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伊夫
摘要:1989年3月26日,海子臥軌自殺。三十年來,海子詩歌、海子自殺一直都是學界關注的焦點。本文將從海子詩歌入手,找尋海子死亡意識的由來,進而探索死亡意象對新詩發(fā)展產(chǎn)生的消極影響。
關鍵詞:海子;死亡;短命天才;孤獨
海子自殺、駱一禾暴亡、戈麥投湖、顧城殺妻自縊,新詩詩人不約而同的“集體謝幕”為新詩籠上了揮之不去的死亡陰霾。章啟群先生對此評論道:“海子自殺及其詩歌在中國詩壇被神化的過程,反映了中國當下文化人、甚至中國社會的一種精神病態(tài)?!盵1]轉眼三十年,時間足夠褪去無端賦予海子詩歌的神化外衣。回歸詩歌本身,找尋海子死亡意識的詩化體現(xiàn),才是對詩人海子最好的禮遇。
一、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自戕的精神熏染
“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盵2]屈原不愿讓皓白之身受塵世污穢沾染,寧愿以死明志。屈原之皓白,在其政治理想;屈原之死,實乃為楚國而死。屈原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士人觀念的終極體現(xiàn)。
若說海子與屈原精神同構,我們很難從海子詩中找到明證。
海子代表作《亞洲銅》中提及屈原:“亞洲銅,亞洲銅/看見了嗎?那兩只白鴿子,它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讓我們——我們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盵3]海子想要穿上屈原的白鞋子,可以理解為海子想在歷史的長河中繼承屈原的遺愿。屈原的家國之志甚偉如同振翅的鯤鵬,以白鴿子作比實不相襯。《亞洲銅》全詩蒼涼寥廓的意境完全配得上“鯤鵬”、“鷹隼”一類宏闊意象,但海子卻選擇了白鴿子,可見他想要去傳承的并不是屈原的家國之志??v觀海子短暫的一生,他最崇高的理想不過是寫作“大詩”?!霸娊绶Q王”終不過是文字游戲,與中國士大夫兼濟天下的理想相去甚遠。
海子對屈原的懷想更多地停留在對屈原的死亡崇拜和對浪漫主義詩歌的極致推崇上。《水抱屈原》中寫道:“水抱屈原:一雙眼睛如火光照亮/水面上千年羊群/我在這時聽見了世界上美麗如畫/水抱屈原是我/如此尸骨難收?!盵4]屈原投水自盡,海子不用水淹、水沒而用水抱,動詞的變化體現(xiàn)出情感的變化,水仿佛是溫暖的懷將屈原擁住,照料呵護他千年。水抱屈原是屈原的死亡方式,可海子卻說水抱屈原是我,屈原的死亡方式亦是我的死亡方式,即便尸骨難收仍不失為世界上最美的畫卷。屈原是東西方第一個自殺的大詩人,海子崇拜的是他的死亡方式和自殺行為。
海子在大詩《傳說》中表達了對李白、王維、老子、莊子、屈原及《詩經(jīng)·周頌》的敬意。本詩形式和內容都處在嘗試階段。內容與主題缺乏必然聯(lián)系。全詩被分為六大部分,第六部分又細分為五個小節(jié),并在末尾處以“火”字為截點再一次劃分詩歌,缺乏連續(xù)性、整體感。但海子選擇的六個致敬對象卻能很好的體現(xiàn)出他的詩歌理想,這五位詩人和一首詩歌在文學史上均以瑰麗的想象、自然的表達和宏大的篇章著稱,與海子所謂“大詩”理想相吻合。
由此可見,海子詩中實在難尋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的家國情懷,他所有的不過是對詩人自殺、宏大抒情史詩的向往。
二、“短命天才”的錯誤暗示
西川先生曾回憶道:“在分析了以往作家、藝術家的工作方式與其壽限的神秘關系后,海子得出這一結論:他尊稱那些‘短命天才為光潔的‘王子?;蛟S海子與那些‘王子有著某種心理和寫作風格上的認同,于是“短命”對他的生命和寫作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壓力?!蓖ㄟ^西川的回憶,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海子對“短命天才”的崇拜。
一生亢奮的馬雅可夫斯基是海子的偶像之一?!恶R雅可夫斯基自傳》一詩中他贊頌馬雅可夫斯基道:“黑頭里壘滿了石頭/像青銅一樣站著/站到最后/站到末日。”[5]馬雅可夫斯基的死并不崇高,但海子卻認為他將會成為青銅雕塑,直至永恒。
“痛苦的天才們/饑渴難捱/可是河中滴水全無/面粉袋中沒有一點面粉/輕雷滾過風中/死者的鞋子,仍在行走/如車輪,如命運/沾滿谷物與盲目的泥土?!盵6]天才詩人在世間找不到生活的必需品和靈感的來源,生命之河干涸了,必要的生存之資耗盡了,詩人只能用死亡去維系自己的理想,讓純粹的理想永生般行走在污穢的人間。乍一看這是詩人的理想化訴說,但細一想?yún)s經(jīng)不起推敲。首先,我們應該了解天才的定義。高爾頓認為:天才應具有由杰出實際成就反映出來的高度創(chuàng)造性,他們的成就應該有長久的價值而且不應是出身造成的(如世襲君主)。天才的定義中沒有一項是關于自戕和早夭的,可見天才未必短命,“短命天才”本就是一種偏執(zhí)。歷史上,創(chuàng)作時間長,作品魅力洞穿時空的長壽天才不在少數(shù)。白居易早年成名,享壽七十四載,創(chuàng)作生涯超過了半個世紀。蘇軾早慧,人生的各個時期均有佳作傳世,直至晚年被貶儋州,仍有“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的樂觀豁達。歌德1774年發(fā)表《少年維特的煩惱》,1831年完成《浮士德》,五十七年,歌德成就了偉大。與梵高齊名的印象派大師莫奈,活了八十三歲,他的偉大與天賦同樣毋庸置疑。其次,文學天才名垂青史所仰賴的是作品而非奇詭多端的人生逸聞。王勃、李賀、雪萊、濟慈確是短命,他們的名字至今熠熠生輝,所仰賴的不是逸聞八卦,而是實打實的偉大作品。對溺水身死的種種探索永遠應在《滕王閣序》的傳承研究之后,這才是對文學天才最好的尊崇。如果作品不能大于作者,那天才一詞還能心安理得地放在作者身上么?海子推崇的“短命天才”們能否被時間驗證,還需打上一個不小的問號。第三,葉賽寧的死絕算不上為詩獻身,一個私生活糜爛的詩界浪子,因性伴侶出軌而自殺,世人不齒,無論如何也不能為他找到崇高的理由。詩歌的成就應是詩品與人品的統(tǒng)一,任何與人的本性相割裂的作品都將成為速朽的文學。
綜上所述,海子崇拜的“短命天才”是否真是天才,天才是否都短命,都沒有明確的證據(jù)。天才短命的說辭更像是一個自命不凡的少年為脆弱心靈找來的借口。
三、孤獨心靈的折磨
海子的內心是孤獨的。《在昌平的孤獨》一詩寫道:“孤獨是一只魚筐/是魚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盵7]魚筐中的泉水,放入泉水,將會與所有泉水混合,海子的孤獨正在于此,混入塵世,成為塵埃,失去自我,完全迷失。
接著海子又寫道:“在愛情中失敗/他們是魚筐中的火苗/沉到水底?!焙W涌释麗矍?,青年人都需要灼熱的愛情之火,但愛情的失意如魚筐中的火苗驟然入水,一瞬間就熄滅,沉入令人窒息的孤獨的水底。
海子總是耽于愛的回憶,《給B的生日》一詩中寫道:“那秋風吹涼的地方/那片我曾經(jīng)吻過的地方?!盵8]凄涼秋日,思念初戀女友,秋之蕭瑟與吻之熱烈,對比鮮明,愛的濃烈,傷的徹骨,但卻不該久久沉浸。如果不被回憶糾纏,海子也可以有簡單純美的愛情詩。
“誰在美麗的早晨/誰在這一首詩中/誰在美麗的火中/飛行/并對我有無限的贈予/誰在炊煙散盡的村莊/誰在晴朗的高空/天上的白云/是誰的伴侶/誰身體黑如夜晚/兩翼雪白/在思念/在鳴叫/誰在美麗的早晨/誰在這一首詩中。”[9]美麗的早晨一切都是新的、充滿希望的,炊煙散盡的村莊,晴朗的高空是明媚的意象。海子并非一味贊頌死亡,包含死亡的生命完整歷程才是海子迷戀的詩的土壤。S在詩中是光亮的天使,給海子帶來了慰藉,最好的愛情不正是最佳的心理救援么?純真的海子像《關雎》中的癡情的男子,寤寐思服、輾轉反側,求愛于S。海子與S的戀愛正常、簡單、熱烈。其實好的愛情不一定要撕心裂肺,海子與S分手時,海子少見的寫了一首敘事詩《北方的森林》,詩云:“我們坐下/感受茫茫黃昏/莫非這就是你我的黃昏/麥田吹來微風/頃刻沉入黑暗?!北狈降纳质嵌朔质值牡胤?,二人沒有爭吵,平靜的離別。若把兩首詩合在一起看,宛如二人一起度過了精彩的一天,在黃昏自然地分開,放手的那一瞬間雖然驟然黑暗,但仿佛太陽還會照常升起。
可惜,如此正常、健康的愛情在海子的人生中轉瞬即逝。更多的時候,海子會寫下:“琴是我的病床/或者是新婚之床/但我沒有新娘”;[10]“你要把事業(yè)留給兄弟/留給戰(zhàn)友/你要把愛情留給姐妹/留給愛人/你要把孤獨留給海子/留給自己”;[11]“愿有情人終成眷屬/愿愛情保持一生/或者相反/極為短暫/匆匆熄滅/愿我從此再不提起”。[12]愛情給予年輕詩人心靈的傷害遠多于短暫的撫慰。
流于俗世的不甘、貧窮的生活、愛情的傷害,讓海子陷入深深的孤獨之中,受盡折磨。這一方面,給予他不竭的詩歌靈感;另一方面,嚴重地傷害了海子的心理健康,最終致使詩人走上絕路。
四、西方個別藝術家自殺的根本性影響
古大勇先生曾說:海子自殺在本質上應該屬于西方的自殺譜系。在海子的詩歌中,我們也能明顯的發(fā)現(xiàn)其親近西方文化的諸多跡象。[13]
海子曾寫過《給薩?!?、《給安徒生》(組詩)、《給托爾斯泰》等詩篇向西方詩人致敬。不僅如此海子還寫作了大量的十四行詩,與之創(chuàng)作的為數(shù)不多的致敬東方詩人的作品相比,海子的精神世界明顯更西化。
《光著頭的哥哥噢哥哥——給梵高》一詩中,海子疾呼:“太陽/你的頭?!痹诿兑股分泻W诱鎿吹乇磉_過:“我有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辫蟾吣浅錆M血色的自畫像正是海子心中的太陽,這是多么高的“贊譽”,又是多么異化的“崇拜”。
在酒神精神的催化之下,過度亢奮而又極為脆弱的海子,受到了西方自殺藝術家的鼓勵,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死亡。
海子的死如同多米諾骨牌引發(fā)了新詩詩人的集體非正常死亡。在諱談生死的東方,自殺無法得到真正的理解,新詩成了陰霾與死亡代名詞。新詩邊緣化誠然有不可抗拒的外部原因,但自身的陰郁氣質也讓不少讀者敬而遠之。其實,樸素的詩歌理念、積極健康的情感、貼近生活的筆觸更具備恒久的潛質,像那首給人溫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像那首詮釋歲月悠悠、草原蒼茫的《九月》,像那首孤獨吶喊、野望天涯的《日記》。
參考文獻:
[1]章啟群.詩人自殺究竟有什么意義——評劉小楓先生的一個觀點兼談海子自殺事件[J].學術界,2003,2(99):140-148.
[2]司馬遷.史記[M].中華書局:北京,2014:1.
[3][4][5][6][7][8][9][10][11][12]海子.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海子經(jīng)典詩全集[M].江蘇人民出版社:江蘇,2019:1-406.
[13]古大勇.“詩人自殺究竟有什么意義”——由詩人海子自殺意義的兩種代表觀點說起[J].淮北煤炭師范學院學報,2007,28(1):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