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是深秋,天氣漸涼,起風(fēng)的日子越來越多。
閔佳從衣櫥里抽出一件咖啡色舊風(fēng)衣,試了下,腰身太瘦。她拿出剪子和針,小心翼翼地把腰身處松緊帶剔除,這樣就能將就穿了。
她本想買件新衣,因為懷孕,好多衣服穿不下了。昨晚跟陸慶說,他哼哼啊啊應(yīng)著,就是不撂錢。她不喜歡跟他挑明要錢,以前用不著要。閔佳的性格不愛說,更不愛嚷,只生悶氣,不買就不買。
這件風(fēng)衣,不是她的,是一位陌生阿姨的。它很普通,不時尚,質(zhì)地也很一般。
修好風(fēng)衣,她拿過手機,上網(wǎng)給白白購買口糧,下單完畢,她忽然發(fā)現(xiàn)白白不在,平常她動它就動,搖著尾巴跑來跑去。她坐,它就坐,在她腿邊蹭來蹭去。有時,它很安靜,坐在陽臺上,伸長脖子,像個思想者。
白白是條白色的薩摩耶犬,薩摩耶犬是西伯利亞原住民培育出的犬種。它機警、強壯、靈活、乖巧,長得非常漂亮,都說薩摩耶是“微笑天使”,確實看著它就會很開心。
白白!白白!她反復(fù)招呼,以為它在睡覺,去陽臺看時,發(fā)現(xiàn)沒有。壞了,白白不見了。
是什么時候不見的?早餐時還在。是不是陸慶出去時,它跟出去了。閔佳去樓下找,找了一圈兒,卻不見蹤影。
她先去了南湖公園。平時,她會帶著白白來這兒散步,很明顯,白白非常喜歡這兒,它一高興就忍不住撒歡。
此時的湖面上漂浮著一層樹葉,在陽光照射下,泛著銀光。她圍著整個湖轉(zhuǎn)了一圈,也不見白白,就忙給陸慶打電話。
陸慶說,我正忙著,一條狗值得你這么著急,別急壞了咱肚里的娃。閔佳說,你就會想著肚里的娃。陸慶說,笑話,你說娃和狗哪個重要。閔佳說,我警告你,馬上把白白找回來。
陸慶放下手機,撓了撓后腦勺,罵了句,媽的,起身去院里找白白。閔佳是真急了,她為了一條破狗急了。
白白是跟著陸慶出來的,一開始他沒注意,等看見時心想,閔佳拿它當(dāng)寶,一會兒就會弄回去。誰知直到走出小區(qū)上車時,發(fā)現(xiàn)它仍跟著,就抱上車。他不愿送回去,嫌麻煩,再說時間緊,單位有老客戶等著。
白白下了車,在院里一會兒跑到這兒,一會兒跑到那兒。見有人往車上裝煤,它就汪汪一陣,然后搖著尾巴跑了。
工人們手上和臉上都是黑的,見到這條雪白的狗,就笑了,一個個露出白牙,打哈哈說,別亂跑啦,再跑來跑去,你就變種啦。
有一個人問,這狗是什么品種?。苛硪粋€人回答,咱哪懂啊,肯定不是普通狗。
張為民使勁扔了一锨煤說,這都不懂,薩摩耶啊。
剛才問話的那人就說,一定很貴吧?
張為民用手背抹了一下臉上的汗說,幾千塊吧。他這一抹,臉上馬上出現(xiàn)了一道道的黑印子。
那人說,老板真舍得。
張為民說,哼,你知道個啥?
那人說,你知道的多,你是誰呀,雖然人長得砢磣點,但是是老板的紅人,你說老板咋就看上你了?
張為民一聽立刻急了,你姥姥的。
見他一急,那人就趕忙住了嘴。
本來張為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大家拿他的丑開玩笑,丑就丑唄,說了也不掉塊肉。但是現(xiàn)在,他不讓說了,自從跟老板有了秘密。他就覺得自己不能再被他們嘲笑了。
陸慶走過來,咳嗽了一聲,大家立刻都閉了嘴,各自認(rèn)真地干活。
陸慶吸著煙,瞇起眼,盯著白白??戳艘粫海鋈蝗拥暨€沒有吸完的半截?zé)?,伸出一只腳,狠狠地蹍滅。然后走到一邊兒,離工人們稍微遠了點,便招呼張為民過來。
被老板欽點,張為民立刻自豪地看了同事一眼,同事又羨慕又納悶。
張為民麻利地跑過來,賠著笑臉問,老板有何吩咐?
陸慶示意他湊過來,低聲耳語了幾句。
張為民說,我明白了。
白白新鮮勁已過,它不像剛來時那么興奮了。搖著尾巴,呆呆地站著,不再吱聲,看起來有點想走。本來,平時白白跟陸慶并不親近,偶爾想親近,就被他一腳踢開。
白白見陸慶在那兒站著,跑過來,靠近他,眼神里有求助,嘴里發(fā)出很小的聲音,支支吾吾,似乎在對主人說什么。陸慶用鼻子哼了一句,今天沒人護著你了。
不知趣的白白,用頭來蹭他腿,它的頭上有一點煤末,蹭到了陸慶的褲腿上,這條褲子是新買的,顏色又偏淺,立刻就臟了。他揚起腳,踢過去,白白疼得叫著躲開了,陸慶不依不饒,追著踢它。白白見此情景,索性就不躲了,它毫不示弱地對著他狂吠。
陸慶氣憤地罵道,你個狗東西。
2
閔佳和陸慶結(jié)婚后住的是九樓,不適合養(yǎng)狗,但閔佳離不開白白,執(zhí)意帶了過來。
當(dāng)時,陸慶對她說,在爸爸那邊養(yǎng)著多好,他是一樓,有個小院兒,白白待得也自在。咱樓上就不同了,白白會不習(xí)慣的,再說搞不好,還會把屋子弄得有臭味。
閔佳撫摸著白白說,我們家白白懂事,拉屎尿尿都知道說,能及時放出去。
陸慶見擰不過閔佳,就說,你喜歡咋樣就咋樣,只要你高興。
和白白在一起生活久了,耳濡目染,陸慶多少能明白一些它的肢體語言。
此刻,它用嘴巴叼陸慶的褲腿,然后松開,再向著煤廠大門口叫喚。那意思,它要回家。
陸慶用手撣了撣褲上的煤灰,狠狠地說,你再叫,我打死你。
白白像個無助的孩子,沉默了。
陸慶看著它,想起閔佳對它的種種溺愛,忍不住又踢了一腳,它躲著。它這一躲,他更生氣了,就又踢。這次可把它惹急了,它狂吠了幾聲,轉(zhuǎn)身就走。
陸慶沖張為民一使眼色,張為民趕忙讓門衛(wèi)關(guān)上大門,把它追回來。白白以為男主人回心轉(zhuǎn)意,馬上乖了下來,但眼神里隱有不安。
閔佳把該找的地方都找了,給爸爸打了電話,爸爸說沒準(zhǔn)一會兒就跑回家了,狗認(rèn)家,咱家白白那么聰明,更認(rèn)家。
她又給妹妹打了電話。妹妹懶洋洋地說,天亮了好不容易睡著,又被你吵醒。
閔佳說,都幾點了,還不起?
妹妹說,剛消停兩天,那個渾蛋的騷擾電話昨天晚上又來了,整得我一夜沒睡好覺,再加上孩子又哭又鬧,就更沒法睡了。
閔佳說,你不是換手機號了嗎?
妹妹說,鬼知道那個渾蛋又怎么知道的。
閔佳說,等忙過這段,讓你姐夫幫你查查去。
妹妹說,好,我姐夫有這個本事。
閔佳說,白白沒了。
妹妹立刻坐起來焦急地說,趕緊找呀。
閔佳怕妹妹擔(dān)心,就安慰說,沒事,你趕快補覺吧,白白跑不遠,我正找呢。
妹妹說,如果找不著,記著給我打電話。
閔佳說,好,你放心地睡吧,
秋天的樹葉五顏六色,風(fēng)一吹,嘩啦啦落一地,地上積累了厚厚的一層,然后,風(fēng)再一吹,就又疊了一層。
閔佳穿行其中,身邊的每種樹葉各有各的形狀。楓葉像五個瓣的小花兒,銀杏葉像綢緞質(zhì)地的小黃扇,冬青葉有點小鋸齒。山白蠟樹、觀賞鳳梨、爬山虎、法國梧桐,各種各樣的葉子,成了北方最美的秋。
但閔佳沒心情欣賞這些美景,走得心急火燎,雖然天氣很涼,她卻出了一身汗,風(fēng)衣領(lǐng)子都濕了,風(fēng)一吹,冰涼。
白白,是前男友送的。
前男友比她大十多歲,見多識廣,溫存善良,熱戀期間,他常常帶她去玩,有時候她會帶上妹妹。有一次,三個人去郊游,歸途中,路過一個寵物店,她看上了這只美麗的小白狗。那時,她還不知它是薩摩耶,前男友對狗很了解,說起來如數(shù)家珍。見姐妹倆喜歡,就買了下來。姐妹倆對小狗就像對剛出生的小弟弟那樣親,起名叫白白。
閔佳又給陸慶打電話,她放低音調(diào),央求道,幫我找找白白,實在不行,就派幾個工人分頭去找。
陸慶說,你知道這是什么時候,供暖前的黃金時間,你讓我們?nèi)フ夜?。我們忙得兩只腳都朝天了,你還以為我們閑得沒事干??!
閔佳隱約聽到一點叫聲,她掩飾不住驚喜問,是白白吧?白白在你那兒???
雖然僅聽到一聲,再聽就沒了,但心還是落了地。是白白,雖然聲音聽起來很遙遠,但應(yīng)該就是它。
陸慶也沒接茬就掛了。
她發(fā)了個微信說:下了班捎回來。要不我打車過去。
陸慶怕她過來,馬上回復(fù)道:別來。
閔佳則把一顆擔(dān)憂的心放了下來。她頓時覺得心情愉悅,竟情不自禁地唱起了《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fēng)里。
下午,她專門去給陸慶買來兩條新鮮的黃花魚,又買了幾樣他愛吃的蔬菜。天色近黃昏,她就下廚,大展廚藝。陸慶常常稱贊她的手藝好,尤其是燉的魚最好吃,說吃她燒的菜,比飯店的菜好吃一百倍。
晚上,窗外的燈火在簾外閃爍,客廳里很安靜,陸慶悄悄地開門進來。一進門,他就聞到了好聞的魚香,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他果真把白白帶回來了。
但是,它死了。
陸慶在客廳里放下白白,就去了衛(wèi)生間。
閔佳正在廚房燜米飯,聽到門響,就迫不及待地拉開廚房門,等候白白自己搖著尾巴跑過來。她歡喜地喊著:白白,白白呢,快過來呀!
見白白沒有像往日那樣跑過來,撲上來撒嬌,她就笑了,嗔怪道,白白,怎么成了小懶蛋,今天是不是跑累了?
客廳里,白白側(cè)身躺著,四肢直直地伸展著。
她發(fā)現(xiàn)異常后,放慢速度,不敢靠近,像探雷一樣,趨步向前。
顫抖著伸出一只手,探了探白白的鼻孔,又摸了摸白白的身子,她一下子坐在地上,慢慢抱起白白的頭,放在臂彎,閉上眼睛,良久不動。
陸慶從洗手間出來,他以為她會大哭,會聲嘶力竭地質(zhì)問白白的死。
閔佳卻無聲無息。
這令他感到意外。
他沒說話,去了廚房。廚房里有已經(jīng)切好的豆角和蒜薹,還沒下鍋炒,這是等他回來再下鍋,怕炒早了,不好吃。他笨手笨腳地把菜炒完。
直到他盛好飯,端到桌上,她還沒有動。
陸慶輕聲喊她吃飯。
閔佳不語,抱著白白。
這一喊她吃飯,她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陸慶說,咱再去買一個。
買個一模一樣的。
他想了想,拿出一沓厚厚的鈔票放在茶幾上。
3
閔佳和陸慶是在交友網(wǎng)站上認(rèn)識的。
陸慶是外地人,父母早亡,十八歲出來打工,輾轉(zhuǎn)去過幾個城市,后來在這兒站住腳,開了煤廠。和閔佳相處三個月時間,為她家陸續(xù)花了十萬。當(dāng)時,閔佳的父親患有肺氣腫,妹妹離婚了,帶著三個月大的嬰兒,沒工作。
閔佳的母親前兩年病逝,欠下一筆醫(yī)藥費,父親和閔佳各有一份薪水不高的工作,有時還要貼補一下妹妹的生活。陸慶的出現(xiàn),讓這個家庭緩解了經(jīng)濟上的壓力。
之前,陸慶見過幾個女孩兒,都不順心,見到閔佳,他眼前一亮,閔佳最漂亮,最讓他心動。
閔佳選擇陸慶,是覺得他人還算實在,不花言巧語,不油滑,像是比較靠得住的男人。他孤身一人,遠離老家,正好在這邊擋個門面。
兩人最初的交往很順利,不久閔佳不小心懷孕了,本來她不想這么快結(jié)婚,想再深入了解一下,但又不舍得打掉孩子,只好奉子成婚。
沒想到,婚后的陸慶,像變了一個人。
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有那么多時間陪她,也不像從前那樣給她花錢。這個她可以理解,一起過日子嘛,省著點也沒什么不好。畢竟都是窮人出身,比不得富裕家庭。煤廠頻頻被關(guān)停,一遇到周邊城市開大會,必關(guān)無疑,效益不佳,能勉強堅持下去,不虧損有些盈利就知足了。錢不好掙,何況為了防治霧霾,許多地區(qū)禁止燒煤取暖,完全禁止是早晚的事,這小煤廠不知能干到哪一天。
這個她不計較,可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陸慶連自由都不給她了。妹妹說,這證明他更愛你,怕失去你。閔佳聽妹妹這么一說,心想也許是吧,心里忽然又涌起一股甜蜜。被自己的男人在乎,也是一種幸福。
結(jié)婚時,陸慶建議閔佳辭職,說懷著身子,太辛苦。閔佳在一個超市工作,本來就不太理想,他一提議,就辭了。
閔佳沒事了就經(jīng)常收拾房間,廚房,收拾廚房的櫥柜時,發(fā)現(xiàn)里邊有幾個小芋頭,上面像土豆一樣發(fā)了芽。剛想扔掉,又覺可惜。芋頭是她和陸慶有次開車去山東旅游帶回來的,當(dāng)時帶回一袋子,這是吃剩下的,放在柜子的角落里,就忘了。
她尋到一個大花瓶,花瓶有一個圓形大肚子,正好能裝下芋頭。她哼著小曲,把芋頭放進去,灌上水,放在陽臺上,她對著它說,不知你到底能不能長出葉子來呢。
水瓶里的芋頭長得很快,像新生嬰兒一樣,一天一個變化。抽葉時特好玩,葉子像荷葉一樣,綠綠的,軟茸茸。一開始芋頭上鉆出一個類似竹筍的綠尖,下面長出許多細白的根須,泡在水中。后來上面的那個綠尖尖,分開了一枝去,斜向一側(cè),頂著一個拇指大的荷葉形葉片,小巧細嫩,紋路清晰,很美。
她欣喜地看著,不停地喃喃自語,多么奇特的小生命。小小的生命力在躍動,真像極了嬰兒在成長的感覺。她忍不住撫摸著圓鼓鼓的肚子,想到那個令人振奮的小生命,臉上露出甜蜜的微笑。
日子雖然有這種小欣喜點綴,但終歸還是有些枯燥。
現(xiàn)在白白又沒了,她更加郁悶。干完家務(wù),就發(fā)呆想白白。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就翻翻雜志、書,或者看手機、看電視,在網(wǎng)上搜個好看的電影。但一看到有狗的畫面,就會淚流滿面。這種狀況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有一天,她從網(wǎng)上搜菜譜,忽然覺得燒菜也挺好的,于是選了幾個簡單易學(xué)的,作為自己的拿手好菜,專注于這件簡單的事情,免去了一些對白白的思念。
隔了幾日,芋頭長得更歡了。葉片向上伸去,仿佛在上面頂出一片豐碩的希望來,就真的像一個完整版的荷葉了。下面原是芋頭的那個褐色疙瘩變瘦變小,長出更多的細白根須,在透明的玻璃瓶里美麗地纏繞著,過幾天還會長高,還會長出新葉子。而已經(jīng)長出的葉子會伸出葉莖。
小生命的伸展帶足了勁。這足以觸動她的精神狀態(tài)。它很不起眼,也很小,但一直沒有停止成長。
這天,她順手掛上QQ。妹妹也亮著頭像。她點開,一眼瞥見前幾天的聊天記錄,那時候,她還在跟妹妹聊白白,聊白白多么可愛,多么有趣。妹妹喜歡聽。妹妹說,前姐夫送了個寶貝給你,這是前姐夫做得最漂亮的事情。閔佳對于妹妹這樣戲稱前男友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前任男友叫魏淼,在她還小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她,他一直不談女朋友,有人問,他說早有了,在等她長大。她知道說的是她,很高興。他有文化,也很有趣,談天論地講故事,和他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題。后來,他提出分手,提得猝不及防。
閔佳傷心得無可救藥。她神思恍惚、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走呀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天就黑了。
在春夏交替的季節(jié),陽光充足時很暖和,太陽一下去,氣溫就會很快降下去。她一天沒吃飯,穿著薄裙,坐在公園的椅子上瑟瑟發(fā)抖。她出來的時候,不想跟任何人聯(lián)系,手機也沒帶。身上也沒有帶錢。慢慢的,她的意識開始蘇醒。這是個小公園,她走了一天也沒走出這個自己身居的城市。
那時的閔佳,滿腦子都是魏淼。饑餓、寒冷襲來,但都不能取代魏淼的位置。心灰意冷的她,蜷曲在椅子上,就想一直躺下去,像只螞蟻,自生自滅。
等聽見有人喊,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何地,面前站著一位陌生的阿姨。自己身上多了一件咖啡色舊風(fēng)衣,不用說,就是這位阿姨給蓋上去的。怪不得覺得渾身暖和了,她忙坐起來。
阿姨親切地問她需要什么幫助,面對阿姨的好意,她故作鎮(zhèn)靜,笑著說再待一會兒,就馬上回家。阿姨執(zhí)意把風(fēng)衣留下,阿姨說她穿得比閔佳厚多了。
阿姨走后,她趕緊強打精神,掙扎著起來,走到家時,已是晨曦微露的早晨。父親在外面焦急地尋找了一夜,回到家時見閔佳站在門口,她沒有進屋,只是站在家門口,單薄的身影在夜色中顯得楚楚可憐。父親一把將她抱在懷里。他說,佳佳,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就哭出來吧,別把自己別扭壞了,哭吧??墒情h佳一聲也沒哭,她像一個沒有生命的電線桿子,被父親抱進家。
后來,閔佳怪自己沒跟阿姨要個號碼,無法把風(fēng)衣送還。
對于魏淼的離開,閔佳很憂傷,也很憤怒,一生氣就注冊了交友網(wǎng)站。于是有了和陸慶的婚姻。
閔佳給妹妹發(fā)了條QQ信息:白白死了。
妹妹很快回復(fù):我就知道,它活不長。
閔佳問:為什么?
妹妹回復(fù):姐,你知道那個天天晚上打電話、發(fā)信息騷擾我的渾蛋是誰吧?是我姐夫廠子的。
4
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陸慶還沒回來。閔佳沒精打采地看了幾眼電視節(jié)目,是個武打片,噼里啪啦的摔打聲讓她心煩意亂。她使勁摁了下遙控器,關(guān)掉電視。在果盤里隨手拿了個橘子,吃了兩個,又沖了一杯咖啡。喝完咖啡也沒提起精神,只好懶洋洋地去洗漱。
她一直在等陸慶。
陸慶越不回來,她越生氣,越生氣,越不給他打電話。她不打電話,是不想讓他知道,她在等他。
閔佳刷牙,洗澡,上床。繼續(xù)等他。
她拿著手機,刷朋友圈,朋友圈越來越無聊,各種養(yǎng)生文,雞湯文,還有人把名人名言拿來作為攻擊別人的武器。她忽然發(fā)現(xiàn)兩個正鬧矛盾的人,轉(zhuǎn)發(fā)了同一個帖子,也許是給對方看的,看來,雙方都覺得自己是有道理的那一方。
過了一會兒,陸慶終于回來了。
他脫掉外套,去衛(wèi)生間。閔佳從他衣服里摸出手機。
有密碼,試著輸了以前知道的那個密碼,打不開。重試還是不行,他在她知道密碼后,換了新密碼。
以前,她沒偷著碰過他的手機。只有一次一個女的約他見面的短信被她發(fā)現(xiàn)。他說是曾經(jīng)打工的地方,有個熟人過來辦事,約個飯而已。她有點質(zhì)疑,催問女方情況。陸慶說,女的姓范,帶著一個幾歲的兒子來的。閔佳跟他要手機密碼,他毫不猶豫地告訴了。她見他很痛快,就沒追問也沒往心里去。他讓她翻看記錄,她沒翻,以示信任。
她把手機重新放回原處,回到床上,躺著假寐。肚子里懷了六個月的孩子,她孕吐得很厲害,尤其剛才刷牙時,牙膏一刺激,就想吐,她盡力控制,不停地往下咽唾沫。
用手輕輕摸了摸肚子,忽然有點傷感,覺得很對不起孩子,讓他有這么一個令人尷尬的爹。
陸慶一進來,就把手機扣著放在他那側(cè)的床頭柜上,一貫如此。
她呼地坐起來大聲問,你為什么把我妹手機號給別人?
陸慶沒想到妻子還沒睡,一時表情有點意外。又聽她說的話,事出有因,就沒敢貿(mào)然接話。
見他沉默,閔佳坐起來,拿他的手機。他忙擋著說,這么晚了還不睡。
誰也甭睡。你干的好事!
我今天累死了,廠里趕活,加班。明天還得早起。
你把我妹妹的手機號給了流氓。是何居心?他天天晚上騷擾我妹妹,我妹妹一個人帶著小孩,晚上休息不好。
誰說的?
張為民,他都交代了。
陸慶知道她說的張為民,就是自己廠子的職工,是個大齡青年,人很邋遢,沒有媳婦。
你給我聽著,明天把張為民帶到我爸家去。
行。他一口答應(yīng)著。
他跟媳婦吵架時,只要是自己做了壞事,并且這事再也瞞不住了,認(rèn)是他一貫的策略。
他一邊假裝倒頭就睡,一邊在心里敲小鼓。暗暗罵道,張為民這個王八蛋把我給出賣了,活該打光棍。
上一個月,也就是八月一日那天,他成功地盜取了閔佳的QQ號。其實,現(xiàn)在隨著微信的普及,很多人都有QQ號,但都不怎么用了,現(xiàn)在微信比較方便,但閔佳用QQ。
他的直覺,是她跟她的前男友有聯(lián)系。自從懷疑上這個事,他就想法盜取了她的QQ號。
盜號之后,他反復(fù)研究閔佳QQ上的聊天記錄,經(jīng)過翻來覆去的推敲,他得知,閔佳的妹妹,瞞著他,在七月十二日,幫閔佳見了閔佳的前男友魏先生,妹妹稱閔佳前男友為前姐夫,閔佳稱魏先生。她倆去見魏先生時還帶著白白。陸慶才知道,白白是那個魏先生送的,怪不得閔佳拿它當(dāng)寶。她們用了大篇幅聊那條破狗,說白白見了魏先生高興成什么樣兒,說魏先生見了白白高興成什么樣。哼,看這聊天,不知道的,還以為白白是魏先生的兒子。他們一起吃了晚餐,然后還去K歌。然后……他就自己虛構(gòu)了許多畫面。
5
閑來無事時,陸慶常常為自己曾經(jīng)干的那件事懊悔不已。
那時,他還年輕,一心只想掙錢,去了幾個城市打工,經(jīng)歷了生活的艱辛和坎坷,有時沒有錢了,一天只吃一頓飯,還要干力氣活,有好幾次,以為活不下去了。他沒有高學(xué)歷,只靠干力氣活,他干起來不踏實,有的地方干著還不錯,頭幾個月還行,越往后越拖欠工資。有的老板說到年底一起發(fā),可好不容易等到年底,老板又不兌現(xiàn)。照此下去,這輩子想娶個媳婦都難。
就在他求錢無門時,在勞務(wù)市場被一個老板選中。
老板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以為這個人肯定認(rèn)錯了人。只見老板穿著高檔的西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一看就是個講究人。
老板說,我觀察你好幾天了,你白天只吃一頓方便面,晚上睡在公園的椅子上。想不想改變一下?我這兒有個工作需要人,不知你愿不愿意?
陸慶激動得有點不知說什么好。他沉默著,老板說,我可不可以把你的沉默理解為同意。
就這樣,陸慶坐上老板的小車,進了他的工廠,他的工廠生產(chǎn)機床。老板叫過一個人來,交代了幾句,那人就領(lǐng)著陸慶去跟一個老師傅學(xué)徒。陸慶很珍惜這個機會,他異常吃苦耐勞,人又憨厚,從來不多言不多語,只要交代他一些事情,就能盡快地圓滿完成,深得老板的賞識。有時候,崗位之外的事,老板也會找他,家中有什么事,在他出差時,也會讓陸慶去幫忙。陸慶掙到工資后,去批發(fā)市場買了一身新衣服,換上新裝的陸慶像換了一個人,看上去很精神,也清秀了很多。老板家的水管子壞了找他,老板家的燈管壞了找他。這個小伙子用起來很方便,老板喜歡,老板娘也跟著習(xí)慣了用他。
一次老板出差時,老板娘突然夜里高燒發(fā)抖,她給陸慶打了電話,陸慶趕忙趕去,帶她去醫(yī)院急診室輸液,第二天回家后給她燒水做飯。老板娘和老板之間本來就感情不和,這件事之后,她對陸慶逐漸產(chǎn)生了好感,開始認(rèn)真打量起這個清秀的小伙子。
后來,是老板娘主動靠近了這個對感情還懵懵懂懂的小伙子。那次是陸慶第一次跟女人這么親密,他很忐忑,也很激動。后來他一想起這事來就很害怕,也很自責(zé),老板是他的恩人,是他的貴人,自己卻干了這么渾蛋的事,如果讓老板知道了,還不得殺了自己。
可是,當(dāng)時兩個人就那樣不可控制地在一起了。不久,老板娘就懷孕了。老板發(fā)現(xiàn)后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楹笠恢睕]有小孩兒,他自己偷偷去醫(yī)院檢查過,確診沒有生育能力。但是,他沒有告訴老婆,因為她在看中醫(yī),說是宮寒,需要長時間調(diào)理。
老板讓陸慶立刻徹底消失,否則見他一次修理他一次。送走他時,老板娘偷偷給了他一張銀行卡。后來陸慶才發(fā)現(xiàn),上面居然有二十萬。當(dāng)時,陸慶并不確定孩子是自己的,愧疚使他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座城市。
老板的老婆就是那個姓范的女人,上次來找他,被閔佳發(fā)現(xiàn),但閔佳沒刨根問底,他就瞞過去了。
他稱呼那個女人范姐。范姐來的那次,他哭了,看著她和還不懂事的小男孩,哭了。他自己默默地灌了一瓶白酒,醉到要死。
因為范姐說,她老公把自己不能生育的事告訴了她。
原來自己還有一個兒子,卻管別人叫了好幾年爸爸,這事一想起來就窩囊,陸慶此時只想醉。
范姐說,她答應(yīng)過丈夫,這個秘密只能死在肚子里。只有天知地知,他們?nèi)酥?/p>
范姐偷著帶孩子來,他實際上很感激。范姐也喝了酒,她喝的是啤酒,她已訂好賓館的房間,準(zhǔn)備讓陸慶晚上過去。陸慶沒去,他知道范姐的心思,出了那件事之后,范姐跟她丈夫感情極其冷淡。
可是,陸慶覺得這個事不能再復(fù)雜下去了,否則對誰都不好,還是應(yīng)該盡快糾正人生軌跡。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兒子,不能再繼續(xù)犯錯而失去閔佳肚子里的孩子,更不能失去閔佳。
關(guān)于閔佳,他確實很在乎。切斷閔佳的各種人際關(guān)系,雖然這種做法不光明磊落,但他沒有辦法來保護婚姻。
所以對于白白,別人看到的是一條狗,陸慶看到的是那個諱莫如深的魏先生。給閔佳錢,本來也沒舍不得,雖然經(jīng)濟效益不好,可買衣服的錢還是有的。但一想到,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偷著去見魏先生,他的心就死了。
范姐走的時候,陸慶去車站送別。趁她不注意,他偷偷往她錢包塞了一張銀行卡,密碼是男孩兒的生日。卡上有十萬,陸慶心里想著過一段時間再湊十萬打過去。歸還二十萬的想法,是見了孩子之后慢慢產(chǎn)生的。這是親生骨肉呀,那二十萬,必須要還,然后再繼續(xù)給撫養(yǎng)費。
其實,那時候自打上了范姐的床,他起初是懵懵懂懂的好奇刺激,后來便墜入深淵,范姐給他那筆錢后,他更加不安和挫敗。那筆錢像個恥辱的印記,他高興不起來。
可是,畢竟有了這筆錢,他一部分用于和朋友參股辦了這個煤廠,不過,朋友后來因為回老家娶妻生子不再回來,退出了。另一部分用于給閔佳家解決困難,閔佳的開心才讓他高興了一點,給自己心愛的女人花錢,是男人最開心的事。把那筆錢花光后才稍微安心了點。這也是他在很短時間內(nèi),為閔佳一家人花錢大方的原因。
6
閔佳和妹妹早到了爸爸那兒,妹妹讓姐姐看姐夫單位那個流氓發(fā)的微信記錄,都是追求她的話,還有很多網(wǎng)上下載的裸照。
妹妹說,他每天騷擾我。這個渾蛋,也不照鏡子看看自己那個熊樣,我警告他多少次了,不讓他再聯(lián)系我,可他就是不聽。
爸爸沒看,但從姐妹兩人的表情上略知一二。
陸慶進去的時候,誰也沒有說話,他沒敢抬眼看,但感覺所有人都用眼睛剜著他。
爸爸問:人呢?
這時,門口進來一個低著頭的男人。
閔佳父女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他就是張為民,個頭不到一米六,渾身都是煤灰,他抬頭的瞬間,可以看到臉上的皺紋里都是洗不掉的灰。
爸爸拳起腳落,對他進行教訓(xùn)。這個張為民,一開始是躲,然后是擋,緊接著就是反抗。
你這個渾蛋居然還敢還手。閔佳妹妹一邊嚷一邊上前打他的臉。
張為民立刻求饒,好妹妹,別打殘了,打殘了,我就沒飯吃了。
聽此,閔佳妹妹更加氣憤,誰是你妹妹!
陸慶沖張為民厲聲吼道,你要是識相,就別動。
閔佳氣憤地沖陸慶說,要不是你蠱惑,他怎么會這樣?
陸慶說,我就是給了他電話,也沒讓他做那些???
張為民說,老板,老板,我是給你出氣啊。救我啊,打死我了。
閔佳說,你到底為什么,今天給我說清楚。
陸慶沒回答閔佳,幫著老丈人打張為民。張為民抱著腦袋,乖乖挨著。
閔佳說,陸慶,你還干了什么壞事,今天,當(dāng)著大家的面,都說出來。
這話一出,打鬧暫告消停。
張為民抱著腦袋,佝僂著身子,坐在地上,大聲喘氣。他說,我怎么這么倒霉。我從生下來就命苦。小的時候,挨打,大了還挨打,現(xiàn)在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挨打,怎么我到哪兒都挨打啊。你們就是欺負(fù)我窮、欺負(fù)我沒能耐吧。
閔佳說,真是個渾蛋,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為什么打你?
閔佳妹妹說,手機呢?
張為民掏出來,閔佳妹妹搶過來,就想摔,閔佳父親制止她,把手機還給張為民。
閔佳妹妹命令張為民,快把我的號碼刪掉。
張為民哆嗦著手,趕緊找到通訊錄,刪除。他不但刪除了自己手機上的號,還示意閔佳妹妹刪掉陸慶手機上的。閔佳妹妹說,刪啊。張為民總算找到改過自新的機會,馬上督促陸慶刪掉了她的號。
陸慶的心思還在閔佳的那句話上,他心里咯噔一下,瞬間想起范姐和孩子。但他故作鎮(zhèn)靜,慢慢地說,白白是我打死的。它咬我腿,我一著急,隨手拿過一個棍子,打了幾下,就死了,誰知道,那是個鐵棍子。
逼到現(xiàn)在這個份兒上,不交代點真事是逃不過去了。相比較盜取QQ,范姐和孩子,他覺得打死狗是最容易說出口的。
閔佳頭暈了一下,驚得半天沒說出話來,緩了一下神,才說,沒法跟你過了,離婚吧。
那個剛被打了的張為民,馬上說,狗是我打死的。
閔佳跑到廚房拿來菜刀,沖向陸慶,陸慶忙往臥室跑,他關(guān)臥室門時沒關(guān)利索,一條腿落在門外,門板碰掉閔佳手中的刀,刀砍在他的腿上。
當(dāng)時誰也沒想到,這一刀下去,陸慶養(yǎng)了三個多月才好。
在這期間,閔佳得幫著打理煤廠的事情,沒有老板坐鎮(zhèn),她就代勞。陸慶在家養(yǎng)病時,用各種方法哄老婆開心,按說,腿傷了,他很恨她,但是,閔佳也因為這事,停止了爭吵,冷靜了,他覺得自己有點因禍得福。
閔佳妹妹勸她懷孕期間不能生氣,等孩子生下來,再跟他算賬。
眼看陸慶的腿能走路了,孩子也到了快生的時候。
在一個明媚的下午,閔佳經(jīng)歷了無比痛苦的生產(chǎn)過程,終于迎來了盼望已久的小生命,這個小生命哭哭啼啼地來到了這個家,是個漂亮的女孩兒。陸慶陪伴閔佳的過程中,看到閔佳的疼痛,也看到了閔佳的堅強,對她既愛又疼惜。他非常殷勤地照顧著母女倆。一是因為越來越深厚的愛,二是越來越強烈的贖罪心理。
看得出陸慶非常愛這個孩子,對閔佳也是呵護有加。閔佳見他照顧孩子時從不嫌麻煩,她的奶水不夠孩子吃的,半夜他都要起來沏奶粉,一夜喂兩三次,孩子有時哭哭鬧鬧的,讓人睡不了覺,但是他從來沒有失去耐心,沒有一句埋怨,反而還哼歌。眼前的這個畫面,促使她告訴自己,忘記過去的不愉快,寬容他以前犯下的錯誤。
7
眼看著樹上的葉子從綠色變成紅色,又變成黃色。天氣變冷了,再一下冷雨,就更冷了。
陸慶把車停在路邊,他沒去出站口等,那里人太多,搞不好會被認(rèn)識的人發(fā)現(xiàn)。
他透過車玻璃看著冷雨中的樹葉,落在地上的落葉,躺在地上掙扎著,飄不起來也滾不動。雨不急,但是有風(fēng),風(fēng)雨交加中的行人,縮著脖子,有的上了私家車,有的在站牌下等公交車,有的在打車,都很焦急。
他顧不得被人發(fā)現(xiàn)的擔(dān)憂,抄起一把雨傘,迎著風(fēng)雨,走向出站口。
在人群中,他遠遠看見了范姐。范姐一手推著拉桿箱,一手拉著孩子。她比上次來漂亮多了,她本來就很漂亮,現(xiàn)在孩子大了,她有了閑暇,越來越會收拾自己了。
兩人見了面,對視了一下,沒說話。孩子有點羞澀,顯然他已經(jīng)不認(rèn)識面前這個叔叔了。上次來,他還小,這次雖然也不大,但已是小小少年的骨架。
陸慶伸出手,試圖去摸下孩子的頭,但孩子有意躲了一下,沒摸到。出乎意料地,范姐也沒像上次那樣,讓孩子懂禮貌,比如喊叔叔什么的。
陸慶接過她手中的行李,為母子撐起傘,一邊走一邊側(cè)臉對范姐說,有什么急事,不在電話里說,還非要大老遠跑一趟?
昨天下午陸慶接范姐電話時,以為孩子發(fā)生了什么事,現(xiàn)在看著孩子好好的,他就放了心。
范姐用豐滿白皙的手拂了一下頭發(fā),她把黑色的長發(fā)燙染成了栗子色的大波浪。
她說,一言難盡。
到達飯店,他們進了一個已經(jīng)預(yù)定好的雅間。男孩兒時不時用眼睛偷偷瞄一下這個男人。從他緊閉著的嘴唇看去,像是擁有倔強性格的那種男孩子。陸慶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個孩子面前,有些不知所措。這個男孩子長著一雙能看穿他的眼睛。這不禁讓他心生慚疚。
陸慶先點了幾個這個飯店的招牌菜,他對母子說,你們點自己喜歡的。男孩兒說,我要巴西熏肉。他母親說,別亂點,沒有吧。男孩指著菜譜說,有。
陸慶趕忙告訴服務(wù)員,這個必須有。
陸慶本來一緊張就想吸煙,他把手伸進口袋,但是,一想到會影響孩子,就把手收了回來。
男孩兒去了衛(wèi)生間。這時候,他才放松了一些,忙問范姐,到底怎么了,這么著急趕著過來。
范姐哭了。
他不知說什么,默默地遞給她一張紙巾。
她擦干眼淚說,他死了,遭遇了一場嚴(yán)重的車禍,送往醫(yī)院搶救無效。臨終時,他拉著孩子的手說,兒子,我不是你親爸,等我走后,你讓媽媽帶你去找你親爸。
范姐深情地看著陸慶,她滿懷期待地說,現(xiàn)在,咱們仨是一家人了。
陸慶一下子好像沒有聽懂。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地看著范姐。
范姐繼續(xù)說著那個突發(fā)事件,一些具體的時間和地點,以及處理的過程。
陸慶曾經(jīng)也想過這事,真的。那時,他被老板趕到異鄉(xiāng),還沒有認(rèn)識閔佳之前,,他確實設(shè)想過,自己怎樣才能合情合理合法地回到那個城市,回到那個曾經(jīng)熟悉的廠子走一遭,去看看師傅、同事,去看看范姐。甚至盼著那個老板哪一天突然死了,他就省去很多顧忌。
但是沒想到,居然這事真發(fā)生了。
他想起那個人,立刻生出一股哀傷,怎么說死就死了呢。他有點不敢相信。
他怔怔地看著范姐。范姐的紅唇張開合上,合上張開,她說了什么,他沒聽進去。他腦子里迅速旋轉(zhuǎn)的是兒子。
范姐說,你過來吧,公司是你的。
陸慶說,不行。你知道的,我已經(jīng)傷害了你和兒子,不能再傷害閔佳和女兒了。
你是孩子親爸,我是孩子親媽。
這時候,男孩兒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然后推門進來。孩子的身后,緊跟著端菜進來的服務(wù)員。
因為要開車,陸慶沒敢喝酒。范姐自己喝了一瓶紅酒。她喝多了,也沒再說不該說的話。這點,陸慶很感激。因為,他還沒有準(zhǔn)備好要怎么處理這件事。
8
自從寶貝女兒出生后,陸慶覺得跟以前的感覺不一樣了。
每次回家,一上樓梯,就很開心,無論怎么疲累,也沒關(guān)系了。只要看到寶寶,逗弄一會兒,立刻心滿意足。正因為如此,他就會想到那個男孩兒,那也是自己的孩子啊。
設(shè)想,如果沒有閔佳的出現(xiàn),沒有女兒的出生,他可能會接受范姐的意見,跟她在一起。說不定那正是老天安排好的緣分。
可是,有了閔佳,一切就不同了。
范姐住進賓館,第二天沒走,第三天沒走。她沒有催問。但是陸慶知道,她在等待陸慶的回答。
陸慶帶著母子去轉(zhuǎn)了幾個風(fēng)景區(qū),北方的冬天,其實并不好玩,到處光禿禿的,幸虧夜里下了一場雪,雪后的樹木、建筑以及空曠的大地,立刻換了一個模樣,男孩兒玩得很開心,漸漸卸去對他的防備。
第四天,在送他們回賓館時,沒想到,正好被閔佳的妹妹看到。她打電話問姐姐,你家來親戚了?
閔佳說,什么親戚?
閔佳妹妹馬上轉(zhuǎn)移話題,說自己做了夢,隨便問問,然后聊起孩子臉上起了幾個比米粒小的疙瘩,不知怎么回事,在網(wǎng)上搜了搜,說什么的都有。閔佳囑咐道,還是看醫(yī)生吧,不過應(yīng)該沒什么事。
冬天的夜晚非常寒冷,路上的車輛也漸稀少。
他開著車,腦子里一堆問題糾纏著,怎么也捋不順。他明白范姐的意思,這次想讓他認(rèn)下兒子。
他何嘗不想呢!但如何跟閔佳交代。閔佳能夠接受這個事實嗎?這事跟她去談,會出現(xiàn)什么后果。一堆問題,緣于一段不健康的過去,本以為會隨著時間僥幸地過去了,但是不知哪天突然出來提醒,犯過的錯誤沒有過去,就得自己來承擔(dān),世上沒有“僥幸”二字。
把車停進地下車位,他把車關(guān)掉,坐著沒有動。呆呆地坐著。寂寥的地下車庫,沒有一點動靜,并不強烈的燈光,散淡地亮著。
靜靜地,他就這樣待著。
手機響了,是閔佳。
閔佳問,你在哪兒?
他說,我馬上到家了。
掛掉電話,他又坐了一會兒。
他決定,上了樓就跟閔佳談。這事遲早是要面對的,終歸躲不過去。
家里的客廳和臥室都亮著燈。閔佳沒有休息,他看了閔佳一眼,忽然發(fā)現(xiàn)她瘦了很多,臉上的肉少了,一雙大眼睛凸著,握緊的手上露著青筋。他忽然覺得,她一個人帶孩子太辛苦了。
閔佳今天的臉色不好看,像生氣時的樣子。
照例,他看了看女兒,女兒的面容安靜,可愛,她已經(jīng)睡著了。
他洗漱,刮胡須,上床。
思忖片刻,覺得今晚不是坦白的好時機,還是睡覺吧。
閔佳不樂意了。她背對著他,喂了一聲,你有什么事瞞著我?老實交代,OK?
9
一大早,她出去買油條和豆腐腦,原本,她可以做一點熱面湯,不必出來,但是,她就是要出來,被風(fēng)吹吹,吹吹那顆有些混沌的腦子。
孤獨,深深地環(huán)繞著她。
細想起來,她一直沒有靜下心來思考過自己這段婚姻。最近生活中發(fā)生的波瀾對于她來說,估計會波及一生,這確實讓她有點措手不及。
惶恐、迷茫結(jié)伴而來。她要冷靜對待。這是自己必須面對的問題。
她從家里走出來。漫無目的地走著。外面行人稀少,雪花、朔風(fēng)、寒冷一起襲擊著她。她在逆風(fēng)冷雪中,艱難地行走著。傘被吹翻了,她索性不用它。與真相、與問題、與困難直視時,那份坦然是她沒有想到的。再想想,接下來發(fā)生的任何事,也是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已經(jīng)遭遇到的,躲是躲不過去的。
小區(qū)后邊很粗的幾棵柳樹給吹倒了。若不是親見寒風(fēng)的真面目,否則一定會非常驚訝的。唉,不過如此!人生和它們一個樣。
關(guān)于以后的事情,按自己的愿望去做。也多給他一些時間,讓他從容處理。
她知道,這一生注定要和這個男人歷經(jīng)風(fēng)雨。但思來想去,這正是她愿意的。
天氣陰沉,小區(qū)里,昨天堆的兩個雪人,還好好的,大大的黑眼珠,看著幾個孩子打打鬧鬧。
閔佳把孩子包裹嚴(yán)實,抱在懷里,跟著陸慶的車,先去了妹妹家。
她把孩子交給妹妹代管,然后和陸慶一起去往賓館。
閔佳的態(tài)度,出乎陸慶的意料。
昨天,她聽他講述了那個貌似電視劇里才會發(fā)生的情感故事,一直靜靜地聽,沒有打斷過他一句話。他大著膽子,把怎么去的范姐公司,怎么認(rèn)識的范姐,怎么跟范姐發(fā)生了那段情感故事,怎么被范姐的老公趕出來,以及后來,范姐遠道而來,想讓他認(rèn)下兒子的想法,都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閔佳按捺住情緒,靜靜地聽他說完,不動聲色地問,沒了?
陸慶說,沒了。
關(guān)于那孩子,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陸慶沒有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他面帶愧疚地說,對于我自己來說,我必須認(rèn)下他。
閔佳呼地下了床,她抄起枕頭就砸他的臉,砸著砸著,就哭了,然后將枕頭死死地捂在他的臉上,憋得他直掙扎。這樣持續(xù)了一會兒,她忽然意識到,這樣會悶死他的。于是趕緊把枕頭掀起來,并且氣憤地說,要不是怕犯罪,我真的悶死你。
陸慶深吸了幾口氣,才說出話來,你弄死我算了,我也想弄死我自己。
憑空冒出一個你跟別人生的孩子。你到底是什么人,這種彌天大謊,結(jié)婚前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那時候我也不知道孩子是我的。范姐和她老公隱瞞了這件事。
你太復(fù)雜了。
這是我改錯的唯一機會。
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我知道,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范姐,對不起孩子,更對不起你。但是,如果我再繼續(xù)逃避和隱瞞事實,只會一錯再錯,反而不如直接面對,解決問題,盡管這個事實很殘酷。
我憑什么要擔(dān)負(fù)你的錯誤?
可孩子是無辜的。我不承認(rèn)這個父子關(guān)系,對于孩子來說是不公平的,并且對于他以后的成長,也會帶來不好的影響。
我也是無辜的!對于我來講,這更不公平。
閔佳說完,就氣呼呼地躺下,一把將被子捂在臉上,翻身就睡了。
這時候,女兒被吵醒了,她睜著蒙眬的眼睛,咧開嘴哭了。陸慶趕快哄女兒。女兒不識哄,還是哭。閔佳也不管。
陸慶輕輕拍著,女兒見媽媽不理她,就很識趣地也不哭了。兩只眼睛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媽。
陸慶看著閔佳,不知如何是好。不敢勸她,也不敢立即躺下。待了片刻,才默默地躺下。
半夜里,他聽到閔佳起來一趟,以為她去了衛(wèi)生間,等了很大一會兒,還是不見進來,就出去看。見她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著,竟然在吸煙。他第一次見她吸煙。她吸煙的背影,很瘦弱。那些煙霧在黑夜里圍繞著她,看不太清楚。他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沒敢去打擾。
他悄悄地回到臥室,坐在床邊,雙手抱住頭。半個小時過去了,他悄悄去客廳,見閔佳還在吸煙,煙味嗆人。
他疾步走過去,從背后一把抱住她,緊緊地抱住。
閔佳使勁掙扎,想離開他,但是陸慶不放,摟得更緊了。閔佳不再掙扎了,手里的那根煙兀自燃著,在黑夜里忽明忽暗。陸慶騰出一只手,把她的煙拿到煙灰缸里去。他把閔佳的身體扭轉(zhuǎn)過來,兩個人面對面,他在黑暗里搜尋著她的眼睛。閔佳忍不住大放悲聲,她哭著扎進他的懷里,將哭聲壓了下去,他抱著她,也流出了眼淚。
雖然,當(dāng)時他感受到了她的寬宏大量,但是,到現(xiàn)在他也拿不準(zhǔn),閔佳提議一起去見范姐母子,是不是真的原諒了他。到了那里會不會跟范姐打起來。
車很快就到了賓館。
下了車,閔佳去了賓館旁邊的一個超市,她買了一袋子水果和小零食。上樓時,陸慶趕忙幫著拎,閔佳不讓。
到了范姐住的房間,陸慶深呼吸了一下,輕輕敲門。他偷瞄了一下閔佳,閔佳的面色看不出有什么異常。
房間里沒有傳出什么動靜。他敲門的手用了點力,還是沒有聲響。
去吧臺詢問,服務(wù)人員說,客人已經(jīng)退房,一大早就走了。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閔佳問,你告訴他們我們要來了?
陸慶說,沒有。
閔佳沉默了一會兒說,今天好不容易有人看孩子,我?guī)闳€地方。
陸慶不知道閔佳要帶他去哪里,也不敢問,因為自知理虧,生怕多說一句就惹惱她。他覺得閔佳不慌不亂,一下子成熟了很多,好像心里能裝下千軍萬馬似的。一方面,覺得很感激,一方面又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陸慶開著車,在閔佳的指令下,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半個小時后,閔佳說停。
陸慶抬眼望去,是市中心醫(yī)院。
陸慶一臉疑惑,緊隨其后,閔佳帶著他走進腫瘤科的病房。
走到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閔佳推門而入,房間里有四個床位,四個床位都滿著,房間里飄散著濃烈的藥味。
靠窗的床上,躺著一個病號,他臉朝里邊,看不清面容。閔佳的爸爸正守在那兒。
陸慶有些驚訝。但他發(fā)現(xiàn),閔佳看見爸爸也很驚訝。她問,爸爸,你怎么在這里?
閔佳爸爸反問閔佳,你們怎么來了?
床上的病人聽見說話,慢慢轉(zhuǎn)過身來,閔佳爸爸幫他挪了挪輸液管。
病人很憔悴,被病魔折磨得有點脫相,但依稀可以看到,以前應(yīng)該有很英俊的容貌。
閔佳說,這是我老公陸慶,這是我前男友魏淼。
閔佳又對陸慶說,送我白白的人,就是他。
陸慶沒想到,閔佳在此刻告訴他這個,有點不自在。他的不自在是因為想起自己把白白打死的事。
魏淼要坐起來。閔佳爸爸扶著他,在身后放上被子讓他倚靠著。
魏淼看了看閔佳和陸慶,他笑了一下,自嘲地說,這樣子很狼狽。
閔佳一下子眼圈紅了,她忙又把眼淚咽回去。
魏淼說,閔佳,一會兒你們正好把叔叔送回家,我媽一會兒過來陪我。
剩下的時間,四個人沒怎么說話。同屋的病號都在瞇著眼,閉目養(yǎng)神。
陸慶第一次見他,第一次知道他得的不治之癥。這個被他當(dāng)情敵提防,當(dāng)情敵來恨的人,現(xiàn)在,沒有了任何殺傷力,按他以前,肯定會感覺很輕松??墒牵F(xiàn)在他想到的是魏淼不久于世的生命和那個已經(jīng)離世的老板,這些變故讓人備感荒涼,生命無常。
待了一會兒,魏淼的媽媽來了。
互相打了招呼。閔佳說,魏淼,你好好養(yǎng)著,回頭再來看你。我們先回去了。
魏淼點點頭,目送他們,在閔佳轉(zhuǎn)身走的時候,魏淼問道,白白呢?
閔佳停住腳步,陸慶也停住腳步。閔佳爸爸回過頭來,見兩人的表情,忙說,醫(yī)院不能帶進來。
回家的路上,閔佳問爸爸,您早知道他發(fā)現(xiàn)得了肝癌才跟我提的分手?
閔佳爸爸沉默了一會兒說,都過去了,人呢,把往后的日子過好就行了。上次你、你妹妹、白白跟他見面,是他設(shè)想的跟你最后的道別,沒想到你今天來了。
閔佳說,妹妹告訴我的。
聽到這兒,陸慶用手下意識地拍了一下腦門。
10
今天天氣很好,霧霾被大風(fēng)驅(qū)散了。到了廠子之后,陸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
這時,張為民進來,他向廠長請示,要不要今天去洼里王鄉(xiāng)鎮(zhèn)送貨?陸慶說,稍等。他繼續(xù)弄電腦。張為民一看陸慶今天心情不錯,就大著膽子,湊近來,一起看電腦上的內(nèi)容,陸慶平時好脾氣的時候,他怎么靠近都行,如果脾氣不好時,就離得遠遠的。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對老板點頭哈腰,察言觀色?,F(xiàn)在,他見陸慶正在點擊QQ,嬉皮笑臉地說,又偷看老板娘的QQ啦,今天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沒有?
陸慶笑了,點著鼠標(biāo)。
張為民看著看著,馬上著急地說,錯了錯了,這是卸載QQ。他一邊說,一邊用手來制止陸慶。
陸慶說,就是要卸掉。
張為民說,盜個QQ多不容易呀。
陸慶不顧他的阻攔,很快卸完。
他說,這多干凈,以后不玩這些了,再玩,我就砍掉你的爪子。張為民故作委屈地說,是你要玩的,砍我干嗎。
其實,我小姨子一個人帶著孩子挺不容易的。以后,有什么活,比如燈管壞了,水管壞了什么的,你全權(quán)負(fù)責(zé),立功贖罪。不過,千萬記住,只能干活,干完活,就馬上回來,不能多待一分鐘,言語上再也不能有任何不敬,否則,扭斷你腦袋。
那人家還會接受我的幫助嗎?
回家我跟閔佳說說這事。只要你能守規(guī)矩。
我一定規(guī)規(guī)矩矩為她效勞,我向毛主席保證。
陸慶說,以后,改改你這副熊樣兒,挺起腰來,該正經(jīng)的時候別嬉皮笑臉的。
張為民立刻立正,故作嚴(yán)肅地說,謝謝老板教訓(xùn)。
陸慶說,去去,快去送貨吧。
張為民笑著轉(zhuǎn)身走了。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鋪在桌上,鋪在地上,辦公室里亮亮堂堂的。
關(guān)掉電腦,渾身清爽的陸慶,立刻進入工作狀態(tài),他打電話吩咐幾個司機,分頭行動,抓緊時間去送貨。
中午時分,他忙完了一上午的業(yè)務(wù),閔佳忽然打來電話。
她說,等你忙完手頭的事,咱們?nèi)ヌ薈城吧。
C城,就是范姐母子的那座城市。
陸慶答應(yīng)了一聲,閔佳沒有說什么,都沉默了一下。陸慶的耳邊就響起手機的忙音。他若有所思地放下手機。
陸慶打了幾個業(yè)務(wù)電話,沒想到,經(jīng)過一番耐心和真誠的溝通,每一個電話都跟對方談得很順利,看來,心情好了,事情也跟著好起來。放下電話,他把廠子里幾個有關(guān)負(fù)責(zé)人叫過來,開始安排接下來幾天的事務(wù),為自己去C城做準(zhǔn)備。安排完畢,他開車去了市里最好的一家商場,為閔佳精挑細選了一件漂亮的呢子大衣,顏色是閔佳最喜歡的寶石藍。
陸慶回到家,閔佳正在廚房忙碌,他先去臥室看了看女兒,女兒已經(jīng)睡著了,她親了親孩子的額頭,微笑了一下,使勁看了幾眼,怎么看也看不夠這個寶貝女兒,他悄悄把呢子大衣放在臥室里。
閔佳已經(jīng)擺好一桌子的菜,葷素搭配,紅酒已經(jīng)在醒酒器里。
陸慶說,今天的晚餐好豐富啊。
只見閔佳嫵媚地笑了一下,女兒特別配合,我做飯時,她不哭不鬧,做熟飯后,她就睡著了,特別懂事。今天咱倆好好聊聊。
陸慶給她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上一杯。
閔佳輕輕抿了一口,陶醉地贊嘆道,真好喝,這個酒我一直放著,舍不得喝,聽妹妹說,這是很好的法國酒莊酒,還是妹妹的前夫送的呢。說起來,妹妹的前夫人挺好的,就是因為在處理母親和媳婦的問題上缺乏技巧,致使婆媳不和,撕破了臉吵起來,妹妹一賭氣就離了。你看現(xiàn)在,也沒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一個人帶著孩子,多辛苦。自己心里有苦也不能說,因為,一個成年人必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dān)結(jié)果。人啊,賭氣容易,解決問題難。所以,賭氣是幼稚的表現(xiàn),如果賭氣的話,我也得跟你離婚。
陸慶說,正好想要跟你說,以后讓張為民幫襯著妹妹點,有什么活就叫他。
那種人?
他其實不壞,當(dāng)時是我一時鬼迷心竅,心術(shù)不正,我盜取了你的QQ。在聊天記錄中發(fā)現(xiàn)她帶你去看你前男友,所以心生嫉恨。對不起,佳佳?,F(xiàn)在我想明白了,限制你,偷看你的隱私,都不會保護我們的感情,反而會失去愛。
閔佳并不感到驚訝,她又喝了一口酒,夾了一口菜說,我早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你有,我有,我妹妹也有,任何人都會有。比如,我跟前男友的事情也隱瞞了你。那時候,我因為在失戀中難以自拔,才選擇了跟你談戀愛,后來知道前男友是和我父親一起隱瞞了他生病的事實,因為他們知道我的脾性,越是在患難時,我的意志會越堅定,當(dāng)時如果讓我知道了實情,我一定會選擇跟他即刻結(jié)婚,永遠不離開他。
這時候,孩子哭了兩聲,閔佳趕緊去看,孩子沒醒,是在做夢,皺著眉頭,不知道她經(jīng)歷了什么事情,僅僅哭了兩聲,就又平靜了,然后又忽然笑了,這么點的小孩子,在夢里竟然也有哭哭笑笑的。
閔佳回到餐桌,自飲一杯說道,可是,現(xiàn)在看來,人世間不管是出于善意的隱瞞,還是出于自私的隱瞞,都無法隱瞞過時間,在時間面前,一切終將真相大白,我覺得還不如直接擺出真相,讓當(dāng)事人自己選擇。
陸慶點了一下頭,跟她碰了碰杯,一飲而盡。
閔佳繼續(xù)說,關(guān)鍵是,我們能不能在自己的過去中,不停地成長。就像岸邊的小樹,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一點點長大,一點點變粗,一點點長出茂盛的樹冠。讓身邊的人能夠在樹蔭下感受到夏日的涼爽,能夠給身邊的人帶來依靠,帶來安穩(wěn)。這樣,也就不白來世上活一回了。
陸慶沒有說話,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像熱戀的時候那樣握住她。閔佳沒有挪開,任他握著。
冬天的寒風(fēng)吹起落葉、紙片、塵土、垃圾袋,吹起一切能吹起的東西。
閔佳搖下車窗,讓凜冽的風(fēng)吹進來。陸慶在后視鏡里,偷偷看著閔佳。他戴著墨鏡,這樣閔佳就看不到他的眼睛。她今天穿著那件寶石藍色的呢子大衣,很美。
閔佳說,咱們順便去你那把椅子看看?
陸慶疑惑地問,哪兒?
閔佳說,就是你白天只吃一頓方便面,晚上睡在公園的那把椅子。
陸慶的眼淚,一下子從墨鏡后面流下來。他悄悄抹去。
腳下一踩油門,車速更加快了。
閔佳望著窗外,寒風(fēng)吹起她的長發(fā)。她神情清朗,眼神篤定。
責(zé)任編輯 劉潔
【作者簡介】夜子,女,河北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刊于《十月》《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詩刊》等,入選《中國詩歌精選》等。小說《田園將蕪》《舊鐵軌》分別入選“2010年度中國小說學(xué)會排行榜”“2018年度中國小說學(xué)會排行榜”?!痘瘖y師》入選“2015年度河北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味道》獲“2012年中國原創(chuàng)文學(xué)大賽”一等獎。出版詩集《我消失,或者還有你》《弧線》,小說集《白色深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