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明
摘? 要:“程式”是包括晉劇在內(nèi)的戲曲表演藝術(shù)的重要手段。生活是晉劇提取程式的重要源泉,人物心理、所處情境是塑造豐富程式的重要手段。高度的技藝化是提煉程式的手段,通過動作和語言的極度的夸張和變形來呈現(xiàn)形式美感,寫意是晉劇程式最終的美學追求。
關(guān)鍵詞:晉劇;程式;寫意;虛擬;表演
晉劇俗稱“山西梆子”,因形成于山西中部又被人稱為中路梆子,它是山西四大梆子中流布范圍最廣、影響最大、流派最多的梆子腔類劇種之一。晉劇表演藝術(shù)和其他劇種藝術(shù)形式一樣,同樣是以典型化方法處理生活真實與藝術(shù)真實的關(guān)系,然而由于劇種特色和發(fā)展環(huán)境的不同,又形成了自身鮮明的特色。了解這些特色對于我們重新思考程式并創(chuàng)造新的程式有重要意義。
一、從人物心理和所處情境
來發(fā)展程式
京劇大師程硯秋說:“它(指程式)是依據(jù)生活邏輯,又依據(jù)藝術(shù)邏輯處理的結(jié)果。所以運用程式時,并不能從程式出發(fā),而是要從生活出發(fā),并不是用程式來束縛生活,而是用生活來充實和修正程式?!?①程式來源于生活,意味著必須從人物的心境、事境去巧妙發(fā)展和安排程式動作。比如程玉英在表演晉劇《三娘教子》中,根據(jù)人物性格和劇情矛盾沖突發(fā)展多次調(diào)整打英哥的程式動作?!坝幸淮闻既豢匆娨晃荒赣H舉棍打孩子,棍子高舉卻許久不落,只見這位母親手臂、棍子和所坐的椅子都在不停地顫抖,于是受到啟發(fā)設(shè)計出今天我們看到的‘拖椅表演?!?②三娘因為生氣英哥的調(diào)皮,舉鞭去打英哥,演員特意用腳勾住座椅,一邊勾一邊拉,一邊唱一邊移,并配合英哥的躲閃動作,很好地塑造了一位憤怒到極點卻仍不失慈愛的母親形象。這一段表演唱、念、做、打結(jié)合,200多句的長篇唱段伴隨著一整套拖椅動作完成,堪稱戲曲表演范本。
生活是程式動作產(chǎn)生的源泉,規(guī)定情境則給程式動作的細化提供了豐富的可能。比如在晉劇《富貴圖》中,成親之夜,老實巴交的倪俊不解風情,因為“男女授受不清”而不肯進入羅帳,聰明又善良的尹碧蓮無奈之下出帳探望。由于天氣寒冷,所以人物有了“打寒顫”“跺腳”“袖手”“呵手”“躲風”等一系列動作,演員也通過這些動作成功地將“天寒地凍”的感覺傳遞給觀眾。因為冷,“爭火”的行動才成為可能。在“爭火”過程中,人物的心理活動取代生活邏輯,成為程式動作變化的前提和基礎(chǔ)。尹碧蓮在躲風的時候無意撞到了“火盆”,然而火盆后面還有一個男人?!吧倥男邼R上得表現(xiàn)出來,這里的腳步必須要輕輕的,一步一步挪過去,偷偷地看看倪俊確實睡著了,在剛能夠著火的地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來烤火?!雹垡驗椤袄洹彼浴翱尽保驗椤靶摺彼浴白尅?,因為“喜歡”所以“送”……可見,在程式創(chuàng)作中演員不僅需要生活體驗,還要對人物心理的思考和動作情境進行考量,從自然環(huán)境和人物心境出發(fā)創(chuàng)造出程式動作。
二、通過對做工和語言的技藝
化夸張和變形來提煉程式
在晉劇表演藝術(shù)中,我們常??梢钥吹谨卓诠?、帽翅功、梢子功的使用,這些也是塑造人物、突出人物性格特征的大寫、重寫的符號標志。比如馬派傳人李月仙在表演中就擅于運用這些功夫?!熬驼f髯口功吧,把左右兩小綹彈起來,直沖向上,落在紗帽左右兩翅上,然后依次彈下,在胸前繞個反花,再彈起,扔向背后,定格亮相。”④毫無疑問,以上所提到的每一門功夫都需要演員日積月累的刻苦練習,根據(jù)生活和人物性格加以變化,從而讓觀眾目不暇接、嘆為觀止。沒有這樣的夸張和變形,戲曲表演將與話劇表演、電視劇表演別無二致。
程玉英在晉劇《黃桂英》中的表演,同樣結(jié)合人物生活實際和性格,運用高度技藝化的程式來塑造人物。以年齡而論,黃桂英在劇中屬閨門旦,表演接近青衣。此折戲重在做工,程玉英為表現(xiàn)激烈的戲劇沖突,在舞臺的每個方位都安排了類似京劇“屁股座子”、對演員腰腿功夫要求過硬的“坐墩”。程玉英在談到體會時說:“這段戲不好演,黃桂英當時聽到婆婆的責罵,因為事情終是自己父親做出來的,心里很不好受,又是急,又是恨,又是憐惜婆婆,又是急于見到彥貴,心情是復(fù)雜的。因此,在婆婆的拐棍打來時,不完全是躲閃,而是著實被婆婆打了幾下。”先是婆婆掄棍來打,黃桂英不曾提防,一下了就被打倒摔在那里,這是第一個“坐墩”;接著就起來去扶婆婆,要說清楚,不想又是一棍打來,又被打倒了;再起來張口要說,又是一棍,鷂子翻身,又是一個“坐墩”斜倒在地,打左摔到右。婆母在舞臺上打了一圈打右摔到左;又是一棍,躲閃不及,桂英摔了一周?!白铡庇卸喾N演法,這幾個“坐墩”每一個“坐墩”都是翩然而起,颯然而落:有正的,起得美;有側(cè)的,落得穩(wěn);有高的,有矮的,各有起法和落法,觀眾在觀賞表演時能夠清楚地看出演員的腰腿功夫。⑤這段精彩的描述足可讓我們看到演員在程式提煉上的苦心孤詣、精益求精,來源于生活動作的摔跤在夸張和變形之后,收到了驚心動魄的藝術(shù)效果。
一般大家關(guān)注的是動作的技藝化,而對語言的技藝化并不在意。而所謂的語言唱腔的“技藝化”即是突破生活原有的界限,用夸張和變形來處理生活語言。晉劇的音樂唱腔和念白與生活中的普通語言不同。比如田桂英在《王魁》一劇的表演中,念白特別注意邏輯重音和感情重音,在字里行間挖掘人物內(nèi)在。后臺的一句念白“王魁呀,賊子——”咬牙切齒,第一句“王魁”用了低顫音,也就是用咽喉的力量發(fā)出顫抖的聲音,要氣短而緊,音重。第二句“賊子”,使用了高顫音,也就是頭腔共鳴,喉齒音,把“子”字的尾音拉長,用顫抖的聲音喊出,帶有怨恨、咬牙切齒,就像從牙縫里擠出去的聲音,恨透了言而無信的王魁!……到了海神廟以后叫了兩聲:“海神爺呀!海神爺呀!”第一聲她是哭訴著用咽喉念出來的,第二聲“海神爺”,要用頭腔和胸腔的音喊出來。⑥這種聲調(diào)的變化就起到了強調(diào)和突出的作用,與動作的夸張和變形相為表里。否則,人物動作極度夸張的動作配上普通的語言,效果令人不堪想象。
三、“寫意”是程式最終的美
學體現(xiàn)
戲劇家黃佐臨先生在他的《梅蘭芳、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戲劇觀比較》中的“意境說”里,對戲曲語言和動作“寫意性”做了這樣的解釋:“動作寫意性,即一種達到更高境界的動作;語言寫意性,即不是大白話,而是提煉為有一定意境的藝術(shù)語言?!?⑦
黃佐臨先生的說法極有見地。戲曲表演的寫意性首先體現(xiàn)在虛擬化上。舉凡戲曲中四匹單騎,可以表現(xiàn)千軍萬馬,一個圓場“走”了萬水千山,皆是如此?!堆闶幧健分心闷瘃R鞭時就表示到了陸地,放下馬鞭拿起槳就表示到了水里,形象而概括地表明人物從陸地上打到水里,再從水里打到陸地上。所有這些都不必通過布景,就可以為觀眾所了解并且承認,通過概括性指示性的動作和道具表現(xiàn)環(huán)境的變化,又通過逼真的生活體驗和精美的表演為觀眾所承認。如前面所舉的“烤火”例子,劇情中雖然處處有“火”,但其實舞臺上并沒有“火”,正是因為沒有“火”,演員才能在空曠的舞臺上獲得自由的表演空間,獲得身段動作靈活變化的可能,正是因為有“火”,才能借“火”傳情。這就是晉劇表演藝術(shù)虛實相生的妙處所在。
戲曲表演的“寫意”又不止于“虛擬”,生活情境與高度技藝化結(jié)合之后,還要考慮整個故事事件的發(fā)展和變化。是情節(jié)服務(wù)于程式,還是程式服務(wù)于情節(jié)?對于戲曲來說顯然前者更為重要。抓住重點不及其余,這從富含程式的故事情節(jié)出發(fā),具有高度程式化動作的情節(jié)才是重點講述對象,其余則盡可略去。比如《富貴圖》中,在現(xiàn)實的“烤火”面前,因為烤火不得而會生出“心火”,而“讓火”又會引發(fā)“情火”,自然而然在“烤火”的程式表演中實現(xiàn)事件和人物情感的高潮,除了“烤火”之外不必寫其他。再如武忠在《薛剛反唐》中的表演,突出了“舉獅歸宗”這一動作程式,側(cè)面表達了徐策“從上場時憂心衰老,石獅挪位后的突發(fā)驚詫,舉獅成功后的樂不可支以及講家史時的痛徹心扉”的過程。⑧同樣,呂布在運用“翎子功”來調(diào)戲貂蟬的情節(jié)中表現(xiàn)出人物的年輕氣盛、英俊瀟灑,徐策則通過“跑城”的動作來表達內(nèi)心的喜悅得意和老年體衰。戲曲,包括晉劇在情節(jié)的選擇上不能僅考慮到情節(jié)發(fā)展的高潮和突變,是否有程式動作發(fā)揮的空間比事件的高潮和突變更為重要,有了程式動作,情節(jié)自然會成為事件中最扣人心弦的部分。
總? 結(jié)
“戲無技不精”,也正是戲曲自身獨特魅力之所在。正因為包括晉劇在內(nèi)的戲曲有如此高度的技藝化的追求,才使得在幾百年的發(fā)展過程中積累了豐富而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并形成了自己獨樹一幟的藝術(shù)風格和理論體系,為后人留下了眾多光彩照人的藝術(shù)形象。毫無疑問,戲曲在運用程式動作表現(xiàn)現(xiàn)代生活上還存在著一些阻礙,因此更加需要我們從主流劇種和地方戲中去尋找和發(fā)展程式動作的源泉和發(fā)展變化的依據(jù),才能讓我們更好地看清和發(fā)展今天的程式。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
注釋:
①程硯秋:《程硯秋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81年版,第64頁。
②劉乃崇:《“不能誤了程玉英的‘啦啦啦”》(代序),見《獨樹一幟啦啦腔程玉英傳》,北岳文藝出版社, 2000年版,第6頁。原載于《中國戲劇》,1991年第3期。
③宋美娟:《談晉劇〈富貴圖〉》中尹碧蓮“烤火”的舞臺表現(xiàn)過程》,《黃河之聲》 2017年21期。
④李紅梅:《晉劇馬派傳人李月仙和她的表演藝術(shù)》,《中國戲劇》2015年02期。
⑤閆景惠:《程玉英及其表演藝術(shù)研究》,山西師范大學 2013年碩士論文。
⑥詹俊芬:《晉劇田派花旦唱念探究——以〈打神告廟〉和〈含嫣〉為例》,《戲曲藝術(shù)》,2016年04期。
⑦黃佐臨:《梅蘭芳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戲劇觀比較》,《人民日報》,1981-8-12。
⑧武凌紅、陳川亮:《晉劇武派表演藝術(shù)解析》,《黃河之聲》2014年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