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一
在她的鏡像里,她應是屬于云朵、神山、歌舞,以及粼粼波光的。她是那么的單純與低調(diào),盡管不同版本的傳說給她增添了許多神秘的色彩,卻沒有給她帶來絲毫的迷惑,她的眼睛依然那樣清澈透明,神情依然那樣安然寧靜。沿著金沙江走,翻過小涼山,我不止一次想象過她的樣子,當在川滇交界處目光與她相遇時,還是顛覆了我的想象:她的身影在薄紗中飄忽,隱隱約約地露出秀美的姿容。
她有女神一樣的名字——瀘沽湖。
我不知道,在久遠而漫長的時光里,瀘沽湖的身體是否有過變化,但我記住了她“魯窟海子”的乳名。她的名字中,仿佛經(jīng)年藏有水聲的回響。潛意識里,我覺得稱海子比稱湖泊要接地氣得多。早年,徐霞客的《滇游日記》里就多次出現(xiàn)海子的記述:“墜峽而下二里,又見東麓海子一圍,水光如黛,浮映山谷……海子中央,底深數(shù)丈,水色澄瑩,有琉璃光……”我能夠讀到的徐霞客《滇游日記》,無疑是殘缺的,也無法考據(jù)他是否去過瀘沽湖,但他晚年還能夠不畏艱險,從麗江走金沙江一帶,真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我想找到徐霞客當年走過的路徑,卻無法追尋他遠去的腳步。怎么追尋呢?一個人的文字,能夠留下來已經(jīng)不易了,徐霞客在滇旅的路上,早已成了一個孤獨的背影。
實際上,去瀾滄江兩岸朝覲千年以上的茶樹,以及探尋茶馬古道,是我云南之行的主要目的。不承想,行程有了變化,我立即輾轉(zhuǎn)麗江去瀘沽湖。山,還是徐霞客走過的那座山,路卻不是他走的那條路了。金沙江的江口寬闊,沿江邊是開路堆砌的土石。山上的植被,像瘌痢頭似的,長得不成光景。盤旋在小涼山的公路雖然已經(jīng)貫通,塌方的路段,明顯有山皮與泥石松動的痕跡。偶爾,還有碎石落下來。汽車拐來拐去,好不容易從谷底上了山坡,又要往小涼山山脊上爬。無論“胖金哥”阿登怎樣介紹,我認為若是循著徐霞客的游記去比對,我的大部分時間必將是徒勞。阿登是麗江人,長得胖墩墩的,很熱情,一開口就是笑臉,算得上是納西族的美男子了,他一年四季從麗江帶人走小涼山,去往瀘沽湖。
然而,任何一個人在小涼山的崇山峻嶺中走,都很難找到自信。
二
夏日,午時的風夾著燥熱。天氣預報說,陰有陣雨,可從棉花糖似的云朵中,我看不到雨的跡象。對我而言,前方的秘境有著更多的期許。
忽然發(fā)現(xiàn),湖面海拔二千六百九十米的瀘沽湖,五十九平方公里左右的水域面積,就像高原上一面巨大的鏡子,那鏡子里出現(xiàn)的鏡像無疑是山水云天。在瀘沽湖的上游,有蜿蜒密集的水系,山上長滿了闊葉林、冷杉林、云杉林、紅杉林,以及垂枝柏林。大漁壩河、幽谷河、烏馬河、蒗放河、凹垮河,以及蒙垮河、大嘴河,等等,共同構(gòu)成了瀘沽湖的水網(wǎng)。每一條溪流的水,都無比的清澈,透亮。一條溪流的波影,儼如一個水袖飄飄的舞者,而九條溪流的波影呢,共同匯集在瀘沽湖,那是一個怎樣盛大壯觀的起舞情景?!而這樣的情景,是呈現(xiàn)在云南麗江的寧蒗彝族自治縣與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鹽源縣之間的,背景是由一個西北東南向的斷層,以及兩個東西向的斷層,共同構(gòu)成的高原斷層溶蝕陷落湖泊。在云南,有九大高原湖泊,此前我到過昆明西山的滇池、麗江永勝的程海湖,以及大理的洱海,可以說,瀘沽湖的清澈度,是我見到的高原湖泊中最好的,十米左右的水深,都能把水底看得一清二楚。
天空的高遠,湖面的浩渺,宛如一種夢幻般的抵達。我腦海中一直在問自己,這就是曾經(jīng)與世隔絕的瀘沽湖嗎?據(jù)說生活在瀘沽湖的摩梭人,還是一個沒有被識別的民族。摩梭人的先祖,與羌人和蒙古人都有關聯(lián),他們是經(jīng)過長期的游牧才在瀘沽湖落腳安居的。雖然,摩梭人有自己獨立的語言體系,卻只有簡單的象形文字,而所謂的象形文字,也只作為卜算與日歷使用。我參觀了位于扎俄洛碼頭的摩梭博物館,里面標示卜算的文字我一個也不認識。以至瀘沽湖來源的傳說,也是口口相傳的格姆女神的眼淚。而格姆女神山作為格姆女神的化身,無疑是摩梭人在瀘沽湖與神奇自然最初的情感對話。無論是愛戀中女神與山神的錯失機緣,還是用豬槽運送小孩自己葬身洪水的母親,分明都是摩梭人在用自己的方式,講訴格姆女神不同版本的一個愛與愛的故事。即便今天聽來,我依然心存暖意。更為神秘的是,摩梭人至今保持“母系大家庭”,男不娶女不嫁,始終在撲朔迷離的“走婚”路上前行。在他們心目中,天鵝與黃鴨是不可以獵取的,因為天鵝是老人變的,是祖先的象征,而黃鴨是由喇嘛變的,是信仰的象征。所有這些,在我眼里,都是陌生的,未知的,新奇的。我一直在想,摩梭人沒有文字,那他們表達愛情與自然崇拜的方式只有歌舞了。在遠去的時光里,在每年白露前后的轉(zhuǎn)山節(jié),在笛聲與篝火中,摩梭人又會有怎樣傳情的歌聲與舞蹈呢?
走進瀘沽湖畔有摩梭人居住的村落,井干式的木楞房,樸拙的壁畫,原始的豬槽船,粗糲的石磨,以及掛著的牛頭,飄揚的經(jīng)幡,古舊的寺院,都給我以時光的滄桑,仿佛可以通往洪荒的深處,抑或連接到摩梭人生活與信仰的路徑。遺憾的是,我走遍了洛水村、趙家灣,以及小草海,都沒有看到嘶鳴的奔馬,還有翱翔的蒼鷹。
三
瀘沽湖的云與霧,有時是很難區(qū)分的。乍一看,單獨就似某一飛禽或者走獸的形狀,合起來,又是一種栩栩如生的群像。有時,云霧與湖面、島嶼、山峰,還有光融合在一起,更像徐徐鋪展的畫卷。在云霧縹緲處,在瀘沽湖畔,在某一個瞬間,我仿佛看到了傳說中的格姆神女。
沿著瀘沽湖走,我留下了太多的驚嘆與追問。“胖金哥”阿登說,瀘沽湖是半月形的,而我怎么看,都覺得瀘沽湖是心形的。
重慶人萬蘇,七年前與我一樣是瀘沽湖的叩訪者。然而,他卻與妻子一同留了下來,在瀘沽湖畔三家村向當?shù)卮迕褡饬艘划€多地,蓋起了“那年客?!?。我選擇下榻在那年客棧,首先覺得是“那年”觸動了我?;蛟S,那年我們正值年少青春;或許,那年我們正在談情說愛;又或許,那年我們正行走在路上……可是,那年誰不匆匆呢?
夜幕,把光一點點地消隱,卻無法遮住巍峨的格姆女神山。遠遠看去,在格姆女神山的上空,在云層的邊緣,始終有一層亮光。夜色深了,反而天幕仿佛驀然開啟,瞬間繁星點點。那一顆顆閃亮的星星,像水滴一樣滴落在瀘沽湖的湖面上。最為過癮的,莫過于我躺在那年客棧陽臺的藤椅上數(shù)星星了。
能看到星星,聽到蟲鳴的夜,真好!
那一夜,我在夢境里與傳說中的格姆女神相遇了。
晨光,從云縫中漏出,一縷縷地灑在湖面上。偶爾,有鳥劃過湖面。距離太遠,我看不清是否是棲居湖中的鳳頭??。湖畔,還有麻雀與燕子在飛。天上的光束散了,打亮湖面,宛如魚鱗閃光。那光區(qū),是集中在達祖納西古寨與格薩古村一帶。而與之一個平行線上的格姆女神山,卻還處在云霧的纏繞中。倏地,太陽從格薩古村的上空跳了出來,陽光中竟然有雨絲在飄。
坐下來,我才發(fā)現(xiàn)客棧陽臺的欄桿是松樹一根根拼接的,樹只去了皮,非常有質(zhì)感。小院里,種了許多花草,院子中間居然擺了茶案,一壺熱氣騰騰的蕎麥茶已經(jīng)泡好。一杯茶在手,我感到時間慢了下來,可以慢慢品一杯茶,然后沿著瀘沽湖畔去云水間漫步。萬蘇的口吻與“胖金哥”阿登一樣,說到了瀘沽湖,一定要去坐坐豬槽船。我不置可否,只淡然一笑。心想,豬槽船只是摩梭人在瀘沽湖上的運輸工具而已,況且現(xiàn)在的豬槽船已經(jīng)不是獨木舟了,何必去湊熱鬧,還不如沿湖隨意走走,走到哪算哪。
是瀘沽湖作為曾經(jīng)的遠方一下子接近了呢,還是我的心與瀘沽湖貼得更近了?或許,兼而有之吧。從客棧下坡,我穿過一畦畦長著土豆與玉米的菜園,有一條小徑通往三家村碼頭。路邊的核桃樹、桃樹、梨樹,枝頭掛著乒乓球大小的果,青青翠翠的,甚是喜人?;牡厣希邴湶菖钆畈?,伸著穗,露出芒。我拔了一束,誰知,那穗是個假象,手指一捻,秕癟秕癟的。倒是山野煙莖長葉大,有氣勢。不遠處,一位女孩提個背簍在躬身采豬草。如果往前一徑走,還可以上環(huán)湖公路。
靠近碼頭的湖邊,一片蘆葦亭亭玉立。說是碼頭,充其量是個水埠,三五只豬槽船就泊滿了。時間尚早,沒人坐船,顯得寂寥。獨自走著,草木、湖風,尤其是清澈透亮的湖水,都給了我別樣的享受。在我眼里,瀘沽湖無需船只,一湖好水,就是對人最好的擺渡。
四
一個人的行走,路上結(jié)的緣分,或許是人,也或許是草木。路邊灌木叢中,有一種枝頭長著一串串紅豆似的果,鮮潤而紅艷,問了好幾位村民,都不知道灌木與果子的名字。我摘了一顆,丟嘴嘗了,酸中帶有微微的澀,卻生津。我識過嘗過,即是緣分,不知道名字又何妨呢。
摩梭人的方言,我想聽也聽不懂,只好求助當?shù)氐臐h族人。像鸚鵡學舌,一字一句地聽與學,才勉強知曉幾句簡單的生活用語。這,都得益于洛水村釣魚的老傅。
瀘沽湖的天氣晴朗,陽光十分炙熱。我冒著皮膚灼傷的危險,在湖邊與釣魚的老傅聊天。老傅坐在石頭搭起的臨時釣臺上,兩根手竿甩在湖里,一個電話就接半天,我只好耐著性子等。如果不仔細聽老傅說話,我以為他是摩梭人。事實上,老傅的爺爺?shù)臓敔攺慕鬟w四川,后來再落戶洛水村的。老傅講話幽默,他笑著說,在洛水村他算是少數(shù)民族了。遷來的有幾家?都數(shù)得出來,姓李的,姓楊的,姓曹的,還有姓肖的。嗯,說起來,摩梭人在洛水不算多,最多的是在不遠的永寧鄉(xiāng),那里呀,還是茶馬古道的重要驛站呢。
老傅戴頂草帽,他與我說著話,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湖面上的浮漂。他告訴我,在瀘沽湖,草魚、鯉魚、鯽魚十分常見,可“窩子魚”(厚唇裂腹魚)呢,平時生活在深水,只有在產(chǎn)卵的時候才能夠見到。老傅咳了一聲,指著湖面上的小白花說,別小看這菠葉海菜,還是瀘沽湖獨有的……挨邊一位七十歲的老人,很沉靜,講話不僅耐心,還有條理。即便老傅教的摩梭方言拼湊發(fā)音我沒聽懂,再問,他還是不厭其煩。
相比三家村,洛水村居住的人口要多得多,湖濱路上已經(jīng)有了市聲。摩梭老家,鏡湖悠游,都是村民辦的風情客棧。不過,我還是羨慕古樹人家的李鑫,大門朝湖,一棵千年的核桃樹就圍在客棧里,濃蔭一片,枕湖伴樹而居。他在生活中的境遇,其他人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懷疑一身裙裝,戴交纏式紅布包頭的“哎茲”(老奶奶)走路是沒有聲音的,不然,她在我身邊坐下了,怎么會渾然無覺呢?!鞍テ潯贝蜷_包頭,旁若無人地梳理著小辮,慢條斯理的樣子,甚是安然。然后,又泰然自若地把包頭纏上。她面對格姆女神山,雙手合十,開始在湖邊打坐。
想必,她的眼里只有瀘沽湖與格姆女神山。
是好奇心的驅(qū)使,等到“哎茲”起身離開時,我趕緊學著老傅教我的方言與她打招呼:“諾夾!諾夾!”(你好!你好?。鞍テ潯敝汇读艘幌?,我驚訝在她滄桑的臉上看不到表情。她左手捻著佛珠,聲音含混地說:“丁布爾甲刻”(吉祥如意)!許是年邁,以及在地上坐久的緣故,她走路的樣子一拐一拐的,顯得吃力了。在熙熙攘攘的湖濱路,她走路的背影異常清晰。
返過神來,我再去看瀘沽湖,陽光下的湖水正在發(fā)生變化,有明顯的透亮、淺藍、深藍的水域之分。風吹過,湖起浪,水域的色調(diào)卻沒有含混。
在瀘沽湖,有村莊的地方,就有碼頭,村民為旅行者劃豬槽船的多,捕魚的卻很少見。臨近傍晚,我在小魚壩遇到了漁夫老彭。想不到,老彭的老家是四川五指螺村的,他有一個妹妹就嫁在我下榻客棧的三家村。值得敬重的是,老彭年復一年在湖區(qū)轉(zhuǎn),以漁業(yè)為生,卻知足,過著散淡的生活。他從傍晚開始布網(wǎng),第二天早上才去收網(wǎng),每天網(wǎng)到的魚,能糊口即可。一個人要做到這一點,說起來簡單,要做到談何容易。
風中,湖面是會皺的。老彭坐在湖邊,豬槽船在湖里橫著,木槳斜在身前,他注視的前方是洛洼半島。那島上,有他的家。
老彭解開繩扣,要劃豬槽船去布網(wǎng)了。我呢,干脆脫去鞋襪,卷起褲腿,裸著雙腳沿湖灘走,任湖水拍打小腿,那種融入與親近,仿佛回到了少年時光。我彎著腰,在湖邊石頭與砂礫中撿了許多小石子,橢圓的,棱錐的,方的,扁的。最后,選中了一枚白凈的石英和一枚棗紅的石子——石英晶瑩透亮,一如瀘沽湖的云朵;棗紅的石子中間有異質(zhì),圖案似眼睛。
一路上,我把兩枚石子握在手心,反復摩挲。這是我在瀘沽湖帶走的唯一物品,卻牽著太多的念想。像瀘沽湖的云朵,我飄來,又飄走了。而在我的心目中,那夢幻般的瀘沽湖,雖然泊在七彩的云南,卻像亙古遺落的天空之鏡,映照著大地蒼生,映照著每一位朝覲者的內(nèi)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