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文學而結識的朋友不少,但我與夏志清先生的一段文學因緣,卻特殊而又悠久,前后算算竟有半個多世紀了。
對青年作家少說重話
我在臺大念書的時期,便從業(yè)師夏濟安先生主編的《文學雜志》上讀到夏志清先生的文章。兩位夏先生可以說都是我們那個時代的文學啟蒙老師。
1963年我到美國念書,暑假到紐約,遂有機會去拜訪夏志清先生,同行的有同班同學歐陽子、陳若曦等人。因為我們都是夏先生兄長濟安先生的學生,同時又是一群對文學特別愛好、開始從事創(chuàng)作的青年,我們在臺大創(chuàng)辦的《現(xiàn)代文學》雜志,夏先生亦是知曉的,所以他對我們特別親切,分外熱心。他領了我們一伙去哈德遜河坐游船,夏先生那天的興致特別高,笑話一直沒有停過。
我在愛荷華大學畢業(yè)后,到加州大學教書,這段期間,我開始撰寫《臺北人》與《紐約客》系列短篇小說,同時也開始與夏先生通信往來,幾乎我每寫完一篇小說登在《現(xiàn)代文學》上后,總會在信上與他討論一番。夏先生私下與人相處,非常隨和,愛開玩笑,有時候興奮起來,竟會“口不擇言”,但他治學嚴謹卻是出了名的。
夏先生對已成名的作家,評判標準相當嚴苛,他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對魯迅、巴金等人絲毫不假辭色,可是他對剛起步的青年作家卻小心翼翼,很少說重話,以免打擊他們的信心。那段期間我與夏先生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互相交流,是我們兩人交往最愉快的時光,每次收到他那一封封字體小而密的信,總是一陣喜悅,閱讀再三。我的小說,他看得非常仔細,而且常常有我意料不到的看法。《紐約客》系列他比較喜歡《謫仙記》,他認為結尾那一段李彤自殺,消息傳來,她那些朋友們的反應,壓抑的悲哀,寫得節(jié)制而達到應有的效果。后來他把《謫仙記》收入他編的那本《二十世紀中國短篇小說選》,英文是我自己譯的,經過夏先生精心潤飾,其中也選了張愛玲的《金鎖記》,這本選集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當時有不少美國大學當作教科書。
1969年夏先生寫了一篇一萬多字的長文《白先勇論(上)》評論我的小說,這篇文章發(fā)表在《現(xiàn)代文學》12月第39期上。那時我只寫了25篇短篇小說,《臺北人》系列才完成7篇。夏先生這篇論文,對我的小說評價起了很大的肯定作用。
推薦信幫我渡過難關
1965年我從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拿到藝術碩士學位。
這種學位以創(chuàng)作為主,止于碩士。當時我的選擇有兩個:我可以繼續(xù)攻讀博士,循著一般當教授的途徑。在美國念文學博士起碼要花四五年的功夫,我那時急著要寫自己的小說,不愿意花那么大的工夫去苦讀研究別人的作品,而且好像寫小說的人,很少有念博士學位的。另一個選擇就是找份工作,一面寫作。正好加州大學圣芭芭拉校區(qū)東方語文系有一個講師空缺,教授中國語文,我去申請得以錄取,夏先生的推薦函起到很大的作用。以夏先生在美國漢學界的地位,他的推薦當然有一定的分量。
后來,在我長期的教書生涯中,每逢升等的關鍵時刻,夏先生都會大力推薦,呵護備至。因為我沒有博士學位,在美國大學升等,十分不容易,我很幸運憑著創(chuàng)作及教學,一直升到正教授退休,夏先生一封封強而有力的推薦信,的確幫我渡過不少難關。
雖然我長年在美國西岸加州大學教書,但我也有機會常到東岸,尤其是紐約探望親友、開會演講。每次到紐約,我一定會去拜訪夏先生。夏先生好客,我去了,他總會約好住在紐約我的老同學、老朋友叢甦、莊信正等人一同到他喜歡的幾家中國飯館共進晚餐。去世前一天還吃了我送的梨。
2012年11月間我因出版父親的傳記《父親與民國》,紐約世界日報及華人作家協(xié)會,邀我到紐約演講,同時蘇州昆劇院也應邀到紐約演出青春版《牡丹亭》的精華折子。我在法拉盛演講,聽眾有六七百人,夏先生與夏太太也去參加。青春版《牡丹亭》折子戲上演,我請了一批朋友去看,當然還有夏先生夏太太。那天的戲男女主角俞玖林、沈豐英演得特別賣力,尤其是俞玖林的《拾畫》分外出彩,半個鐘頭的獨角戲揮灑自如,夏先生坐在我身旁興奮地指著臺上叫了起來:那個男的怎么演得那么好!
看完戲第二天,夏先生、夏太太請我吃飯,莊信正夫婦倆也參加了,還有夏先生的妹妹。我們在附近一家有名的法國餐館吃龍蝦大餐,那次夏先生的精神氣色都特別好。
夏先生病后已不便于行,需坐輪椅,那晚吃完飯,夏太太用輪椅推著夏先生回家,我看見夏太太努力地推著輪椅過馬路,在秋風瑟瑟中兩老互相扶持,相依為命,我心中不禁一陣憫然,深深被他們感動。
2013年12月29日夏先生過世,噩耗傳來臺北,我打電話到紐約給夏太太,她說夏先生走得很平靜,前一天28號還吃了我送過去的皇家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