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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門

2019-10-18 05:30海佛
陽光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小鳳柳琴理發(fā)店

海佛

對門理發(fā)店的小劉回家生二胎去了,接店的是一個比小劉還年輕還漂亮的女孩子,叫小鳳,高挑個兒,染著好看的栗色頭發(fā),瓜子臉,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兒。她穿著露肩的短袖襯衫,下身藍色的短紗裙飄在白嫩的大腿上,讓老凱的眼睛拍照下來,沒人的時候在腦子里回放,真美。

小鳳早上九點準(zhǔn)時開門,趁著沒客人,打掃衛(wèi)生,最后用拖把拖地,拖完地拿過圓凳子在門口坐一會兒,望著對門的老凱笑。這個時候胡同的店面很少有客人,老凱坐在椅子上,彈著兩根弦的老舊柳琴,唱騷情的戲,嗓子沙啞粗糙,但仔細聽了幾句,感覺還蠻有味的:

賢妹妹,我想你神思昏沉飲食廢呀,

賢妹妹,我想你提起筆來把字忘記,

賢妹妹,我想你衣冠不整無心理,

賢妹妹,我想你身外之物都拋棄,

賢妹妹,我想你哪日不想到深夜里。

小鳳捂嘴笑著,小聲罵了句,老色鬼。又大聲問,大叔,你唱得什么黃子?

老凱停了柳琴,說,叫大爺。

小鳳嘿嘿笑了,問,大爺,你唱的什么黃子?

是拉魂腔。

什么是拉魂腔?

就是過去的柳琴戲。

小鳳搖頭,說,你不簡單,還會唱戲。

唉,那是過去的事了,年輕時在老家拜師學(xué)唱戲,誰知道學(xué)會了,柳琴戲沒了市場,我就改行干這修鞋配鑰匙的活兒,混碗飯吃吧。

小鳳嘻嘻笑,說,劉姐跟我說了,以后有什么事,就找你。

你比小劉嘴甜,小劉叫我大哥,還整天跟我罵架呢。

罵你什么啦,劉姐不會罵人。

我就說她一句,你老公在外開長途貨車,你怎么就懷孕了?她罵我三天,給她修的鞋也沒給錢,你看看。

你刮光頭,劉姐啥時問你要錢了?是你老不正經(jīng)惹得劉姐罵你。

老凱白著眼問,你小小年齡咋知道那么多呢?你知道小劉跟誰相好嗎,小劉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誰的,你知道嗎?

老色鬼。她嬉笑著罵了一句,不理他了。

這個時候,老凱有生意上門了,小鳳可以風(fēng)輕云淡地打量對門的老凱,光頭,長著一對兒金魚眼,穿著紅褂頭,下邊是肥大的黑褲衩,趿拉著拖鞋,一看就不是個正經(jīng)人。門東旁的地上放著釘鞋機,下面堆著亂七八糟的鞋子,門西旁是一個長條桌,上面放著配鑰匙的機器,墻壁上掛滿了各種鑰匙模型。中間一個小桌子,最里面是一個吊著蚊帳的小床,活兒多的時候就不走了,住在這里。進老凱店的大多數(shù)是女人,不是取鞋的就是配鑰匙的。幾天下來,小鳳發(fā)現(xiàn)老凱喜歡跟女人打情罵俏,說些騷不啦唧的話。女士們來取鞋,照例要還一下價錢的,他搖頭不同意,說凡是被他修理過的破鞋,跟好鞋一樣,穿起來比好鞋還舒服,不信,你們試試。熟悉的女士笑罵他老色鬼,給了錢就走了,不熟悉的女士聽出了涵義,紅著臉,給了錢,再來就熟悉了,就可以開口笑罵老凱了。補鞋都是小錢,沒有翻臉吵架的,在笑罵中快樂地成交,配鑰匙就不同了,特別是配轎車的鑰匙。有人來找老凱配轎車的鑰匙,他先看鑰匙,知道了難易再開價。不論是女士還是男人,他都是一口價,不讓人還價。有人跟他還價,市里配一把才八百,你們開發(fā)區(qū)怎么就一千?六百吧師傅。老凱說話很沖,你去市里找八百的吧。人家就跟他吵架,說你做生意的怎么這么死板,就不能還價嗎?老凱很傲慢地瞪著金魚眼,搖著手說,我不配了,你給一千我都不配。就把人氣走了。

小鳳都感到難為情,認為老凱太傲慢了太不懂做生意之道了,隔著路勸道,大叔,你跟客戶吵什么,少幾塊就少幾塊吧。

老凱望著路對過兒的白嫩大腿與藍紗裙交匯出的美麗畫面,就消了大半的氣,叉腰站在門口說,配鑰匙要看轎車的價格跟配置,說了你也不懂,就是難易程度,她們拿著不好配的鑰匙來找我,還跟我討價還價,沒門兒!這些有錢人賤得很,你越便宜她們越還價,我就不給她們講價,信不信,過會兒她們還得再來找我。然后很驕傲地豎起大拇指搖晃著說,你大爺?shù)氖炙囘@個的干活!

過了一會兒,生氣走的人又回來了,跟老凱說好話,讓他快點兒配。一分不少的按照老凱開的價給了錢??腿俗吆?,老凱傲慢地出來跟小鳳炫耀一下,色瞇瞇的目光拋在小鳳的肩頭上。小鳳也傲慢了,仰頭哼了一聲,不理他了。來了理發(fā)的做頭的客人,她就忙乎起來。

偶爾抬眼瞟瞟對門的老凱在干嘛呢,老凱在認真地忙活,偶爾也會面對理發(fā)店,發(fā)愣地瞅一會兒。

老凱的活兒很單調(diào),干起來不能有人打擾,要一絲不茍,跟對門的小鳳的活兒形成很大的反差。

小劉走了,小鳳來了,就像胡同里飛來了鳳凰,那些浮浪的青年人有事沒事的往小鳳店里鉆,理完發(fā)的再修理一次,一分不少。還有的給小鳳買好吃的好喝的,還有的甘愿聽小鳳的喝令,干這干那。時間長了就成了朋友,就開始說笑,就開始談情說愛。

一天中午,小鳳陪著一個還算清秀的小伙子來到了老凱的店里,說,大叔,給我朋友配把鑰匙。

老凱斜睨著小伙子,問小鳳,你什么朋友?

小鳳捂嘴笑了,說,你說是什么朋友就是什么朋友,老不正經(jīng)。

老凱掂量著小伙子給的鑰匙,問,你的車多少錢?

小伙子很自豪地說,二十多萬,過幾天就換好的。

老凱說,一千二。

小鳳驚叫道,大叔,你怎么越是熟人越多要,一點兒情面也不講?

老凱笑道,好好好,看在我們對門的份兒上,八百,少一分不干。

小鳳知道老凱的脾氣,也知道價格,就讓小伙子掏了八百。老凱對著小伙子瞪眼說,爺們兒,以后就是一千,這次是看在小鳳的面子上。小伙子皮笑肉不笑地點頭哈腰。

老凱很快就知道了小伙子叫建剛,開著奔騰B70轎車,跟小鳳搞對象了,經(jīng)常出入理發(fā)店,晚上,小鳳關(guān)了店門,就鉆進了他的轎車里,去夜市吃喝。

悶熱的天氣被雨天替換,下雨了。小鳳的理發(fā)店沒有開門,老凱的店也少有生意,就抱起柳琴胡亂彈唱,飄動的雨絲如自己的心情,眼前浮動著小鳳上午打掃完衛(wèi)生,坐在對門美如畫的情景。

雨住了天晴了,小鳳九點準(zhǔn)時開門,擦洗完,坐在門口朝他笑,老凱正在彈柳琴唱拉魂腔,唱不正經(jīng)的哥哥想妹妹。

小鳳說,大叔,我們從網(wǎng)上查了拉魂腔,聽了厲仁清唱的,建剛也很喜歡,你唱一段男腔我聽聽吧。

老凱停了琴,望著對面的花朵,說,我唱一段《銅臺會》,那是俺銅山人厲仁清老先生的拿手戲。

楊八郎下馬來,

手提著槍一根,

銅臺上,

手拉著云氏叫聲夫人,

你聽我表一表咱的楊門,

想當(dāng)年家住池州火塘郡,

咱辭了劉花王來保宋君,

…………

粗獷得有點兒刺耳。小鳳嘻嘻笑道,有一點兒像,比人家網(wǎng)上唱的差多了。老凱哀傷地說,我就是唱得比厲仁清好,也沒有市場,我們是去時的鳳凰不如雞。小鳳說,不過,我有點兒喜歡老戲了,老戲有味。老凱才點頭,感覺眼前的花朵,不是他想象得那么俗氣。

老凱唱《銅臺會》之后,感覺天又下雨了。夏天下雨不是什么稀罕事,可這雨水是從小鳳的眼里下出來的。小鳳開了理發(fā)店的門,擦洗完,到外面擰拖把時抹著眼淚,又怕老凱看見,也不在門口兜風(fēng)了,一個人呆坐屋里。這一切瞞不過老凱,他知道小鳳跟建剛鬧別扭了。他猜,過不了三天,小鳳準(zhǔn)會喜笑顏開地坐在門口,跟他說話呢。

可是過了三天,小鳳還沒有笑,中午吃飯的時候,她端著飯碗站在了老凱的門口,習(xí)慣性地叫他大叔,說,以后不要給他配鑰匙了。

老凱以為她在說氣話,故意問,誰?

小鳳陰沉著臉,說,不是人的東西。

老凱沒有理會,以為小孩子感情用事。當(dāng)小鳳走了,老凱就去了廁所。廁所在胡同的東頭,靠著開發(fā)區(qū)的農(nóng)貿(mào)市場,當(dāng)他路過一家理發(fā)店時聽到了說話聲,拿眼往里面瞟了一下,理發(fā)的小姑娘性感,胸脯大,老凱看到了在里面坐著閑聊的建剛,心里咯噔一下,意思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這晚上老凱沒走,買了兩個小菜,喝瓶啤酒,然后在屋子里彈柳琴唱拉魂腔,看到對門的理發(fā)店沒人了,就唱起來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樓臺會》:

賢妹妹,我想你神思昏沉飲食廢呀,

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飯無滋味。

賢妹妹,我想你提起筆來把字忘記,

梁哥哥,我想你拿起針來把線忘記。

賢妹妹,我想你衣冠不整無心理,

梁哥哥,我想你面對菱花不梳洗。

賢妹妹,我想你身外之物都拋棄,

梁哥哥,我想你榮華富貴不足奇。

賢妹妹,我想你哪日不想到深夜里,

梁哥哥,我想你哪夜不想到雞啼。

唱得小鳳氣鼓鼓地走到店里發(fā)脾氣,叫道,你瞎唱什么?

老凱停了琴聲,說,我唱千古的忠貞的偉大的愛情。

小鳳指著他說,你在諷刺我挖苦我?

哎,我唱戲惹著你了?狡猾的老凱沒有生氣,盯住小風(fēng)嬉笑,小聲問道,你變心啦?

小鳳沒有消氣,說,你別管,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老凱笑了,問,什么忙?

小鳳抹淚說,把那不是人的東西給我攆走,別讓他在這里出現(xiàn),我看見他就惡心。

老凱拍著腦瓜,斜眼瞅小鳳,說,幫是可以的,但是得有條件。

什么條件?

上半身下半身,你選。

老色鬼,你趁人之危。

現(xiàn)在是什么社會?請黑社會打架,人家也有出場費。

下半身絕對不可以。

那就說定了,上半身。

小鳳咬牙,心一橫就轉(zhuǎn)身走了。

老凱瞅著小鳳的背影,歪嘴笑了。

過了幾天,叫建剛的小伙子來到了老凱的店里,叫道,大叔,我的鑰匙又丟了,我把家里備用的都用上了,再給我配一把吧。

老凱戴著花鏡愛理不理地在用銼刀銼鑰匙,問,什么牌子的車?

你上次配過的,奔騰。

就把鑰匙遞給他,老凱接過看看,說兩千。

建剛笑道,大叔,上次八百,怎么又長了。

掏煙給老凱上。老凱搖頭,問,你配不配?

建剛笑道,大叔,少點兒吧。

老凱說,三千。

建剛收了笑臉,裝好煙,抓過鑰匙,指著老凱罵,你敢訛我,你別蹬鼻子上臉給臉不要臉。握住拳頭在老凱跟前搖晃。

老凱摘了眼睛,隨手抓過銼刀,走了出來,大罵,你敢打我一拳,我讓你走不出去,我一刀捅死你,讓你爹娘過不好下半輩子。

建剛邊退邊叫嚷,有種你出來,你丟下刀子,我們玩玩。

老凱握緊銼刀,又從釘鞋機邊摸起鋒利的刀子,丟了銼刀,追到了門口,大罵,我出來了,我砍死你個狗日的,我看你還在這里耍流氓不。

附近門面的人都出來看熱鬧了,建剛不敢跟老凱拼命,也丟不起這個臉,往胡同里跑,老凱揮舞著刀子窮追不舍,邊追邊叫嚷著。直到建剛消失在胡同里,他才得勝回來,站在門口拍著胸脯大罵建剛是個窮種,配轎車鑰匙出賣青菜的價。罵完又開始吹牛,說,他還敢跟我動手,我就是不拿刀,他也不是個兒。說著來了一個白鶴亮翅,跳起來踢了一個連環(huán)腿,差一點兒滑倒在地。惹得眾人發(fā)笑,說老凱吹大牛了。他拍拍屁股說,我當(dāng)年拜師學(xué)藝,他還不知道在誰的腿肚子里呢。

看熱鬧的人都知道是他手里的刀子嚇跑了建剛。不論怎樣,確確實實地給小鳳出了氣,建剛再也沒在這條胡同露過面。

一天晚上下過陣雨后,老凱留了門,戴著花鏡在臺燈下研究轎車鑰匙,在白紙殼上畫出模型圖案。小鳳敲了一下門,像個幽靈進來了,她披著風(fēng)衣,站著冷眼瞅老凱。老凱也是陰森森地瞟著她,搖頭晃腦地說,明天一早人家來拿鑰匙,我得干到半夜,過天吧。

說著,把臺燈邊一個封死的牛皮信封遞給她,說,回去看看吧,上半身下半身我都要。

小鳳一把奪過,氣得轉(zhuǎn)身走了,說了句,你太過分了。

回到理發(fā)店,拆開信封,看見里面是兩個方正的小白紙殼,上面分別寫著幾個字:

上半身=自強

下半身=自尊

小鳳看懂了意思,跑出了理發(fā)店,到了老凱的店里,拉著了電燈,激動地叫了聲:大叔,你不是壞人。

老凱冷冷地回答,叫爹。

爹——

叫干爹,現(xiàn)在影視圈時髦叫干爹。

干爹——

叫完,小鳳捂住嘴巴咯咯地笑出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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