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立新
天色將晚,李海軍想去酒店住。但他心中猶豫,不如今晚就回鎮(zhèn)上??苫厝プ∧睦铮坷险嗄隉o人居住,恐已成廢墟。他有些不由自主,好像有一種強大磁力,將他的身體往那片廢墟吸引過去。車到半路,天空幾乎全暗下來。車燈在鄉(xiāng)村公路上照出去不到十米。四周均是黑魆魆的樹木、山嶺,以及零星幾處亮著昏暗燈光的房屋。他感到輕微不安。事已至此,非回去一趟不行。
汽車顛簸近一小時。到達(dá)鎮(zhèn)上,已是夜幕沉沉。坐在車上的幾人,鬼魅般消失在黑夜中。他打開手機電筒,提著行李,孑然而行。街上稀拉的路燈,映出長長的影子。他沿著彎彎繞繞的街巷,經(jīng)過許多緊閉的大門。狗嗅到陌生人氣息,狂吠不止。他走錯一個路口,折返回來,又繞幾圈,才尋著自己的老家。
門上掛著一把虛鎖。他輕輕一扭,鎖便開了。他推開門,一股霉味撲面而來。他仔細(xì)尋找拉線開關(guān),幾盞燈仍能點亮。他繼續(xù)往里走,燈一盞一盞變亮,老宅燈也亮堂起來。桌椅積了厚厚一層灰。床上蓋著紅藍(lán)條紋塑料布。揭開之后,里面沒有那么臟。也許鋪上床褥,對付一宿也不成問題。雖然身處這空曠寂靜的老宅,他并沒有覺得害怕。他一個人收拾著屋子,心反而安定下來。那一絲輕微不安,也被潮水般涌上心頭的往事沖淡。
他在這里度過十五年時光。這座宅子住了四戶人家、二十幾口人,孩子就有七八個。他家占據(jù)一個天井、一間臥室、一個閣樓,前后有人居住。父母住樓下,他和姐姐住樓上。地面人來人往,樓上另有一個世界,草垛、糧倉、棺材、禁書,夜行的蝙蝠,還有眼里閃著綠光的野貓。
想到棺材,他又想起媽媽。記憶中的快樂時光,總有媽媽的身影。那時家里并不富裕,吃肉是很奢侈的事。媽媽想方設(shè)法給孩子做些好吃的,她會把茄子做出雞腿的味道,蘿卜熬出排骨的香味。媽媽走了之后,日子暗淡無光。就像一幕電影,忽然從彩色變成黑白。祖父葬禮第三天,發(fā)生那件可怕的事。他當(dāng)時看見媽媽在地上翻來滾去,父親就在旁邊束手無策。她的黑發(fā)沾滿泥土,白色衣服染上污水,臉上表情極其扭曲恐怖。他很想幫媽媽拭去那些臟污(她多愛干凈?。唤憬闼浪辣ё?,動彈不得。媽媽終究沒有搶救回來。
一場葬禮變成兩場。他記不清自己哭了沒有,他只記得跟著父親不停下跪、磕頭,直到媽媽的靈柩埋入土里。他躺在樓上,第一次感到孤獨、害怕,他躲在單薄的被子里無聲哭泣。姐姐跟他一樣,不敢哭出聲來。父親本來話不多,自此以后,更加沉默寡言。沒有人告訴過他,媽媽為什么會離開,父親也從未提起。他最初感到疑惑、痛苦,進而轉(zhuǎn)化為憤怒,最后成為一個心結(jié)。他的生活,就這樣被活生生切開、打斷。鎮(zhèn)上的人們,每每看見他,就會輕聲說:“那就是誰誰誰的兒子,媽媽不在了,可憐唉!”
他受不了這種同情,才離開這座老宅。初中畢業(yè)后,他跟父親提出輟學(xué)打工。父親沒同意,多讀點書還是好的,現(xiàn)在出去能做什么。他決定了就不再回頭。父親拗不過他,最后給了他一點錢,讓他找本家一位堂叔。幾年之后,他有了自己的天地,像一只放歸野外的狼,以自己的蠻力和膽識,贏得一席之地。
燈光熄滅后,老宅陷入寂靜。一群老鼠在樓上快速行走,他甚至能聽清“吱吱吱”的叫聲。偶爾傳來幾聲狗吠,老鼠安靜下來,片刻之后,又行動起來。今夜,他成為外來者,老鼠才是這座宅子的主人。小時候,媽媽給他做過鼠肉。父親抓來幾只肥碩田鼠,剝皮、去除內(nèi)臟之后,切成小塊兒,用辣椒炒成一盤肉。他吃了許多。媽媽看著他,笑盈盈。他記得那溫柔的眼神。
他半睡半醒躺在床上,仿佛聽見媽媽呼喚他:海海哎——“哎”字拉得很長。媽媽在樓下一遍遍喊他起床,聲音在老宅里回響。他聽見類似石刻的聲音,細(xì)微而清晰,刻刀在堅硬的石頭表面,琢出一道道細(xì)紋,似乎是馬鬃,又像皮膚肌理。刻聲持續(xù)不斷,眼睛顯現(xiàn)出來,還有溫柔的眼神……
老萬帶他去參觀碧水豪園。他好像記得,當(dāng)時幾個工人正在拆腳手架,還有人在挖洞。高大吊車斜拉著光禿禿的香樟樹,緩慢地往剛挖好的洞送去。工人們見老萬過來,紛紛停下手中的活兒。老萬招手讓他們繼續(xù),領(lǐng)著他徑直往景觀區(qū)走去。
他看到七八匹迎風(fēng)馳騁的駿馬。老萬對他說,那是漢白玉做的,從黃花源石場精挑細(xì)選出來,工費花了幾十萬。這些馬威風(fēng)神氣,他心中暗自稱奇。老萬說,一分價錢一分貨,不過這個錢花得也不冤,他家房子多好賣,馬到成功,駟馬難追,龍馬精神,馬是個好東西啊,什么招財貓、發(fā)財狗,哪比得上他的千里馬!
兩天前,他接到老萬的電話,火急火燎催他回來。如果不是這個電話,他還沒打算回去。他在那座城市待了十年。比起老家,他更適應(yīng)那里的生活。他想過很多回家場景,衣錦還鄉(xiāng)也罷,葉落歸根也好,唯獨沒想到以這種理由返鄉(xiāng)。
他買了兩天后的車票,給姐姐的孩子買了禮物,給自己選了黑白條紋襯衣、深藍(lán)色牛仔褲。收拾妥當(dāng),拖著行李箱,一個人往高鐵站趕去。他靠著窗戶,耷拉腦袋睡著了。時間如車外風(fēng)景飛逝。他醒來時,列車已到達(dá)縣城。出站后,他叫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往對方留的地址駛?cè)ァ?斓娇h城北部,他看見一群高層建筑從迷霧重重中拔地而起,好像海市蜃樓。
售樓處燈火璀璨,水晶亮片反射的光甚至讓他感到侵犯。他適應(yīng)屋內(nèi)光線之后,看到不遠(yuǎn)處站著表情漠然的售樓小姐。他對售樓小姐說,他找他們?nèi)f總,準(zhǔn)確地說,是萬總找他。售樓小姐“嗯”了一聲,不知答應(yīng)還是沒答應(yīng)。這是一個與他印象中的縣城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奢華的空間。一個巨大的水晶燈從屋頂中央垂吊下來,墻壁上掛著金光閃閃的漆畫,以及不知真假的山水條幅。最醒目的,還是大廳中間高低起伏的樓盤模型,幾乎每幢樓上掛著“售罄”兩個字。
一個中年男子晃動著肥胖的身軀出現(xiàn)在他面前。男子略顯夸張伸手迎接他,他感覺到那雙黏膩的手掌,以及手掌傳遞的濕熱。一股酒精與煙草混雜的味道進入他的鼻腔,老萬遞給他一支煙?!斑@次請你回來,你也曉得我的意思,我本不想在鎮(zhèn)上蓋什么屋,我在縣里好幾套大房子,住到鄉(xiāng)下干什么,我父親反反復(fù)復(fù)跟我講,一定要在鎮(zhèn)上留個產(chǎn)業(yè),以后回去掃墓、祭祖有個落腳的地方。”
老萬吸了一口,繼續(xù)說:“你這么多年不回去,老房子年久失修、到處漏雨,哪天真的一場大雨,倒塌下來,砸傷人就晚嘍。我主要出于這個考慮,就算以后修好,我也不回去住的。海海,你在外面吃得開,以后也不會回來。你這塊宅基地,干脆給我,你出個數(shù),只要不太離譜,我照給不誤,一分錢不少?!?/p>
他沉默片刻,緩緩說道:“我想回去看看,你先別著急,你要蓋房子,我肯定不會攔你,我們在外面混,與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請老哥放心,我不是不懂規(guī)矩的人?!崩先f伸出大拇指,“海老弟果然是江湖中人,夠意思?!?/p>
老萬要請他吃飯。他再三推辭,說自己已經(jīng)答應(yīng)去姐姐家。老萬只好說改日再約。老萬很誠懇地表示,兄弟多年不見,務(wù)必聚聚,一醉方休。
他說:“還有些事情,這兩天要處理。”
他叫了車往姐姐家去。天一點點暗下來,道路兩側(cè)亮起路燈,沿街門面房霓虹閃爍、紅綠輝映。他到了門口,卻敲不開門。他原本跟姐姐聯(lián)系好,說好過來吃飯的,她去哪兒了呢?他打姐姐的電話,卻傳來不在服務(wù)區(qū)的聲音。
他沉沉睡去,獨自一人身處荒廢之地,好像與整個世界無關(guān)。
一束光線從樓板之間的縫隙漏進來。他閉著眼,感受到光,以及光的溫度。無數(shù)塵埃在光束中飛舞,他感到踏實而寧靜。他起身,站在這天井之下,陽光灑落在他的頭頂。老宅布局幾乎沒有變化,十年前離開就是如此,所有的東西仿佛凝固了。姐姐應(yīng)該回來過吧,她就住在縣城。不過也不一定,她回來做什么呢?
他推開大門,熟悉的街道、房屋迎面而來。鄉(xiāng)鄰們看見大門緊鎖的老宅冒出一個年輕人,下意識往后躲閃,好像大白天撞見鬼。等李海軍跟大家打過招呼,他們才把他跟十年前失去母親的孩子聯(lián)系起來。“認(rèn)不出來,變成小伙子嘍!”他們感慨道。眼前的李海軍,身高將近一米八,濃眉大眼,體態(tài)魁梧。他們認(rèn)出李海軍后,紛紛變得熱情和好客,邀請他到家中坐坐,喝杯酒,吃頓飯,敘敘舊。他均擺手推辭,他決定去鎮(zhèn)上吃粉。
他吃早餐的時候,還想著昨晚連綿不絕的刻石聲。他問米粉店老板,石匠還在老地方?老板回答,你說老黃吧?還住在采石場那邊。李海軍吃完,就往北面走去。出了村莊,經(jīng)過幾座野墳,又穿過幾叢樹木,他看見一座開采多年的石山。半個山體殘缺不全,山上寸草不生,露出刀劈斧砍的痕跡,像是毀掉的面容,丑陋不堪。山腳空地上堆放著許多未完工的石雕、墓碑??淌晳?yīng)該就從這里傳出來的。這么遠(yuǎn)的距離,睡在老宅如何能聽見?他依然覺得奇怪。他走進屋子,卻沒有看見人。屋內(nèi)幾無家具,墻上掛著各種刻刀、錘子、電鉆、鋸子、斧頭。桌上放著沒吃完的菜:一碗腌蘿卜,一碟花生米,還有半罐渾濁的米酒。
“你是誰?”蒼老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他轉(zhuǎn)身看去,一個約莫六十歲的老頭,佝僂著背站在門口,手指交叉互握,重復(fù)著伸直彎曲的動作。
“老叔,我是海海,我爸爸是李重華,住在宗祠邊上。” 他掏出香煙,遞給老頭一只。老頭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想起來了,你媽媽……”
“我媽媽那年跟我爺爺一起走的?!?/p>
“這么多年,也沒見你回來。這次回來做什么?”
“老萬——就是在縣里搞房地產(chǎn)那個老板,他想把老房子拆掉重建,讓我把宅基地賣給他。我回來看看,還沒想好怎么弄。”
“噢,老萬那幾匹馬是我刻的。”
“他帶我去看了。好威風(fēng),活靈活現(xiàn),動感十足,好像隨時會動起來,當(dāng)中一匹眼睛刻得特別好。老叔,您在哪里學(xué)會這門絕技?”
“你難得回來,一起喝幾杯。我們慢慢聊。”老頭聽他說起老宅和石刻馬,眼里有了光。他稍作推辭,便應(yīng)承下來。
他一個人無所事事,便到室外場地溜達(dá)。那些未完成的石雕,大多是麒麟、獅子、駿馬、蟾蜍之類,大小不一。長條石塊上刻著字,有“老大人”“老孺人”的墓碑,也有修造水井、宗祠之類的紀(jì)念銘文。比較特別的是一個半身人像石刻,中年女子模樣,長發(fā),橢圓臉,神態(tài)柔和,嘴角上揚,一張?zhí)貏e熟悉的臉,卻想不起是誰。太陽升起來了,石頭從青灰轉(zhuǎn)成灰白,散發(fā)幽涼氣息。
他喝下幾兩米酒,臉頰發(fā)紅發(fā)燙,腦子興奮起來。他想起老萬的石刻馬,想起場外的半身像,還有死去的媽媽,幾個形象交織在一起。他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那石刻人像,似與媽媽有幾分相像。他飲下一杯酒,忍不住問老頭:“老叔,按照灣村習(xí)俗,只刻動物不刻人,外面那個人像,是誰家訂的貨呢?”老頭正夾著一粒花生米,聽到這個問題,手腕輕微顫動。
“我只是好奇而已,絕不會傳出去?!彼⒅项^的眼睛。
“你是不是覺得像誰?”
“嗯?!彼奶铀?。
“這也是老萬要的?!?/p>
“他要這個做什么?”
“這個倒沒說。不過……”
“不過什么?”
老頭伸出手,往下壓了壓,“你莫著急?!崩项^提起酒壺給他斟滿一杯酒。時近中午,窗外陽光亮得刺眼,屋內(nèi)陳設(shè)愈發(fā)清晰可見。他看見深灰色的棉麻蚊帳,蚊帳內(nèi)黑色的被褥。他甚至聞到被褥散發(fā)出的衰老氣息。
兩人碰過一杯,老頭吸溜著唇邊的酒,眼睛望著窗外?!拔译[約聽別人講,他要把這個石像埋在地基之下。你曉不曉得嘛,鎮(zhèn)上有這樣的風(fēng)俗,老房若有冤魂去世,蓋新房時把他(她)的照片或石像埋在地底,這樣不會鬧鬼,住在里面心里也安定。有錢人喜歡求神拜佛,虧心事做多了,也許求個心安吧?!?/p>
李海軍半晌沒吱聲,老頭也安靜下來。兩人默默吃菜、喝酒。一只烏鴉停在屋檐下叫了幾聲,無人理睬,烏鴉又自顧著飛走了。這期間,老頭又去打了一壺酒。菜肴已經(jīng)見底,兩個人就著花生米、腌菜,一杯接一杯倒進喉嚨。太陽從當(dāng)空垂落至西面,石頭表面覆上一層暗黃色光芒。
李海軍問,是否還記得母親當(dāng)年下葬的地方。老頭說大概知道方位,下午正好無事,可以去找找。他自然求之不得。這些年早已無人上山,一路樹木繁茂、荊棘叢生,幾乎寸步難行。還好老頭帶了一把鐮刀,一路左劈右砍,硬生生開出一條小徑。老頭在亂石草叢間健步如飛,李海軍反而拖了后腿。爬過兩座山,又蹚過一條清澈的溪水,在一處略微平坦的山腰,老頭停了下來。
老頭指著前方亂草堆說:“應(yīng)該就是這里了。當(dāng)年你媽媽走得匆忙,年紀(jì)又不大,加上老頭子還沒有出山,喪事一切從簡,油漆還沒干透,就抬出去了。到如今,連一塊碑也沒立,這些年也沒有人掃墓,都長滿草了。”
墳地位于鎮(zhèn)子?xùn)|側(cè)山腰上。他站在墳前,整個鎮(zhèn)子一覽無余。在一片新舊交雜的房屋之中,老宅青黑色的屋頂隱約可見。雖是夏日,山上的風(fēng)卻很涼爽。媽媽曾帶他到山腳鋤地。那時他四五歲,媽媽挖出新鮮的紅薯,洗干凈讓他啃。太陽落山時,他坐在筐里,另一個筐放著相同重量的紅薯、蘿卜或幾塊石頭。媽媽個子雖然不高,擔(dān)起籮筐卻步伐輕快,有時還唱幾支歌。他在筐里晃來晃去,迷迷糊糊睡著了。他偶爾還能跟著哼幾句,但他記不住歌詞,也許媽媽自創(chuàng)的吧。
他跪在墳前,額頭貼近地面,聞到泥土和青草的氣息。他輕輕地喊了一聲“媽媽”。老頭手起刀落,大致修整一番,地面出現(xiàn)墳包的模樣,“可惜沒帶鋤頭,不然可以挖個草垛扣上去,也算掃過墓?;仡^啊,我?guī)湍銒寢尶虃€碑,立在墳前,下次來就找得到?!毕﹃柨拷髅嫔綆n,整座村莊被籠罩著一抹緋紅霞光。
老萬在萬豪酒店訂了包廂,帶了年輕女孩過來。老萬問他,昨晚住哪兒?他說,就住在老宅里。老萬很驚訝,那破地方還能住人?
老萬說:“不管了,我們一醉方休,今天帶了美女過來,讓她好好陪陪你。來,你跟海哥打個招呼。海哥是我的好兄弟,你一定要服務(wù)好?!?/p>
女孩扭動腰肢,伸出軟綿綿的手,跟他握了一下。女孩身上的廉價香水味,讓他想起這些年的生活。女孩挨著他坐下,給他倒?jié)M一壺白酒。
酒至三巡,老萬終于開口:“老弟,怎么講,你出個價?你要不好意思說,我就自作主張,給你五萬。你那塊地,說句實話,要不是我,也沒有人要。你這位置比較尷尬,不前不后,單獨賣也賣不掉,整個宅子買下才有用。”
他抬起頭說:“這個老房子,我還想留著?!?/p>
老萬以為盡在掌握之中,聽他這樣說,未免大驚失色,“你不是開玩笑吧?”
“我沒有開玩笑?!?/p>
“為什么?”
“我不想賣?!?/p>
這些年來,老萬在縣城混得風(fēng)生水起,政商兩界通吃,就連縣委縣政府主要領(lǐng)導(dǎo)也要給他幾分面子。這個毛頭小伙如此不識抬舉,讓他出奇憤怒。老萬穩(wěn)住心神,微笑著說:“你是對價格不滿意吧?還可以談嘛。”
“不是錢的問題。我想問你,老黃那石像怎么回事?”
老萬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你跟黃老頭見過面?”李海軍點點頭,目光炯炯。
老萬掏出香煙盒,叩出兩只。女孩把打火機點燃送至嘴邊。
老萬很誠懇地說:“老弟,我不怪你,你畢竟還年輕。黃老頭這個家伙,老奸巨猾,心懷鬼胎。他的話沒幾句真的,不能信的。你可能不知道,那老房子原本是他家的,他爸爸當(dāng)年是被趕出去的。這么多年,他省吃儉用,憋著一股勁,就想再買回來。我估計他擔(dān)心被我買走,編了一套鬼話來騙你。你說那個什么石像,我根本不曉得。搞不好老家伙自己耍的花招。”
李海軍聽他這樣說,沒有作聲。
“老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跟你就像親兄弟,小時候沒少在你家里蹭飯吃,嬸嬸做的紅燒茄子真是一絕啊,我什么山珍海味沒吃過,但就是忘不了那味道。你說我能騙你嗎?你放心,新房建好,我給你留一間,你隨時回來都能住。我們兄弟倆,不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你的還是你的。來,喝酒喝酒?!?/p>
老萬對將要建造的房子,心中已經(jīng)有了藍(lán)圖。他不厭其煩向李海軍描述:老宅全部推平,往地下挖十幾米,地基要牢固,留出地下室,往上蓋三層,第一層客廳、廚房,第二層臥室、會客室,第三層臥室加露臺,大門用包黃銅的鋁合金,正面貼金色瓷磚,兩邊貼純白的,門口立羅馬柱,上面蓋大圓頂,必須按照別墅檔次來裝修,反正施工隊、材料現(xiàn)成的,錢更不是問題。
“老弟你回來就住三樓,保證你滿意?!?/p>
這期間,女孩反復(fù)勸他喝酒。他半推半就,喝進去不少白酒,女孩還拉著他的手在紙上按了什么。酒精麻醉了他的神經(jīng),他陷入迷霧之中,往事愈發(fā)模糊不清。也許老宅是關(guān)鍵,媽媽的死,老萬的企圖,老頭的隱忍,似乎與此有關(guān)。他又想起姐姐,姐姐比他年長幾歲,應(yīng)該知道更多。他應(yīng)該去問問她,可電話一直打不通,她去哪里了?他抵抗不住漫天襲來的睡意,癱倒在床上。
他看到那份協(xié)議時,迷惑不解。昨晚的酒精仍未散去,他的頭腦昏昏沉沉,胃酸一陣陣往上翻涌,有幾次幾乎嘔吐出來。他回憶好久,模糊想起昨天酒桌上的情形。他心中懊惱不已,嘴上不能答應(yīng)。老萬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不容許他有任何反悔,“白紙黑字在此,錢你盡管拿去,老宅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彼炎郎蠋邹n票推開,對老萬說:“這個協(xié)議不能算數(shù),我說了老房不賣?!?/p>
老萬高聲斥責(zé):“李海軍,你不要給臉不要臉,老子不給你錢,直接把你房子推倒,你又能把我怎么樣?你去打聽打聽,縣城里沒有我擺不平的事,公檢法都是老子的兄弟。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小心我對你不客氣?!?/p>
李海軍一把撕掉協(xié)議,頭也不回走出售樓處。街上人群熙攘,沒有人認(rèn)識他,也沒有人在意他的感受。夏日炎炎,路面升騰起一股熱浪,與汽車尾氣混在一起,向他的口鼻吹拂過來。他踟躕不前,一時間不知去哪里。正好老頭打來電話,問媽媽的名字、生卒年月日。他干脆坐車回到鎮(zhèn)上,徑直去了石刻鋪。
墓碑是一塊青灰色花崗巖,表面已經(jīng)打磨平整。手放在上面,一股深沉清涼傳至全身。他對老頭說,墓碑周邊能否做點裝飾,刻些動物之類,比如鳳凰、烏龜之類。老頭說,當(dāng)然沒問題,不過這個不能亂刻,要與生辰八字相符。老頭說,你媽媽五四年出生,正好屬馬,刻兩匹小馬也行,寓意姐弟倆陪在身邊。
刻碑大約三天時間。等碑立好,他就要離開這里。李海軍反復(fù)跟老頭叮囑,老宅有什么動靜,務(wù)必告訴他,老萬要是敢亂來,一定讓他吃不了兜著走。老頭說:“老萬這人路子野,你可要擔(dān)心點,惹毛了他什么事都做得出來?!?/p>
“我還怕他,我在外面這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p>
“那幾匹馬你還記得嗎?我刻了整整一年,說好二十萬塊錢,到如今只付了五萬定金,另外十來萬拖著不給。每次找他,他就推三阻四的,耍無賴,現(xiàn)在連面也見不著。哪天把我惹毛了,我就把他的馬給炸了,反正現(xiàn)成的雷管?!?/p>
“老叔,你年紀(jì)大了,不要沖動?!?/p>
老頭右手持錘,左手持刀,一邊敲打一邊說:“海海,你要是信得過我,你就把這塊地過戶給我。我是絕不會給老萬的。他跟我家是世仇。我爺爺當(dāng)年錯劃了地主,其實就那點地產(chǎn),連富農(nóng)也算不上。老萬他們家是積極分子,動靜最大,鬧得最兇。他家是第一個搬進老宅的。我爸當(dāng)年發(fā)了毒誓,一定要把房子要回來。其實,我也只是為你著想,你長年不在鎮(zhèn)上,他哪天把房子推平,你有什么辦法?!?/p>
他聽老頭這么說,不置可否。他此行回來,雖然心中迷惑重重,但有了自己的主意。他要把宅基地留著,自己攢些錢,以后回來建新房,每年給媽媽掃墓。這么多年,也要給媽媽一個交代。更重要的是,他隱隱覺得,老宅背后還有不為人知的隱情。到底是什么,他也說不清。
老頭見他不回聲,低頭一記一記敲打起來。鐵錘撞擊刻刀的聲音,在山谷之間回響。他長久不語,坐在一塊墓碑之上,悶頭抽起煙來。一群鳥從樹叢中驚起,往天空飛去。一道閃電從空中刺向地面,雷聲轟鳴,天陰沉下來,就要下雨。
那天夜里,他受到陌生人襲擊。以他的年紀(jì)和身手,不至于如此狼狽。他被麻布袋套住頭部,他瞬間聞到面粉的香味。三五個人沖上來拳打腳踢。等他掙開束縛,準(zhǔn)備反手一擊,那些人已作鳥獸散。他追著其中一個,跑了很遠(yuǎn),最終在彎彎繞繞中,迷失了方向。他坐在街巷屋檐下,忍著疼痛擦去臉上的血。幾個晚歸的女人,看見他頭上紅一塊白一塊,驚叫一聲跑遠(yuǎn)。
他十二歲那年跟人打架,也曾經(jīng)頭破血流。媽媽用棉球沾著酒精,一點點擦去臉上的血污。媽媽沒有責(zé)怪他。她告訴他,這世上惡人太多,要好好保護自己,媽媽不可能陪你一輩子的,媽媽哪天走了,你要自己照顧自己。媽媽說著說著,低聲抽泣起來。他當(dāng)時以為媽媽埋怨他不聽話。如今想來,媽媽似乎話里有話。眼眶的血沿著法令紋流下,進入嘴唇,他嘗到血腥滋味。
這種滋味并不陌生。在過去的十年,他在街頭追殺、奮戰(zhàn)。他經(jīng)歷過燈紅酒綠的生活,也目睹過更血腥的場面。他被尖刀刺入腹內(nèi),也把利刃插入他人肉身。這件事情,他必須一個人承擔(dān)。這么多年,他遲遲不動,仿佛等待一個時機。如今時機成熟,他應(yīng)該做一個了斷,跟過去的生活,跟那些理不清的舊事。
在離開縣城的高鐵上,他看到這條新聞:我縣碧水豪園小區(qū)今日凌晨發(fā)生爆炸案。中央景觀被炸毀,石刻群馬受損嚴(yán)重,幸無人員傷亡。警方通過小區(qū)監(jiān)控排查,確定嫌疑人為男性,年齡相貌特征不明。目前,案件正在進一步偵查。
他為那匹馬感到惋惜,那匹馬眼神溫柔,讓人心神寧靜。在今后的很多年里,他將一再想起它。他騎著它,在滿是鮮花的草地上馳騁,曠野的風(fēng)吹拂在臉上,帶來鮮花和野果的清香。那匹馬帶他回到鎮(zhèn)上,回到媽媽墳前。
手機震動,他從夢中驚醒。他看到姐姐的來電。
責(zé)任編輯:陸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