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昊文
摘 要:新文化史轉向以來,文化逐漸被視作影響社會歷史進程的重要因素之一。神靈觀念作為古代中國重要文化現(xiàn)象之一,對中國歷史產生了重要影響。通過對《古今圖書集成·神異典》的梳理,可以了解古代中國神靈體系的基本觀念。
關鍵詞:新文化史;神靈;古今圖書集成
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史學界在新史學趨冷的背景下,興起了生態(tài)史和新文化史寫作的熱潮①。在夏埃蒂看來,將文化視為社會經濟生活的產物是一種錯誤的說法。他認為文化本身就是社會經濟的一部分,兩者無法分割來看。文化作為一種主動性力量開始被人們重視。據此來說,西方史家開始將文化視作一種固有的社會力量,探討其在社會變遷中所發(fā)揮的力量。
20世紀80年代以來,新文化史轉向逐漸影響中國學界,與新史學思潮相互交織,催生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史者和史家。王晴佳就談道:“新文化史是從新社會史中間衍生出來的,其區(qū)別是研究對象的不同,但研究方法頗為相近。中國有句成語‘坐井觀天,說的是觀察得不夠全面,但西方新社會史和新文化史史家,其做法都是眼光朝下,根本就沒有興趣‘觀天,因此也談不上觀察的全面或是片面?!雹谝虼?,不論是新文化史還是新社會史,都在強調對古人的理解,強調從古人的視角看古代社會,專注于某一群體或某一現(xiàn)象,進行微觀和細致的考察,以期復原歷史時期的真實面貌。
現(xiàn)代人經歷了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和19、20世紀的全球革命浪潮,僅就當代中國人而言,也經歷了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千年未有之變局”和新中國建立以來的意識形態(tài)建設。中國歷史上存不存在宗教還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但古人的觀念中存在神靈這是無須討論的。商人極端重視鬼神祭祀是甲骨學發(fā)展一百多年來學界的共識,周人的禮樂制度核心就是祭祀制度,《左傳》更有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③。歷朝歷代諸如此類的事情不勝枚舉。那么在古人的世界觀中這些神靈居于什么樣的位置,對這些神靈的認識在多大程度上影響著古人的行為,這是本文想要討論的。
《古今圖書集成》作為清雍正年間的一部類書,收集了當時能看到的絕大部分傳世文獻,《神異典》梳理了自太昊伏羲以來的歷代神鬼異事,為我們了解古人的神靈世界提供了便利。本文通過對《神異典》的爬梳,從古代帝王的神靈觀念出發(fā),探索古人的神靈觀念。
《神異典》中沒有論述神靈的起源,而是直接以人為中心,論述人神互動:
太昊伏羲氏興神鼎以致群祠
黃帝有熊氏受河圖接萬神,始立百官以司鬼神祠祀
少昊金天氏興郊禪,崇五祀,作大淵之樂以諧人神
顓頊高陽氏命重黎司天地以屬神人
帝嚳高辛氏明鬼神而敬事之④
據此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神靈并不是《神異典》的主角,奉祀神靈的古代帝王才是。神靈之所以成為神靈,是由于人間帝王對他們的祭祀。太昊伏羲和黃帝創(chuàng)造了祭祀這種行為,并且間接地創(chuàng)造了世間的神靈;少昊金天作樂,使人神相諧,但少昊金天的作樂產生了副作用,“及少昊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民匱于祀,而不知其福。蒸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為。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薦臻,莫盡其氣”⑤。于是有了后來顓頊“重黎司天地以屬神人”?!渡癞惖洹凡捎昧恕秶Z·楚語》的說法,稱其為“絕地天通”,從此之后神人不復相通,祭祀的權利被統(tǒng)一起來。而且這種祭祀還被賦予了疆域意義,“帝顓頊依鬼神,以制義治氣,以教化潔誠,以祭祀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至于流沙,東至于蟠木,動靜之物,小大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屬”①。在清人觀念中,顓頊帝之后,祭祀神靈只能由帝王或者帝王指定的人來進行,而且帝王對神靈的祭祀,還包含著對統(tǒng)治疆域和統(tǒng)治合法性的確認。而根據顧頡剛的說法,五帝觀念形成于戰(zhàn)國年間,遲至漢武帝時期就已經被廣為接受,五帝祭神的行為確立了最初的神靈觀念,至少從漢代開始,神靈就成為一種工具,一種帝王用來宣揚和確認自己統(tǒng)治的工具。而且神靈只起確認作用,沒有獎懲作用,如《左傳》言:“秋七月,有神降于莘?;萃鯁栔T內史曰:‘是何故也。對曰:‘國之將興,神明降之,監(jiān)其德也;將亡,神又降之,觀其惡也。故有得神以興,亦有以亡,夏、商、周皆有之?!雹?/p>
漢人這種神靈工具的觀念應當是在實踐中逐漸形成的,這種實踐首推漢王朝的締造者——劉邦。
漢王二年更立社稷及黑帝祠,令祠官禮祠諸神③。
漢王二年,劉邦通過“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舉奪得了關中之地,這之后即“更立社稷”來明確其在關中的統(tǒng)治,“漢王之出關至陜,撫關外父老,還,張耳來見,漢王厚遇之。二月,令除秦社稷,更立漢社稷”④。而項羽在關中“居數日,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⑤。二者在關中之地的作為高下立現(xiàn),對于神靈作用的認識也是天差地別。如果說劉邦入咸陽秋毫無犯,約法三章為其在關中的統(tǒng)治奠定了基礎,那么漢王二年劉邦再入關中后更立社稷就完成了在意識形態(tài)上對秦的取代,從虛實兩方面收攏了關中民心,為日后楚漢爭霸奠定了基礎。而項羽僅僅是屠滅秦室,火燒咸陽,沒有運用神靈這個有效的工具,在其東返彭城后也沒有進行神靈祭祀的建設,而是一味地興兵戈,以武力維持統(tǒng)治,劉、項二人的差距,或許能從這里看出些端倪。
而據《封禪書》載,劉邦還通過加祀黑帝的手段增加了自己的權威和神秘性。
按封禪書,漢王二年,東擊項籍而還入關,問故秦時上帝祠何帝也?對曰,四帝有白青黃赤帝之祠。高祖曰:吾聞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說。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⑥。
可以想象的是,劉邦大敗后一定面臨統(tǒng)治根基不穩(wěn)的情況,甚至會有部分儒生方士散播不利言論,而劉邦不通過殺人立威的方式維護統(tǒng)治,而是在以一種蠻橫自負的姿態(tài),在故秦雍郊增立黑帝祠,借以來維護自己的權威。通過《封禪書》所載的問答,劉邦一方面剝奪了關中儒生方士在神靈祭祀一事上的權威,一方面增加了自己的神秘性,削弱了自己東擊項羽失敗的不利影響,一舉兩得,充分發(fā)揮了神靈祭祀一事的工具性作用。劉邦在雍郊增立黑帝祠實在是可與顓頊“絕地天通”相提并論的事件。
劉邦之后的歷代帝王開始發(fā)揮神靈的工具作用,但也重視神靈的獎懲作用,并且篤信不改,成為中國古代神靈觀念的一大特色。
漢武帝前期較好地發(fā)揮了神靈的工具性作用。發(fā)明,至少是發(fā)揚了封禪和泰一的觀念,武帝元光二年(前133)郊見五畤又立祠祀泰一諸神⑦,漢武帝時期恰逢春秋大一統(tǒng),其統(tǒng)治的輻射范圍大為擴展,原來的神靈(五帝)不再符合這種疆域現(xiàn)實,反而增加了疆域分裂的風險,于是漢武帝和當時的儒生一起發(fā)揚了秦人“泰皇最貴”⑧的觀念,并結合漢初興盛的黃老道學和其他在漢初流傳的諸子學說,創(chuàng)造了“泰一”的觀念,成為人格化的至高神。并且在“元封元年東巡,禮登中岳祠八神,封泰山,令齊人入海求蓬萊神人”⑨,通過封禪的手段,宣揚了泰一神的至高地位和自己對于遼闊疆域統(tǒng)治的合法性。
但到了武帝后期,就開始迷信神靈,一味地追逐神靈的獎勵。
元狩二年以齊人少翁言,作甘泉宮置祭具以致天神。
元狩五年置壽宮,設供具以禮神君。
元鼎四年使欒大、公孫卿等,侯神人,又立壇祀泰一及諸神。
元封元年東巡,禮登中岳祠八神,封泰山,令齊人入海求蓬萊神人。
興建甘泉宮,耗費國駑,到了武帝晚年,這股風氣就演化或至少影響產生了巫蠱之禍,成為西漢國勢轉折的重要節(jié)點。
漢人的神靈觀念深刻地影響了后世,后代帝王在利用神靈維護統(tǒng)治的過程中基本沿用了西漢諸帝的神靈觀念,一方面利用神靈來維護統(tǒng)治,一方面又篤信鬼神,追逐神靈的獎勵。但在歷代人的實踐中,神靈觀念也不斷豐富和發(fā)展,在漢人神靈觀念的基礎上增加了許多新的內容。
神靈觀念作為一種社會文化,應當受到我們的重視,尤其在新文化史寫作的過程中,古人的精神世界是繞不開的話題,神靈觀念恰可作為一種切入點來借以了解古人的世界觀和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