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艾薇菊·丹提卡
這一天是卡蘿外孫的洗禮日,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ㄌ}真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這種感覺若隱若現(xiàn),無法捕捉。雖然卡蘿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處,但她的思緒似乎又存在于另一個空間。教堂的老朋友給卡蘿說的事情都差不多:做手術(shù)前,他們戴著氧氣罩從十開始倒數(shù),手術(shù)醒來的時候還沒數(shù)到一呢,卻發(fā)現(xiàn)好幾個小時,有時候甚至好幾天都過去了。時空交錯,記憶恍惚,此刻的卡蘿仿佛感同身受。
卡蘿的女婿詹姆斯是高中數(shù)學(xué)老師,他頭上扎著長發(fā)綹,正抱著裘德,也就是卡蘿的外孫。裘德像他媽媽一樣有著圓圓的腦袋,棕銅色的皮膚和長長的手指。只要卡蘿一抱住他,他就會用小手捧著她的下巴。裘德是個愛笑的寶寶,每次笑的時候整個小身子都跟著搖搖晃晃的??ㄌ}常常盯著裘德看,每次都看得入神,她希望裘德肉嘟嘟的小臉蛋能讓她記起自己孩子小時候的故事,因為那些故事正從卡蘿的腦海里迅速逃離。
珍妮是卡蘿的女兒,在裘德的洗禮日,也就是裘德出生六個月后,她還是超重五十多斤。珍妮感到非常痛苦—誰知道還有什么別的原因呢。她成天都躲在臥室里。
由于珍妮的精神比較脆弱,每次當(dāng)裘德的奶奶格蕾絲叫卡蘿過去一同照顧裘德時,卡蘿都十分樂意。無論是兒歌還是躲貓貓游戲,只要是卡蘿記得的,都會用來哄裘德玩。其中有一個游戲她叫作日出,日落(原文是海地克里奧爾語Solèy Leve, Solèy Kouche?!g注):把一塊黑毯子蓋在裘德的兒童床圍欄上,然后逗他說“日落啦”,再把毯子拿開,說“日出啦”。當(dāng)她的孩子還小的時候,卡蘿就常常和他們玩這個游戲??ㄌ}偶爾糊涂,會把“日出”和“日落”的順序弄反,但裘德似乎并不介意,反正他還小,也分不出來。
有時候卡蘿會忘了格蕾絲是誰,以為她是保姆。但有一點她卻記得很清楚:格蕾絲反對詹姆斯和珍妮結(jié)婚,認為珍妮配不上她的兒子?,F(xiàn)在看來,格蕾絲的指責(zé)似乎得到了證實,因為目前珍妮確實還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職責(zé)。
卡蘿覺得珍妮根本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悲劇。生長在一個被暴虐的獨裁者蹂躪的國家,卡蘿常常眼睜睜地看著鄰居被獨裁者的走狗拖出門外。那些人穿著統(tǒng)一的牛仔制服。有一次,卡蘿的一個阿姨差點被打死,就因為她在丈夫被抓時沖了過去??ㄌ}十二歲時,她爸爸離開家鄉(xiāng)去了古巴,就再也沒回來過??ㄌ}媽媽唯一的生計就是給人打掃房子,而那些雇主自己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ㄌ}小時候最好的朋友就住在她家隔壁,同樣是鐵皮屋頂?shù)囊粋€隔間,連房東也是同一個。每每到了晚上,卡蘿的媽媽睡著后,卡蘿常聽到她的好朋友被她媽媽吼來吼去,因為她老覺得自己的女兒是個拖油瓶??ㄌ}費盡周折才讓她出生在美國的孩子們遠離那些痛苦的過往,到頭來,這些孩子卻無力面對悲傷。她的兒子保羅是個牧師,倒沒那么不堪一擊,就是珍妮讓人操心,她的心靈太脆弱了,一丁點小事都能讓她心神不寧。珍妮這個名字是卡蘿取的,同她兒時好友的名字一樣??ㄌ}常常納悶,珍妮怎么就不明白自己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幸運呢,她居然從不慶幸自己沒有生活在那個充滿悲傷、饑餓的世界。在那里,老百姓終日勞作卻一無所有,各種災(zāi)難也不斷襲來:暴君的淫威、颶風(fēng)的肆虐、地震的破壞……
裘德洗禮日的那個早晨,卡蘿穿了一條白色長袖蕾絲裙,她都差點忘了自己居然還有這么一條裙子。她把發(fā)型也改了改,往后梳成一個圓髻,這會兒勒得頭有點兒不舒服。
這周早些時候,卡蘿從珍妮公寓三樓上的陽臺朝游泳池望去,看到女兒把腳浸在腎形的公共泳池里。傍晚時分,泳池變成了罕見的鈷藍色,即使沒有風(fēng)也沒有人去觸碰,水面也緩緩蕩漾著波紋。
“我才不會去給他洗禮呢!”珍妮沖電話吼道,“那是她的事,不是我們的事?!?/p>
“我們馬上就要上來了?!闭材匪拐f。這一下子打斷了卡蘿的冥想。他的語氣就像是在同裘德說話。很明顯,詹姆斯不是第一次跟珍妮說這個事了。
洗禮當(dāng)天,珍妮根本沒有正眼看卡蘿還有教堂里的會眾。那天到場的有好些都是卡蘿的朋友呢。就連裘德,她都沒看一眼。裘德那身樸素的白色連體衣很可能都是詹姆斯給穿上的。那時候,大家輪流抱著裘德,哄著他不讓他在教堂吵鬧。先是格蕾絲和維克托輪流抱著,然后是詹姆斯的妹妹佐伊,她也是裘德的教母,再后來是詹姆斯最好的朋友馬科斯。而珍妮呢,就只知道盯著地板看。
卡蘿不停地告訴自己,珍妮還是太年輕了,才三十二歲。她曾經(jīng)也是一個快樂的女孩兒,在詹姆斯工作的學(xué)校做輔導(dǎo)員。(當(dāng)珍妮和詹姆斯結(jié)婚的時候,朋友們管他倆叫雙J[Jeanne和James],現(xiàn)在他們有了裘德[Jude],就成了3J了。)“她以前是喜歡小孩兒的,對吧?”卡蘿有時候會問維克托,“在她生下裘德之前?”
當(dāng)裘德的舅舅保羅在講壇叫到裘德的名字時,裘德正在詹姆斯的懷抱之中。他示意大家都靠過來。保羅穿著白色的牧師長袍走下講壇,用精油在裘德的額前畫了一個十字架。精油有些熏眼睛,裘德哭了起來。保羅神態(tài)自若,抱起裘德大聲禱告。裘德被這聲音鎮(zhèn)住了,一下子變得老老實實的。禱告完畢后,保羅把裘德送到媽媽的懷里。珍妮親吻了裘德那浸滿精油的小額頭,眼睛里充滿了淚水,不知是精油的氣味太熏眼,還是情緒所致。
盡管知道珍妮對整個洗禮毫無興趣,但卡蘿還是從這個儀式中得到了一絲安慰。因為她相信一旦完成了洗禮,裘德就能受到庇護,擺脫世間的邪惡,包括他媽媽對他的冷漠。
洗禮后卡蘿留在珍妮的公寓里用餐,她看見珍妮和詹姆斯一起走出臥室。裘德被媽媽抱著,換上了一件比洗禮時更素凈的無袖連體衣。珍妮站在門口,用圍嘴蓋住裘德的臉,逗他說“日落啦”,又把圍嘴拿開,大聲說“日出啦”??粗淠莞玫峦孢@個游戲,卡蘿仿佛看到了自己在擺弄圍嘴的樣子。有時,卡蘿隱隱約約地覺得珍妮像是年輕時的自己,詹姆斯也像那時候的維克托,高高瘦瘦,整潔帥氣。可惜現(xiàn)在,維克托走路都要靠拐杖啦。不過珍妮好歹也從她那學(xué)到了一些東西,這一點卡蘿還覺得比較欣慰。想到這里,卡蘿又開始感傷歲月的無情?!叭绻裉焓俏夷苡浭碌淖詈笠惶煸趺崔k?”“如果有一天我誰都不認識了,把維克托也忘了怎么辦?”“如果我再也記不住愛他的感覺了怎么辦?”卡蘿對維克托的愛隨著時間的流逝改變了許多,就像珍妮對詹姆斯的愛也在不斷變化一樣,盡管詹姆斯跟維克托一樣,都很有耐心。卡蘿從來沒見詹姆斯朝珍妮吼過或責(zé)怪過她,他甚至從來沒有勸過她不要整天都待在臥室,應(yīng)該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裘德。他告訴卡蘿和格蕾絲,珍妮只是需要一些時間而已。但是這樣的包容能持續(xù)多久?如果一個人的另一半老是魂不守舍,連彼此的愛都忘了,那么這個人又能獨自堅持多久呢?
卡蘿有時候做得多過分只有她丈夫維克托知道。他常常得忍受卡蘿變化無常的情緒,忽而火冒三丈,忽而黯然神傷。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在努力幫卡蘿隱瞞這種癥狀,有時候還會用謎語、教育類游戲或者讓她就著果汁或茶服用椰子油和omega-3膠囊來減輕病癥。維克托常常得把卡蘿胡亂打開的家用電器關(guān)閉,到處找她藏在浴缸、烤箱、冰箱等各種奇怪角落的鑰匙,幫她把含含糊糊的話說清楚,用胳膊肘輕輕提醒她有些話已經(jīng)說了好幾遍了。但是或許某一天維克托也會受不了,也會把卡蘿扔到某個地方,讓陌生人去照顧她。
裘德出生后,維克托買了一個玩偶給卡蘿,好讓她練習(xí)如何照顧小外孫。那個玩偶是個小男孩,棕色的皮膚,圓圓的臉蛋,濃密的卷發(fā),像極了裘德??ㄌ}給玩偶洗澡時,那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頭皮上的樣子也跟裘德一模一樣。睡覺前給玩偶洗澡穿衣能讓卡蘿情緒穩(wěn)定,睡得更好。但這所有的一切就像卡蘿的病一樣,是她跟維克托才知道的秘密。不過,他們可能瞞不了多久了。
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好媽媽?珍妮真想找人問問,不管是誰都可以。她多么希望自己有足夠的勇氣,在媽媽癡呆,或者遭受這些苦難之前就問她這個問題??ㄌ}拒絕接受任何檢查和診斷,對此,維克托也聽之任之。
“有些答案你根本不想知道,所以自然不會主動去找。”維克托跟珍妮說過好幾次了。
洗禮日那天的午餐,維克托第一個提議舉杯?!斑@一杯是為了裘德,因為他我們才能聚在一起。”他先是用海地克里奧爾語,后來又用英語說了一遍。
詹姆斯遞給珍妮一個香檳酒杯,但她正抱著裘德所以酒杯端得不是很穩(wěn)??ㄌ}見了放下自己的杯子,把裘德抱了過去。
“我和裘德一塊兒舉杯吧?!笨ㄌ}說。珍妮真擔(dān)心媽媽把裘德當(dāng)成酒杯。那段時間她甚至都不敢讓媽媽抱裘德,或是讓她和裘德單獨待在一塊。但是好在當(dāng)時她和詹姆斯都在近旁,裘德也沒有吵鬧,珍妮就任她媽媽去了。
敬完酒,詹姆斯問珍妮和卡蘿需不需要點吃的,卡蘿點了點頭,但又馬上改變了主意。“等會兒吧。”這會兒裘德可愛的眼睛正盯著卡蘿的臉看呢,那張臉布滿了皺紋、滄桑無比。
這些天卡蘿沒吃什么東西,而珍妮不一樣。她的胃好像被掏空了,成了一個無底洞,怎么也吃不夠。
詹姆斯沒有說什么,畢竟這不是他的風(fēng)格。無論是在他追求珍妮時還是現(xiàn)在,他從來沒有強迫她做任何事。他只是給珍妮一些建議,就像在鍛煉自己的耐心,好對付學(xué)校里胡鬧的孩子們那樣。不過即使在學(xué)校,他也從來不發(fā)脾氣。但是卡蘿呢,最近卻總是責(zé)罵珍妮,事后她自己卻不記得了??ㄌ}平日里總是安安靜靜的,比起詹姆斯的媽媽,卡蘿肯定更友善。要不是為了詹姆斯,格蕾絲很可能讓珍妮和卡蘿終日不得安寧。
珍妮常想,媽媽要是生活在海地會不會更快樂些。但她同時又對此表示懷疑。因為媽媽常常跟她說“你沒有權(quán)利悲傷”。只有卡蘿才有權(quán)利悲傷,因為她見過,也聽過真正悲慘的故事。珍妮的爸爸則不然。他比任何人都愛享樂,他喜歡盡情享受生活的每一刻。只要有條件,他要穿最好的衣服,品最好的美食,但凡有他最喜愛的海地樂隊演奏,他都會奔向那里縱情起舞。
幾乎在珍妮的整個童年時期,維克托都在城里開公交車,后來年紀大了,就跑去開出租車。休息時,他就在邁阿密國際機場的停車場里,同他開出租車的朋友們閑聊海地的政治。要是珍妮的媽媽也在外面工作,或許就不會精神失常了。她成天只往來于教堂委員會和家里,這對于整個家庭來說其實是一種奢侈,因為就剩下珍妮的爸爸一人賺錢養(yǎng)家,他平時打兩份工,周末還得做一些兼職。如果卡蘿那時愿意,她本可以上班的,做學(xué)校食堂的工作人員,或者像她教堂里的許多朋友那樣,做老年人的看護或者兒童保姆都可以。
珍妮從沒有想過要像媽媽一樣成為家庭主婦,但現(xiàn)在的她就是如此,被孩子纏在了家里,除了帶裘德去看兒科醫(yī)生,她幾乎不怎么出門。大多數(shù)時候,珍妮怕離開床,甚至連抱抱孩子都怕,她老擔(dān)心萬一抱不穩(wěn)把他摔壞了,又或者抱太緊使他窒息。她時常感到疲憊,累極了卻睡不著覺。母親的角色就像一團迷霧,把珍妮困在當(dāng)中,使她無法與裘德親密相處。奇怪的是,裘德很好養(yǎng)。自從把他從醫(yī)院帶回家,他總能一覺睡到天亮,連打盹兒都有規(guī)律。他不害疝氣痛,不鬧騰,總是乖乖的。
詹姆斯決定敬一杯酒,他用勺子輕碰了一下酒杯,引起大家的注意。
“我想敬珍妮一杯,不僅僅因為她是一位很棒的妻子和母親,也是因為她的勇敢,才把裘德帶入了我們的生活?!彼f。
詹姆斯為什么會覺得珍妮勇敢呢?他可能想到了在決定做剖腹產(chǎn)之前珍妮那二十六個小時的分娩吧。后來裘德總算被拖出來了,臍帶還纏著他的脖子。醫(yī)生說因為珍妮固執(zhí)地想要順產(chǎn),孩子差點就死了。
珍妮懷孕期間也沒受過什么苦,只是自然而然地等到分娩的那一天。雖然在分娩二十五小時之后還會感覺到陣痛,但都還能忍受。護士常常告訴珍妮,生第一個孩子就像在受絞刑,第二個就會輕松多了。
卡蘿說,珍妮很幸運,因為得到了上帝的庇佑才及時救回了孩子。
敬完酒,詹姆斯親吻了珍妮的額頭。
“聽著,聽著。”珍妮的弟弟用他越來越濃的牧師腔說道。
珍妮和丈夫四目相對,她希望就算撇開裘德,他們之間也能擦出新的火花,把彼此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珍妮有點想哭,但又不想討來媽媽的一番說教,說她是個被寵壞的小孩,勸她不要再悶悶不樂,應(yīng)該好好生活。生完孩子以后,珍妮就知道,裘德不一定能使她快樂。自從她意識到媽媽的記憶和愛正在慢慢溜走以來,今天在教堂,她第一次哭了。
裘德出生的前一周,卡蘿就去奧帕洛卡海厄利亞跳蚤市場(海地人叫作Ti Mache)買了桉樹葉和酸橙,給珍妮產(chǎn)后第一次沐浴用。她還給珍妮買了腹帶和一些白色的薄棉布,想著縫成束腰,等孩子出生后綁在肚子上。但是由于是剖腹產(chǎn),不能用桉樹葉和酸橙洗澡,也不能用束腰,所以珍妮的肚子瘦不下去。事實上,珍妮的體形也變大了,因為卡蘿和格蕾絲給她煮的茴香湯藥,她統(tǒng)統(tǒng)不喝。她也不給孩子喂奶,要知道,喂奶不僅可以幫她消耗多余的脂肪,還可以讓她的心情得到緩解。
當(dāng)珍妮和保羅還是嬰兒的時候,壓根兒就沒有別的女人來幫過卡蘿。她沒那么好的福分可以只管躺在床上,讓家人來照顧她和孩子們。維克托當(dāng)時也確實盡心盡力了,不僅弄來了桉樹葉子,還熬好了藥湯。他還幫卡蘿洗澡,每天早晨上班前都給她把束腰重新綁好。但是,維克托不在的時候,卡蘿既孤單又想家,她不停地親吻寶寶的臉頰,那臉頰對于卡蘿來說宛若一寸故土。
卡蘿無法想象沒有孩子們的日子。要是沒了他們,她只會覺得更加不知所措、漫無目的。她希望孩子們可以擁有想要的一切。每當(dāng)生活比較拮據(jù)的時候,尤其是才在邁阿密小海地買了房子的那段時間,她就會趁孩子們上學(xué)、維克托上班的空隙去幫別人打掃屋子。這件事維克托從來都不知曉。
她的秘密收入使丈夫更加崇拜她了。每周,在維克托把家里的生活費交給卡蘿之前,他都會驕傲地告訴孩子們:“你們的媽媽特別會精打細算喲?!?/p>
卡蘿靠打掃衛(wèi)生掙來的錢也用來為女兒買名牌運動鞋、衣服、高檔戒指和少女裝。因為女兒認為要是沒有這些東西,自己就是一個賤民。至于兒子,他只對圖書館的書感興趣。即使是穿著便宜的破鞋子,他也能高高興興地到處溜達。
卡蘿早該把自己所做的犧牲告訴女兒的。如果她當(dāng)初說了的話,現(xiàn)在教育珍妮人不可能一輩子都生活在傷感中就會更容易了。如果那時的卡蘿到了美國后一直沉浸在悲傷之中,又怎么會有現(xiàn)在的家呢?有時候,你真是不得不去掙脫困住自己的惡魔,無論這個惡魔有多恐怖。就算你不為自己而活,也得想想孩子們,為他們而活。
珍妮并沒有意識到媽媽和詹姆斯帶著裘德去散步了,直到她發(fā)現(xiàn)這會兒只有自己和她爸爸在。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跟爸爸討論過媽媽的病情了。她不想告訴爸爸和詹姆斯,這周早些時候,媽媽來過家里。那會兒裘德睡著了,她逼著自己走出去,坐在泳池邊。當(dāng)她把腳放進水里,抬頭看時,發(fā)現(xiàn)媽媽正從陽臺看著她。媽媽看起來很困惑,就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一樣。中途,珍妮和詹姆斯通了電話。然后她快速掛了電話跑上樓,到的時候媽媽就站在門口。她啪的一聲關(guān)上門,一把抓住珍妮的肩膀,猛地把她往門上摔。要是卡蘿再壯一點,珍妮的腦袋都要被她打破了。珍妮像念咒語一樣不停地叫“媽媽,媽媽”,慢慢地卡蘿才恢復(fù)了神志。
“出什么事了?”卡蘿很茫然。
珍妮想叫救護車,或者,至少把爸爸叫過來,但是她當(dāng)時被嚇壞了,而且后來媽媽看起來也很正常。珍妮只能盡量遠離她,讓她看喜歡的脫口秀,確保裘德不跟她單獨待在一塊兒。
第二天,詹姆斯上班后,媽媽又來了,這回她開始用海地克里奧爾語沖珍妮吼?!澳惚仨毢蛺耗Ф窢?,”她叫道,“別再那么自私,只顧自己,要為你的孩子而活?!?/p>
從此以后,珍妮既害怕卡蘿又替她擔(dān)心,這才答應(yīng)參加裘德的洗禮儀式,希望能有所幫助?;蛟S媽媽只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假裝發(fā)瘋呢。
卡蘿抱著裘德坐在珍妮家客廳的沙發(fā)上,挨著詹姆斯,這時的她看起來是整個一周中最平靜的。保羅坐在卡蘿的另一邊,三個人像是在說裘德的事,也可能只是隨便聊聊小孩子。后來,詹姆斯的朋友馬科斯加入了他們,裘德探出身子去抓他圓蓬蓬的爆炸頭。
珍妮納悶,弟弟居然都沒發(fā)現(xiàn)媽媽的病情惡化了。在聊到洗禮的事時,他對媽媽的精神狀態(tài)只字不提。難道是因為在他眼里媽媽并不是“媽媽”,而是一名虔誠的教徒,或是自己在上帝那里的一個“姐妹”?保羅從不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事。幾乎在珍妮和保羅的整個童年時期,他都在看書,而且他看的書是他們所認識的任何一個成年人都沒有聽說過的,比如晦澀的小說、人類學(xué)研究,還有著名的神學(xué)家和圣人的傳記作品等等。在他正式加入卡蘿的教堂之前,保羅還是一名高中生,那時他就想成為一名牧師。他總是更在意來世的事,而忽略當(dāng)下的生活。
卡蘿示意保羅往旁邊挪一點,然后把裘德放在他們中間的沙發(fā)上。裘德轉(zhuǎn)轉(zhuǎn)腦袋,望著這群大人,尤其是詹姆斯。
“你們最近如何?”珍妮的爸爸問。當(dāng)他跟珍妮說話時,眼睛卻看著卡蘿,這種眼神珍妮從未見過。不是欣賞,不是愛,而是驚恐,甚至悲痛。
“都挺好的?!闭淠莼卮鸬?。通常這樣的回答對珍妮的爸爸來說就已經(jīng)足夠了,他像詹姆斯一樣,不常追問,但這次是個例外。
“今天這是唱的哪一出?”維克托問,盡管他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你是為了你媽媽才要這個孩子的嗎?她現(xiàn)在沒有能力幫你照顧他,難道不應(yīng)該是你自己想要嗎?”
“我當(dāng)然不是為了她才要的孩子。”珍妮說。
“那你為什么生下他?”他問道,“看起來你不是很想要他。”
不管珍妮心里感受如何,此刻她想告訴爸爸的不是關(guān)于想不想要孩子的事,而是能不能勝任這項工作的事。養(yǎng)育孩子的任務(wù)實在是太艱巨了,即使有了詹姆斯的幫助也不會輕松一分。這一點珍妮很難跟她爸爸,或者其他任何人解釋清楚,但是,似乎應(yīng)該有一種東西能讓她開竅,但是這個東西從來沒起過作用。除了身材走樣外,有時候,她感覺自己就像沒生過孩子一樣。珍妮并不是不想要孩子,也并不是希望自己沒有把裘德給生出來,她只是不敢相信,裘德真的就是屬于她的。
珍妮極力想換個話題?!皨寢尩降自趺戳??”她問。
“還沒說完你的事呢。”維克托說。
“她到底怎么了?”珍妮追問道。
“她就是不太舒服。”維克托說。
“肯定不止?!?/p>
“你想讓我說什么?”
“我們要知道真相。”
“我們,”維克托指著卡蘿,然后指著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p>
珍妮聽到媽媽在笑,剛開始聲音比較小,然后越來越大,也不知道在笑什么,但肯定不是在笑詹姆斯和馬科斯說的話。她意識到或許爸爸已經(jīng)帶媽媽看過醫(yī)生了,只是他們一直隱瞞診斷結(jié)果。
“這是什么意思?”珍妮問。
“過不了多久,我就必須把她送去某個地方?!彼f。
珍妮想到的不僅僅是一大筆開銷,還想到媽媽將不會是唯一一個被弄到其他地方去的人。爸爸可能必須把房子賣了才能給媽媽找一個還不錯的地方,那樣她才不至于沒人照管或者被虐待。珍妮覺得真是諷刺,那么大一家子居然連媽媽都照顧不好,她為了這個家可是奉獻出了自己的一生啊。
“我也不是說明天就把她送走,但是將來的某一天,我們不得不這么做?!?/p>
珍妮從來沒有在爸爸臉上看到過痛苦,因為她過去從來沒有察覺過。她壓根兒就沒有想過別人的痛苦。但是現(xiàn)在,她注意到爸爸變了。他的頭發(fā)越來越白,說話也越來越慢,眼睛因為沒睡好變得紅紅的,臉也因為擔(dān)憂變得蒼老。
卡蘿和兒時的好友珍妮在她倆房間的隔板上捅了個洞,這樣就能經(jīng)常聊天了。早上,當(dāng)珍妮去附近的水龍頭取水時,她就會對卡蘿吹口哨,叫她起床。那口哨聲就像灰王霸鹟的吱吱叫聲,這種鳥在這附近飛來飛去,男孩們會用彈弓把它們打下來,在火坑烤了吃掉。
但是有一天早上,珍妮意外地沒有吹口哨,卡蘿從此再也沒見過她。隔壁男孩說珍妮的媽媽把她弄死了,埋了后人就消失了。但是珍妮的媽媽可能只是交不起房租,趁著天黑逃跑了。
后來珍妮家租的房子搬進了別人,就是維克托一家。維克托的爸爸在一艘船上工作,那船經(jīng)常去邁阿密。鄰居們都知道,總有一天維克托也會去那兒。一年中常常有好幾次,維克托的爸爸會從邁阿密帶回來一個裝滿了衣物的箱子。維克托經(jīng)常會拿一些他媽媽不要的T恤和裙子給卡蘿家,有時也帶一些食物,他媽媽說反正不給卡蘿家他們自己也吃不完。維克托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隔板上的洞,他把手指伸過去,沖卡蘿擺動。然后卡蘿就會對他吹口哨,就像她和好友珍妮童年里出現(xiàn)的最后一只灰王霸鹟一樣。
卡蘿在遇到維克托那一刻起就知道他會照顧她。她從來沒有想過維克托會背叛她,或者威脅她把她趕走。但現(xiàn)在,維克托正在這么做。他正和一個她不認識的、既豐滿又漂亮的女人一起背叛她。那個女人就是維克托年輕時最喜歡的類型,同年輕時的卡蘿一模一樣。
維克托和這個女人竊竊私語,他們究竟在說些什么?那女人為什么坐在這個棕黑色頭發(fā)的玩偶旁邊?維克托平常就是用這玩偶來逗她,假裝是一個真的小寶貝。她真正的孩子同她的朋友珍妮一塊消失了,她只有維克托買給她的玩偶了。
她環(huán)視房間,想看看有沒有人看到了這一切,看到這個年輕的女人是如何在她眼皮子底下?lián)屗瞎摹5豢ㄔ谶@個沙發(fā)上,夾在一群陌生人和立起來的玩偶中間。她抓起玩偶的胳肢窩,舉起來看。它的表情太逼真了,活脫脫就是個真孩子,它噘著小嘴巴,皺起小臉蛋,就像快要哭了。為了哄它,卡蘿學(xué)起了灰王霸鹟的吱吱叫聲。
卡蘿試著把這一切告訴那些坐在她周圍的人,但是沒人理解她。其中有一個人把手伸向卡蘿,好像是示意她把玩偶還回去。
人們現(xiàn)在都圍著她,那個豐滿的年輕女人也在朝她走近??ㄌ}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想把玩偶拿到院子里,維克托不在的時候她就常常這樣。她想去感受和煦的暖風(fēng)拂過臉龐,去看中午泳池中的粼粼波光。她想證明,她不僅可以照顧好自己,也能照顧好這個玩偶。
珍妮想,媽媽怎么撇開詹姆斯和保羅,獨自抱著裘德去了陽臺呢?她把裘德放在陽臺的欄桿上蕩來蕩去,裘德感到十分不安,不停地哭,胖乎乎的小腿也在劇烈地抖動著。
維克托首先沖到了陽臺,隨后詹姆斯和其他人也都到了。盡管卡蘿站在陽臺的陰涼處,她還是在流汗。她的發(fā)髻松了,就像是被人一直扯而扯成這樣的。
珍妮不確定媽媽瘦削的手臂能抱孩子多久,尤其是裘德還在哭著扭動身子。裘德轉(zhuǎn)過腦袋看著陽臺上的人們,好像他知道大家有多想把自己抱進去。
保羅已經(jīng)沖下樓去了,珍妮現(xiàn)在從裘德的位置往下看,就像在估計如果媽媽放手他會掉在哪里??赡艿粼诒A_的懷里,掉在泳池里,也可能是無花果樹籬上,一切都說不準(zhǔn)。
馬科斯也跑到了泳池旁,詹姆斯的妹妹佐伊也去了。不管怎么樣,人多點兒能接住裘德的可能性就大些。詹姆斯正在給警察打電話,格蕾絲把珍妮扶著,怕她一下子癱倒在地上。維克托站在離卡蘿幾步遠的地方,不停地跟她說話,懇求她。
詹姆斯一打完電話就跟維克托換了位置。裘德把手捏成小拳頭,再張開,然后兩只手都朝著自己的爸爸。有一小會兒裘德沒哭,就像在等爸爸抱他。但是,只要詹姆斯伸出手去,卡蘿就把裘德推得更遠。在場的每個人都緊張地屏住呼吸,有一次格蕾絲把手松開,珍妮就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像被切成了兩半。
“媽媽,求你了?!闭材匪箲┣蟮?。
“媽媽,求求你了,”珍妮也求她,說著自己慢慢直起身來,“請把孩子給我吧(原文是海地克里奧爾語Souple?!g注),媽媽,媽媽,求求你。我請求你(原文是海地克里奧爾語Tanpri?!g注),媽媽。媽媽,求求你。”
公寓里的人都擁了出來,一些站在陽臺上,一些跑到樓下泳池旁,和保羅、佐伊、馬科斯一起。要是現(xiàn)在裘德被卡蘿扔下來或從她手中滑落,準(zhǔn)備接住他的手就多了。
上次稱重時裘德大概二十五斤,是卡蘿體重的五分之一,她抱不了多久了。
珍妮從受驚的父親維克托身邊掠過,小心翼翼地朝丈夫詹姆斯走去。
“媽媽,請把我的孩子給我吧?!闭淠菡f。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堅決又平穩(wěn),才不會嚇到裘德。
卡蘿一臉茫然地看著她,這個表情珍妮再熟悉不過了。
“給我吧,卡蘿。”珍妮說?;蛟S在媽媽眼里,不自稱是她的女兒會讓自己更有權(quán)威。這樣的話,媽媽就可能覺得必須要聽她的。
“孩子?”她媽媽說道,這聽起來更像是對珍妮的昵稱,而不是意識到自己手里還抱著一個小孩兒。
“是的,媽媽,”珍妮點點頭,“是個小孩兒,我的孩子?!闭淠菖Σ蛔屪约旱穆曇羯w過裘德的哭聲。
“你的孩子?”卡蘿問道,好像終于感受到了裘德的重量一樣,她的手臂晃動著。
“是的,”珍妮輕聲說道,“他是我的孩子,媽媽,請把他給我吧?!?/p>
珍妮感覺到媽媽的神志開始恢復(fù)了,因為她的手臂在慢慢松弛,但她還沒完全醒過神來,如果她突然清醒,稍不注意就可能放手把裘德掉下去了。當(dāng)卡蘿的眼神聚焦在珍妮身上時,珍妮點頭示意詹姆斯走過去。幾乎在同一時刻,維克托抓住了卡蘿,詹姆斯把孩子搶了過來。在裘德安全回到欄桿里面后,卡蘿的手才完全松開。
詹姆斯倒在陽臺地上,裘德緊緊地靠在他的胸前,還在哭。維克托扶著卡蘿的手進去了。他抱著卡蘿坐在沙發(fā)上,卡蘿的頭靠著他的肩膀,安安靜靜的。
不久,警官來了,一個黑人女警官,一個白人男警官。急救人員跟在他們后面,其中一個人用電筒照著卡蘿的一只瞳孔,然后量了她的血壓。雖然卡蘿已經(jīng)從剛剛那段插曲中恢復(fù)了過來,現(xiàn)在看起來只是有點累,但她必須進行精神病的診斷。裘德也接受了檢查,還好只是因為卡蘿抱得太緊,胳肢窩有點瘀青。
當(dāng)卡蘿在維克托和保羅的攙扶下爬上被放低的輪床時,珍妮看到媽媽的臉上又是一片茫然。維克托反對把卡蘿綁起來,但是急救人員堅持說這是正常程序,并保證不會傷到她。
珍妮多么希望媽媽只是想教育她、嚇一下她,好讓她從憂郁中走出來,多么希望媽媽只是想提醒她,自己有能力來愛裘德。但是當(dāng)卡蘿被綁在輪床上時,珍妮看到了媽媽的眼睛,那么模糊、空洞。她好像在看著珍妮,但實際上又不是,像是在看墻,又似乎在看天花板。
當(dāng)卡蘿的手腕和腳踝被綁住時,她的身體變得綿軟無力,好像在投降,放棄了掙扎,似乎被人弄得多么不舒服也無所謂,任人擺布。她或許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里了,至少不是以她從前回來的方式。她或許也知道,此刻并不是一種新生,她再也沒有新的開始了。
卡蘿想,自己一定再也看不到這個場景了。雖然此時女兒、女婿和外孫都在:詹姆斯抱著珍妮,珍妮抱著睡著的裘德?;蛟S珍妮現(xiàn)在會知道孩子對她來說多么重要,沒了他自己也活不下去。卡蘿后悔沒有把自己的故事告訴珍妮,現(xiàn)在她也沒辦法把那些故事告訴裘德,她再也不能和小外孫玩兒了。
當(dāng)維克托第一次帶卡蘿去看病時,在做腦部掃描和脊椎穿刺之前,醫(yī)生就問過卡蘿有沒有家族病史,問她的父母或者祖父母是否患過精神疾病,如阿爾茨海默病或是癡呆。那時她根本回答不了任何問題,因為在那時,她就已經(jīng)記不起自己的事了。
維克托說醫(yī)生告訴他“她不是一位好的歷史學(xué)家”,意思是她連自己的事都說不清。
她確實不是一位好的歷史學(xué)家,即使是在她沒有生病的時候?,F(xiàn)在,她更沒有機會了。裘德會慢慢長大,根本都不知道還有卡蘿這個人。關(guān)于卡蘿唯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把裘德懸在陽臺上,試圖殺了他??ㄌ}馬上就會把這件事忘了,但是其他人全都記得。
他們要把卡蘿從輪床上推出去了。雖然她的手腕被綁住了,保羅仍然緊緊地抓住她的左手。珍妮把孩子遞給格蕾絲,走到輪床前。她把臉貼近媽媽的臉頰,卡蘿以為是要咬她。但是后來珍妮又把臉移開,卡蘿才明白她在玩“哈嘍,再見”,那是另一個躲貓貓游戲,珍妮和保羅小時候都很喜歡。當(dāng)她們的臉快碰到一起時,珍妮鼻子一酸,小聲說道:“哈嘍,媽媽,再見,媽媽(原文是海地克里奧爾語“Alo, Manman, Bye, Manman.”—譯注)?!?/p>
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只要她能讓自己相信這是女兒所做的就夠了。這將會是她家庭生活的圓滿結(jié)束,或者至少,是和孩子們在一起生活的完美落幕。你常常對他們說哈嘍,又在準(zhǔn)備著他們對你說再見。你常常害怕別離,但又在為他們加油,讓他們變得更強大、更聰明,你教他們蹣跚學(xué)步、牙牙學(xué)語,希望自己能活著看到他們度過每一個生日。珍妮現(xiàn)在知道那樣的感覺了:有一塊肉從自己的身上掉下來,它成天圍著你走來走去,你愛極了它,甚至有時會失去理智。
珍妮蹲下來,拉著卡蘿的右手,現(xiàn)在兩個孩子都抱著她那瘦骨嶙峋的身體和那就像是不屬于卡蘿自己的、搖晃的手。
“謝謝你,媽媽,謝謝(原文是海地克里奧爾語Mèsi, Manman?!g注)。”珍妮先用海地克里奧爾語,再用英語說道。
其實沒有什么可謝的,她不過是履行了為人母的職責(zé)。也不用告別,因為什么都是留不住的。過去無須留戀,未來不可預(yù)知,有的,僅僅是現(xiàn)在。
(楊亞婷:電子科技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郵編:611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