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張晶

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壯哉昆侖方壺圖，掛君高堂之素壁。巴陵洞庭日本東，赤岸水與銀河通。舟人漁子入浦溆，山木盡亞洪濤風。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yīng)須論萬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松半江水。

——《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見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54頁。

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聞君掃卻赤縣圖，乘興遣畫滄洲趣。畫師亦無數(shù)，好手不可遇。對此融心神，知君重毫素。豈但祁岳與鄭虔，筆跡遠過楊契丹。得非玄圃裂，無乃瀟湘翻？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已似聞清猿。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yīng)泣。野亭春還雜花遠，漁翁暝踏孤舟立。滄浪水深青溟闊，欹岸側(cè)島秋毫末。不見湘妃鼓瑟時，至今斑竹臨江活。劉侯天機精，愛畫入骨髓。自有兩兒郎，揮灑亦莫比。大兒聰明到，能添老樹巔崖里。小兒心孔開，貌得山僧及童子。若耶溪，云門寺，吾獨胡為在泥滓，青鞋布襪從此始。

——《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見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75頁。

天下幾人畫古松，畢宏已老韋偃少。絕筆長風起纖末，滿堂動色嗟神妙。兩株慘裂苔蘚皮，屈鐵交錯迥高枝。松根胡僧憇寂寞，龐眉皓首無住著。偏袒右肩露雙腳，葉里松子僧前落。韋侯韋侯數(shù)相見，我有一匹好東絹，重之不減錦繡段。已令拂拭光凌亂，請公放筆為直干。

——《戲為韋偃雙松圖歌》，見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57頁。

在隋唐五代的畫論中，題畫詩是尤為值得關(guān)注的。唐代繪畫本身，也是燦若云錦，蔚為大觀。僅是晚唐張彥遠的畫論名著《歷代名畫記》所錄的畫家便有二百余人。其中吳道子、李思訓(xùn)、王維、張璪等，都是畫史上聲名顯赫的大畫家。題畫詩也應(yīng)運而生。題畫詩更早的淵源不止于唐代，而是在六朝時已肇其端。只是那時沒留下什么有名的篇什， 也不具有繪畫理論價值。唐代則不同了。如杜甫、白居易等詩人的題畫詩評價一些著名畫家的畫作，不僅生動地再現(xiàn)畫作的畫面意境，而且具有普遍的美學(xué)意義，它們對畫家們的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題畫詩有的是題寫在畫卷上，成為畫作的有機部分；有的則不是題寫在畫上的，如杜甫的題畫詩就是如此。本篇畫論評析，即以杜甫的題畫詩為對象，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蘊含的豐富內(nèi)容。杜甫題畫詩數(shù)量頗大，遍觀杜集，其中有題畫之作二十余首，而且多有流傳甚廣的名篇。清代大文學(xué)家王士禛談到題畫詩時指出：“六朝以來，題畫詩絕罕見。盛唐如李白輩，間一為之?！抛用溃ǘ鸥ψ郑┦紕?chuàng)為畫松、畫馬。畫鷹、畫山水諸大篇，搜奇抉奧，筆補造化，——子美創(chuàng)始之功偉矣?！保ㄒ姟缎Q尾集》）所言甚是。本文所選杜甫數(shù)篇題畫名篇，都是題詠山水畫的作品。題寫畫馬、畫鷹等畫材之作，留待下篇再論。而對所評題畫之作，也不擬一一賞析，只是就其中的相關(guān)問題加以闡發(fā)。

一

《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是杜甫題畫詩中的名作，其中所蘊含的繪畫美學(xué)觀念，對于畫壇和詩界都有深遠影響?！皯蝾}”是這位大詩人談文論藝時常用的命題習慣。杜集中尚有若干首以“戲”為題的作品，如《戲為韋偃雙松圖歌》《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戲為六絕句》等作，都是論藝之作。其中如《戲為六絕句》組詩，有非常豐富的詩學(xué)內(nèi)涵，在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上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題畫詩也多以“戲”為題?？此朴螒蛑?，其實詩人是很認真的。不唯認真，而且借著詩的形式，發(fā)揮出很多精義。

按著《杜詩詳注》的編年，這首詩作于唐上元元年（674年），此時詩人居于成都。這個時期，杜甫有相對安定的生活環(huán)境，因而寫了許多名篇佳什。關(guān)于畫家王宰。王宰本身就是蜀人，生卒年不詳。但看杜甫這首題畫詩，可能王宰也是這個時期在蜀地。本來王宰偏安蜀地，名氣沒有多大，而當杜詩一出，王宰在畫史上就成為令人注目的人物了。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載：“王宰者家于西蜀，貞元中，韋令公以客禮待之。畫山水樹石，出于象外。故杜員外贈歌云：‘十日畫一松，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靶诠氏缟崛藦d見一圖障：臨江雙樹，一松一柏。古藤縈繞，上盤于空，下著于水。千枝萬葉，交植曲屈，分布不雜?；蚩莼驑s，或蔓或亞，或直或倚。葉疊千重，枝分四面。達士所珍，凡目難辨。又于興善寺見畫四時屏風，或移造化風候云物，八節(jié)四時于一座之內(nèi)，妙之至極也。故山水、松石，并可躋于上品。”（朱景玄：《唐代名畫錄》，見于安瀾編：《畫品叢書》，上海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版，第81頁）朱氏以神妙能逸四品論畫，除“逸”不再分格，神、妙、能又各分上、中、下， 以李昭道、王維、韋偃、王宰、韓滉等為妙品之上，同列者皆唐代名畫家。而從書中記載而言，朱景玄對于王宰之畫所描述都是實際見聞，頗為可采。其它如《太平廣記》《歷代名畫記》《圖繪寶鑒》所錄都與之略同且更簡單，可能都采自于此。

杜詩先贊王宰畫格之高?！笆债嬕凰?，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壯哉昆侖方壺圖，掛君高堂之素壁?！薄笆铡薄拔迦铡敝f，見出王宰畫風之從容不迫，矜持高重。只有不受促迫，畫家才肯下筆。“真跡”不唯見真，而且見其珍貴?！皦言铡倍?，呈現(xiàn)出畫家山水圖的雄渾氣象。所謂“昆侖”“方壺”，一西一東兩大名山，窮想象之涯涘，其實并非實寫，只是狀其極遠。王嗣奭《杜臆》中指出：“題云‘山水圖’，而詩換之以‘昆侖方壺圖’，方壺東極，昆侖西極，蓋就圖中遠景極言之，非真畫昆侖方壺也；若果爾，則與作《六合賦》者同癡矣。”（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24頁）《杜臆》所言，真知詩者也！著名美術(shù)史家高居翰先生對此指出：“8世紀中葉左右，詩人杜甫為其同時代畫家王宰寫下了這樣兩行頌詩：‘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后來的作家（正如我們將看到的那樣）對于耐心、耗時的繪畫模式，或褒或貶時往往引用這兩句詩?！保ā讹L格與觀念：高居翰中國繪畫史文集》，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66頁）《唐朝名畫錄》的記載同樣可以看出王宰的精細風格。在朱景玄作的《唐朝名畫錄》中，王宰列為妙品，明顯比吳道子低一大格。吳道子被列為“神品”之上，而且只此一人，可見，吳道子的繪畫成就在唐代就受到了最高的的認可。而吳道子的畫風，則是代表了速成和天然的理想！《宣和畫譜》論述吳道子畫風說：“道子解衣盤礴，因用其氣以壯畫思，落筆風生，為天下奇觀。故庖丁解牛，輪扁斫輪，皆以技進乎道，因張顛觀公孫大娘舞劍器，則草書入神，道子之于畫，亦若是而已，況能屈驍將，如此氣概，而豈常者哉！然每一揮毫，必須酣飲，此為文章何異，正以氣為主耳?！保惛呷A編：《隋唐畫家史料》，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185頁）這種具體的事例，頗能說明吳道子的畫風。高居翰指出速成與緩就這兩種創(chuàng)作方式的情形：“這一時期，速成（quickness）與緩就(slowness)被視為大抵相當?shù)膬?yōu)秀品質(zhì)；作品可以采用任何一種方式來完成。但是，在后來的幾個世紀中，批評家的偏好越來越多地集中于速成和天然的理想，吳道子就是以此范例而位居神品?！保ā讹L格與觀念：高居翰中國繪畫史文集》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66頁）

“巴陵洞庭日本東”這四句，描繪圖中山水之狀，極盡遼闊博大，雖是掛之素壁的有限畫面，卻使人感覺如上與天通，中有飛龍，其間又有舟人漁子，風濤澎湃，山木盡亞。以詩的形式，狀畫中之景，卻比畫本身更具動感。仇兆鰲評之曰：“此記圖中山水。昆侖、方壺，山既自西而東，故巴陵、日本，水亦自西而東。且其水勢浩瀚，銀漢通而云龍起，又見風濤激蕩，漁舟避而山木搖，真可謂壯觀矣?！保ǔ鹫做棧骸抖旁娫斪ⅰ返诙?，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55頁）詩人將畫面的境界呈現(xiàn)給世人，極為生動逼真。

“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yīng)須論萬里”乃是本詩的點睛升華之筆，也是杜甫題畫詩的美學(xué)內(nèi)涵的精華之處。所謂“遠勢”，也即上面所描繪的那樣，在有限的畫面中使人感受到無限的境界，生發(fā)無盡的遐想。詩人出之以“咫尺應(yīng)須論萬里”，已是超出了王宰山水畫的范圍，而成為具有普遍美學(xué)理論價值的命題，也被簡化為“咫尺萬里”。《世說新語》中說：“袁彥伯曰：‘江山遼落，居然有萬里之勢?！痹娙嘶糜诖?。作為全詩的升華之句，“咫尺應(yīng)須論萬里”是前面詩句的自然生成，卻成為中國美學(xué)的著名命題。正如《杜臆》中所說：“中舉‘巴陵洞庭’，而東極于日本之東，西極于赤水之西，而直與銀河通，廣遠如此，正根‘昆侖方壺’來；而后面收之以咫尺萬里，盡之矣。中間‘云’‘龍’‘風’‘木’，‘舟人’‘漁子’‘浦溆’‘洪濤’，又變出許多花草來；筆端之畫，妙已入神矣?！保ㄍ跛脢]：《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24頁）結(jié)尾這兩句尤為奇妙。

二

《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也是題山水畫的名作。詩人杜甫通過詩句將畫境描繪得充滿生機，也即詩中所說的“元氣淋漓”。起首便奇突不凡?！疤蒙喜缓仙鷹鳂?，怪底江山起煙霧。聞君掃去赤縣圖，乘興遣畫滄洲趣?！鄙俑纯h尉。詩人高度贊賞劉少府新作的山水障，也即畫在屏障上的山水圖。這幅山水障，使人如入楓樹林中，以為堂上生出了楓樹，而驚異于江山起了蒼茫的煙霧。這種如夢如幻、亦真亦幻的畫境，可見畫家山水畫的魅力所在。筆者曾有“審美驚奇”的范疇建構(gòu)，認為驚奇感是審美主體在心理上轉(zhuǎn)入審美狀態(tài)的重要關(guān)捩。杜甫題劉少府山水障的開頭幾句，便令人產(chǎn)生明顯的驚奇感。宋代大詩人楊萬里說：“詩有驚人句。如山水障云：‘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是也?！保ā对娙擞裥肌罚┰娙速澝喇嫾覘钌俑P意超絕，用了幾個有名的畫家來陪襯。稱之為“好手”。祁岳、鄭虔，都是很不錯的畫家，鄭虔還被唐玄宗贊為“三絕”。楊契丹在隋代更是著名畫家，釋顏的《后畫錄》載：“隋參軍契丹，六法頗該，殊豐骨氣。山東體制，允屬斯人?！碑嬍飞蠈钇醯さ睦L畫地位，評價頗高。詩人為了稱贊劉少府的繪畫成就，說他“遠過楊契丹”，其實是一種詩歌手法而已。

“得非玄圃裂，無乃瀟湘翻。”及下面數(shù)句，把畫面的境界引入了一個神奇的所在，如同仙界一般。一方面是寧靜的超越的，另一方面又是與造化相侔、巧奪天工。觀者如同坐在天姥山下，耳邊似聞清猿的啼聲，悠遠而凄清。這都是畫面給人的審美感受。畫面給人以強烈的真實感，山水障似被瀟湘之水打濕，“元氣淋漓”是楊少府山水畫的特征，也是山水畫的普遍價值所在?！耙巴ご哼€雜花遠”等數(shù)句，以類似于楚辭的意境來充溢畫面，使人感到迷離而美麗，靈動而深遠?！皠⒑钐鞕C精”數(shù)句，道出了劉少府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方式，是以“天機”來作畫的?！疤鞕C”是中國美學(xué)的一個獨特范疇，在詩學(xué)和畫論中都是一個屢見不鮮的存在。它最早出現(xiàn)在《莊子》中，《莊子·大宗師》云：“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在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即嗜欲）深者，其天機淺。”陳鼓應(yīng)先生注云：“天機，自然之生機。當指天然的根器?！保惞膽?yīng)：《莊子今注今譯》，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版，第199頁）莊子所言，并非是從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說的。 陸機的《文賦》中有“方天機駿利，夫何紛而不理？”的句子，指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時那種不可控御、神思來臨的狀態(tài)。劉少府的畫所以能夠“元氣淋漓”，就在于他的“天機精”。后來宋代董 的《廣川畫跋》中有多處談到繪畫創(chuàng)作時的“天機”，有無“天機”，成為他評判作品及畫家的最高價值尺度。而在唐代畫論中，杜甫之前，尚未見過。易方之，也可認為杜甫是在唐代畫論中最早用“天機”評畫的人。

從劉少府的畫境中，詩人大有憬悟：“若耶溪，云門寺，吾獨胡為在泥滓，青鞋布襪從上始?！边@是一片遠離塵氛的靜土，是在畫中呈現(xiàn)的。若耶溪，云門寺，是超越世間的純凈空間。仇氏《杜詩詳注》中的這些注釋把若耶溪和云門寺作為一個整體的幽靜的氛圍有所表述，其言：“《水經(jīng)注》載：若耶溪水，上承峴麻溪，溪下孤潭周數(shù)畝，甚清深。有孤石臨潭，垂崖俯視，猿猱驚心，寒木被潭，森沉駭觀。溪水至清，照眾山倒影，窺之如畫。又云：山陰縣南有玉笥、竹林、云門、天柱精舍，并疏山創(chuàng)基，架林裁宇，割澗延流，盡泉石之好。胡夏客曰：若耶溪長數(shù)十里，凡有六寺，皆以云門冠之。王十朋曰：《南史》；何胤以會稽多靈異，往游焉，居若耶溪、云門寺?！保ā抖旁娫斪ⅰ?，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78頁）可見，在畫家的畫面里，抑可是在詩人的筆下，若耶溪和云門寺都是一體化的，是一個世外桃源式的所在。而詩人在這里所表達的，乃是一種內(nèi)心的超越。詩人并不是讓人脫離現(xiàn)實，而是在這樣的畫境得到心靈的洗滌。

清人王嗣奭在《杜臆》中對杜甫的這首題畫名作有全面的評述，其云：“畫有六法，氣韻生動第一，骨法用筆次之。杜以畫法為詩法，通篇字字跳躍，天機盎然見其氣韻。乃‘堂上不合生楓樹’，突然而起，從天而下，已而忽入‘前夜風雨急’，已而忽入兩兒揮灑，突兀頓挫，不知所自來，見其骨法。至末因貌得山僧，忽轉(zhuǎn)到若耶溪云門，青鞋布襪，闋然而止?？偟卯嫹ń?jīng)營之妙，而篇中最得畫家三昧，尤在‘元氣淋漓障猶濕’一語。試一想像，此畫至今在目，真是下筆有神；而詩中有畫，令顧、陸奔走筆端?！保ā抖乓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7頁）頗得杜詩神髓。王氏提出了“元氣淋漓”和“突兀頓挫”作為杜甫這首題畫名作的特征，其實也是劉少府畫境的特征。王氏認為杜詩是“以畫法為詩法”，也是“畫中有詩”的境界。

三

《戲為韋偃雙松圖歌》則是題韋偃畫松石的名作。韋偃也是唐代的著名畫家，應(yīng)該是比劉少府在畫壇上更為知名吧。松石與山水為同類畫材，故前面評析中有梁元帝蕭繹的《山水松石格》。杜甫所詠題畫之作，皆為與詩人大致同時的畫家，也許畫家在美術(shù)史上的地位還有待于后世的評說。而韋偃在唐代畫壇上是一位頗有地位的畫家。韋偃，長安（今陜西西安）人。唐朝中期畫家。具體的生卒年不詳。其父韋鑒、叔父韋鑾，也是當時有名氣的畫家。韋偃生長在這樣一個有藝術(shù)氛圍的家庭環(huán)境中。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中將韋偃排列在妙品上，與王維同格?！短瞥嬩洝吩u韋偃畫時說：“韋偃，京兆人，寓居于蜀，以善畫山水、竹樹、人物等；思高格逸。居閑嘗以越筆點簇鞍馬人物，山水云煙，千變?nèi)f態(tài)?；蝌v或倚，或龁或飲，或驚或止，或起或起，或翹或跂。其小者或頭一點，或尾一抹。山以墨斡，水以手擦，曲盡其妙，宛然如真。亦有圖騏驎之良，畫銜勒之飾，巧妙精奇，韓干之匹也。畫高僧、松石、鞍馬、人物，可居妙上品，山水、人物等居能品?！保ā短瞥嬩洝?，見《畫品叢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版，第81頁）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載：“（韋）鑒子偃。工山水，高僧奇士，老松異石，筆力勁健，風格高舉。善小馬牛羊山原。俗人空知偃善馬，不知松石更佳也。”（《歷代名畫記》卷十，見孟兆臣校釋：《畫品》北方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244頁）對于韋偃畫松石的成就給予了高度肯定?！疤煜聨兹水嬍?，畢宏已老韋偃少。絕筆長風起纖末，滿堂動色嗟神妙?！逼鹗滋幧鯙椴环病．吅晔翘鞂毮觊g活躍的畫家，善畫古松?！稓v代名畫記》中記載：“大歷二年為給事中，畫松石于左省廳壁，好事者皆許之，改京兆少尹為左庶子。樹石擅名于代。樹木改步變古，自宏始也。”（同上）可見，畢宏在唐代中期畫壇上是以樹石著稱的。但杜甫詩中說畢宏已經(jīng)老了，韋偃正當年少，也就是意味著韋偃的畫松石處在時代的峰巔上。下面就直接寫畫面使人感受到長風起于纖末，滿堂動色，足見其畫的魅力。如王嗣奭在《杜臆》中所評：“起來二句極寬靜，而忽接以‘絕筆長風起纖末’，何等筆力！”（《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25頁）“兩株慘裂苔蘚皮，屈鐵交錯迥高枝。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边@幾句描述古松形狀，極盡情態(tài)。屈鐵，枝曲而黑。枝迥，指葉之陰森如雷雨下垂?！抖乓堋吩u之曰：“寫雙松止四句耳，而冥思玄構(gòu)，幽致事深情，更無剩語?！保ā抖乓堋飞虾９偶霭嫔?983年版，第125頁）“松根胡僧憇寂寞，龐眉皓首無住著。偏袒右肩露雙腳，葉里松子僧前落?！边@里寫松下的僧人，頗有神韻，也為畫面增添了活力和趣味。最后這四句，“韋侯韋侯數(shù)相見，我有一匹好東絹，重之不減錦繡段。已令拂拭光凌亂，請公放筆為直干?！痹娙藢懗隽伺c畫家的交誼，又說手里有一匹好東絹，拂拭展開，光影凌亂，十分珍貴。請畫家在這匹東絹上放筆為畫出直干的松石。松樹是以屈曲見奇，而直干之松又當如何？詩人是出之以戲言。杜甫論畫論詩多以“戲”為題，其實是一種論藝之法。

杜甫的題畫詩都不是題寫在畫面上，不是畫家所寫的題畫詩，而是詩人作為審美主體，觀賞畫作時所生發(fā)的感興之作。而在詩人的筆下，畫面的意境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復(fù)原和發(fā)揮，而且使人進入到奇幻的世界之中。著名美術(shù)史家滕固對于杜甫的題畫詩有中肯的評述：“杜甫的詩教會我們認識他所處的時代的精神。這位詩人不是藝術(shù)批評家，他的詩以人生感悟居多，論畫的見解也較為淺顯。但是我們仔細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他在詩中描述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心理過程，并將創(chuàng)作比作生命的誕生，如同生產(chǎn)須經(jīng)歷陣痛，藝術(shù)也是如此?！鸥σ呀?jīng)認識到，藝術(shù)家必須經(jīng)歷完整的創(chuàng)作過程，王宰則‘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創(chuàng)作就好比瞬間的爆發(fā)，這種爆發(fā)就是靈感與動力之源?！保ā峨堂佬g(shù)史論著三種》，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第179頁）本文所選取的題畫詩，都是杜甫題寫在山水畫或松石畫上的。其所提出的美學(xué)命題，一是“咫尺萬里”，二是“元氣淋漓”。這對于中國美學(xué)思想而言，是注入了新的觀念。王夫之在論詩時說：“論畫者曰：‘咫尺有萬里之勢’，一‘勢’字宜著眼。若不論勢，則縮萬里于咫尺，直是《廣輿記》前一天下圖耳?！保ā督S詩話》卷二，見戴鴻森：《姜齋詩話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頁）所謂“論畫者”，指的就是杜甫這首題畫詩。山水松石在中國畫里是常見的畫材，杜甫的題畫詩有多篇是題詠山水松石畫的。杜甫還有多篇題畫詩是題詠馬和鷹的，其中也多有精義所在，俟下篇呈現(xiàn)于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