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
人在一生中,總有那么幾年,對糖充滿了渴望,可那時在我們家,糖不是隨便就能買來吃的東西。除了過年,我們吃下的每一粒糖,都是生活中最親近的人送給我們的愛心小禮物。偏偏禮物的到來是最沒有規(guī)律的,有時禮物來得特別密集,有時卻很長很長時間都收不到一件。任我們望眼欲穿,世界上的糖也不肯隨著某個惦記著我們的人一起朝我們家走來。糖讓我們牢牢記住了那些親戚和朋友的面孔,以至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印象中那些熟悉的面孔,其實就是不同糖果的面孔。無論何時,吃下那些糖,總是會由內(nèi)而外分泌一種比糖還甜的情緒。
所以直到今天,當(dāng)我看到糖時,即使我一點都不想吃它,也仍然會兩眼發(fā)直,心頭洋溢著溫暖和甜美。
如果所有的甜味都可稱為糖的話,我人生中品嘗到的第一種糖其實還不是糖果,而是米酒。母親告訴我,我一歲半才斷奶,她并沒準(zhǔn)備牛奶之類的東西,和我一起撇給奶奶的,只有一罐自釀的米酒。三四天里,我靠著那罐米酒和不要命的哭喊戒掉了母乳。也許這正是我至今貪戀米酒和各種淡酒的原因。
后來,我吃上了一種堅硬如石頭的琥珀色糖塊,它來自遠(yuǎn)在北方的軍人叔叔。那糖用同樣堅硬的牛皮紙包著,外罩一個軍綠色布袋,袋子跟現(xiàn)在的學(xué)生書包差不多大。郵包是父親從郵局扛回來的,重20多斤,徑直放進(jìn)奶奶的大柜子里。那柜子是奶奶的陪嫁之物,平時鎖著,鑰匙極長極古樸,是一根老玉米那么長的鐵條,一端長出兩個拇指大的彎鉤。這樣的鑰匙藏在枕頭底下肯定是睡不好覺的,因為太尺、太硬,硌得不舒服。奶奶通常把它藏在床褥子底下,當(dāng)家里人都出去了,她才一臉鄭重地取出那把巨大的鑰匙。
我至今記得那柜子被打開的聲音——極度干燥的陳年老木頭摩擦發(fā)出的聲音。接下來的工程堪比采礦,叔叔從千里之外寄回來的孝敬之物,其硬度匪夷所思,令人懷疑它究竟是不是糖。奶奶一手持鑿子,一手執(zhí)釘錘,不間斷地敲打20多下后,巨石般的糖塊才吝嗇地掉下幾個指甲大的小塊。奶奶把它們撿起來,慢慢地、矜持地送進(jìn)嘴里,當(dāng)然,跟奶奶如影隨形的我也有份,兄妹幾個中,就我有這個特權(quán),因為我不僅由奶奶一手帶大,還是她的床伴,她享受的任何孝敬我都有份。
長大成人后,我才在一個偶然的機(jī)會里得知,那種糖叫古巴糖,很甜,但不起膩,是一種很舒服的甜。美中不足的是它吃起來太不容易了,也不知道當(dāng)年奶奶的吃法對不對,不過已無從考證,因為現(xiàn)在已見不到那種糖了。
基本上,我們家只要有人外出歸來,帶的第一件禮物就是糖。叔叔四年一次從外省回來探親,帶回的糖品種最多,也最高級。我收集糖紙的愛好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我還記得叔叔剛到家那幾天,我從早到晚都被糖泡著,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奔向放糖果的地方,結(jié)果不出三天我就開始向母親叫苦:我吃得頭都暈了!
我哥是77屆大學(xué)生,他上大學(xué)在我們那一帶是個大事件。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續(xù)到第一個寒假歸來,除了一大捆蓋著圖書館章的書,他還帶回來了兩大包糖,那時我還是一名小學(xué)生,就在那個寒假,我一邊吃著糖,一邊第一次讀上了文學(xué)名著。
我姐談戀愛的時候,只要她的男朋友來我們家,就會掏出一張小錢來,讓我去買本子買筆。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家不許小孩接受禮物,但學(xué)習(xí)用品除外。準(zhǔn)姐夫給我錢的時候,總是不忘交代一句:多余的錢買糖吃,??!于是我很聽話地買了糖,并不吃,要拿回來給他看一眼后才開吃。那時我是多么不滿足于附近小店的糖果啊,為什么它永遠(yuǎn)只有硬水果糖?為什么就不能進(jìn)一點叔叔和我哥帶回來的吃了讓我頭發(fā)暈的軟糖、奶糖、酥糖?我真想隔一段時間就暈一次。
偶爾我們也買糖,往往還不是一包,而是幾包,放在母親的衣柜深處。那多半放不了幾天,很快就會被母親裝進(jìn)一只寫著“上海旅游”的人造革大包里,拎著去走親戚。但有一次,一個孤獨的錐形糖包在衣柜里放了很久,弟弟跑來告訴我,他知道從哪里拿出來,又不被大人發(fā)覺。他把糖包移到柜子邊緣,細(xì)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fù)搁_一點底部的折疊縫隙,一顆裹著白色糖霜、被我們稱為貓屎果子的糖就那樣極不情愿地被他摳出來了,而糖包真的完好無損,甚至在他整理后,比以前更挺拔、更完美。那一次,他摳了兩顆,我們一人吃了一穎。貓屎果子不同于那些吃了頭發(fā)暈的糖果,它其實是用面粉做的,外面裹了一層厚厚的糖粉,除了甜,還有難以形容的香,給人相當(dāng)愜意的滿足感。我們很快就上了癮,一伺家中無人,我給弟弟一個眼色,我們便竄進(jìn)去,一顆一顆往外摳。事情終于在一個傍晚敗露了,等我循聲趕過去時,罪證就擺在桌上,那個圓錐形糖包丑陋地垮塌著,我沒想到我們竟然摳出了那么多。弟弟低頭站在桌邊,忍受著母親的怒吼。母親吼到高潮處,一個巴掌甩過去,弟弟嘴角流出一道血蚯蚓,也許只是冬天嘴唇干裂突然受到撞擊所致,但母親顯然嚇壞了,自己先哭了起來,說她馬上就要去外公家,準(zhǔn)備好的賀壽禮缺了這一樣,怎么拿得出手?我想沖過去,想抱住弟弟,想給他擦掉那條血蚯蚓,想說……結(jié)果我什么也沒做,光是站在一旁瑟瑟發(fā)抖,不敢看弟弟,也不敢看母親。
這事過去了很多很多年,只要想起來,仍然覺得陣陣刺痛,我曾是那么自私,那么軟弱,那么卑鄙,還不如小我3歲的弟弟。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瘦弱的身子承受著母親的打罵,絲毫沒有揭露“同謀”的意思。明知我就站在那里,他卻連看都沒朝我看一眼,根本沒想過要“出賣”我。
那以后,我再沒吃過貓屎果子;那以后,我視弟弟為人世間最親的人。然而,那又怎樣,我依舊失去了他,在他還沒有吃夠糖的年紀(jì)……
(選自2019年1月18日《文匯報》,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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