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總有人在背后說我飛黃騰達了,不知道他們懷著什么心思。我那年41歲,做一點承包的小生意,說白了不過是鎮(zhèn)上的一個包工頭。
就是我們鎮(zhèn)上那條二級路,開工那一年我和姑舅說好了,不管如何你要給我一個標。我哪有什么本事,我姑舅是縣人大主任,鎮(zhèn)上的這條二級路路基開了8年了,資金一直不到位,路面遲遲沒有開始動工。眼看著這一年就要輪到我們鎮(zhèn)沐浴改革開放的春風了,我也坐不住了,把退耕還林得到的3萬補貼拿出來。我跟我老婆說,二級路開工了,讓你姑舅拿一個最小的標給我,大錢我不圖,先讓我們掙夠一輛四輪的車。
姑舅也是爽快人,說給一個標就給我一個標。先不說這個標大不大,能不能掙夠一輛車錢。最讓我臉上貼光的是這是一個好標。怎么說呢?從羅洞路口到我們鎮(zhèn)上,一共27公里的石山路,分成了8個標,姑舅給我拿了第8標。為什么說這標給力呢,按數(shù)目數(shù)過來,第1標、第2標、第3標……到第8標的時候恰好是到我們鎮(zhèn)上的那一標。
就這樣,鎮(zhèn)上都知道我承包了二級路的工程。一傳十十傳百,他們不知道工程是按“標”來分段承包的,還以為我包了縣里到鎮(zhèn)上的整條二級路,手下還管著好幾百號工。說實話,別說3萬塊錢,300萬都承包不下來。我說這個標好就好在給我臉上長光了,隔三差五的就有人來敲我家的門,問我需不需要工人。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是個好事,俗話不是說嘛,“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標是來了,叫不來工那可就鬧笑話了。這倒好,接二連三的有自愿登門報名的,這讓我想起了九幾年的時候,廣東的廠子來鎮(zhèn)上招工,報名的人排長隊伍,熱鬧。
來的人多了就不好了。鄉(xiāng)下人凡事總是圖熱鬧紅火,喜事要炸一晌午的鞭炮,不然別人要小瞧你,嫌你小氣。白事的話要通宵有人來打撲克、擺龍門陣,總之就是圖個人氣。而這茬子,連連敲我門,開始的時候我一個個叫到屋里坐下來聊,搞正工還是副工?路基過面做過嗎?澆鑄邊欄會不會?我是做過幾年副工的,攪水泥漿、挑磚都做過,所以這都知道一些。到了后來,人來多了,我就讓我老婆說我到縣里去了。
我開始比較糾結(jié)。做生意的人都知道親戚的生意是最難做的。鎮(zhèn)上賣菜、賣豬肉的王生,你去問問就知道了,賣給親戚的一是不能少了分量,二是價錢要挨著本來。為什么說我糾結(jié)呢,就是我?guī)讉€遠房的侄子也來找我,這工他們也想做。我包給別人大概是10到12塊錢一個平方,好家伙,我那幾個侄子跟我說,幫能叔做工我們絕對低于別的老板,15的價格就做。
我跟第7標的宋大鼻子是老交情。那幾個大侄子我也不好推卻,就想了一個法子,這回我可以做個中間的老好人了。
我和宋大鼻子說,“你那7標離縣里遠著嘛?!彼未蟊亲邮峭辽灵L的縣城人,我在縣里讀初中那年我們是同班同學(xué),他就睡我下鋪。
宋大鼻子知道我的意思,“能子的地盤我還慌個甚?!?/p>
我說,“我有幾個大侄子,常年在外搞路面,價格合適,我這剛答應(yīng)包給了別人……”
我話還沒說完,宋大鼻子就說,“沒問題,在縣里有是有,人問多了口舌也煩躁?!?/p>
我回來和幾個大侄子說,“是這樣的,叔不是說不包給你們,叔的脾氣你們也都知道,做好了叔也高興,要是哪里不滿意了叔又忍不住要說你們,你們心里指定不好受……”
就這樣,我把工包給了跟我談好12塊的宋大鼻子,幾個大侄子就心滿意足地跟著7標干。
有一天,我在家里教我兒子讀書,正好讀到《三字經(jīng)》“養(yǎng)不教,父之過”。我老婆進來說外面來了個騎摩托車的。我站起來正往外面走,那個人就迎面進了堂屋。“能侄啊,你就是我的業(yè)能侄子吧?!蔽倚南?,這是誰呢?腦子轉(zhuǎn)了幾個來回,還是沒有印象。我蒙圈了,隨口問到,“大兄弟從哪邊過來的?”那人一個勁地沖我笑,我更犯傻了,心想,他都管我叫侄了,我叫他大兄弟,莫非他在笑我白活了40年?我正納悶?zāi)?,我兒子見我一走,丟下語文課本屁顛屁顛地就跟出來了?!斑@是我孫子吧?一看就是狡靈(乖巧)得不得了?!边@位大兄弟還真是會說話,我兒子在那蹭了蹭椅子靠背,害羞得咬了咬下嘴唇。倒是大兄弟又管我兒子叫孫子了,這讓我心里犯嘀咕,這油頭滿面的家伙真是占盡我父子倆便宜還賣乖。
我又問了一遍,“兄弟有什么當緊的事情嗎?”我連下一句盤問都沒有耐心再說出口了。他還是咧著嘴看看我、又看看我兒子。
“我是你德明叔啊,能侄?!?/p>
哪一個德明叔?我更是不解了。不過他這一說讓我隱隱感覺到有那么點關(guān)系了,我爹叫德忠,莫不是我爹的哪個遠房兄弟?
我說,“叔,你坐你坐?!?/p>
他就坐下來了,掏了好久,才從大衣外面胸口處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包散煙絲。我兒子倒是機靈,桌子上拿了兩張撕下來的田字格作業(yè)紙遞給了這位德明叔,哼,這小子估計是得了夸獎才這么狡靈。德明叔笑得合不攏嘴了,連連夸我兒子、他孫子。我聽得膩歪了,催著兒子寫作業(yè)去。
德明叔卷了一根煙遞給我,我搖了搖手說不抽煙。
聊了不一會兒我才明白,德明叔是縣城三樂街的。我就說嘛,鎮(zhèn)子上我們這個姓獨門獨戶的,方圓十幾公里沒有哪個同姓的親戚。而那幾個遠房的大侄子住在龍窯屯里,離我這騎摩托車也得半把小時。
讓我覺得我和德明叔有點關(guān)系的是,他說到我爹以前趕馬車到縣里,在三樂街不光和德字輩的,還和國字輩的都走動得多。這我是沒什么印象了,我爹1974年去世的,我1971年才出生,坐過爹的馬車。德明叔說的“書昌國德業(yè)宏偉”的家譜我是烙在心坎的,我爹叫德忠,我叫業(yè)能,我兒子叫宏杰。
我說,“德明叔,天要黑了,我要到街上買點菜?!?/p>
我老婆一大早就買好了菜,我說出口的時候,又覺得臉上掛不住。德明叔估計是看出我的心思了,他站起身子來要走。我也不好上前說什么。
德明叔騎上摩托車,我和他招手道別。臨了,他又說了一遍:“工地上有需要,就打我那個號碼,搬水泥的、伙夫的,你明叔我都能干。能侄,照應(yīng)下你明叔,拜托了……”
姑舅不是我的姑舅,是我老婆的姑舅。應(yīng)該說,姑舅對我好,那是我老婆的功勞。我跟我老婆說,你看手里頭就3萬塊錢,開工起來了什么都要錢,你和你姑舅商量下能不能借幾萬給我們。
我老婆是明白人,我又不在外面花天酒地,有幾分錢都拿回家。姑舅也真是個好姑舅。我老婆開口,還沒說要借多少,他就說,先拿10萬去,等工程進度款到位了再還我。
我問我老婆,你姑舅要利息嗎?現(xiàn)在私人的利息一般是3分。我老婆不太清楚,問我3分是多少?我就說,3分呀,借100塊錢要給3塊錢利息,1000塊給30,10000塊給300,10萬塊要給3000。
我老婆說,姑舅說了,其它的都不說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就這樣,姑舅借了我10萬,沒有要我的利息。加上我自己的3萬,這就算第8標的工程啟動資金了。
二月初八那天,日子挑得好。我提前幾天就安排好了,這一天挖機進場,工人到位,正式開工。正巧趕上個好天氣,晴空萬里,我在“天地君親師”前上了3炷香,就要出門去了。
我剛啟動摩托車,準備去第8標場地,鎮(zhèn)上轉(zhuǎn)角處來了一輛摩托車。
待我看得清楚的時候,那輛車已經(jīng)開到我跟前了。我仔細一看,是龍窯屯的大侄子宏超。宏超下了車子,眼神里有點不太自然,我說:“超侄,宋大鼻子不是開工兩天了嗎?今天沒上工?”
他勉強笑了笑說,“開工了,二弟、滿弟(最小的弟)在干著的,業(yè)能叔……”
宏超有點支支吾吾,剛見他就知道心里藏著事情的,果不其然。事情是這樣的,退耕還林的那片山,有15畝左右,政府給我補了3萬塊錢。按理說沒什么問題,但麻煩的是那片山林原來不是我的,我手頭的土地證上寫的還是宏超的名字。
宏超現(xiàn)在突然說,“業(yè)能叔,你手里方便的話,那10000塊錢能不能給我……我實在是手頭緊……業(yè)能叔……”
我知道他的意思了。那一年他把15畝山林賣給我,18600塊錢,我當時給了8600塊的現(xiàn)錢,還欠著10000塊,白紙黑字按著印呢,我能賴他賬嘛。七八年過去了,宏超一直是悔青了腸子,說賣早了,賣給親戚,虧死了。
先不說這個轉(zhuǎn)讓手續(xù)合不合法了,宏超確實是虧大了。賣給我第二年,有老板來承包種杉木,給3500塊一畝。我侄子跟人說,“早知道就不賣給我能叔了?!钡谒哪昵昂螅馐〉睦习鍋沓邪N刺梨,后來說又要種茶樹,這回更狠,最高的時候給到15000塊一畝。我那幾年靠著這幾畝地是賺了不少錢,有賺有花銷,我家蓋的房子,就靠那幾年掙的。前年政策下來了,不給承包搞經(jīng)濟林了,退耕還林政府給補貼,就是補貼給了的那3萬。我侄子又跟人說,“賣給業(yè)能的那15畝地便宜他了,倒給他時來運轉(zhuǎn)了。”
哪個大男人聽了這話不憋一口氣,這些年總想掙到錢還了兔崽子宏超10000塊。今天他倒是開了口,最遲今年過年前砸鍋賣鐵也還了他。我說,“超侄,能叔不夠意思,欠了你這么多年。眼下要開工了,能叔我也打緊……”
我想能拖一段好一段,搞工程的,說白了就是錢生錢,有現(xiàn)錢和沒現(xiàn)錢是一個天一個地的概念。等到8月份工程進度款下來,我肯定會還給他。
宏超說,“能叔,這么多年了我也沒有問過你,這樣的話做侄兒的也只能去法院問問看怎么辦了?!?/p>
這不是威脅嗎?算了,既然情面沒有了,走法律程序那是要不得的。于是,我說,“超侄,晚上你來,我給你現(xiàn)錢?!?/p>
我叫我老婆拿著存折去取了10000塊錢出來,到了晚飯的時候,宏超就來拿走了。
雖然還了宏超10000塊,我手里還緊緊拽著12萬,順利開工的問題也不大。
那一天,挖機剛剖開第一鏟山墻上的土方,工地上就來了一個人。我站在挖機的西南方督工。路面加寬2.3米是按照施工圖紙來的,我得看著挖機,縱深挖淺了監(jiān)理要下來罵人,挖深了,就像錢白花花浪費掉一樣。挖機是按天結(jié)算的,一天800塊,拉廢方的車子是6塊錢1個平方,加寬路面其實就是掘山,愚公移山你說費勁不?雖然已經(jīng)現(xiàn)代機械化了,但包工的人都知道,能省則省。
我放大嗓門跟挖機師傅說,“捯飭平整就差不多了!”喊了幾遍,師傅才向我點頭,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才發(fā)現(xiàn)身邊站了個人。
“哎呦!嚇死我了,鬼一樣的怎么都不喊個話?!睓C械太嘈雜了,突然來了個人站在身邊真是被嚇一跳,我沖那個人喊道。
“在坡腳下我就喊了,業(yè)能侄你沒聽見哇?!彼种鞗_我笑,我定睛一看,才認出是德明叔。
“開工順利啊業(yè)能侄,我等了大半個月了沒接到你電話,就跑來看看……”
德明叔不說我還真忘記了,他交待過我,工地上需要人手了拉他一把。
“喔……喔,明叔,你要來我工地我沒話說,就是我把工包給他們了?!蔽抑噶酥覆贿h處在路邊裝模板的8個工人。
“這樣吧,明叔你問問他們,他們說插得進一個人手呢你就來上工。”
我本是料想他們不會讓德明叔插進來的。因為我給他們的工錢總價是固定的,同樣的工,多出一個人來,他們每個人分攤下來的工錢就少了一點。但是,不知道后來他們怎么協(xié)商的,一致同意德明叔來上工。我什么都沒說,就讓德明叔留下來了。
我聽到有人說我,傳到我耳朵里,大概意思是:業(yè)能當個什么老板,吃了親戚的便宜,連親戚也不拉一把。
我這個人的脾氣還算可以,在家很少和我老婆斗嘴。但是不知道是哪些個背時的這樣說我,讓我一時間怒火攻心,恨不得抽他兩個嘴巴子。
有一陣子,我把這種怒氣集中在一個地方。
我一下工地,就常常看見德明叔和其他做工的一邊做工一邊擺龍門陣。有時候幾個人說到什么事情了都哈哈大笑起來,或者歇歇氣的時候一邊抽卷煙一邊聊。我覺得這個德明叔真有張不賴的嘴皮子。
但是有一天,我走到工地的時候,他們看見我來了,都操著鐵鏟子散開,德明叔還在抽著散煙,沖著我笑。我想起哪個背時的說我的那些,突然就來了怒氣。
“德明叔,煙抽得自在噻,真是老板的命……”我話說出口,感覺自己以小輩犯老輩了,有點尷尬地立在那。
德明叔掐滅了煙,還是沖著我笑了笑,拿起鏟子就走開了。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這話也就說說德明叔,說別人真不知道會不會和我打起來。從那以后,我對自己說,少一點風涼話,克制自己。
宋大鼻子來我的標上,大老遠就看見他和挖機師傅在聊什么。后來我才知道,挖機師傅和宋大鼻子說,給業(yè)能做工的工錢真是低,這兩年沒見過哪個工地給這么便宜的工價。宋大鼻子感覺到自己吃了虧,就說,這死鬼真是會算計,我給他撐了高價的人情,背時的……
做老板的,或者說做包工頭的吧,沒有一個不精明的。但是有很精明的,也有相對來說稍微鈍一點的,螃蟹還有爬得快的和慢的呢。包工頭之間比誰更精明,就是比誰會賺錢,怎么做工怎么省,怎么做工光鮮亮麗、經(jīng)濟節(jié)約又能驗收合格。這還是需要點頭腦的。
宋大鼻子走到我跟前,我說,“老宋,我那幾個侄子做工誠實嗎?有哪里不合適的多說說,年輕人不斥幾下耳朵硬?!?/p>
宋大鼻子喘了喘大氣,估計是這一路上坡累的?!按竺]什么,還得多虧了你啊,可幫了我大忙?!?/p>
我有點摸不清宋大鼻子的門道,我?guī)土怂裁??我那幾個侄子可都不是省油的燈,不給他宋大鼻子整出名堂來我還不信的。我應(yīng)和道,“這說的哪門子的話,咱們什么交情了,能幫則幫?!?/p>
“的確是幫了我大忙了啊。”宋大鼻子說這話的時候,我覺得他的鼻子又大又紅,真像我見過的猴子屁股。
“我開工的時候焦慮得很,去年在那桐鄉(xiāng)的工地虧了幾十萬,錢不夠啊,怎么開工?”沒錢開工真是一件苦惱人的事情,就像你水煮沸了沒有米下鍋,能不焦急嗎?宋大鼻子繼續(xù)說,我沒有打岔,站在那像木偶聽書一樣?!岸嗵澞愦笾蹲雍瓿栉?5000,你二侄子3000,三侄子2600……”
我聽宋大鼻子這一說,就知道為什么宏超那么急著逼我還錢了。我心里有點兒不爽,但又不知道哪來的氣。在哪座山唱什么歌,人啊,不都是這樣的嗎?再說了,欠債還錢,也是天經(jīng)地義。
有人說我“吃親戚的便宜,連親戚也不拉一把”。我越來越覺得肯定有人故意使壞。德明叔又在坡腳下抽煙,神情悠閑的樣子真像縣里來的監(jiān)理。我走過去,忍不住說出了口,“德明叔,你是監(jiān)工的樣子副工的命啊?!?/p>
“業(yè)能侄,我這煙抽好了,一輩子活著就來勁?!钡旅魇逶捯魟偮?,站起身子順勢就扛起了一袋水泥,大踏步往坡上邁去。
我站在原地,看著煙圈一層一層的,德明叔彎曲的背影在陽光下縮成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形狀。我似乎看見了我父親常年趕著一輛嘎吱嘎吱的馬車,在顛簸的山路上緩緩地走著……當我回過神來,德明叔已經(jīng)爬到了坡頂,煙圈早已經(jīng)散去。
三月初七的晌午,我來到工地,前天晚上下了一夜暴雨。我從第8標一直走到了第7標,心里暗暗高興,“還好沒有塌方?!?/p>
暴雨沖刷過的路面變得坑坑洼洼,遠處的挖機被雨水淋浴得如同新的一般??諝飧裢馇逍?,陣陣涼風之中透著早春的絲絲涼意。
高興得太早不是一件好事。我爬到挖機的地方左右看了看場地情況,才發(fā)現(xiàn)我的2臺炮眼鉆機和1臺150千瓦的發(fā)電機被山里的一股洪水沖沒了。這下如遭到晴天霹靂一般,這些設(shè)備已經(jīng)耗費了我好幾萬塊錢,就這樣沒有了可怎么辦?
我正焦慮得不行,大侄子宏超從7標走過來。到了我面前,我才看見他一腿的泥巴。他喘著氣說道,“能叔,你的鉆機和發(fā)電機沖陰溝里去了,深得不得了,少說也有七八百米?!?/p>
宏超說話間我才望見遠處7標的山坳里山體塌方了一大半,頓時讓我嚇出了一身冷汗??诶锏吐晣@到,“宋大鼻子工地折大了……”
“嗯……能叔,怕是做不成了。宋老板被埋了,刨出來時都快斷氣了。二弟和滿弟開車送縣里去了,估計是活不了了?!?/p>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到腿腳軟,就要像爛泥一樣癱在地上。這時有一個人從兩公里外的遠處走過來,我知道是德明叔。前幾天一直下雨,工人都停工了,就剩下德明叔在工棚里看管工地。
宏超開口要說什么又打住了,我看出來了。緩了一會兒,他說,“能叔,你的鉆機和發(fā)電機,我去刨宋老板的時候看見了,沒有幾個人怕是弄不上來。能叔……如果你愿意花這個錢,我叫幾個人幫你搞上來?!?/p>
我的心思全在那幾臺設(shè)備上,順口就問,“多少錢?”
“我們刨宋老板的時候,要的5000。這幾臺設(shè)備也不輕易,能叔,你給4800就好。”
幾臺設(shè)備和一條人命能相比嗎?當然是人命更重了。我一時間忘記了宋大鼻子的死活,就說:“只能這樣了?!?/p>
宏超說,“那我這就找人去。”他那雙膠鞋已經(jīng)粘滿了泥巴,走起路來很吃力。我看見他走了沒多遠,把鞋子脫下來扔在了路邊,赤著腳大步走遠。
挖機師傅也已經(jīng)很多天不來了。我走近了挖機,只看見玻璃門上用紅油漆寫著,“挖機出租、轉(zhuǎn)讓,請電聯(lián):138XXXX4325,潘生?!蓖9ち诉@個潘師傅倒是安逸,這陣子估計在家里睡大覺。晌午有了一點陽光,照在石頭和泥土上,草葉里散發(fā)出淡淡的氣味。我感到有點困意襲來,連打了幾個哈欠,便彎腰坐在了石頭上。
德明叔的影子還在一公里以外緩慢地移動,他不時地停下來看看路面,又看看山墻,或是走到路沿上看已經(jīng)澆鑄好的邊欄。他雙手像是搭在屁股上,后背已經(jīng)駝得很了。我突然在想,德明叔多少歲了?60吧,不對,65應(yīng)該有了。噢,爹如果還在世的話也應(yīng)該是65歲了。我想不起爹的模樣了,但是還記得那輛馬車。爹如果活到現(xiàn)在,馬上就能坐我買的汽車了。
在昏昏睡意中,我像是進入夢鄉(xiāng)了。危險在這個時候來到了,我?guī)缀鯖]有察覺。
挖機身后的整個山墻頃刻間像是被炸藥炸開了,當我意識到危險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滾滾而下的巨石和泥土瞬間把挖機掀翻,洪水一樣的沖力連續(xù)不斷地從高處落下來,我和挖機一道被推下了深溝里。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躺了很久,氧氣罩罩在我的鼻子上,全身像是散架了一樣。我老婆坐在病床旁邊,她的眼睛里布滿了一條又一條血絲,我睜開眼的時候,看見她的淚水大顆大顆地流過她疲倦的面龐。
我算是撿回來了一條命,但是我不知道這條命是哪個神靈下凡救的。我老婆說,德明叔救的你。
我腦子里空空蕩蕩的,我只能靠想象來還原這個場景:德明叔肯定是看見我坐在挖機旁邊的石頭上了。挖機被推下去后,我從路沿上滾到了深溝里。挖機被摔得七零八落,也一定是這摔碎的挖機擋住了泥土和巨石的輪番碾壓,才讓德明叔在挖機的履帶之間把我刨出來的。那深溝是那么遙遠和深不可測,我無法想象駝背瘦弱的德明叔是怎么把我一步步背到了路基上,又背到了鎮(zhèn)上的……
事實就是這樣的,德明叔是一步一步把我背出來的,他救了我。
3個月過去了,工地又重新開工了。我把手里的錢都填進去了也難以彌補,姑舅說,“命在就是最大的福氣,錢可以再掙回來?!?/p>
10天過去了,15天過去了……1個月過去了,工地上沒有再回來一個人。是的,就是德明叔。我出院以后一直想見到德明叔,但是都沒有看見他的影子。
我老婆說,德明叔一身爛泥的樣子,她這一輩子也忘不了。德明叔把我背到鎮(zhèn)上衛(wèi)生所的時候,全身都是泥巴,鞋子也跑掉了。我被救護車立刻送到縣里醫(yī)院,我老婆也跟著來了。德明叔在鎮(zhèn)上、在人群里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跟我老婆說,我們到縣里三樂街看看德明叔,我兒子聽見了,他說他也要去,我說,都去。
我們挨家挨戶地問,“德明家在哪邊?”
幾個孩子俏皮地撓撓頭,說,“在東邊呢。”
中年婦女說,“沒有這么個人?!?/p>
和德明叔差不多年紀的老漢說,“有倒是有一個,1985年就得肺病去世了。”
這都幾十年過去了,哪能是我們要找的德明叔。從那以后,我沒有再見到過我叫“德明叔”的那個人。
責任編輯:張元
覃昌琦《你是我的親戚嗎?》是青年寫作中另一種常見的類別“鄉(xiāng)村敘事”。和一般以為的不同,就筆者擔任新概念作文大賽評委的所見,“鄉(xiāng)村敘事”依然流行于青年作者之中?!赌闶俏业挠H戚嗎?》在空間、情節(jié)、人物的語調(diào)等多個維度較為精彩地模擬鄉(xiāng)村場景,故事推進較為成熟。小說結(jié)尾尤有意味,表面上歸于鄉(xiāng)村敘事常見的道德訓(xùn)誡,實則人鬼不分,將“實”寫“空”。不過,小說通篇讀下來有些設(shè)計感過強,每個局部都很自然,反而導(dǎo)致全篇顯示出作者的干預(yù)。
黃平,1981年出生,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國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院副院長,從事當代文學(xué)批評,出版有《自我的蹤跡》《反諷者說:當代文學(xué)的邊緣作家與反諷傳統(tǒng)》《大時代與小時代》等著作,曾獲唐弢文學(xué)獎等。
覃昌琦,1991年生于廣西樂業(yè),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生。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揚子江》《江南詩》《延河》《椰城》等。曾參加第十屆星星大學(xué)生詩歌夏令營,獲第九屆“包商杯”全國高校征文小說三等獎等,江蘇省作協(xié)第29期青年作家讀書班學(xué)員。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學(xué)人才計劃”青藍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