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申浩[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
京派文學的形成,某種意義上講是中國現(xiàn)代文壇最特別的文化現(xiàn)象之一。京派文人圈子的開放與松散,使得其內部文學觀念極為自由多元,因此京派文人在如何面對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的態(tài)度上具有強大的包容性。關于廢名對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影響,沈從文自己曾不止一次提到過。他在《論馮文炳》 中曾說:“把作者與現(xiàn)代中國作者風格并列,如一般所承認,最相近的一位,是本論作者自己?!彪m取法于傳統(tǒng)文學資源,廢名與沈從文創(chuàng)作中的象征藝術相比古代文學卻有著極大的不同,不僅在審美境界的廣度與深度上和古代文學不可同日而語,在意象內涵的承載上也滲透著現(xiàn)代哲學中的辯證意識,體現(xiàn)出詩性與理性渾融的特點。限于篇幅,本文以廢名小說中“橋”的意象與沈從文小說中“塔”的意象為例,以點概面地對二人創(chuàng)作中象征手法背后的思辨意識與悖論精神作簡要闡釋。
廢名小說的象征手法常與其禪宗思想緊密相連。其作品之所以常給讀者以“奇僻生辣”之感,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敘述原則的內指性。廢名的小說不以呈現(xiàn)完整的情節(jié)與邏輯為目的,而是記錄某種瞬間的、片段式的個體經(jīng)驗,或是現(xiàn)實的感官所接收到的整體性的情境,或是精神世界中稍縱即逝的情緒和感覺,甚至是對夢境、幻覺的刻畫,在書寫經(jīng)驗的過程中,客觀物象與 “體驗”相比往往退居其次,僅充任媒介的角色。二是敘述語言的陌生化。廢名在語言藝術上有著大膽的探索與試驗,將傳統(tǒng)白話小說、詩歌資源與現(xiàn)代敘事語言相結合,開創(chuàng)出一種獨特的語言風格,實現(xiàn)“詩意”的審美境界與“自由”的敘述風格的統(tǒng)一。前者源于作家的佛禪思想,后者根據(jù)作者自述,更多受 “唐人絕句”的啟發(fā)。在二者的共同作用下,廢名的作品在外部形成一種獨特的文體風格,在內部則構建了一套完整的時空宇宙觀,其核心便是常理與悖理的博弈與共生。
上述特點,在廢名“橋”的意象的使用中體現(xiàn)得十分突出。若以實用主義的視角讀解,則橋的交通作用更受重視,強調的是“筑橋”的結果;在傳統(tǒng)文化中尋求解釋,則與男女愛情、友人惜別主題相關,多依托“橋上”“橋邊”的地點和方式對意境展開描繪。但在廢名的筆下,關注的卻是人“過橋”這一過程中的心理體驗以及時空中抽象的“橋”所代表的哲學意義?!笆朗氯缍?,人生如橋”,生命中的每一次轉折都是一次“過橋”的經(jīng)歷,橋象征著某種聯(lián)結,也象征著某種分隔;從橋的一邊走到另一邊,既是一種結束,也是一種開始。在無盡的時空當中,“橋”又象征著靜態(tài)與動態(tài)的統(tǒng)一,“過橋”的整段過程與立在橋上的那一剎那交纏在一起,使得“橋”具有了瞬間與永恒的雙重內涵。
在小說《橋》 當中,“橋”作為線索貫穿著小林人生的各個階段。不論是十二歲時與琴子的訂婚,與狗姐姐之間“性”的啟蒙,還是歸來時對細竹的愛情、三人之間曖昧復雜的狀態(tài),所有情節(jié)都圍繞著“橋”展開?!啊瓨蛘哌^渡之意,凡由這邊渡到那邊都叫作橋,不在乎形式?!薄斑^渡”,這是廢名眼中橋的意義核心?!皹颉痹谛×值纳芯腿缤遣豢梢姷慕z線,將童稚與成熟、友情與愛情、高峰與低谷、此岸與彼岸連綴起來,無論這種連接是否出于本人所愿;小林的一生在無數(shù)的橋上走過,渡橋的瞬間承載著小林的全部歡樂與痛苦,這些美麗的片段也構成了小林人生的終極意義?!稑颉?第十八章有這樣一段描寫,時常被論家所引用:“過去的靈魂愈望愈渺茫,當前的兩幅后影也隨著帶遠了……從此這個橋就以中間為彼岸,細竹在那里站住了,永瞻風采,一空倚傍。”“橋”是連接此岸與彼岸、真實與夢境的節(jié)點,“過橋”時的人處于亦實亦虛的境界,實際上就是精神的“人”本來所處的狀態(tài),即真與夢之間。但廢名的想象沒有止于此,那座橋終究“以中間為彼岸”,那種亦真亦幻的境界在一瞬之后也定格成了永遠到達不了的過去,在那里細竹的面容、橋下的水聲與溫柔繾綣的靈魂一道歸于永恒?!皹颉钡囊庀蟊澈鬂摬氐摹皠印迸c“靜”、“夢”與“真”的悖理與哲思和無法坐實的朦朧感一道,走向了意義的深處。
《邊城》中的白塔意象,既是小說中“不變”的象征,又在最后引出了“變”的主題,具有深刻的哲學思辨意味。
“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卑姿c老船夫一道,共同擔當著單純善良的翠翠的守護者,但白塔與爺爺對于翠翠的意義有著深刻的不同。爺爺能給翠翠的是隔代長輩能給晚輩的全部關懷與保護,日常生活中處處為翠翠著想,親情上給翠翠最大程度的依賴,在翠翠的終身大事面前也表現(xiàn)出長者既尊重孩子心意又有自己考量的心態(tài),幾乎擁有一切“爺爺”角色應有的責任與美德。但即使是朝夕相伴的親人也有做不到的事:少女的心事對于爺爺而言很難完全理解,逐漸成熟的翠翠獨立思想的萌芽也羞于向他人吐傾。除爺爺外,翠翠需要有另一個伴侶,這個“人”有耐心傾聽她內心的悸動與困惑,能夠理解她的歡笑與淚水,更需要絕對保守秘密;翠翠也需要一個隔絕于外界的獨立空間,在那里她能夠卸下心防,獲得靈魂的寧靜與庇護,正如行駛疲累的船只??吭诖a頭。永恒的安定與寧靜,這便是白塔于翠翠而言存在的意義。
然而,白塔與爺爺——翠翠的兩個守護者在小說結尾都迎來了各自的終結。如果說爺爺?shù)娜ナ罉酥局浯淝楦猩系某墒?,白塔倒塌的背后則有著更加豐富而深刻的意味,與二老儺送的出走一道傳達出茶峒這一穩(wěn)定的文化空間中不可阻擋的變動的趨勢。白塔的重建則是這一主題的深化與拓寬,在看似循環(huán)的物事之中隱含了無限的哲理叩問。古老的茶峒中,人們的生活仍在繼續(xù),然而一些東西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了變化;翠翠的生活毫無疑問改變了,但又有什么仿佛從未消失。白塔是一定要重修的,但舊的白塔的逝去已經(jīng)無可挽回,新生的白塔還能否繼續(xù)守護翠翠,能否繼續(xù)鎮(zhèn)守茶峒質樸的民俗、見證歲月在古老的湘西世界留下的印記,這些問題都無法得到確定的回答。作家借助“塔”的意象,將“變”與“不變”的哲思引入審美的境界,使作品實現(xiàn)了哲理意義與審美價值的雙重高度。
廢名用“橋”的意象表達“動”與“靜”的辯證,沈從文則以“塔”來象征“變”與“不變”的矛盾?!皹颉笨此剖莿討B(tài)的,但實際呈現(xiàn)出動態(tài)的并不是橋本身,而是人過橋的狀態(tài),若以動態(tài)的人為參照,佇立的橋反而是靜止的。人站在橋上,橋的一邊象征著過去,已經(jīng)無法回去、無法改變,是靜止的,也是永恒的;另一邊則喻示著將來,是無常的,但又好似冥冥之中已有定數(shù)。立于中間的“橋”與橋上的人,則處于動與靜之間,既身陷復雜含混的困境,痛苦而無法擺脫,也身處朦朧懵懂的幻景,沉淪而不想擺脫?!八笨此剖庆o態(tài)的,《邊城》中的白塔是穩(wěn)定和守護的象征,但結尾白塔的坍圮恰恰標明了一種時空動態(tài)的演進。重建白塔的行為進一步使得小說主題復雜化,周而復始重生的“白塔”象征意義上的無法毀滅,和新的白塔與舊的白塔已經(jīng)迥然不同一道,陷入了一個變與不變的悖論當中。
實際上,廢名想象中的“橋”象征著生命中無處不在的分隔和聯(lián)結,而沈從文建構的“塔”則是對時空中一切固守與流變的隱喻。二人作品中無限可解的意義空間,是如實描摹無法達到的、象征藝術本質上的審美高度,這在傳統(tǒng)文學中早已并不鮮見;但象征背后辯證分析思想之深刻和現(xiàn)代主義的悖論意識,在古代文學中則是看不到的。意境之“舊”與思想之“新”,這是解讀廢名和沈從文詩化小說藝術手法與中國傳統(tǒng)文學之不同的一個基本認識。
當然,從另一角度看,廢名用橋的 “動”化解一種人生的無常,表達一種瞬間永恒的體驗;沈從文則用塔的 “靜”暗示一種文化的堅守以及恬靜的美好終究與發(fā)展變遷同行的悵惘。以物態(tài)審美為坐標,無論是廢名還是沈從文,歸根結底都在表達一種人性的關懷,這種豐富的意義深度同樣是現(xiàn)代文學相比傳統(tǒng)文學的創(chuàng)造之處。正如雨果所言:“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币詮V義上的人性關懷為基本視角觀照現(xiàn)實,也是京派作家的共同追求,這也使京派文學在根本意義上疏離于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再到左翼文學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的主流話語體系,迤邐綿延出另一條文學譜系,生長出一種有著永恒魅力的文化傳統(tǒng)與審美形態(tài)。
① 廢名: 《莫須有先生傳》,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