褲子。
我爹抱著二哥,帶著我小姨夫繼續(xù)氣定神閑地去了聚仙樓,吃了血餡餃子。小姨夫曾經(jīng)害怕地提醒我爹,怎么著也得報警,給他收個尸吧。我爹不屑地說,讓他在街上晾一會兒,自然會有人找他。在聚仙樓,我爹起身敬了我小姨夫一壺老酒,好奇地問,你怎么跟上來了?我小姨夫說,我就是不踏實,怕你出去有事。我爹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的槍法還不錯呀。我小姨夫臉色有些發(fā)白,說,我那是蒙的。我爹笑了,十米遠射得這么準,那不是蒙的,比我的都好。我小姨夫哆嗦著回答,真是蒙的。我爹和小姨夫回家,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了。他對我娘說,前輩子咱們活得太累了,下輩子咱們好好活著,也看著孩子們好好活著。我娘和小姨剛醒正疊被子呢。她對我爹說,你是啥意思?我爹沒事人似的說,沒啥意思,我把丁光訓給槍崩了,估計現(xiàn)在尸首還在胡同挺著呢。我娘癔癥了半天,才說,你還能殺死個人?我爹寫到這段,對他忘記了帶槍,包括我小姨夫救他都是輕描淡寫。他只是說,我小舅子不來,還生我的氣,因為我弄得他六十塊金表沒了。后來給他的八塊金表也為了我沒了,他在前門鐘表鋪聽說一塊金表也沒有。
我娘是1989年去世,享年74歲。我爹是1999年去世,享年84歲。我爹去世前執(zhí)意要回趟老家河北省安平,要我陪著他。我開車,拉著我爹回到老家。我爹看了奶奶的墳,在奶奶墳前磕了三個頭。他讓我先走,告訴我要獨自坐在墳前,回顧他在北平地工的生涯。往事并不如煙,那里有著他許多人生的光彩,慢慢連成一片。我爹和一個放羊的孩子走過來,他幫著孩子趕羊,一路說著笑著。我開車來到城關(guān)外的關(guān)帝廟,我爹在這兒拜瞎老廣為師。他讓我在外邊等候,獨自進了廟門。等了很久,我爹仍沒出來,廟里似乎毫無動靜。我也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推開廟門,廟里香煙繚繞,我爹安然地躺在地上,已經(jīng)與世長辭了?;貋砗笪也诺弥?,在老干部查體時,我爹查出大網(wǎng)膜癌,已在全身擴散。我在他的房間里除了找到他的私人地工檔案,還看到擺放整齊的錄音磁帶,里邊都是他在北平搞地工的回憶錄音,也有他唱的一段木板大鼓《火燒博望坡》。我那天趁著天色發(fā)黃,夕陽西下,就坐在那兒聽我爹唱曲,很是悠揚動聽。他唱道:“赤壁殺兵戰(zhàn)爭苦,諸葛亮七星臺上借東風。曹孟德人馬八十三萬,大火燒得只剩七千零。見李典少盔無甲露膀背,見樂進戰(zhàn)馬光禿無毛鬃。見許褚胡須燒個刷箸樣,見夏侯淳只剩一只眼睛……”
作者簡介
李治邦,男,文化部優(yōu)秀專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非遺保護協(xié)會會長,研究館員。出版長篇小說《紅色浪漫》等七部,三部作品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