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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寫作即擔當,《大樹小蟲》本身就是量子糾纏

2019-10-20 09:26
青春 2019年7期
關鍵詞:小蟲大樹量子

Q:陳曦 《現(xiàn)代快報》記者

A:池莉 當代著名作家、武漢市文聯(lián)主席

Q:1983年第5期《青春》刊登了您的短篇《看著我的眼睛》。說說您記憶中的《青春》。

A:當年的《青春》,是全國文學月刊“四小花旦”之一,相當于今天全國范圍內的“網(wǎng)紅”,很活躍,很青春,很有感召力。

Q:當時《青春》創(chuàng)刊僅僅4年,是非常年輕的文學刊物,您為什么會把這篇小說投給《青春》?當時您處于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A:1976年離開農(nóng)村進醫(yī)學院,那是個專科學校,功課對我來說輕而易舉,早就想寫無數(shù)的東西。好像這個稿子是周梅森約的,記得他當時穿一件風衣,衣袂飄飄,飛快地走過來,對我說:“我周梅森!”語氣儼然老朋友。只因他也寫小說,我也知道他是作家。梅森約我給《青春》小說稿,我說好的,回頭就給了《看著我的眼睛》,就這么簡單,不存在為什么。寫作和發(fā)表就是一對孿生姐妹,始終伴隨著我的寫作過程。我十分幸運,一直在被約稿,一直在被需要,沒有全憑獨自一人匹馬單槍地投稿。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幸福的作家,得到了上帝恩賜。因此我的寫作狀態(tài)一直很好,現(xiàn)在也很好。

Q:《看著我的眼睛》寫的是一個工廠女青年剛剛做了母親,不得不在工作和育兒之間做出取舍的故事。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職場媽媽問題。時隔30多年重看這部篇幅不長的小說,依然生動鮮活,當時怎么會想寫這樣一個小說?小說發(fā)表后有何反響?

A:沒有緣起,就是要寫。年輕的時候,手特別快:短篇不過夜,中篇不過一星期。無數(shù)的構思,猶如涌泉。我的小說和個人實際生活之間,沒有太大關系。至少我是這個類型的作家?!犊粗业难劬Α钒l(fā)表在1983年,寫作時間應該更早,那時候遠還沒有想到婚姻和孩子。對于我來說,寫作是一樁神秘的事,而不是我一定要有什么經(jīng)歷,虛構是我小說的本質,我力求的是神似。一有時間就趕緊寫。還喜歡嘗試寫不同對象、不同生活和場景、不同歷史時段和地域:比如《預謀殺人》《凝眸》之類。至于小說發(fā)表后的反響,不太記得了。印象中都是頭條發(fā)表,紛紛轉載,評論踴躍,讀者喜愛,排隊購買《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然后紛紛獲獎,小說月報百花獎我至少有十篇獲獎,有一次整理柜子,記得從《煩惱人生》到《有了快感你就喊》,一堆獲獎證書。至于具體別人怎么評價的?什么流派呀風格呀,想都沒想。年輕時候,就是純粹,也就是驕傲。

Q:小說借米淑君之口發(fā)了一通感慨:“原來竟還有明文規(guī)定撫養(yǎng)娃娃是女性的責任?!睂懽髦跄陀幸庾R地去關心女性的生存處境嗎?

A:應該沒有有意識地關注女性,男性我也很關注。也或許我會通過描寫男性去反襯女性生存處境。只有男女對比,才算得上客觀,而不是主觀叫嚷女權。中國的女性相對男性來說肯定是弱者。男作家可以寫“豐乳肥臀”,女作家寫“有了快感你就喊”,只會招來嘲笑與詆毀。中國就是一個大男子主義國家,時時處處,顯而易見。

Q:女作家書寫的性別姿態(tài)有兩種:女性姿態(tài)書寫,中性姿態(tài)書寫。跟您同時期的大多數(shù)女作家,登上文壇都是憑借表現(xiàn)愛情或個人情感的作品。但您不似慣常愛做夢的女人,似乎也沒有文學女性的夢幻時期,您從一開始就以凝重寫實的風格,去寫活著的艱難和生命的卑微,從而被視作上世紀90年代非女性寫作的典范。您怎么看待作品中的女性意識?

A:我的《煩惱人生》寫男主角,寫產(chǎn)業(yè)工人。《看著我的眼睛》是寫母性覺醒。我不偏重女性性別意識,或許是因為我軟弱到不能夠勝任這種寫作。我與所有人物都拉開最大距離,在視線夠清晰之處停住,瞄準個體生命狀態(tài),而不管他們是男女老少。

Q:伍爾芙認為好作家都是“雌雄同體”,您是怎么做到這兩種性別視角共存的?

A:我不懂伍爾芙,越讀越不懂。只是我感覺自己有時候的確是不男不女、雌雄同體。我想這是一種天生稟賦。

Q:您筆下的女性,對愛情都看得非常透,只談活著不談愛情,甚至是以一種坦蕩認可的姿態(tài)親手謀殺了愛情,比如《生活秀》里的來雙揚,《你以為你是誰》中的女博士宜欣。這和您本人的愛情觀有關系嗎?

A:我覺得和我無關。誰都不知道我的愛情觀,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有寫作觀,寫作是一樁我私人感情以外的大事情,是我公開熱愛和賴以生存的事業(yè)和勞動。我所有的作品,無論中短篇還是長篇,要旨都不在愛情,要旨都是怎么活著,或者怎么死去。如果主人翁是處于經(jīng)歷愛情的階段,他或者她也會經(jīng)歷,但那就是一段很短暫的經(jīng)歷,并非來雙揚們謀殺了愛情,只因愛情的客觀屬性就是很短命。

Q:您寫過很多深入人心的女性形象,《生活秀》里的獨立女性來雙揚,《小姐你早》里和姐妹共謀報復負心漢的高知女性戚潤物。您是女權主義者嗎?

A:我不是。我想是也不是。中國還沒有存在過產(chǎn)生女權主義的溫床,可能有過女權意識,但是形成了流派的,有自己旗幟與口號的,有團體和集體社會行為的,中國有嗎?沒有。顧及一下婦女本身應該擁有的權利,不叫女權,比如家暴、同工同酬、三期保護、平等用人等等。

Q:《她的城》發(fā)表時做了很大的修改,為什么會寫這樣一個題材?后來又把重新修訂、未刪節(jié)的原本收在小說集里,會擔心不能出版嗎?

A:沒有為什么。正如地上野花野草,冒出來了就是冒出來了,上帝給的?!端某恰芳幢阒匦滦抻?,也還是損失了大量細節(jié),當然擔心不被出版。我寫的其實是中國式女性的愛情萌芽時刻,很單純很可愛,相互之間都是心里有,口里沒有,行動上摸個手都戰(zhàn)栗不已,一點不囂張,不主義,不鬧騰,不激烈,不要更多,只要一點點,更多是彼此貼心貼肺,試圖報團取暖。我的作品,無論因為什么原因被刪改過,我就始終會存在還原它的念頭,只要有機會。

Q:您的“人生三部曲”被視為新寫實流派的發(fā)軔之作。新寫實跟先鋒小說幾乎是在差不多同一個時期,但是作品面貌迥異,您是從一開始就是有意識地去摒棄西方的影響嗎?

A:沒有有意識摒棄西方的影響,我的文學最初就是不分東西。從小喝的就是狼奶嘛,外國小說看得夠多。只是,我的寫作要旨與翻譯成中文的西式語言不搭。根據(jù)翻譯語言和文本來模仿西方,于我的寫作來說不得勁,不給力,很難恰如其分。我的要旨,是要反叛那種假大空的宏大話語,要說中國普通人的真實話語。當初年輕的我,最強烈的寫作需要就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是文學,每一個人都可以說自己的話語!所以我寫了《煩惱人生》《不談愛情》《太陽出世》這一類的小說,用中國普通人的語言表達中國普通人的精神世界。此外我和先鋒派作家關系很好,經(jīng)常談論文學,我也沒有覺得對自己的寫作追求有什么妨礙。我認為母語是一個作家最大的價值,我希望自己能夠努力學習和掌握漢語言文字的個性表達,盡量減少翻譯式語言的影響,盡可能準確塑造中國人的人物角色。

Q:您寫飲食男女、市井生活,只是希望還原他們,還是帶著批判的意味?

A:我自己從來沒有講過什么“飲食男女、市井生活”,這些標簽式詞語,都是別人貼的。文學貼標是一種文學上的意識形態(tài)。我不喜歡文學與意識形態(tài)直接對接。我愿意我的文學發(fā)生就像一朵花、一種植物、大自然,而不是人工淬煉的匕首。盛開或夭折,或鮮美或衰敗乃至被摧殘,都在不動聲色地發(fā)生著,就那么客觀冷峻。當然我是虛構一朵花,不是簡單還原玫瑰或芍藥。我也不批判什么。讀者想要批判或者讀得內心流血,那是當然的,讀者又是一種角度,又是另外的角色了。

Q:評論界一直有聲音說,“新寫實”就是絮絮叨叨、家長里短,缺乏批判性。日子再難過大家都要好好過,吵吵鬧鬧也得好好過,就是這么一個主題。您怎么看待這種聲音?

A:我沒聽到這種聲音。所謂聲音,恐怕永遠都有局限性,并不是每個人聽到的聲音都一樣。而我,當然會選擇好聽的聽。為什么不呢?

我認為所有的批評都沒關系,只要有聲音就好,有聲音說明有人在關注。反正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永遠只被人說好話不被說壞話。

Q:新作《大樹小蟲》這部長篇是您寫作生涯中體量最大的一部,聽說改了很多遍。

A:剛開始想寫成三部曲,是比較傳統(tǒng)的敘事結構,一個大倒敘結構,從彭廚子被殺開始。彭廚子死得非常慘烈,由于血腥氣太濃,全部改掉了。歷史素材刪減太多,傳統(tǒng)敘事很難保持,我就改變了結構。這與建筑比較相似,你手里擁有哪些素材,就要去找更符合這些素材的結構。后來就是現(xiàn)在這個結構了:直線加方塊。形式上挺好看的,至少我自己這么認為?!洞髽湫∠x》的男主女主改變成當代的對于男女青年,父輩祖輩的故事由他們的成長路徑中再辟蹊徑,幾代人之間互相纏繞互相滲透,多方位,全立體,極其復雜微妙。至少我自己覺得好看。 當然,閱讀大長篇,怎么樣,開頭幾頁要有一定耐心,讀進去,就不由自主了。就像一盤美味菜肴,特別需要從慢慢品嘗開始。

Q:小說在語言上也做了很多嘗試,大量“的”“地”“得”被刪除,大量使用動詞、短句和句號,很多時候是在和現(xiàn)代漢語使用規(guī)范較量。

A:在說語言之前,我得先說一下量子物理學。盡管我對物理學一竅不通,以前數(shù)學還特別差,物理化學自然也好不起來,只有語文成績特別好,偏科很嚴重。但是,人到中年以后,對數(shù)學科學科技感興趣了。感興趣后就開始大量閱讀這一類的書籍和雜志。閱讀也還是不懂,不懂更想閱讀。量子物理學,多復雜多纏繞啊,我怎么可能懂。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科學的實,文學的虛,撞擊在一起,碰出的火花,出人意料地亮,那種高強度的灼亮,令我極為震撼。有了震撼就有了味道,這味道就是屬于我自己的人文意味了:量子糾纏態(tài)!量子疊加!不正如人與人之間的難以用語言表達的那種微妙感覺和復雜關系嗎?

大家都知道那個很著名的“薛定諤的貓”,你們說它是死還是活?它是既死又活的狀態(tài)!我《大樹小蟲》所寫的人物,都是這種狀態(tài)。當“薛定諤的貓”在盒子里頭的時候,你是不知道它是死還是活,它的量子活動你不知道在怎么發(fā)展,完全有一種不可測量性。而一旦揭開這個盒子,你就知道了它非死即活,非活即死,你測量了它,經(jīng)典答案就出現(xiàn)了,復雜的量子狀態(tài)就坍縮了。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或者說感知到:這種物理現(xiàn)象的探討實在與人性之間的探討異曲同工。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都不是一種模式,也不存在一種單純的關系,關系的走向非常復雜,復雜到只能用量子來解釋,不可以測驗,沒有測定性。比如你和父母、朋友、愛人的關系,關系親疏好壞,時時刻刻都有變化,都有不同質量,都在心里,不能說,不可說,表述語言擔負不了這個重任,有時候一旦說出來,不僅言不及義,還可能一下子就坍縮或者削弱了親情、友情或者愛情。當然也可能出現(xiàn)經(jīng)典關系,經(jīng)典關系的通俗標準是好事,可是經(jīng)典關系本質上是一種絕對的、單一的、專制的關系,天長日久可以更脆弱,好事變壞事,會產(chǎn)生一種巨大的糾結和痛苦,會導致我們個人做出很多自己難以想象的決定。這大約就是人文范疇的一種量子糾纏態(tài)了。我覺得我歪打正著讀物理,真給了我莫大的震撼與啟發(fā)。

對于小說來說,這種表述語言的不能言說,我自然就會深究其因,就會改造語言,就會更多使用動詞和細節(jié),讓更為直接的動作性強的目視效果替代傳統(tǒng)人物的主觀表述。因此,《大樹小蟲》的語言,就變成了一場革新乃至革命。動詞動詞更動詞,好讀好讀更好讀,可視可視更可視。什么虛字虛詞“的地得”,能夠不用盡量不用,且把傳統(tǒng)語法丟開去。語言和語法是人創(chuàng)造的,不是來困囿人的,不是來規(guī)范文學的。憑什么我一定要平鋪直敘?中規(guī)中矩?

突然,寫作這部長篇的時候,我變得非常反叛。相對我的年齡來說,我的逆反來得有點晚。晚來總比不來好??!我就是要不,我就是要亂,我就是要重新排列漢字,就是要重新結構一個超級不對稱的不完美結構?;蛟S不成功。但也或許成功。《大樹小蟲》因此就是具有了閱讀的帶動感,爽快感,現(xiàn)場感,直抒胸臆感,意會超過言傳感。閱讀者要爆笑多次,也要淚目多次。有這個效果,我就滿足了。

Q:一直以來,您的作品都與現(xiàn)實緊密關聯(lián),這部新作也不例外,相當長的時間跨度下,不同年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大背景,一些具體事件、潮流、政策的變化,都在人物的講述中有所體現(xiàn)。所以你也是希望能夠寫一些更厚重,或者說能夠更反思這個時代跟社會的東西?

A:厚不厚重不在作品外表,厚重也不是長篇小說的唯一褒義詞。我寫長篇不會事先考慮什么厚重不厚重?!洞髽湫∠x》是一個龐大的立體樹形結構,輕重厚薄,你從哪個角度看都可以。

Q:你在《大樹小蟲》里面寫到了很多社會現(xiàn)實問題,比如城鄉(xiāng)差異和階層差異,你怎么看待這種差異?

A:城鄉(xiāng)之間存在著巨大的裂痕和鴻溝,是人民之間一道痛苦流血的傷痕。希望能夠緩解與解決,最關鍵是人與人之間的精神文化平等。

Q:您還寫到了重男輕女、傳宗接代這種很傳統(tǒng)的觀念,80后有這么嚴重的傳統(tǒng)觀念嗎?

A:難道沒有了嗎?難道你不覺得現(xiàn)在比以前更嚴重了嗎?

Q:您在寫平民生活時,視角更貼近,似乎自己就身在其中。新作《大樹小蟲》寫的是地位較高人群,感覺批判性更強,您也更下得了手。

A:我覺得我沒有刻意批評誰,我只是希望小說呈現(xiàn)人性的復雜性。我個人認為沒有批評,可能你們看出了批評,那也很正常。每個讀者都有自己的視角。

Q:《大樹小蟲》完成于2018年,但因為各種原因延遲出版,沒能趕上申報第九屆茅盾文學獎,會覺得遺憾嗎?

A:我不覺得遺憾。獲獎總是好事情,但說到底也只是一個文學游戲。文學獎我已經(jīng)獲得很多了。

Q:對年輕作家,您有何寫作上的建議?是否感覺現(xiàn)在的年輕作家更關注自己個人世界,對時代和社會沒有反思和擔當?

A:沒有建議。真有文學天賦的,自然自己會寫,最好想怎么寫就怎么寫。現(xiàn)在有些年輕人寫得挺好的。我們對年輕人老是提倡社會責任,要求厚重或者擔當啊什么的,其實是對年輕人的一種思想剝奪。寫作不應該有任何條條框框,年輕人能夠盡情感受、盡情寫,這才是文學的良好生態(tài)。寫作本身就是擔當,作家這個職業(yè)符號就是擔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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