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震
遲恒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收到唐詩和宋詞各自發(fā)來的邀請短信:今晚在縣城“農家樂”土菜館一聚,務請光臨,有事相求。他估計他們故意說“有事相求”是怕他找借口拒絕赴約。
他們仨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那時候全國文學熱,他們仨因都愛好文學有共同語言而成為好朋友。課余他們如饑似渴地讀文學書籍,誰要是從哪里借到了一本長篇小說,讀完了總是馬上轉借給其他兩人傳閱,然后湊到一起暢談讀后感。他們寫詩歌、寫小說、寫散文,誰要是完成了一篇稿子總是念給大家聽,大家提出寶貴意見,進而修改提高,之后謄抄清爽裝進信封,向省市報刊投寄。盡管總是石沉大海,更不要說發(fā)表,但他們毫不氣餒,繼續(xù)一篇接一篇地寫,一篇接一篇地投,不達目標不罷休。正式報刊發(fā)表不了,他們就自己成立一個“蓓蕾”文學社,自辦一個油印《蓓蕾》小報,自己發(fā)表。然后在班上分發(fā),在墻報上張貼。他們共同的理想就是:將來成為一名作家。
唐詩姓唐,但原名不叫唐詩;宋詞姓宋,但原名不叫宋詞;遲恒姓遲,原名也不叫遲恒。為了明志,他們分別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唐詩、宋詞和遲恒。
高中畢業(yè)后,他們天各一方。下放農村的唐詩全家落實政策回省城,唐詩成了旅行社職工;宋詞頂父親職,去了縣財政局上班;遲恒考取師范學院中文系,畢業(yè)后分回鎮(zhèn)中學當了語文老師。
中學語文老師遲恒因對文學的酷愛的確做到了堅持不懈持之以恒。他每天在課堂上給學生講解文學篇章,課堂外大量閱讀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名篇,汲取文學營養(yǎng),同時動筆嘗試小說寫作,很快就在省刊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從此創(chuàng)作熱情高漲,一發(fā)而不可收,一篇篇小說在省內外的文學雜志發(fā)表,一篇篇被各種名刊大刊轉載或被各類權威選本收入,一次次獲得省市乃至國家級的文學創(chuàng)作獎。出版了小說集,先后加入市作協(xié)、省作協(xié)和中國作協(xié)。省市作協(xié)還聯合為他舉辦了作品研討會。他一時名聲大振,成了有影響力的知名作家。
唐詩呢,在旅行社的工作很出色,因業(yè)績突出年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后被提為中層干部,再后來升為旅行社一把手。集體企業(yè)改制后,他干脆買下了旅行社創(chuàng)建旅游公司,成為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適逢全國大興旅游業(yè),水漲船高,旅游公司業(yè)務紅火,唐詩成為資產上億的大老板大富豪。
大老板大富豪唐詩邀請高中全班同學聚會。在酒桌上,唐詩問遲恒:“寫一篇小說能得多少稿費?”遲恒說:“幾百塊錢吧?!?唐詩說:“現在好多公職人員辭職下海。老同學這餓不死脹不昏的破老師也別干了,不值錢的破小說也別寫了,干脆到我公司來吧,我給你一個部門經理,年薪二十萬?!边t恒笑笑說:“謝謝唐總的好意。不過我想告訴唐總,我寫小說根本就不是圖的幾個碎銀子,我圖的是精神享受?!碧圃娪悬c不屑地看著他說:“哦,原來我們的老同學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高雅之人!”
遲恒感覺出他們之間的距離。
再說說宋詞。宋詞在財政局的工作也很出色,因業(yè)績突出年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一路順風順水,從普通科員到副科長,到科長,到副局長,直至局長,時年才過不惑。真?zhèn)€官運亨通,春風得意。
財政局局長宋詞組織高中全班同學聚會。在酒桌上,宋詞問遲恒:“現在還寫小說嗎?”遲恒點點頭。宋詞說:“現在已經不是我們年輕時的那個年代了,現在沒有多少人還有興趣捧個雜志或者拿本書在那里讀了!你還在幾十年如一日地寫,有意思嗎?”遲恒:“那我不管,我自己快樂就行?!彼卧~又問他:“你想不想弄個校長當當或者到教育局弄個科長什么的當當?我和你們局長是朋友,可以幫你運作一下?!边t恒說:“謝謝宋局長關心。我覺得自己不是當官的料,我還是安安逸逸當我的老百姓吧?!?宋詞嘲笑說:“真是一個書呆子?!?/p>
遲恒感覺出他們之間的距離。
唐詩、宋詞、遲恒,一個在省城,一個在縣城,一個在鎮(zhèn)上,除了幾次同學聚會,幾十年來也很少聯系。如今都已年近花甲,突然約見,還說“有事相求”。遲恒很感納悶,一個大老板,一個大局長,能有什么事求我一個小人物呢?
遲恒按時來到縣城“農家樂”土菜館,見包間里只有唐詩、宋詞兩人。唐詩、宋詞起身上前,一左一右拉著他的手,熱情地招呼:“熱烈歡迎大作家光臨!”遲恒問:“就我們仨?沒有其他同學?”宋詞說:“今天的聚會,老唐原先打算安排在省城,怕你嫌遠不肯去。后來我們想就著你在鎮(zhèn)上,又不想你做東。最后決定折中一下,就安排在縣城了。今天的聚會就我們仨。主題是:共同回憶我們中學時代的美好時光,回憶我們的‘桃園三結義,重溫我們的青春夢想?!碧圃娬f:“是啊,那時候,我們讀小說,我們編《蓓蕾》報,我們辦詩歌朗誦會,我們做‘作家夢。那時候,我們真是意氣風發(fā)激情飛揚!”
遲恒說:“你們不是說有事求我嗎?你們一個大老板,一個大局長,我一個教書匠,我能幫你們什么忙呢?”
唐詩說:“這事嗎,你肯定能幫上忙,且聽我慢慢道來。我這大半輩子都在商場奔波勞碌,賺的錢是下輩子也用不完,但我覺得身心疲憊,活得空虛乏味。馬上就要到了退休的年齡,我打算把企業(yè)完全交給兒子打理,全身而退。退休后總得干點什么吧?整天打麻將也實在沒什么意思。干什么好呢?我忽然想到我們高中時代的夢想,現在我們已經是‘老驥伏櫪,能不能重拾舊愛,重溫舊夢呢?”
宋詞說:“我馬上也將退休。退休后做什么呢?學個樂器吧,一點基礎也沒有;學書法吧,我這字寫得像鱉爬似的;學畫畫吧,覺得太難。想來想去想到我們高中時代的夢想,我為何不重拾舊愛再做一回‘作家夢呢?我們敬佩你的堅持不懈持之以恒,我們羨慕你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就。坦白地說,我倆今天約見你,就是想拜你為師,請你不吝指教,讓我們的余生能像你那樣追求精神享受,活得高雅一些?!?/p>
遲恒一下感覺出他和他們之間的距離近了,他太開心了:“雖然你倆不一定能成為名副其實的作家,但你們能重新看上我們神圣的文學事業(yè),這很值得點贊,也讓我非常高興。來,為了慶祝兩位的‘回歸,我們共同干一杯!”
“這么說你是答應了?” 唐詩宋詞有點激動,雙雙起立,舉杯:“我們敬老師!”
方塘
確切地說,這個夢想萌發(fā)在十六歲的那年夏天。王大強把三毛的一本書偷偷放在我課桌的抽屜里,我用了三節(jié)數學課就看完了它,當我盯著數學老師在黑板上畫出那個我永遠解不出答案的幾何圖形,把它想像成了通往撒哈拉沙漠地圖的時候,一個粉筆頭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拋物線,正中我的腦門,“張翠花,想什么呢?!”撒哈拉沙漠瞬間變成數學老師怒氣沖沖的臉。
這個夢想我跟誰都沒說過,王大強也沒說。我知道王大強喜歡我,經常偷偷往我抽屜里塞東西,零食,閑書啥的,但我還是不喜歡他,他不是我想像中浪漫愛情的男主角,相差太遠,特別是那天他爹把他從教室里叫出去,兜頭就是一巴掌:“你個兔崽子,讓你去集上賣雞蛋,你把錢賣哪去了?”王大強那張鼻涕連著眼淚的臉,讓我好幾天不想吃抽屜里的零食。
十八歲那年我吃了很多顆王大強塞進抽屜里的大白兔奶糖,看了好幾本三毛的書,等著我的是高考落榜的消息。我拎著鋪蓋從學校回到家,我爹勉強從屋里出來,虎著臉說:“回來了,也好。”我娘則把院子里的雞攆得亂跳,“我讓你跑,有能耐你飛去???”整個夏天,我躲在屋里,不見人,屋外明晃晃的太陽當空照著,樹上的蟬一聲比一聲叫的緊,催什么呢?那個夢想整天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摸摸口袋,連到縣城的車票錢都沒有。夏天結束的時候,我拎著行李出門,不是去實現夢想,而是去縣城的一所中學復讀。我要上大學,找一份好工作,攢下足夠的錢,然后跟三毛一樣,背起行囊,隨時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正如我所愿,上了大學,畢業(yè)后有了一份貌似體面實則無趣的工作。我攢了一些錢,沒有去實現夢想,而是用來歸還每月雷打不動的貸款。當然,我結婚了,跟李玉樹結的,李玉樹是我第三十一個相親對象,相到第三十次的時候,我出門都有一種恐懼,小城就那么大,走幾步碰見一熟人是很有可能的事,“喲,這姑娘不是跟咱相親的那位嗎?”尷尬知道吧。最終敲定李玉樹,主要李玉樹跟王大強長得有點像,不是我喜歡王大強,主要是面熟,相處起來少了別扭感。
忙忙碌碌的生活讓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忘記了那個夢想,倒是有幾次夢到了王大強的大白兔奶糖。后來王大強真的又送了我大白兔奶糖,不是幾顆,是一盒,是我主動跟他要的,他說要送我房子,并想把他送給我。當時他已是個成功的商人,不但有錢,而且有隨時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時間。真的,他沒騙我,我在他QQ空間里看到他去過很多地方的照片,世界各地幾乎跑遍了。我跟王大強說:“人財就算了,我的人品你不是不知道,當年吃了你那么多顆糖,連手都沒讓你碰過。你還真沒記性,我可保不準讓你人財兩空。你真的要送點什么,就送我大白兔奶糖吧?!?/p>
那個包裝異常精美的大白兔奶糖,我看了好久都沒舍得打開。那天終于打開來,剝了一顆放進嘴里,竟然沒了當年的味道,原來味道也是有保質期的。我把剩下的奶糖連同精美的盒子放到儲物間里,不再碰它。
日子不咸不淡地過著,直到那天晚上,我在單位統(tǒng)計完報表上最后一行數字,回到家,吞完冰涼的飯菜,收拾好一片狼藉的廚房,見李玉樹正在房間里,一臉甜蜜,見到我,立馬將他第十八個網絡紅顏聊天的模式切換成“斗地主”。那一刻,我的那個夢想像只小獸一樣,一路跳躍著撲進我腦海里。我脫口而出:“李玉樹,我要出去一段時間,或許一個星期,或許一兩個月?!崩钣駱涮鹈鄣哪標查g切換成陰陽怪氣的模式,“跟誰出去???”我有抽他的沖動,“你以為我是你???”李玉樹的臉開始憤怒,“我怎么了,我也就是上網玩玩而已,你倒跟我玩真的了,那個王大強是吧,很好,有錢,賊心不死,你走是你的權利,回來可由不得你?!蔽铱鞖獐偟袅?,那么一個美好的夢想,卻被編排得如此不堪。我沒有走。實現夢想得有好心情,那是一場快樂之旅,決不是離家出走。那天晚上,我決定在實現我的夢想前,先把跟李玉樹的婚給離了。
后來我發(fā)現,跟李玉樹離婚比實現夢想還要困難得多。李玉樹依然是我名義上的丈夫,我也很少再去想那個夢想,漸漸地我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經還有過那么一個美麗的夢想。
組稿人:滿震
責任編輯:蘇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