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喬伯回過頭來,磕磕巴巴地叫著。老趙似應非應地嘟囔了一聲,順手拿起窗邊的掃帚,開始每天的地面清掃。
喬伯顫顫巍巍地跟在他后面,佝僂著背,緊緊盯著他雙手的動作。掃帚帶著細微的聲響,每掠過一片地磚,喬伯喉嚨里都會發(fā)出奇怪的、類似嘆息般的聲音,仿佛對于即將消失的灰塵、紙屑懷有巨大的不舍。
老趙覺得好笑,逗他道,在家你掃過地沒有?喬伯使勁點頭,嗯、嗯、嗯。因為急于表達,他忘記了躲避掃帚,一雙棉拖鞋阻擋在了掃帚前方。讓一讓,讓一讓。老趙揮動著掃帚。喬伯跳來跳去的,看起來是在回避,其實他的腳總是不合時宜地橫亙在掃帚附近。
有那么好玩兒嗎?老趙停下來,杵著掃帚。喬伯拼命忍住笑,臉上的皺紋醒目地擠在了鼻梁附近。老趙突然往空氣里嗅了嗅。他皺起眉頭,抓住喬伯的衣袖,朝他身上聞。這下子喬伯變得不安起來,試圖往床邊瑟縮,老趙看了他一眼,扔掉掃帚,走到床邊,掀開亂糟糟的被子,一股糞便的惡臭撲面而來。老趙下意識捂住鼻子。
去!老趙用力一指衛(wèi)生間。喬伯乖乖地低著頭,夾著腿,縮進衛(wèi)生間,站在門邊,一動不動。
老趙屏住呼吸,迅速更換被褥,轉(zhuǎn)過身來,穿上長長的水靴,又從衣櫥里翻出全套干凈衣褲,將喬伯拽到淋浴頭下站好,脫得精光。水一路淋下來,喬伯先是雙手護頭,接著慌亂地遮掩胸口,最后,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抱著胳膊,怕水似的哼唧著。
老東西,就這點兒出息?洗澡都怕!老趙擺弄著喬伯,不讓他的身體在水中留下絲毫的縫隙。熱水澆淋下來,干癟泛青的皮膚透出淺淡溫潤的紅色,像熟過頭的荔枝肉。
一通拾掇,喬伯渾身散發(fā)著沐浴露的香氣,脖子底下掛著圍嘴兒,坐在桌前吃早餐。蒸蛋燉得爛爛的,稀飯軟得幾乎看不見成形的米粒兒。老頭吃得很急,食物撒得哪哪都是。
手扶著碗!老趙招呼他。喬伯置若罔聞,勺子去得倉促,蛋羹有一半被鏟到地上去了。老趙恨恨地罵了一句,凈知道闖禍!卻是騰不出手來料理,他正給鄰床的老頭喂飯。
鄰床這位,癱了有兩三年了,開頭還能慢慢地說幾句話,最近這幾個月忽然就失語了,一聲不吭,剩下一雙灰蒙蒙的眼睛吃力地四處打量。說起來,盡管情形更加糟糕,但這樣的病人護理起來要省事得多。按部就班地喂飯,更換成人尿不濕,定時按摩、擦洗,像對付一只玩具娃娃。除了一天天瘦弱下去,老頭也的確像玩具娃娃那樣溫順聽話,蘇醒的時候,馴順的灰色的眸子總是跟隨著老趙的身影,也跟隨著喬伯的身影,房間里要是沒人,就望著刷得雪白雪白的天花板,久久地凝望著。
喬伯就不同了,能說能走,能干好多壞事兒。譬如,把墊好的尿不濕偷偷扯開,結(jié)果屎尿拉一床一身。譬如,趁人不備,給鄰床癱著的老頭喂吃的——還不是普通的食物,給人嘴里塞些衛(wèi)生紙啊成分不明的泥球啊什么的。著實讓人操心。
老趙經(jīng)常呵斥喬伯,張口閉口都是老東西。喬伯傻笑著應承下來,仿佛老東西就是他的乳名。最初的稱呼,他跟老趙一塊兒,心安理得地拋到了九霄云外。
剛住進來的時候,老趙稱他喬教授。那是兩年多以前,喬伯還沒這么迷糊,起碼吃喝拉撒可以自理,主要的癥狀是不定時忘記自家的地址。走丟兩次以后,被親屬送了過來。那時他頭發(fā)還沒怎么白,戴著考究的細邊眼鏡,盡管西裝的紐扣錯了位,但看起來無疑是一位氣宇軒昂的知識分子。
開頭的半年,喬伯在生活習慣上保持著某種程度的矜持,每天早晨泡一杯茶,堅持看書看報紙,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面目可憎。還跟老趙強調(diào),三天不吃肉可以,三天不讀書是要命的。他不時到醫(yī)生辦公室里聊聊天,也會跟老趙沒完沒了地嘮嗑,對于其他病人,連正眼都不會瞧一下。
很快地,整個病區(qū)的護工都熟知了他的身家狀況。著作等身的大學教授,退休前擔任過某知名大學傳媒學院的院長,老伴兒得癌癥去世好幾年了,有一個兒子,在美國定居。
老趙默默傾聽著他一遍又一遍的話,既不羨慕,也無憐憫。他見得太多了,無論多么高貴、多么睿智、多么神采奕奕,一旦沾上了年紀跟疾病這些可惡的玩意兒,眼前就只剩一條下坡的道,道路盡頭,便是永不回頭的萬丈深淵。況且,這里的病人,患的都是各種類型的老年癡呆癥,這就注定了在下坡的途徑中,必得經(jīng)歷一番非同尋常的狼狽,乃至尊嚴全無、斯文掃地。
果然,從喬教授到喬伯,再到老東西的過渡,差不多在一溜煙間就完成了。眼鏡是再也不戴了,因為任何字都不愛看了,電視也不看,對著屏幕眼神渙散。西裝束之高閣,沒有穿戴的場合,在醫(yī)院里大家都穿松松垮垮的病號服。不聊天不串門了,問什么答什么,還都答得亂七八糟。最常見的表情是發(fā)呆,其次是傻笑。連頭發(fā)都湊趣地花白一團,又白又亂,怎么梳都梳不整齊。就連他那瘦削堅硬的手指亦更換了功能,不翻書,不寫字,不敲電腦,不打電話,而是掏鼻屎、眼屎、耳屎,撿起地上的不明物體悠然放進嘴里,隨時拉扯雙腿間的尿不濕,再從碗里抓起紅燒肉猛地塞進嘴里——這時候,三天不吃肉可不成,至于書,三百年不讀都不打緊了。至此,老頭的邋遢勁兒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于是,老趙與喬伯的身份發(fā)生了滑稽性的顛覆。喬伯不再認得這是醫(yī)院的護工,他跟屁蟲一般地黏在老趙身后,殷勤地叫他爸爸。
老趙在醫(yī)院的老年病區(qū)做了十來年,什么荒唐事兒都碰到過,卻是頭一次遇到一個老頭稱自己為父親。他把比自己高一頭的喬伯按進椅子里,將他的脖子擺擺正,強迫喬伯與自己對視。
叫我老趙。他說。
爸、爸。喬伯叫。
老趙。
爸、爸。
老趙一次又一次地試圖糾正喬伯,徒勞無益。喬伯七十多了,老趙不到六十,這怎么能是父子關(guān)系呢?不過,在這里,用腳后跟想想都能明白的道理,那些老頭老太太就是不懂。他們生活在一個蒙昧無知的世界。如此一想,老趙也就釋然了。
隔著玻璃門,老趙看到老吳在幫一位扭傷的老太太做理療。護士人手不足,這種難度系數(shù)較低的治療通常就交給高級護工完成。
老吳轉(zhuǎn)身的時候,老趙做了個手勢,老吳匆匆走了出來。老吳湊近老趙,吸了吸鼻子。老東西又拉了?她問。她也叫喬伯老東西。老趙道,可不是,弄一床一褲子,我才給收拾妥了,還沒來得及換衣服。
我看新聞里說,深圳的房價跌了不少,你跟三兒提個醒,合適就下手吧。老趙說。老吳答非所問地回答,這月的工資要拖到明天下午才能發(fā)。老趙嗯了一聲,他的工資是老吳一起領(lǐng)。大家都知道,老吳是他老婆,工資發(fā)給他,他過一過手,還是得上繳給老吳,不如一次性完成。
老趙左右瞅瞅,從褲兜里掏出幾張百元鈔票,塞進老吳手里。老吳默契地團進掌心,嘴里問道,這回來的是老大還是老二?老趙說,老二。老吳說,老二大方。老趙不吱聲,表示默認。
這是工資以外的小費。喬伯鄰床那老頭的孩子給的。老頭倆兒子,看起來都挺闊綽,探視的次數(shù)不多,逢年過節(jié)卻會悄悄給老趙拿紅包。收紅包老板是明令禁止的,抓到了會砸飯碗的。老趙和老吳屬于護工公司的員工,公司由醫(yī)院監(jiān)管,規(guī)章制度很嚴格,曾經(jīng)有好幾個護工因為紅包事件被開除。老趙沒能抵制紅包的誘惑,他需要錢。幸好,迄今為止,這個秘密還沒有被泄露出去。
該說的都說了。老趙便道,進去吧。老吳抬腳跨進理療室,想起什么似的扔下一句,三兒給你買了個治療頸椎病的枕頭,說是快遞過來。
這句話,讓老趙在下樓梯的時候用上了喬伯那種蹦跳的姿勢,區(qū)別在于,喬伯笨拙,他要靈巧得多。在樓梯轉(zhuǎn)角處,他看到喬伯的背影。本來躺在床上張著嘴巴打鼾的老頭居然自個兒就起床了,在無人的走廊里撒尿,走兩步撒一小股,走兩步再撒一小股,一只手拿著那話兒還直晃悠。
老東西,真成老小孩兒了。老趙搖搖頭,從后面拉住喬伯,制止那條蜿蜒曲折的弧線繼續(xù)蔓延。喬伯有些討好地對他笑。老趙心情好,沒有訓他,將他帶回房里,指著鄰床熟睡的老頭說,你看看,人家多聽話,這是睡午覺的時間,你要是睡醒了,就老老實實待著,不要吵到別人,記住了嗎?
喬伯咧著嘴傻笑,老趙不指望他能記住,不過就是一說而已。老趙將喬伯安置在椅子里坐好,攔腰綁一條粗而寬的帶子。這是病區(qū)里常用的法子,避免老人家們摔跤。喬伯愛折騰,尤其是中過一次風之后,盡管發(fā)現(xiàn)及時恢復良好,但行動跟語言是明顯地衰退了。老趙沒法兒時刻盯住他,時不時地就把他綁在椅子里。
老趙一邊用濕拖把消滅喬伯留在走廊里的地圖,一邊輕聲哼著一段山歌,到底不過癮,在微信里給老吳留言。他說,這個月的工資,全給三兒轉(zhuǎn)過去。不容置疑的語氣。老吳沒有回復。他知道老吳會照做的。他看得出來,三個孩子中,老吳心疼三兒,也愿意他心疼三兒。
他們有三個女兒,老大跟二丫都早早地嫁人,跟著老公去南方打工了。三兒自小體弱多病,卻是個機靈丫頭,一口氣考上大學,又讀完碩士、博士。老趙常常想,三兒念過的那些書,一本一本堆積起來,絕對比老家的房屋還要高,一直高過樹杈,高過山崖,他怕是仰起頭來都望不到頂端的。
這個爭氣的姑娘,也最燒錢。學費不菲倒罷了,人家畢業(yè)留在了深圳,外企,穿著小窄裙、高跟鞋,在寬大的、有冷氣的辦公室里,走路一陣風,打電話是一口曲里彎拐的英文,就像電視劇里的那些小白領(lǐng)。老趙對于三兒生活狀態(tài)的想象全部來源于文藝作品。
三兒的婚事跟她的學業(yè)一樣,如絲綢般順溜,女婿是她的博士同學,兩人的家鄉(xiāng)相距不過一百多公里,不過女婿家里海拔更高,老趙和老吳去過親家家里一次,那幢磚草混建的屋子位于山頂,云遮霧繞,猶如仙境。女婿家也過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日子,僅有的電器就是一個電飯煲。如此,小兩口在深圳買房壓根兒就指望不上女婿那神仙般的家庭。論理,三兒和女婿都是高薪階層,各自每月都能掙小一萬,幾年下來,卻仍舊租房而居,因為湊不齊首付。
老趙和老吳的老本兒都給了三兒,收入也不斷地接濟他們,就跟往無底洞里砸石頭似的,聽不見一點兒回響。老趙明里暗里抱怨過,但是,每當三兒在微信里玲瓏婉轉(zhuǎn)地叫著爸爸,問候老趙的腰疼、膝蓋疼、頸椎疼,三兒是金口玉牙,她一問,老趙的疼痛就好了一半,心甘情愿地接著充當提款機。依舊是抱怨的,不過抱怨的主體變成了自己,怪自個兒沒啥本事,累死累活做護工,全年無休、日夜輪轉(zhuǎn),一月才五千多。那要是像電視里、新聞里那些富翁,上手就給閨女整兩套無敵海景房,一套自住,一套出租,女婿直接上門,多生幾個娃,將來孫子孫女全跟自家姓,一溜姓趙的小屁孩兒,那得多威風。
做白日夢的時候,老趙自動忽略三兒根本不姓趙的事實,不僅三兒不姓趙,老大、二丫也都不姓趙。這不要緊,閨女們一聲一聲的爸爸,就跟一碗又一碗的心靈雞湯似的,喝下去便通體舒爽,渾身是勁。
喬伯也叫他爸爸,這卻不同,這怎么能作數(shù)呢,糊涂老頭罷了,當笑話聽聽而已。喬伯的話,十句里頭有九句作不得準。這老頭被綁在椅子里,安安生生地望著窗外,鄰床癱著的老頭不眨眼地瞧著他,房間里十分安靜。老趙一進去,喬伯就開始翻騰起來,掙扎著想要起身。
別動,我還得去打開水。老趙道。爸、爸。爸、爸。喬伯激動地叫著,臉都漲紅了。老趙不以為意地說,咋?又看見松鼠了?喬伯像遇到了知音,興奮地指著窗外,反反復復地說,松、鼠。松、鼠。松、鼠。鄰床的老頭看看喬伯,又看看老趙,眨了眨眼睛。
老趙拍拍喬伯的肩膀,安撫道,好,知道了,外面有松鼠,咱們的房間是唯一可以看到松鼠的。你觀察一會兒松鼠,數(shù)一數(shù)到底有幾只,三只,還是四只?好好數(shù)清楚。等我打完水回來,領(lǐng)你下樓遛彎兒去,成不成?
喬伯居然不再搭理他,聚精會神地看向外面的松鼠,一只手倒是哆哆嗦嗦地指著,嘴里喃喃地數(shù)出來,一、二、三……
窗外根本就沒有松鼠。
從來就沒有過。也沒有鳥。也沒有別的什么動物。不對,蟑螂蚊子蒼蠅這些是有的,還有老鼠。自然也沒有森林。就連一棵像樣的樹都沒有。
房間在二樓,外頭是一堵結(jié)結(jié)實實的圍墻。圍墻以外,是縱橫四方的高架橋。汽車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又向四面八方呼嘯而去。
醫(yī)院位于市區(qū)的核心地段,老年病區(qū)所在的這棟樓恰好在醫(yī)院邊緣處,喬伯居住的屋子,能夠看見的,就只有大街、車流與行人。窗戶安裝了護欄,形成了一處小小的窗臺,窗臺上倒是擺放了密密簇簇的綠植。僅此而已。
修建高架橋是最近這幾年的事,更早的時候,那里是平坦的大馬路。喬伯還沒有來,住在這兒的是一位從工廠退休的老大爺,手肘的肌膚被顏料染成了醬紫色,根深蒂固,無法清除。老人去世后,老趙無聊時會想到那塊皮膚,不知道火化以后,那點兒粉末會不會顏色比別的更深一些。
整間醫(yī)院,唯有喬伯的房間能夠看見松鼠。最初,喬伯也看不到。那會兒他還堅持著穿西裝,雖然紐扣越錯越離譜,胸前的兩片衣襟簡直錯落有致,更糟的是,他完全拒絕老趙的幫助,他認定自己的舉止是正確無誤的。衣冠楚楚的喬教授到醫(yī)生辦公室里串門,不是通常的拉家常,他總有一番大道理要講。
醫(yī)院,跟環(huán)保工作密切相關(guān)!他鏗鏘有力地開口道。埋頭寫病歷的醫(yī)生險些被他唬住。休養(yǎng)生息是什么意思?就是外要治病,內(nèi)要修心。修心靠什么?既靠內(nèi)在的修為,同時跟環(huán)境脫不開干系。森林浴是有科學依據(jù)的,氧氣充足對于人體的循環(huán)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選址的時候,醫(yī)院的管理者一定要親身踐行,觀察周圍的污染指數(shù)、生態(tài)狀況,最好,是要有野生動物出沒,這說明環(huán)境良好。你們這里,問題就很嚴重,抬頭看一看,外面都有什么?有樹林嗎?有湖泊嗎?最重要的是,有沒有松鼠?!
喬教授說到這里,醫(yī)生們紛紛本能地望向窗外,突然意識到什么,尷尬地相視一笑。不過,當老頭第二十遍、第三十遍重復這套論調(diào)時,他的聽眾就集體失聰了,吃盒飯、填病歷、刷手機,該干嗎干嗎,聽煩了還會在走廊里喊一嗓子,23床的護工!把人領(lǐng)回去!
喬伯的床位號是23號。
入院的第二個年頭,喬伯如愿以償?shù)乜吹搅怂墒?。松鼠頭一回出現(xiàn)的時候,他用手指噓著,不允許老趙發(fā)出任何聲響,他抓著老趙的胳膊,拼命指向窗外。老趙狐疑地看了看,高架橋在烈日下泛著堅硬而刺眼的光芒,疾馳的車輛揚起一道道若隱若現(xiàn)的輕塵,別的,啥稀奇沒有,連車禍都沒一樁。
松——鼠!喬伯湊近老趙,耳語著,他激動得都快結(jié)巴了,他的雙眸灼熱得像初戀的少年。老趙點點頭,又搖搖頭。
好吧,松鼠到底來了。老趙這樣說著,等于是認同了松鼠的存在。后來,醫(yī)院里所有的人也都善良地認可了房間外面的松鼠。
又看到松鼠了?這成了老趙或者別的護工逗喬伯的開場白。喬伯總是無比慎重地豎起幾根手指頭。三只。他說。有時,他說,四只。有時,他會說,五只。數(shù)字不會簡單地重復,好像是在佐證那些松鼠的真實性。
松鼠們出現(xiàn)的時間并無規(guī)律可循,它們忠貞而神秘地潛伏在喬伯的世界里。除了喬伯本人,誰都看不見它們。不過,老趙對它們的來龍去脈了如指掌。
這幫小家伙,不是本地出產(chǎn),它們漂洋過海,來自美國。老趙對于美國的全部印象就是四個字,富得流油,仿佛生煎了殺年豬時最肥的那塊膘,醇厚的油分子直往外躥,吃下去滿嘴滿腮都是油滋滋的。此外,便是藍眼睛白皮膚的洋妞,畫報里的那種,當然,沉甸甸的胸脯與肥厚的大屁股晃得人不敢看第二眼。喬伯則不同,那個遙遠的國度是具象的,因為那里住著喬伯的兒子。
喬伯還被尊稱為喬教授的時候,尚能清晰地講述自己的家事。他有個爭氣的獨生子。畢業(yè)于國內(nèi)頂尖的大學,考取了全額獎學金去往美利堅。
兒子住宅的后院是一大片草坪,草坪連接著貨真價實的森林。喬伯去探親的時候,兒子特地安排他住在二樓面向森林的房間。清晨推開窗,沁涼的風撲面而來,伶俐的小松鼠們就在高大的樹梢間跳來跳去,樹枝一直伸進房內(nèi),調(diào)皮的小東西抓著枝梢一蕩,就能蹦上窗臺。有一只綠尾巴的小松鼠,不懼人,看著喬伯,大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一會兒,扔過來幾顆小小的榛子。
機靈著呢,跟小孩子似的。喬伯說起那只綠尾巴的松鼠,臉上露出溫潤的笑意。
不止松鼠,喬伯還在城中看見過狐貍。兒子開車帶他出門,空曠遼闊的公路上,一只毛色火紅的狐貍飛奔著橫穿而來,兒子放慢車速,確保狐貍安全經(jīng)過。
動物的生命同樣值得敬畏。喬伯說。
老趙對喬伯形容的環(huán)境毫無興趣,他覺得美國是個沒勁的國度,草地、森林,松鼠、狐貍,這些被喬伯念叨在嘴上的玩意兒,老趙出生和成長的山區(qū)全都有,還更多,還有狼——起碼在老趙小的時候,野狼叼走了村里的雞。再往上一輩的人都說,若干年前,有砍柴人喪生虎口??上Ю馅w生得晚,沒趕上樹深林密、虎狼成群的年代。幸虧沒趕上,趕上了有什么好?誰想跟猛獸做鄰居?
過年的時候,老趙和老吳回老家,三兒小兩口也回老家。老趙和博士女婿喝了兩盅,就說起喬伯和喬伯的兒子。老趙說,留學有啥好驕傲的?那美國不就是一個大農(nóng)村嗎?此言一出,三兒和女婿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笑得都坐不住了。
喬伯的簽證只能住半年,他就在美國住滿了半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那半年的光陰,喬伯翻來覆去念叨著的,就是松鼠。每天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松鼠。松鼠們在后院里大搖大擺地撒歡,草坪上都是它們?nèi)拥拈蛔託ぁ?/p>
這幫搗蛋鬼,害得我天天掃,天天掃。喬伯背著手,踱著步,皺著眉頭,神情里卻盡是寵溺。
天天掃,天天掃。喬伯重復著。老趙簡直要打哈欠。喬伯徹底迷糊以后,有一段日子,仍然會念著那幾個字,天天掃,天天掃……老趙一聽,就會條件反射地張開嘴巴,打個大大的哈欠。
那么狐貍呢?外面有沒有狐貍?老趙故意問喬伯。那時,喬伯正在醫(yī)院的窗前神游,見到了兒子后院的松鼠們。老趙牽著喬伯在醫(yī)院樓下的小花園曬太陽,遇見別的護工牽著老頭老太太,站住了,聊幾句,話題枯竭了,大家就會逗逗這幫稀里糊涂的老人家。
沒有狐貍。喬伯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怎么能有狐貍呢?狐貍是會傷人的。松鼠不會,就算松鼠住在家里,也是可以的。
這答復太過正常,不像別的老頭老太太們顛三倒四的話語,惹人發(fā)笑。問過兩三次,老趙也就不問了,轉(zhuǎn)而問松鼠。一旦說起松鼠,喬伯就容易露出破綻。
今天看到松鼠了嗎?
看到了。
幾只?
三只。
什么顏色?
一只綠色。
還有兩只呢?
就一只。
不是看見三只了嗎?
沒有三只,兩只。
到底看到幾只了,一只,兩只,還是三只?
好像是四只。
好吧,四只,那這四只分別是什么顏色?
綠色。
四只都是綠色?
只有一只綠色的。
另外三只呢?
沒有三只,就一只。
究竟是幾只?
兩只。
喬伯的應答進入了一個死循環(huán),更多的護工加入了詢問的行列。預想中的邏輯混亂變成了充足的笑料。每個人都樂不可支。
對于數(shù)字的模糊是這種疾病最典型的癥狀之一,喬伯亦不例外。他永遠說不清楚自己看到的是幾只松鼠,但是,那只綠色的松鼠顯然就蹲在高架橋的某個角落里,與喬伯靜靜地對視著。
老趙并不喜歡松鼠。小動物、林木、溪水、莊稼,這一切都是稀松平常的。老趙知道自己有朝一日必定會回到山中,沒什么懸念,也就沒什么眷戀。相反,他覺得城里挺好的,干干凈凈的,沒有牛屎馬糞,交通方便,不用徒步翻山越嶺,最重要的是,能賺到錢。
不過,剛來時,老趙很不適應。他失眠得厲害。厚窗簾外流光溢彩的夜色與嘈雜的喧囂,在每個夜晚都會毫不留情地將他的大腦推向深淵。那些詭異的光線穿透他緊閉的雙眼,喧囂的車聲猶如洶涌的液體灌進他可憐的腦袋。頭部轟隆作響,他的眼睛塞滿了顏色,好像掉進了染缸,他的耳朵里塞滿了聲音,紛亂豐沛,既像屋檐下的雨滴徹夜不息,又有哨子持續(xù)的嘯叫,還有鐮刀觸及土地那一瞬間干燥的撞擊。對于睡眠他簡直如臨大敵。他張大嘴巴,大口喘氣,仿佛一條沖上沙灘的魚,跟恐懼四目相對,無處遁形。
然后,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他習慣了街市的夜。他恢復了酣眠。與此同時,當他與老吳休假,偶爾回趟老家,竟承受不了山野的岑寂,澄澈的空氣和山間草叢里低微起伏的蟲鳴,反倒讓他輾轉(zhuǎn)。睡不著便做做舒筋活血的運動,然而,當他騎在老吳的身上,居然生出了騎在電瓶車上的幻覺,電瓶車從出租屋出發(fā),在車流與灰塵中駛向打工的醫(yī)院,滿街的聲響讓他熟悉而安心。這樣,他翻身下來,就在殘余的熱鬧中沉沉睡去。
喬伯就在這時住進醫(yī)院。喬伯來的時候,老趙已經(jīng)很少回老家,他和老吳基本不休假。節(jié)假日的加班工資十分可觀,三兒小兩口正跋涉在定居深圳的漫漫長途上,身為父母,他們豈能坐視不管,自然是拼盡老命。此其一。其二,老趙過了花甲之年,軀體的逐漸衰朽,像是摧枯拉朽的野火,任憑多么堅不可摧的欲望,都被一把火給燒去大半,老吳更是失水的植物一般,既不行人倫之事,且家中早無高堂翹首以待,雙雙返鄉(xiāng)便是多余。就連從前租了一間巴掌大的小屋,亦退了租,隨身行囊就寄放在醫(yī)院的工具間里,一對老夫妻,成了無根無緣的浮藻類生物,漂泊在浩瀚的城市中。
日子卻并不因此而步履踉蹌,也無蒼涼的、無家可歸的意味,老趙的生活是有秩序有籌劃的,每一筆打給三兒的款子都讓他確認著對于三兒的愛。他舍得出力,舍得吃苦,他護理著兩個老頭,一個癱瘓,一個頑皮,兩個都需要他深陷于屁屎尿中,宛如面對不自知的嬰孩。他不煩他們,他一視同仁地照看著他們。
老吳就不一樣了。老吳反感喬伯,她叮囑他對癱瘓的老頭細致一些,至于喬伯,除了睡覺,其他時段,一律捆起來就好。老吳用的是捆字,聽起來惡狠狠的,其實不過是以寬大的布帶子松松束縛在椅子上。這招老趙使的不多,一旦喬伯被限制了手腳,那眼神就會變得可憐兮兮,像一只無辜的小獸。老趙受不了那種乞憐的、諂媚的目光。尤其是,它們來自曾經(jīng)的喬教授那顆傲視群雄的頭顱。
喬伯鄰床的老頭,老趙盡心洗護,那僵直的肉身保持著清潔,竟一直未曾生長褥瘡。老趙時常從老頭的兒子那里得到紅包。喬伯也被老趙料理得妥妥帖帖,但喬伯就像寸草不生的荒漠,是絕對沒有任何油水可撈的。
喬伯不是本地人,此處就一個侄女,送喬伯進醫(yī)院的正是這位侄女。喬伯的侄女一年當中會屈指可數(shù)地出現(xiàn)兩三次,多半是繳費,喬伯的退休金由他侄女掌管著。每年的教師節(jié),會有十來個喬伯曾經(jīng)的研究生前來探望,每年的農(nóng)歷新年,喬伯所在高校的退休處也會有人來探病。這些人,帶來的無非是水果、牛奶、黑芝麻糊一類的,沒人想到要給辛苦的護工包個紅包。
最有可能出血的,是喬伯的兒子。不過,喬伯的兒子從未現(xiàn)身。他在美國,但這不是理由,美國又不是月球。即使是月球,宇航員不也會完好無損地歸來嗎?關(guān)鍵在于,喬伯的兒子失去了自由。他是在美國的監(jiān)獄里。
這一段,喬伯從未提及,美國的記憶,永遠停留在后院的松鼠。消息是老吳打聽出來的,老吳從探視喬伯的各路人士嘴里零零星星地拼湊起來,得到了一個相對完整的版本。
老吳是個精明的女人,她善于跟病人的家屬套近乎,不僅是自己護理的病人,還包括老趙護理的病人。她懂得察言觀色,也知道把握分寸,能夠迅速嗅到紅包的氣息并且含蓄地發(fā)出暗示,最終準確地收入囊中。
喬伯的身家一度被老吳所關(guān)注,畢竟他有個賺美元的兒子。為數(shù)不多的探視者到來時,老吳盤旋在病房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們閑聊,話題的重點放在喬伯的健康問題上,牙口、精氣神兒、氣色等等,老吳很快就發(fā)現(xiàn)對方對這些信息表現(xiàn)出淡漠敷衍的態(tài)度,反倒是談起喬伯的兒子,會不約而同地顯示出一種遏制不住的興奮,以及隔岸觀火一般的惋惜。
喬伯的兒子幼懷大志,屬于神童級別的孩子。直到出國留學,他都是出類拔萃的。事情終結(jié)在喬伯待在美國的那半年時光中。換言之,喬伯不僅見到了后院的綠尾巴松鼠,也目睹了兒子慘痛的經(jīng)歷。
誰都以為國外的職場關(guān)系簡單,壓根兒不是這么回事兒。喬伯的侄女是這樣評價的。
《后宮甄嬛傳》看過吧?其實,白人社會里的鉤心斗角同樣陰險狠毒,不比中國的后宮差勁兒。這句話出自喬伯的學生。
喬伯的兒子是一個心思單純、不善言辭卻個性執(zhí)拗的工科男,考進了一家全球聞名的大公司,開頭還好,兩年以后,新來的白人上司跟他玩起了宮心計,這個單線條思維的年輕男人完全不是人家的對手,絕望之下,舉起了一把產(chǎn)地不詳?shù)母^。
白人上司的后半生將以植物人的狀態(tài)度過,喬伯的兒子則要在異域的監(jiān)獄里熬過漫長的二十年。當時,喬伯的兒子已經(jīng)結(jié)婚,兒媳在出事后的半個月一走了之,剩下的爛攤子,全部由喬伯承擔。學過俄語不通英文的喬伯獨自一人賣掉了那幢帶后院的房子,結(jié)清了貸款,賠償了受害者,又到三百公里以外的監(jiān)獄去探了一次監(jiān),簽證就到期了。
沿著去時的航線,喬伯飛了回來。但是,這已經(jīng)不是神采奕奕的喬教授,而是一個傷心的父親。自此,喬伯性情大變,變得失魂落魄、丟三落四,漸至于今日的荒疏凌亂。
匯總起來的信息讓老吳悻悻然,兩個病人,廢了一個,等于丟了半壁江山。以后,喬伯這邊有探視者,老吳再也不露面了。就連在樓下花園里老趙和老吳同時領(lǐng)著老頭老太太們透氣兒,老吳對著喬伯也是兇兇的樣子,喬伯一淘氣就被她斥責,好像這老東西占著茅坑不拉屎。
喬伯本能地畏懼著老吳,一見著老吳,就朝老趙身后躲去,不敢輕舉妄動,垂頭縮背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跟在老趙身邊,小聲地嘀咕著,爸、爸,爸、爸。估計早幾年,談笑風生的喬教授會跟老趙開玩笑,老趙啊,你這老婆,怎么跟河東獅似的?
喬伯不喜歡老吳。其實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沒人喜歡老吳。她們都在老趙跟前不約而同地嚼過舌根。她們說,老吳太精了。她們說,這個女人心思壞。她們說,哥你遲早要栽在她手里。
老趙在家族同輩中排行最長,所有人都叫他一聲哥。不過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兒了。最近這些年頭,老趙沒有見過自家的任何親友。不是老趙不想見面,而是老趙被他們?nèi)w拒之門外。
每年的大年初一,老趙騎著電瓶車,搭著老吳和香燭錢紙,以及豬頭肉白酒水果等祭品,趕到老宅背后竹林深處的小山坡,給自己過世已久的雙親上墳,又騎著電瓶車,搭著老吳原路離開。老趙的家族人丁興旺,但是沒人邀他們兩口子上門團年。
老趙嫡親的弟弟妹妹一共有五個,三個弟弟,兩個妹妹。他的五個手足在背地里評說他,幫人家養(yǎng)娃的傻缺。后來,他們當面也這樣說他。再后來,就斷絕了一切來往,只當他從這個柴米油鹽的現(xiàn)世里消失掉了。
在那之前,老趙的弟弟們做過各種努力。老趙的大弟弟為了養(yǎng)下兒子,先后生了五朵金花,第六個,終于盼到了帶把的。大弟弟托了大伯父來說服老趙,懇求老趙看在兄弟情分上,相幫著撫養(yǎng)六個孩子,雙方簽下協(xié)議,孩子們將來為父母養(yǎng)老的同時,亦連老趙一同奉養(yǎng)。老趙一口拒絕。
還是按照往常來,年節(jié)下給所有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包紅包,公平對待。我倒不要他們給我養(yǎng)老。老趙如此答復。
大伯父吸一口煙,悶悶地說道,畢竟是血緣至親,俗話說,血濃于水,哪點都比外人強。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的錢,花給人家的孩兒,不如給自家的這些娃們。老趙表情淡淡的,他說,啥是自家的娃?自家的娃,能一輩子把俺叫作爹?
老趙的兄弟們?nèi)卞X,但山里人倔強,誰都不愿意讓自己的孩子認了別人為父,這是一種莫大的恥辱,哪怕對方是自己的兄長。這事兒就算完了。但從此以后,老趙就成為親友中間被唾棄被嘲笑的對象,他們看他的眼光就像面對一位不知好歹冷暖、不懂人情世故的外星人。
老趙的冤大頭形象,在自個兒老家算是定了性,在自家親友眼里,樂顛顛給老吳的女兒們當著爹的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笑話??墒牵搅死蠀撬诘拇遄永?,他依然逃脫不了傻缺的稱號。他的幸福生活充滿了欺騙,處處是諷刺,處處是陷阱。
相親的過程里,老趙對潛伏在暗處的陰謀一無所知,老吳村里也無人多嘴。住在老吳隔壁的門牙掉光的老太太甚至拉著老趙的手,含混不清地說,年輕人,好心眼,做好事,有好報的。老趙覺著好笑,首先,他哪里還年輕,四十多歲的人了,況且,他不是來大發(fā)慈悲救苦救難的,他是來娶老婆生孩子的,跟做好事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當然,他知道,老吳其貌不揚,拖著一群拖油瓶,能被他這種無牽無掛的鰥夫所接納,肯定是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不過,他的動機一點兒也不高尚,他就是來睡她的,就是要把她的肚子睡大,要她生出一個基因純正屬于自己的圓滾滾的小肉球來。
當初老趙給媒人定了兩個條件:第一條,是個女人;第二條,能夠生養(yǎng)。老吳被媒人領(lǐng)他跟前時,媒人吹得天花亂墜,什么勤儉持家,什么體健貌端,這些,老趙都不上心,讓他邁不開步的關(guān)鍵因素,在于老吳身后那一溜閨女,一共三個,穿著打補丁的衣裳,光著腳丫,從高到低排列著,怯生生地望著他。
顯然,這幾個面黃肌瘦的丫頭比任何醫(yī)學證明還要管用。能生一個,就能生兩個,人家這是一口氣生了仨,第四個還能遠嗎?是小子還是閨女倒無所謂了,一雙清澈的黑瞳,一個柔軟的笑容,綿綿長長地叫上一聲爸——爸。老趙覺得立馬就能死而復生。
誰都攔不住老趙追求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決心,見過兩次面,他用電瓶車載著自己不多的幾件衣物,住進了老吳的家。老吳的房子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于是,在老趙到來的那天清早,整個村莊的人都看見他在屋頂忙碌薅草的身影。
三個小姑娘,洗得香噴噴的,換上好看的裙子、擦得亮閃閃的漆皮鞋,立馬就成了玫瑰花瓣兒一般漂亮的小公主,她們簇擁著老趙,一人一邊坐在他膝蓋上,還有一個靠在他懷里,軟軟的手臂摟著他的脖子,撒著嬌,說著悄悄話。老趙的皺紋褶子里都能滴下蜜糖來——這張照片,就掛在堂屋正中,是老趙來到老吳家一周年紀念日,老趙用電瓶車搭載著一大家子去鎮(zhèn)上照相館拍的。
照片里的場景就是老趙真實的日常,姑娘們嘴巴乖巧,一人一聲爸爸,用老趙大妹妹的形容就是,老趙像是掉進了迷魂陣里。
問題是,縱然是一出迷魂陣,老趙也甘愿沉陷,死了都樂意。他沒錢,沒啥本領(lǐng),徒有一身的力氣?;貓罄蠀悄概姆椒ㄎㄓ邢驴嗔嶅X,哪怕賺的每一分錢都交給老吳。
三個閨女之外,再生一個,老趙不貪心??上В瑳]過多久,就有跟老吳不睦的鄰里透出了風兒,老趙知道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那就是,他翹首以待的孩子,永遠都不會到來。因為,老吳不能生育了。
不錯,嫁給他之前,老吳接連生了三個女兒,如假包換。轉(zhuǎn)折在于老吳生三兒的那次,她遭遇了險象環(huán)生的產(chǎn)后大出血,為了保住性命,醫(yī)生摘除了她的子宮。以老趙所掌握的科學知識,足以理解那次手術(shù)帶來的后果,相當于占地拆遷,土地沒了,往后再無種植的可能性。
這個真相,是一場致命的打擊。老趙驚覺自己是往水泥地上辛苦地撒播種子,必然顆粒無收。他決定收工。他收拾了行囊,發(fā)動了那輛破舊的二手電瓶車。老吳默默地凝視著他,滿眼含淚卻一言不發(fā)。
該死的電瓶車從來就沒有老老實實地按照要求啟動,那控制器總是要一踩再踩,狠命地踩了又踩,不知道哪根筋搭上了,轟的一聲就會沖出去。這一回,在沖出去的一瞬間,老趙的兩條大腿和后腰猛然被抱住了,他本能地踩住了剎車,三個高低不一的丫頭,像一群小狼,叼住他就不松手。
爸爸,別走。老大說。
爸爸,留下來。二丫說。
爸爸,求求你,不要拋下我們。三兒說。
三個孩子眼淚汪汪地望著他,不肯撒手。僵持了約莫一袋煙的工夫,老趙下了車,將電瓶車推回屋里,幾件衣服放回箱子里,扛起鋤頭,吩咐老大生火,一手拉著二丫,一手拉著三兒,去山里刨新鮮竹筍。晚餐老吳燉了一大鍋竹筍燒肉,仨閨女一人一筷子地給老趙搛肉搛竹筍,老趙吃得眉開眼笑。
自此,老趙再沒生過離開的念頭,即使是在更加驚駭?shù)氖聦嵠茪ざ鲋H——老吳竟然不是媒人口中的寡婦,她是貨真價實的有夫之婦。
媒人的介紹原本是門當戶對,一個寡婦,一個鰥夫,合情合理合法。老趙和老吳也確實領(lǐng)取了結(jié)婚證,大紅本本被老吳用相框裝裱起來,掛在堂屋正中的土墻上,與那張合家歡并排陳列。證書下方,是一尊泥雕的菩薩,寶相莊嚴,充分證明老趙的這樁婚姻,受到了法律和神靈的雙重庇佑。
婚后,老趙從相同的渠道,自好事者口中得知,老吳的老公沒有死,他們兩口子也沒有離婚。沒有離婚是由于當年他們就沒有領(lǐng)過證,兩個不到法定年齡的半大孩子,大擺筵席后就正兒八經(jīng)過起了日子,分開的時候壓根兒不需要履行手續(xù)。
老吳的老公嫌棄沒用的老吳接二連三地生產(chǎn)出賠錢貨,忍耐到了三兒出世,老吳的零件徹底毀損,失去了作為生育機器的功能,索性拋妻棄女離家出走。
這場出走倒是沒法徹底,那人是本地的,與老吳的村子毗鄰而居,中間隔著一條流水潺潺的小溪,兩村的婦人都守著溪水淘洗滌蕩。這就注定了走到哪兒都不可能銷聲匿跡,眾人皆知他的去向。據(jù)說先是到南方打工,而后轉(zhuǎn)戰(zhàn)首都北京,在一處小區(qū)做了保安,娶了本小區(qū)的保潔工,安頓下來,又連續(xù)生下兩個閨女。
苦命的人,看來是命中無子了。傳話者說到這里,居然嗟嘆一聲。老趙訕訕地笑一笑,搓著手,想要拔腳走開,又不禮貌,只得傻頭傻腦地傾聽下去,內(nèi)心其實抵觸著所有的信息。
經(jīng)過指認,老趙被迫識得了那個男人的親戚,又陸陸續(xù)續(xù)從各種渠道接受著關(guān)于他的最新播報。表面看來,那人跟老吳斷得一干二凈,起碼在老趙養(yǎng)大三個丫頭的將近二十年歲月里,他從來沒有現(xiàn)過身,從來沒有給過撫養(yǎng)費,這些行為,讓他變成了一種虛無的存在,仿佛天堂與地獄之遙遠,即使活著,也跟死了無甚差別。
然而,最近幾年,他開始變得具象化。老趙和老吳外出打工有好多年了,每到過年,老趙跟著老吳回一趟家,大年下正是聊八卦的好時光。老趙從飛絮般零散的閑話里窺視到了一個陌生的背影。稱老趙為爸爸的女兒們,她們的親爹恢復了與她們的來往——準確地說,是恢復了跟老大和二丫的走動。
去年春節(jié),老大和二丫兩對小夫妻各自編造了理由,都沒有如?;氐嚼险?。事后老趙方知,她們的生父摔斷了腿,滯留在北京的出租屋里過年,兩個丫頭偕夫攜子去了北京。如此說來,過往的每一個新年,老吳都有可能讓孩子們涉過小溪,去往生父所在的村落,享受父女天倫。往深了揣測,或許那人與老吳之間有某種約定,老吳放任他在艱苦卓絕的生活面前臨陣脫逃,由老吳將老趙誘騙進了一項撫養(yǎng)女兒們的龐大工程,讓老趙像活雷鋒似的無私奉獻,不求索取。
每次想到這里,老趙就會讓思緒暫停,轉(zhuǎn)而想一想丫頭們叫喚著爸爸的嗓音。毫無疑問,老大與二丫在成家立業(yè)以后,已經(jīng)很少主動與他聯(lián)系,見面時的稱呼也含混得不像話,唯有三兒,仍舊是清脆甜蜜地叫他爸爸。見面或是電話、微信里,三兒嗲嗲地叫他,爸爸、爸爸,有時是一聲拉長的爸——三兒喜歡向他撒嬌,仿佛他就是跟自己骨血相連的父親。
這就足夠了。
這就足以支撐住老趙搖搖欲墜的衰老肉身。當疾病與疼痛襲擊而來時,老趙決絕地以白色小粒的藥片予以對抗。他從來沒有這般勇敢。他覺得自己完全無畏無懼了。
即使疼得齜牙咧嘴,他依舊面色如常地與別的護工聊幾句,然后端著兩份餐具上樓。
噓!喬伯鬼鬼祟祟地豎起一根手指頭。
這一次,老趙沒工夫配合他演戲。老趙用筷子頭敲敲碗沿,說,吃飯啦!喬伯嘟起嘴巴,氣呼呼地說,看吧,都嚇走了!
它們還會飛來的,松鼠也要回家吃飯的。老趙用息事寧人的語氣說著,將喬伯的餐具擺好,把他拉到桌前,系好圍嘴兒,筷子遞到他手里。
喬伯并沒有乖乖吃飯,他的手指張開,兩根筷子一前一后落到地上。老趙正準備給癱瘓的老頭喂飯,不由得生氣,斥道,做什么怪?不想吃是不是?有本事你就餓一頓!
喬伯一動不動地坐著。老趙突然明白過來。又拉了吧?你這不省心的老東西!他將一勺子飯菜塞給躺著的老頭,擱了碗,替喬伯換紙尿褲。
紙尿褲沾滿了黃黃的糞便。老趙倒是不惱,拍了拍喬伯瘦骨嶙峋的肩膀,說了句,你也快了吧。他的意思是,喬伯就快要接近鄰床那位除了眼睛哪兒都動彈不得的老頭了。老趙見得多了,喬伯的病,就像一條既定的鐵軌,每個人都會沿著相同的路徑前行,在大小便失禁的下一個站點,就是臥床不起。
起不了床,松鼠還來看你嗎?老趙戲謔地自語道。喬伯聽見“松鼠”兩個字可不得了,抓住老趙的手,指向窗外,急迫而吃力地說,爸、爸,松、鼠。
知道了,松鼠。老趙重新把他安頓到椅子里,讓他吃飯,自個兒則一勺一勺地喂著鄰床的老頭。下午老趙要出去一趟,他給管事兒的說了一聲,讓老吳樓上樓下兩頭跑地照看著,不算請假,也就不會扣錢。
老趙是去理發(fā),順便到盲人開的按摩診所做按摩,緩解肩膀疼。這是給老吳的說辭。近來他時常去按摩,耗上半天,由老吳頂著班。
老吳既不懷疑,也沒啥意見。老趙像頭最忠誠的耕牛,為三兒在深圳的房子吭哧吭哧地出著力,哪怕是親爹也難以如此賣命。況且,三兒是有親爹的。那個男人,老吳不提,老趙也不問。三個姑娘整日在他耳邊軟糯地一聲聲喚著爸爸的時候,老趙是不愿意問,生怕問了,那滿空絢爛著的肥皂泡便會被戳破,他是情愿自欺和被欺。時至今日,卻是沒有必要問了。
她們認回了生父,沒什么要緊的,老趙不指望她們給自己養(yǎng)老。因為,他等不到年邁無力的那一天了。他不會像喬伯和鄰床的老頭那樣,在胡言亂語與無盡的摧折中死去,他不會的,在痛感最劇烈的時刻,他將用一把安眠藥結(jié)束自己,干干脆脆,了無牽掛。
老吳不知道,盲人按摩,他根本沒有去過。不定時的半天外出,不過是去別的醫(yī)院開止疼藥與安眠藥。
老趙病了有大半年了,胃痛,痛起來要命。那個容納食物的器官背叛了他的身體,像個孤獨任性的老年癡呆癥患者,像喬伯或是其他病人,游離在理智和秩序,以及規(guī)則之外,不斷地給他的肉體制造痛苦與麻煩。
頭一回看大夫時,他已經(jīng)無法忍受越來越頻繁的胃痛。大夫詳細詢問了病史和家族史,得知老趙的父親母親分別死于肺癌和卵巢癌,立即毫不遲疑地開出了一長串檢查單。
檢查單被老趙撕碎扔進垃圾桶,從那時起,他便依靠止疼藥度日。安眠藥存起來,以便在合適的時機擺脫肉身的煎熬和束縛。
他打定了主意,不給任何人帶來負擔,他要抓緊最后的時日,賺一個月是一個月,賺一塊錢是一塊錢,通通贊助三兒。有時他也會自我安慰,倒霉的遺傳基因未必落到自己頭上,說不定就是一普通的炎癥,這樣的僥幸引發(fā)的聯(lián)想不過是,還能接著打工賺錢,積攢下來,盡早幫著三兒買房。
老趙把兩個午睡的老頭交給老吳看管,騎著電瓶車出門了。馬路上塞車厲害,老趙想起明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滿街凈是歸途的人們。
老趙無處可歸。
老趙,你有幾個孩子?喬伯進醫(yī)院不久,時常這樣問老趙。之前護理過的病人,在清醒的時刻,也會問老趙。這是拉家常的常用句式。
四個。老趙不厭其煩地回復。他回復喬伯,也回復過去護理的其他病人。病人們會問,三個女兒對吧?還有一個兒子?
老趙說,是,還有一個是兒子。
奇怪的是,老趙的兒子在哪里,從來沒人追問。病人們的思路有著相似的凌亂,快速地橫跨到另外一個缺乏邏輯關(guān)聯(lián)的話題。老趙習慣了。他們不問,他也不說。他們想聊什么,他就陪著說幾句。
喬伯喜歡說松鼠。從松鼠說到兒子。說自己的兒子多么優(yōu)秀多么懂事。老趙順著說說三個女兒,老大二丫讀書費勁兒,三兒腦子靈光。
老趙從來不會主動提到兒子。
老趙不愿意說起兒子,也不愿意想起兒子。他深信兒子是自己前世的宿敵,這一世,兒子是來討債的。時日漸長,老趙偶然記起亡妻唇邊的那個復雜陰冷的笑容,便會生出心領(lǐng)神會之意。他想,亡妻是該露出笑意的。盡管在當日,他恨不能穿過電視機屏幕,抓住亡妻的胳膊,狠狠地揍過去,把她的笑臉打個稀巴爛。
這婆娘肯定是瘋子,哪有這么歹毒的母親?!當時,他對圍在電視機周圍的觀眾們這樣說。
那是在老家附近的小鎮(zhèn),老趙不眠不休地打了三天三夜的撲克牌,拖著困倦至極的身子和紅得跟兔子似的眼睛,進了一家餐館。
老趙曾經(jīng)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莊稼人,有幾年,他跟著幾個游手好閑的浪子學會了一種叫作“炸金花”的賭博游戲,地不種了,柴不砍了,牲口不料理了,沉溺此間。他經(jīng)常躲藏在不為人知的聚點,晝夜顛倒,一賭就是好幾天,糧食和稍微像樣的家什都變賣了,換成賭資。妻子哭過鬧過,披頭散發(fā)地撒潑打滾,他對付的法子就一個,揍,往死里揍。揍得狠了,妻子木木地看著他出門,不敢再阻攔。
在餐館里,老趙叫了一碗炸醬面,準備吃完就回家,睡上一大覺。他輸了錢,情緒奇差。食客們?nèi)季o盯著電視機,一檔很火的欄目正播出一則少年溺水的新聞事件,出事孩子的母親站在河岸邊,對著鏡頭,不哭反笑,笑著數(shù)落死去的兒子。
作孽的,該背時!跟你說了一萬次不能下河游泳,你偏不聽!這下好了!死了活該!母親這樣咒罵著。老趙坐在遠離電視機的座位,聽著記者的評論,一邊吸溜吸溜地吃著熱騰騰的面條,一邊吊兒郎當?shù)卮舐暢爸S那位母親是個瘋婆娘。
老趙,你怎么還在這里?!食客中有熟人認出了老趙,神色變得極為驚恐,好像老趙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個大白天招搖過市的鬼。
傻×,我該在哪里?老趙漫不經(jīng)心地挑起面條,正欲送入口中,卻猛地察覺到了異樣。頓了頓,他站起身來,撥開簇擁著電視機的食客們,近前觀看那則報道,出鏡記者一番有關(guān)夏季安全的評述過后,再次出現(xiàn)笑著痛罵的女人。老趙如遭雷擊。那是他的妻子。
淹死的孩子是老趙的獨生子。
嚴格說來,新聞已經(jīng)不算新聞,是發(fā)生在兩天前的舊聞了。兒子在水中掙扎的時刻,老趙切斷了與外界的一切通訊聯(lián)系,全神貫注地下注。
老趙家中貧寒,娶妻很遲,快到三十歲才討上老婆,妻子比他還大兩歲。妻子自幼喪母,為撫養(yǎng)底下的弟妹們而耽擱成了大齡剩女。
兒子死掉的時候,只有十一歲。未老先衰的妻子在半年前絕了經(jīng),這個悲慘的母親失去的是她和老趙生命中的唯一。
妻子沒有哭過,她一直發(fā)笑。笑了又笑,笑著詛咒偷偷下河戲水的兒子。這樣亢奮地過了一個多月,夏日的熾熱不知不覺隨風消逝,在一個秋涼的午后,她的尸體漂浮在了兒子死去的那條河里,身體被綠得發(fā)黑的水草纏滿,胸腹膨脹得像是碩大的熱氣球。
沒人知道她是失足還是投河。
娶了老吳之后,老趙洗心革面,重振老吳的家業(yè)。他的弟弟妹妹們因此把老吳當成了狐貍精,雖然老吳的長相身材與狐貍精天差地別。
婚后,老趙沒有去看過兒子。兒子就葬在祖父母的近旁,他一回都沒有去過。妻子走了以后,他驀然理解了她的笑容,那是深切的悲傷與刻骨仇恨,他也像亡妻一樣了,他恨著兒子。這孩子真是鐵石心腸,連讓自己好好做父親的機會都不肯給予。再后來,恨意漸漸淡去。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到兒子那里去,還有妻子,他們一家三口,終將重新聚首。這篤定的、有把握的未來,讓他感到溫暖與踏實,好似面對著一大片春暖花開的原野。
老趙順利開到了處方,兜里揣著兩種藥,路過超市,買了幾塊散裝的月餅。這是給喬伯的。醫(yī)院會給每個病人發(fā)一塊月餅,但喬伯嗜好甜食。老趙把月餅藏在褲袋里,這可不能讓老吳看見,老吳會嘲笑他缺心眼,家屬連紅包都不發(fā)一個,護工還倒貼錢買東西,這可不是腦子進水了?
回到病房,正趕上一通忙亂,喬伯丟了。老吳前腳一走,這老東西不知怎么就解開了捆縛的帶子,不知去向。保安隊長將醫(yī)院大門的監(jiān)控調(diào)出來,沒發(fā)現(xiàn)喬伯外出。這就證明,人還在醫(yī)院里。大家把醫(yī)院翻了個底朝天,還是不見蹤影。老吳嚇得臉都綠了。
老趙說,讓我想想。他想了一會兒,下樓,到樓后圍墻邊徘徊。房屋與圍墻之間停著一排汽車,果然,喬伯就躺在其中一輛車的車底。
他奶奶的,太危險了!全天候拴起來!保安隊長斬釘截鐵地說。老吳又氣又急,暗地里狠掐喬伯的胳膊,被老趙給攔住了。老趙說,算了吧,沒出事就謝天謝地了。
老趙把喬伯帶回病房,趁著無人,掏出一塊月餅,喬伯拿在手里,啃得口水滴答。老趙問他,老東西,你是去等那只綠尾巴松鼠,對吧?喬伯用力點頭。
說著話,老趙胃疼起來,他用溫開水送服了四顆止疼藥。開始是一顆的劑量,隨著病痛的加劇,眼下就算四顆,也就緩解幾個鐘頭而已。
老趙茶飯難進,消瘦了很多,老吳不時會問幾句,他借口頸椎痛胳膊痛肩膀痛,糊弄過去。畢竟是半路夫妻,或許老吳對他的健康并不那么上心。在這世間,他的價值只體現(xiàn)在兩個人身上。三兒的首付,需要他。還有喬伯,這老東西殷殷叫著他爸爸,跟他調(diào)皮搗蛋,把他當成了依靠。
喬伯吃完了月餅,仔仔細細地舔著殘留在指間的餅屑。老趙牽他去衛(wèi)生間洗手,他的手指油乎乎的。明天還有呢,一天一塊,可不許吃多了,不好消化的。老趙說。喬伯露出快樂的表情,喬伯叫他,爸、爸。
明兒你吃著月餅,咱倆一塊兒等松鼠,好不好?
喬伯笑得更歡了,叫著,爸、爸,爸、爸。
老趙驀然對著喬伯說到了兒子。老趙說,咱們都沒兒子了。老趙想說的其實是,活著的時候,他是永生永世見不著自己的兒子了,喬伯的兒子還活著,可是,這歲數(shù),跟兒子算得上是生離死別了。
喬伯愣了一下,試探地叫了他一聲,爸、爸。
老趙的胃抽搐了一下,他警覺地站定,難道四顆止疼藥都管不了一會兒?難道自己已然病入膏肓?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好像這個動作能夠有效地對抗強大的命運。
安眠藥暫且還用不著,他告訴自己,死神必須被驅(qū)趕。他需要多一點兒的時間,為三兒湊錢,還有眼前這個孤苦伶仃呼喚著他的老頭,他不能撇下。
喬伯開著水龍頭,放肆地玩著水,愉快地把兩只衣袖都打濕了。盥洗臺的鏡子里出現(xiàn)老趙蠟黃的臉,喬伯驚嚇地縮回手,唯恐被責罵。老趙只是擰上開關(guān),從衣柜里找出喬伯的換洗衣服。喬伯怯怯地盯著老趙,不敢出聲。
放心,老東西,我還不會死呢。老趙替他更換著衣服,平靜地溫言道,我會陪你到最后。
喬伯呆怔地看著他,一臉茫然。
責任編輯 張爍 劉升盈
【作者簡介】駱平,女,1976年出生?,F(xiàn)為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四川師范大學教授。已在《當代》《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刊物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一百余萬字,在人民文學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等出版長篇小說、長篇童話、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等十四部。創(chuàng)作影視劇本數(shù)部。多次獲得各類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