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缶工
屋場打鼓
我做伢妹子時膽子忒小,對死人卻不大害怕。甚而說,那時最期盼的事莫過于屋場里死人了。因又有幾天好玩,可以去撿鞭炮,看道場,還有一頓好喪飯。最荒唐的想法,我尋思家里面老人怎如此健旺,不死個把看看,也熱鬧下。弟弟和我一條心,自己在家用椅子搭微型靈堂,敲臉盆打水桶當敲鑼打鼓,學道士禮生念念有詞,氣得當時很忌諱這些的曾祖母面色發(fā)青。
屋場戲言,人死飯甑開,不請自己來。意為人死誰都可到舉喪之家吃飯,不請自己去??傆X得家鄉(xiāng)話是尚在使用的古漢語,如“甑”,別地早就用“蒸籠”之類名詞代替,而老家一直未變。不請自來,雖是夸張,但舉喪那幾日確有幾大桌人吃飯。遂有句類比,某某很舍得吃,言“打鼓樣地吃”。打鼓,是辦喪事的別稱。因而,我那時認為,死人無甚大不了,就大擺筵席吃幾天而已。
屋場喪事長則七八日,短則三四天,都程式化了。孝家無需操心,都交由主事人。過去孝家逢人就須磕頭,甚至碰到一條狗也要跪拜。屋場死了人,頭件事是放掛鞭炮,燒報信菩薩。報信菩薩要坐轎子,還須有兩個抬轎子的,就在紙扎轎夫身上寫下屋場已故者的姓名。鞭炮響后,點火焚燒這一干紙糊物件和紙錢,表示已向閻羅爺送信,某某就要到陰間報到。有人傳得靈異,言某小孩在燒轎時圍觀,說要讓其祖父抬轎子。其祖父還在世,自然接不了這差事,但竟一語成讖,第二天暴斃。
接下來是發(fā)聞。屋場辦紅白喜事的請客文書,婚事叫“書”,喪事叫“聞”,有固定樣式,用蠅頭小楷書寫。聞開篇四個大字,“闔第統(tǒng)此”,不知何意。下面是訃告內容,按輩分把孝家所有成員羅列出來。貼在前頭的紅紙簽尤為講究,上面對客人的稱謂頗有學問。若請聶姓客人,就寫“聶府甫某某先生”,后面加“雙玉”,表示請夫婦倆,加“喬梓”是連帶請其子女,加“昆玉”為請其未成家兄弟,有孫子則加“另文孫”字樣。若還請其父母,要另加紅紙簽,寫上令尊大人、令堂大人。
上材和封殯最為可怖。上材指將過世的人抬進棺材,棺材可再打開,晚到的親人還能再見亡者一面;封殯則是徹底把棺材封死,不能再打開。上材時,鞭炮鑼鼓喧天,死者頭先行,穿黑衣黑褲,蓋印花綢緞,有男紅女綠之分。棺材里墊陳年老石灰,以防蟲蟻侵蝕。上材和封殯時孝家們必痛哭流涕,女眷尤其要哭得有門道,須細數(shù)亡故者恩情,自己的切切思念。不然,就會被傳為不孝。我目睹過有女眷封殯時死活拉著不讓棺材合蓋,最后被幾名壯漢強行抬開。上材前死者若于家中落氣,按例就停放自己床鋪上;如果在外亡故,則要讓其坐臥睡椅上,臉用大紙錢蓋住。頭次看上材,是屋場羅姓人家一位老太過世,我見將尸身抬進棺材后,有人往其口里塞入一硬幣。后來讀雜書得知慈禧死后口含價值連城的夜明珠,也就不奇怪了??磥韺m廷民間,不分高低貴賤,有些做派別無二致。
隨后要搭靈堂,掛上一些古樸畫作,以顯肅穆莊嚴。靈堂大門門梁上懸掛白紙黑字的“當大事”直幅,門口都貼對聯(lián),按亡者境況、時令節(jié)氣等應景現(xiàn)擬。這很見功底,做伢妹子時常見屋場幾位老學究,周亦農、周明珠、周梅村等,為對聯(lián)中一個用字爭得面紅耳赤。有一副寫春節(jié)期間父親過世的對聯(lián),“年在嚴不在,春來椿未來”,很貼切。紙上毛筆字也都工整大氣,成規(guī)依矩。如今,這些老者大都已故去。靈堂門口還要立一尊焦面菩薩,臉膛涂得漆黑,后面插幾面三角令旗,橫眉怒目,兇神惡煞。長者說,將焦面菩薩的頭偷擰下來,燒成灰用水喝下,等于吃了熊心豹子膽,會有“吃雷的膽子”。
靈堂布置好,一邊要請來吹打師傅,吹喇叭,打鼓。吹喇叭兩人,一個吹尖一點的調子,一個聲音低沉。吹傳了幾百上千年的老曲,工尺譜。那時屋場常請兩位吹打師傅,彭萬卷、周梓滿,一瘦一胖,人稱油鹽壇子??尚ξ易鲐竺米訒r頭個理想,是學吹喇叭。覺著四處跑,吃喝好,輕松又風光。呵,就現(xiàn)在看,吹喇叭也不錯,好歹也算混進娛樂圈。不過,做吹喇叭的也有弊端,我一位表姨父就這行當,叔外公逢年過節(jié)都不愿他上門,因伢妹子見其會喊“吹喇叭的來了”,老人認為不吉利。吹喇叭要打鼓相配,打黃牛皮大鼓,籮筐大小,兩尺來高,斜擱在墻邊,掉頭翻轉也能打。打鼓人皆上年紀,和喇叭曲調有板有眼打著,間或在鼓沿邊敲幾下,無甚技巧。鼓沿上釘竹制鼓釘,錯落有致,圍成一圈。我所聽過最傳神的比喻,是媽媽說我十七八歲時有回長青春痘,密密麻麻像鼓釘。
和吹打師傅一類,道士和禮生也靠喪事謀生。從小印象,道士長相都很端正,年老的面貌清癯,仙風道骨;年輕的唇紅齒白,英武挺拔。非以貌取人,想來若面目可憎,端坐幾案上的尊神會生出厭惡,辦法事的主家又怎敢相邀?黑衣長袍,頭頂方帽上繡八卦圖,道士的裝扮很打眼。相貌出眾的年輕道士,常被屋場的女子們指戳評判,想必在念那些枯燥的經文時,也會心猿意馬,面紅耳赤吧?每日舉行法事前,道士們要先敬祖師爺。一張大畫像掛在墻上,敲打唱念許久,據(jù)說如此會受庇佑不受傷。我最愛看掛滿靈堂的各路神仙畫像,個個神氣活現(xiàn),頭上帶光圈。心疑,一下請來如此多神明,貢品就那些,會否爭搶?做道場時靈柩上要架幾層桌子,擺主神牌位,正中間是“九天昊天上帝”,邊上插林林總總的法器和旗幟。當?shù)朗渴獠缓唵危┛醇冶绢I,唱念做打,書寫繪畫,都須有一手。我有同學的外祖父名趙葡生,是地方上有名的道士,那同學不喜別人提起。我卻很羨慕,因趙老先生飽讀詩書,古文和書法都頗有造詣。其后輩無人愿接腳,過世后空余一大屋法器。
道士是道教,禮生則屬儒教,請禮生辦喪事叫喊禮,許多做法和做道場相類。值得玩味,道士和禮生做法事,唱曲時是家鄉(xiāng)話,念白時竟用帶土話口音的省城話。喊禮挺易學,如要吹打師傅拉段二胡,就拖長音調喊“小樂”,要打銃,則叫“炮三聲”。禮生須與吹打師傅做好配合,喊禮唱經時,前半句清唱,后辦句用喇叭配樂伴奏,尾音拖得老長。屋場有禮生名周長青,書畫寫算俱行,還會蛇法。所謂蛇法,即捉蛇驅蛇馭蛇之術。據(jù)傳,學蛇法時其師告之,須起誓,且學后只衣食無憂不能發(fā)家致富。后來他將蛇法傳與兒孫,其師魔咒居然應驗。那時我早上趕去上學,有幾回見周長青帶同伴趕場。他一身白衣藍褲,黑布鞋,白面書生樣子,很精神。同伴叫周金偉,長相粗獷,面色黑亮,全身青衣,一口大金牙,中間還缺了幾粒,喊禮時一覽無遺。村道滿是泥濘,兩人夾雨傘遠遠走來,似黑白雙煞。
老家俗語,“三天沒酒吃,糟谷也好;三天沒戲看,道場也好”,言看道場也有看戲般精彩。敬壇是做道場最有味的一場,道士們身披道袍念念有詞一番后,就拿或寶劍,或紙糊掛件,原地急速旋轉。彼時鼓聲急促,鞭炮震天,觀者叫好。做道場平日幾個道士相安無事,此際卻要較勁比本事。屋場人直白,轉得久轉得快,就說那個高子或胖子厲害,敬業(yè);轉得短轉得慢,遂言那個矮子或瘦子不行,偷懶。眾目之下,都不甘下風,會豁出老命。最后收場是某名道士轉完圈后等到氣定神閑,揮舞寶劍,將手中瓷杯一劍擊碎,向外推倒供著香火的八仙桌。轉靈和敬壇類似,即圍著棺材轉。敬壇為道士間暗斗,轉靈則是道士和孝家后輩間比拼。要點是每次依依呀呀后,道士在前疾跑,孝家要在后緊追。道士大多占上風,因方向和圈數(shù)由其決定,硬要被追上還可索性停下念誰都聽不懂的經文。這輪法事做完后會有茴餅分發(fā),參與跑圈者都有。
每日道場做完,全體孝家及近親,每人須拿一根香,排在道士身后圍著靈堂轉,聽道士或屋場陪人念兩句一韻的念詞,直至香點完,叫做關燈,或散花。念詞內容為細數(shù)亡故者在靈堂前的兒女子嗣及近親等,詞多溢美。道士會特意編排那些稍出眾之人,直至其奉上包封。散花的念白沿用多年,也可隨機現(xiàn)編。前些年叔祖父亡故,道士如此調侃我,“大家作揖又燒香,侄孫伢子叫周缸;他在城里混得好,肩上站只金絲鳥”。事后我問,肩上站只金絲鳥,把我當八旗子弟還是鳥人?他哈哈直笑,打躬道,莫怪莫怪,只為好押韻。
屋場辦喪事打銃很緊要。十余把鐵銃,插上引線,倒上黑硝,壓緊封口,點火后朝天舉起,只聽“轟”響震天,方圓好多里就都曉得屋場死人了。老家人言某人耳聾,會說其打銃也聽不見。打排銃最驚險,將銃都上好火藥引線,十幾把一起放在干稻草堆上,點燃稻草,最后銃會緊接著一把把放響,此起彼伏,似戰(zhàn)場開火。
出殯頭一天還要燒靈屋。靈屋扎出來幾進幾層,里面器具一應俱全,配套物件有金山、銀山、錢箱之類。燒靈要先開光,噴雞血,派一人邊圍著靈屋跑邊敲鑼,另一人往靈屋上澆泡湯的沙飯,孝家則在靈屋前跪哭。待靈屋點火燒起來時,孝家要脫去孝服,從靈屋上丟過。細想,人在世有貧富之分,若真有陰間,死后就平均了,大家東西一般,該世界大同,天下太平了吧?
燒靈后就開喪席了,伢妹子最為期待。那時屋場喪席炒筍子、和菜、扣肉丸子和油豆腐最值得稱道。油豆腐必不可少,是喪席的代名詞。屋場有老人病重,旁人會打趣問其后輩,有豆腐吃沒?我最愛吃喪席上的咸魚,過油后分外清香,用手拈著吃味道更絕。喪席上還有四扣,扣丸子,扣肉,扣豬肝,扣肚條。扣,就是把主料改切齊整,擺放碗底,上面堆上配合之物,上蒸籠蒸,出菜時蓋上同樣大一只碗,倒過來拿走原來的碗,看起來就是一份上好菜式。喪飯間隙,孝家會來下禮,即磕頭,主事人在一邊致辭,某某老大人過世,承蒙各位前來悼念,筵席淡薄,招待不周,敬請海涵,孝家磕頭致謝,位位尊坐,云云。
那時屋場辦喪事,晚上還有一項禮節(jié)叫燒香。老家人說兩個人有仇以至于老死不相往來,叫“生不見面,死不燒香”。燒香時擺一張八仙桌,將亡者照片立在上面,插上香燭,桌前放跪墊,前來燒香者點三根香,作揖下跪磕頭,孝子在一邊還禮。燒香后有面吃,記得村里牛老子死時,祖父帶我去燒香,蘭花大海碗,面條雪白,上蓋切碎的肉末和蔥花,熱氣騰騰。屋場男女老少坐滿前坪,比什么面館都熱鬧。
屋場喪事最隆重的一項是開追悼會,舉行家祭和客祭。祭文要哼出來,須抑揚頓挫,帶哭腔。祭文用蠅頭小楷白紙豎行寫好,有專門體例。哼祭文時,哼者要適時添上亡者的稱謂,以加強語氣,襯托悲情。若亡者為女性,加“媽媽啊娘”,男性則是“爸爸啊爺”。厲害的哼祭文者往往一念三嘆,聲淚俱下,讓靈堂里孝家哭作一團。見過念到情切處,有孝子沖到靈柩前拍打棺木,哭得暈死過去。家祭時氣氛很壓抑哀傷,圍觀者都跟著掉淚。尤其是那些老人家,一邊聽祭文,一邊回憶自己與亡者的過往,不禁悲從中來,欷歔不已。我祖母聽祭文最動情,總陪著眼圈哭得通紅。做伢妹子時在一邊要拖她走,她總含著眼淚拉住我說,周缸,娭毑死了你哭不?鄰村有位老婆婆性格古怪,說死后看不到自己的祭文,竟要求兒子在其生前請人將祭文寫好,念給她聽,其子也順其意照辦。后來發(fā)現(xiàn),不管死者生前為人如何,祭文總多好話,死者為大,絕不提其短處。想來,人死又是一個新開始,都成好人了。
唱夜歌在辦喪事中時間最難捱。唱夜歌大多是在出殯前頭一晚,午夜開始,唱到第二天黎明。先開歌場,按老唱詞將孝家近幾代所有人丁歷數(shù)一遍,叫數(shù)“兜統(tǒng)”,意為弄清枝節(jié)根系。唱夜歌時把銅鑼垂直架在牛皮鼓上,由一人同時擊打鑼鼓作間奏,用土話,七言兩句一韻,可加減字,講究隨機應變,信手拈來,妙趣天成。參與者有地方本家,所謂母黨,婆黨等,圍坐靈柩旁,唱和對壘。唱夜歌要通宵達旦,開始往往彼此進攻回擊,以有話題和唱詞,叫唱得下去;接近天明則互相謙讓,化干戈為玉帛,唱仁義往來,叫停得下來。曾祖母過世時,有位姓張的人唱詞別出一格,云“跟你扯皮又絆經,X加Y就搞不清”,“夜歌唱好沒錢賺,唱不好明天也要留我吃早飯”,聽者叫絕。夜歌唱到清晨,要收歌場,我現(xiàn)在仍記得曾祖母出殯前收歌場時的神秘氣氛。一位唱夜歌者神情亢奮,邊唱邊敲,同時把鑼鼓推出屋外。末了,用腳踢翻大鼓,然后對祖父說恭喜。我當時想,收了歌場,喪事在屋場的部分告結束,生者解脫,亡者升天,也算喜事,不然怎會說恭喜?
最后是第二天一早的出靈。老家管出殯叫出靈,沿途人家都會放鞭炮接送,孝家依例要下跪道謝,奉上香煙或手巾。出殯時孝家用手扶棺材前行,沿途丟紙錢,一路鑼鼓鞭炮喧天,人馬招搖。屋場附近皆良田,無山地,祖墳山位于七八里路外鄰鄉(xiāng)的一塊飛土,叫陳公園子。這飛土原屬屋場一位叫“同老板”的地主,民國時其發(fā)跡到處購田買產,土改后收為屋場人之安葬地。我總愛跟著長長的送葬隊伍,和伢妹子們一起去山里摘毛栗、風桐子。陳公園子墳堆遍地,墓碑逼仄,有點驚怕又禁不住那樹上的誘惑。大人們下葬,我遠遠站在大小錯落的舊墓前,看石碑上刻的名字,算計墓中人輩分。一個個墳墓靠得如此近,方圓咫尺之間??傆X得,此處是另一個產陂周,逝去的時光,存活著屋場的過往。
時光背后的面孔
我常會想起一些陌生人。很少與人提起,自己也訝異,不知別個有否同樣體驗。他們與我并無太多交道,甚至只一面之緣,可其樣貌和聲音,言語與做派在腦海中異常清晰。我總覺得,他們在生命中是很緊要的人,曾不經意影響我。這些時光背后的面孔,多年來再未出現(xiàn),我懷念他們。
一九八五年春天,我剛滿七歲,上小學一年級第二期,單瘦小巧,好奇心重。學校離我所在的屋場產陂周兩里路,每天四點半放學,我細摸細摸,路過土地嶺,羅家大屋,宋家大屋,到家半小時。一日,出校門不遠,我看到好些學生圍著,在開得絢爛的草籽花田里照相。那時鎮(zhèn)上照相師傅常下村招徠生意,學校小孩多,自不會錯過。我擠過去看熱鬧,正輪到一名約莫十三四歲的高年級男生在照。他身板瘦弱,眉目清秀。鼻子挺拔,上面架一副眼鏡,頭發(fā)細黃,往一邊梳得整齊。我至今清楚記得,他穿淺灰色西裝,打小領帶,腳下是黑皮鞋,樣子精神抖擻,細聲細氣和照相師交談。這裝扮在當時鄉(xiāng)下很打眼,有女孩子和他招呼,就臉紅著應答,照完提著書包快步離開。我不由跟上前幾步,心想,如果將來自己能像他一樣有多神氣。很遺憾,此后在學校再沒照過面,或許他只是路過。其形象已在我腦中定格,鎮(zhèn)子不大,那時我想總有一天會碰到,卻始終不見蹤影。長到十二三歲時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長相和記憶片段里的他竟有幾分相似。小學畢業(yè)那年,央求母親過年幫我做了一套小西裝,可惜是天藍色,家里沒錢買皮鞋,我也不用戴眼鏡。想來,他是我最早的偶像?不得而知。
戀愛時,女友問我,喜歡短發(fā)還是長發(fā)?我答,長發(fā),當然長發(fā)好。牙齒整齊潔白,黑色長發(fā)披肩,身高一米六是我當年的擇偶標準。身高不談,牙齒好是因我聽曾祖母說,選女人其實和挑牲口是一個道理,牙口好才身體好。長發(fā)披肩的要求自己很懷疑,因我其實是喜歡女孩子短發(fā)的,那種帶點柔美的女式短發(fā)頂好,看起來舒服。想來,我是怕女友短發(fā)樣貌比記憶中一位女子差,除卻巫山,索性屏蔽。那女子我叫不出名姓,是叔祖父大女兒嬌姑姑八十年代那會的玩伴。印象中她騎一輛女式單車,嬌姑姑有空帶我上街轉悠,總會碰到她。每次遇見,我安靜地在旁看她們說話,話題無非是男友性情如何,嫁妝準備怎樣之類。她長相不很出眾,但親切,臉白,笑起來好看;發(fā)質粗黑濃密,有點自然卷小波浪,在額頭蓋住眉梢,兩邊齊耳,背面露出小截后頸。總覺得她與眾不同,就適合留這發(fā)型,長短剛好,帥氣而秀美。多年后湖南衛(wèi)視超女比賽出了李宇春,中性風喧囂一時,我暗想,這潮流十多年前在家鄉(xiāng)就有人引領過。往后,嬌姑姑出閣嫁人,我進城讀書,就再沒見過那短發(fā)女子。
夏天消暑,我不喜歡冰淇淋,愛吃簡單便宜的冰棒。小時候在村里,熱天總有人用單車拖白色泡沫箱販賣冰棒,就兩種,白糖和綠豆,小的五分,大的一毛。如何叫賣有講究,厲害的小販會編出順口溜,扯開喉嚨喊,大半個屋場都能聽見,將大人小孩從午睡中驚醒。我家教嚴,身上零花沒一分,難得自己獨自買冰棒吃。狀況到上初中時稍改觀,偶爾會有些閑錢。初二那年夏日期末考試第一天,中午日頭很大,我回家吃飯,碰到一個販冰棒的在路邊叫賣,不到二十歲樣子,皮膚黝黑,臉瘦削,頭發(fā)覆在前額,汗從腦門上直往下淌。我口袋里有兩毛錢,那時物價已上漲,剛好買一支冰棒。我靠過去,心里有點猶豫,對方開口了,你沒帶錢吧,明天給也可以,認得出你是北盛中學的學生,先吃再講咯,我也好久沒開張了。說完,咧開嘴笑,我發(fā)現(xiàn),他牙齒有點齙,但很白,笑起來覺得很有誠意。我下決心掏出錢,他小心將冰棒遞過,說,綠豆的,好吃,一唆汗就干,說完又咧嘴笑露出齙牙,像是含著一大口白米飯。接下來兩天繼續(xù)考試,他還守在那里賣冰棒,我沒錢再買,路過時他還是沖我露牙淺笑。暑假過后返校,他再也沒出現(xiàn)。
沒來由,我常記起他們。想下,一輩子要經歷那么些人,大多擦肩而過,留不下印象。而這幾個時光背后的面孔,許是在特定時間和地點或暗或明打動過我,遂在記憶中留存。若如今,再與之偶遇,還會否認出,我該只能意味深長地對其微笑。
今夜,我又在思念這些陌生的故人。他們還好么?穿西裝的哥哥,必定早就成家立業(yè),現(xiàn)在是否還那身打扮?短發(fā)的阿姨,有沒有改蓄長發(fā),嫁了怎樣的男子?賣冰棒的兄弟,也早改換行當,謀出了一份好差事吧!
屋場
誰家的雞起頭叫幾聲,滿屋場的雞就都叫起來。天還未亮,沒泛出魚肚白,有人家就起床勞作了。打豆腐的早早開工,吱吱呀呀是搖漿的聲音。田里有人趕早放水,水車車水響得分明。
咚的一聲,木桶扔進井里,睡在附近廂房里的我被準時驚醒。一轱轆爬起,洗漱畢,天色初亮,拿本書在門前的紅石小橋上晨讀。來往都是挑水的人,扁擔被壓得一晃一晃,水從桶中漾出來,淋濕祖屋后的小路。挑水人總愛逗我說話,言,周缸,何苦讀書,起這么早做甚?不遠處,養(yǎng)鴨人趕著鴨群出去,入到屋場后的水圳里,任其隨波覓食,聒噪的鴨叫聲漸行漸遠。剛安靜片刻,附近雞爪子樹上又滿是鳥鳴,跳上跳下。
有霧沒霧的時日,路上總能遇到早起的志老子。他一手提撮箕,一手拿扒鉤,時不時在路邊彎腰用扒鉤往撮箕里撿狗屎,送到菜地里作肥料。他說,人要勤快,天上掉東西都須起得早。別個笑,天上掉的就狗屎么?不氣惱,答,撿到就算走狗屎運。稻田里,禾苗正抽穗,青得讓人欣喜,心情會莫名好。
屋場里前腳叫賣豆腐的剛過去,后腳撿米豆腐的又前來。用鑌鐵桶子裝著,一塊塊黃澄澄,我愛聞那堿香復合米香的清新氣味。清晨,能送上門就這或白或黃的兩樣素菜。若要買魚肉,須去街上,趕早挑新鮮的,用稻草打結捆住肉,或從腮幫上穿過魚嘴巴,一路提回來。有人道,稱肉買魚,辦伙食???笑答,有人客咧,小菜不上桌!
屋場前后的水塘,白霧蒸騰,逐漸散開,映出天上云霞。長腳的水蜘蛛,在水面飛快漂過,起不了波紋。伸進水塘的石橋上,有女人家邊洗衣物,邊思忖著今日的活計。魚兒浮出來上水,被路過的伢妹子瞧見,就是一瓦片打過去,魚兒瞬間沉下,瓦片還在水面跳躍。
叮叮當當騎單車出門的人走了一個,又一個。上學的細伢子會叫,慢點,搭車!也不管人家接應不接應,幾步跑上前,抓住后座,一躍而上。那單車搖晃幾下,穩(wěn)穩(wěn)向前。搭不到車的同學,三五成群一起走出屋場,追跑嬉戲,大人遠遠見著,喊,某伢子,還莫快點,要打上課鈴了!沒人心急,看路邊水牛吃草,灰白的舌頭伸出來,風卷殘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