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銘
摘要:孟子言孔子作《春秋》是“天子之事”,漢代《春秋》學(xué)理解為孔子當(dāng)“素王”,宋代《春秋》學(xué)則理解為孔子“以天自處”。高拱以二說皆有損尊君之義,著《春秋正旨》駁正之。以為“天子之事”當(dāng)指文、武之制,孔子作《春秋》,只是按文、武法度據(jù)事直書而已,并對“素王”說、“以天自處”說進(jìn)行了系統(tǒng)的解構(gòu),將尊時王的意思推到了極致。文章從《春秋》學(xué)的現(xiàn)世主義和未來主義角度進(jìn)行分析,認(rèn)為高拱的理論是取消了未來主義面向,將《春秋》降為一代之史,時王與新王合一,使得《春秋》的批判性大為減弱。
關(guān)鍵詞:《春秋》;高拱;尊時王;魯史;天子之事
中圖分類號:B222?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9-3060(2019)04-0095-08
高拱字肅卿,謚文襄,河南新鄭人,明嘉靖二十年進(jìn)士,官至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xué)士,著有《春秋正旨》一卷。在此書中,高拱 “以吾心君臣之義”①闡明《春秋》尊王大義,并批判了傳統(tǒng)的“孔子素王”說和“孔子以天自處”說,將尊時王推到了極致,甚至明言:“《春秋》果假天子之權(quán),即孔子之書,吾不敢謂然也……謂《春秋》假天子之權(quán),即孟子之言,吾不敢謂然也。”②而且在一卷的篇幅中,高拱通過看似零散的問答,系統(tǒng)地批評了舊說。本文試圖從傳統(tǒng)《春秋》學(xué)的角度,詳細(xì)分析高拱諸多命題的意圖,展示其嚴(yán)密的邏輯體系,并提出批評。
一、 《春秋》學(xué)的兩個主義
在傳統(tǒng)《春秋》學(xué)中,孔子作《春秋》有兩個層面的意義:一方面是批判現(xiàn)世中弒父弒君的行為,通過尊周王而誅討亂臣賊子;另一方面是創(chuàng)設(shè)出一套理想的制度,供后代的王者取法。前者屬于現(xiàn)世主義,后者屬于未來主義。
這兩層意思,在《孟子》和《史記》中都有提及。《孟子·滕文公下》云:“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根據(jù)孟子之意,孔子因為畏懼弒父弒君之禍,故而作《春秋》誅討亂臣賊子,這是出于現(xiàn)世主義的考慮。而“《春秋》天子之事”,趙岐注云:“孔子懼王道遂滅,故作《春秋》,因魯史記,設(shè)素王之法,謂天子之事也?!雹邸八赝酢?,即空王,是借《春秋》設(shè)計出一套王者之制,供后王取法,這屬于未來主義的面向。
同樣地,《史記·太史公自序》亦云:“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鬃又灾挥茫乐恍幸?,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dá)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彼抉R遷:《史記》,中華書局,1963年,第3297頁。所謂的“退諸侯,討大夫”,就是現(xiàn)世中的尊王,通過貶退諸侯、大夫的僭越行為來維護(hù)周天子的權(quán)威;而“為天下儀表”“以達(dá)王事”“見之行事”,則是面向未來訂立制度,故而周天子也在貶損之列。
現(xiàn)世主義的尊時王,《春秋》多有論及。如有“王者無敵”的觀念,成公元年,“秋,王師敗績于貿(mào)戎”。《公羊傳》云:“孰敗之?蓋晉敗之,或曰貿(mào)戎?jǐn)≈?。然則曷為不言晉敗之?王者無敵,莫敢當(dāng)也?!雹邰堍茛蔻吆涡葑?,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99頁;第3536頁;第409頁;第686頁;第376377頁;第681682頁。此處的史實是晉國擊敗了周天子?!洞呵铩窂淖鹜醯慕嵌葋砜?,晉國沒有資格和周天子“戰(zhàn)”,因為書“戰(zhàn)”表明雙方是平等的,周天子至高無上,沒有敵體之人,故僅書“王師敗績于貿(mào)戎”,隱去晉國,好像是王師自敗一樣。又有“王者無外”的觀念,如隱公元年“冬,十有二月,祭伯來”?!豆騻鳌吩疲骸凹啦吆??天子之大夫也。何以不稱使?奔也。奔則曷為不言奔?王者無外,言奔則有外之辭也?!雹奂啦疄樘熳又蠓颍霰贾留攪?,然《春秋》書“來”不書“出奔”,因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魯國的土地也是屬于周天子的,故而無所謂“出奔”,以此表達(dá)尊王之義。此外,《春秋》不僅尊待周天子本人,王官亦在尊崇之列,如僖公“八年春,王正月,公會王人、齊侯、宋公、衛(wèi)侯、許男、曹伯、陳世子款、鄭世子華,盟于洮”?!豆騻鳌吩疲骸巴跞苏吆??微者也。曷為序乎諸侯之上?先王命也。”④按照《春秋》名例,稱“王人”表明是周天子的下士,地位低賤,會盟中的排序卻在諸侯之上,這也是尊王觀念的題中之義。另一方面,對于僭越天子的行為,《春秋》進(jìn)行了嚴(yán)厲的聲討,如宣公十八年“甲戌,楚子旅卒”?!豆騻鳌吩疲骸昂我圆粫幔繀?、楚之君不書葬,辟其號也?!雹莅凑铡洞呵铩烦@?,諸侯卒時書其爵位,葬時則體察臣子尊榮君父之心,以臣子所稱之名號書之。如齊國為侯爵,齊桓公卒時書“齊侯小白卒”,葬時則書“葬齊桓公”,稱“侯”為本爵,稱“公”則是臣子尊榮君父之辭。而吳、楚之君僭越了王號,按照上述規(guī)則書寫,則會出現(xiàn)“葬楚某王”“葬吳某王”的文句,明顯地僭越了周天子,故而《春秋》統(tǒng)一不書吳、楚之君的葬禮,以此彰顯尊王之義。此外,對于某些事實上的有益之事,若僭越了天子之權(quán),文辭上也要進(jìn)行貶抑,以此絕嫌明疑。如僖公“二年春,王正月,城楚丘”?!豆騻鳌吩疲骸笆氤侵砍切l(wèi)也。曷為不言城衛(wèi)?滅也?!粍t孰城之?桓公城之。曷為不言桓公城之?不與諸侯專封也。曷為不與?實與而文不與。文曷為不與?諸侯之義,不得專封。諸侯之義不得專封,則其曰實與之何?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天下諸侯有相滅亡者,力能救之,則救之可也?!雹扌l(wèi)國被狄所滅,齊桓公助衛(wèi)復(fù)國,將衛(wèi)國都城遷至楚丘,在當(dāng)時的形勢下,這是存亡繼絕的善舉,但是在禮制上,唯有天子才能封建諸侯,齊桓公的善舉有僭越之嫌,故而《春秋》對此的評價是“實與而文不與”,實際上認(rèn)同,而在文辭上不認(rèn)同。由上可見,《春秋》極重尊時王之義。
《春秋》的未來主義,涉及的是“素王”以及“通三統(tǒng)”的問題,即“新周,故宋,以《春秋》當(dāng)新王”。這里面有一整套邏輯:第一,孔子通過作《春秋》為后世的王者定立制度,那么《春秋》就是孔子假托的新的王者,此即“素王”之法?!洞呵铩肥切碌耐跽撸瑒t天命改易,周從天下共主降為新的“二王后”,此即“新周”。而且“新周”是通過災(zāi)異體現(xiàn)的,宣公十六年“夏,成周宣謝災(zāi)”。《公羊傳》云:“成周者何?東周也。宣謝者何?宣宮之謝也。何言乎成周宣謝災(zāi)?樂器藏焉爾。成周宣謝災(zāi),何以書?記災(zāi)也。外災(zāi)不書,此何以書?新周也?!雹甙凑铡洞呵铩分?,只記錄魯國的災(zāi)異,魯國以外的災(zāi)異,除了“二王后”之外,例所不書。此處書成周之災(zāi),即是周降為新的“二王后”的表征。另外,“《春秋》當(dāng)新王”也是由災(zāi)異、祥瑞體現(xiàn)的,如哀公十四年書“西狩獲麟”。按照一般的講法,王者之世,麒麟才會出現(xiàn),故而麒麟是王者之祥瑞。哀公十四年出現(xiàn)麒麟,則被認(rèn)為是《春秋》受命之瑞,同時也是周亡失天下之異。第二,《春秋》新王之法是通過筆削兩百四十二年的史事來表達(dá)的,那么需要在《春秋》中假托一個國家來闡明新王治世之法,故而又有“王魯”之說??梢哉f “《春秋》當(dāng)新王”與“王魯”是一體之兩面,前者是精神實質(zhì),后者是書法上的依托。第三,《春秋》另立一王法,有具體的改制內(nèi)容,如改正朔、服色、爵制等等。以上幾點構(gòu)成了“素王”說的整體邏輯。
更加重要的是,在《春秋》中,現(xiàn)世主義與未來主義并行不悖,體現(xiàn)在尊周王與“王魯”并不矛盾。如成元年“王師敗績于貿(mào)戎”,《公羊傳》曰:“孰敗之?蓋晉敗之,或曰貿(mào)戎?jǐn)≈?。然則曷為不言晉敗之?王者無敵,莫敢當(dāng)也?!毙鞆┦柙疲骸啊洞呵铩分x,讬魯為王,而使舊王無敵者,見任為王,寧可會奪?正可時時內(nèi)魯見義而已。”何休注,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700頁。此條的主旨是說明周天子的“王者無敵”,而徐彥提出了疑問,既然《春秋》以魯國為王,為何還使周天子“王者無敵”?答曰:在現(xiàn)世中,時王之位不可剝奪,周不可退為諸侯,魯不可進(jìn)為王爵;所謂的“王魯”僅是面向未來的假托,而且是通過“內(nèi)魯”文辭所體現(xiàn)的。具體來講,是將魯國的文辭和外諸侯區(qū)別開來,又不與周天子的文辭沖突。如按禮制,天子死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而在《春秋》中,周天子稱“崩”,魯君稱“薨”,外諸侯則稱“卒”。魯君稱“薨”,是正常的諸侯文辭,而外諸侯的文辭則下降一等,這就彰顯了王魯之義;同時魯國又不僭越周天子的文辭,則與尊時王不矛盾。故而皮錫瑞云:“《春秋》王魯,不奪舊王,是《春秋》尊王之義,與王魯之義,本可并行不悖也。”皮錫瑞:《經(jīng)學(xué)通論·春秋通論》,中華書局,2003年,第25頁。
二、 高拱對于“孔子素王”說的批評
高拱《春秋正旨》意在尊崇時王,對于傳統(tǒng)的“孔子素王”說進(jìn)行了激烈的批評,具體分為兩個方面:一是取消《春秋》的未來主義面向,從現(xiàn)世主義的角度剝奪孔子貶天子之權(quán),將《春秋》降為魯史;一是徹底消解“素王”說的理論根基,將王魯、災(zāi)異、改正朔等觀念作系統(tǒng)性的批判。
1. 孔子無賞罰天子之權(quán),《春秋》僅為魯史
高拱云:“莫大乎君臣之義,而天子,天下之大君也。莫大乎圣人之道,而孔子,天下之至圣也。則尊王之義,宜無如孔子者。是故懼亂賊之有作,而《春秋》作焉。以植天經(jīng),以扶人紀(jì),正所以尊王也。”④⑤⑥高拱:《春秋正旨》,見《高拱全集》,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069頁;第1070頁;第1071頁;第10741075頁?!洞呵铩穼樽鹜醵?,誅討亂臣賊子是自然之事。然而天子為至尊之人,孔子僅為布衣,能否賞罰天子,依據(jù)何種理由賞罰,就成了一個問題。
在傳統(tǒng)《春秋》學(xué)中,孔子面向未來,為后王立法,屬于假托的“天子之事”,自然可以褒貶周天子。而高拱認(rèn)為孔子布衣而行“天子之事”,本身屬于莫大的僭越。高拱云:“(孔子)自托南面之權(quán)以行賞罰,是作威作福,躬蹈無君之罪。亂賊且自我始,而又何以懼天下之亂賊乎?”④又云:“匹夫假天子之柄,而乃以誅人之僭公僭王也,天下其孰信之?”⑤高拱純粹從現(xiàn)世主義出發(fā),采取歸謬法,認(rèn)為孔子行天子事為最大的僭越,不可能再去誅討亂臣賊子,故孔子本人無賞罰天子之權(quán)。
另一方面,傳統(tǒng)《春秋》學(xué)中確有貶天子之文,如“王不稱天”。即文公五年“王使召伯來會葬(成風(fēng))”,不稱“天王”。據(jù)何休之意,因天子使召伯會葬成風(fēng)不及時,故在名例上有所貶損。高拱卻認(rèn)為這是削罰天子,相當(dāng)于諸侯的黜爵,大違尊王之義,高氏云:“此傳者之謬也。且如魯桓,簒弒之賊也,其‘公則僭稱也??鬃右宰趪贾x,乃于簒弒之賊,尚不敢改其僭稱之‘公;天子,天下之大君也,何如魯桓?王,其本稱也,何如僭‘公?其事則葬成風(fēng)也,何如簒弒?而乃如此特加削罰,豈其君臣之義于天下之大君,有不如宗國之君者歟!”⑥高氏再次使用歸謬法,認(rèn)為魯國本為侯爵,而常稱為“公”實際上魯君稱“公”并非僭稱,而是臣子之辭,見內(nèi)外之別??鬃痈鶕?jù)魯史修《春秋》,因魯臣子之辭稱國君為“公”,此為內(nèi)外之別,非為僭稱,而外諸侯書葬之時,亦因其臣子辭而稱“公”,亦非僭稱。,這是名例上的僭越,而《春秋》因其為宗國之君而不改。又認(rèn)為魯桓公有篡弒之事,性質(zhì)比周天子會葬諸侯之妾母不及時要更為惡劣,《春秋》亦不在名例上貶損。兩相比較,則周天子更加不可削罰。高氏又云:“圣人立言,取諸大義,非若后世比對于一字之間者,或曰‘王,或曰‘天王,隨便而言,無異同也。”②③④⑤⑥⑦⑧⑩高拱:《春秋正旨》,見《高拱全集》,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075頁;第1075頁;第1075頁;第1075頁;第1072頁;第1072頁;第1071頁;第1076頁;第10731074頁。既然天子不可削罰,那么“王不稱天”就是偶然異義,又進(jìn)而否定了傳統(tǒng)《春秋》學(xué)“一字褒貶”之書法。
那么是不是天子有過,《春秋》不可以批評呢?上引周天子遣使會葬一事,高拱亦以為是“以天子之尊而會葬諸侯之妾,是冠履倒置,紀(jì)法掃地甚矣”,“何為其無貶也”②。但貶天子的方式是“據(jù)事直書,所貶自見,固不在乎王之天與不天也”③。高拱否定了一字褒貶,那么只能從據(jù)事直書上探討褒貶。同時,孔子僅為匹夫,那么《春秋》貶天子的根據(jù)來自何處?高拱云:“文、武之褒貶之也。何謂文、武褒貶之也?曰:天下有圣賢之道,有朝廷之法。文、武之法,皆道所在。孔子準(zhǔn)之,以作《春秋》。其所書善者,固文、武所是者也、所賞者也,是即所謂褒也。其所書惡者,固文、武所非者也、所罰者也,是即所謂貶也。人但能明乎文、武之道與法,則《春秋》所書褒貶自見,正不必求其義于一字之間也?!雹芎茱@然,貶天子的只能是文、武之法,孔子雖為圣賢,也只是“據(jù)文、武之典制,以明天子之號令,而《春秋》作焉”⑤。那么孟子所謂的“《春秋》天子之事”自然指的是文、武法度,故而高拱云:“‘《春秋》天子之事,蓋謂周天子事。猶今人稱‘我太祖舊制云爾,非謂孔氏之為天子也?!粼弧洞呵铩沸刑熳又?,則是平王以前,政教號令,天子自行之也;平王以后,政教號令,孔子另行之也。而文、武安在哉?而時王安在哉?”⑥
高拱將孔子定為文、武之制的遵行者,《春秋》不過是遵循“太祖舊制”,“據(jù)事直書,所貶自見”,則與史書無別。高拱云:“《春秋》,孔氏之書歟?抑魯國之書歟?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是魯史也?!雹叨ā洞呵铩窞轸斒罚求@世駭俗的觀點。傳統(tǒng)《春秋》學(xué)都認(rèn)為《春秋》是孔子筆削魯史而成,不可等同于魯史。且據(jù)高拱所引《孟子》,下文尚有“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孟子·離婁下》)。而今文家認(rèn)為,這就是孔子“加王心于魯史”,屬于“天子之事”。對此高拱反駁道:“曰:筆則筆,削則削,亦天子歟?曰:然。孔子以文、武之道與法,筆削之也??芍秆詺e?曰:魯史之舊文無存,故筆削之新義莫考,然亦有可知者焉。如據(jù)事直書,即所謂筆也。如齊侯、鄭伯皆稱‘公,其赴報之書皆‘公也。楚子、吳子皆稱‘王,其赴報之書皆‘王也。魯史舊文,固皆若是書也??鬃佑邶R公則削而為‘侯,曰‘是吾天子之命侯也;于鄭公則削而為‘伯,曰‘是吾天子之命伯也;于楚王、吳王則皆削而為‘子,曰‘是吾天子之命子也。即所謂削也。而其他以不合王度削者,固可例知也已。”⑧由此可見,魯史完全依據(jù)列國赴告寫成,而《春秋》則經(jīng)過了孔子筆削。高拱并不否定筆削,只是筆削的根據(jù)在于文、武之法。那么將《春秋》定性為魯史,著眼點不在筆削,在于定《春秋》為有周一代之書,即為史書。
三、 對“夏時冠周月”說及“孔子以天自處”說的批評
“素王”說遵循的是現(xiàn)世主義和未來主義兩條路徑,新王是假托,現(xiàn)世中仍尊待周天子,孔子既在歷史中,又超然于歷史之外。而到了宋代,孔子的神圣性不斷增強,完全超然于歷史之外,就有了“夏時冠周月”說和“孔子以天自處”說。
“夏時冠周月”是胡安國提出的,旨在《春秋》中貫徹《論語》“行夏之時”的觀念,屬于改正朔的范疇。胡安國云:“按《左氏》曰:‘王周正月。周人以建子為歲首,則冬十有一月是也。……建子非春亦明矣,乃以夏時冠周月。何哉?圣人語顏回以為邦,則曰‘行夏之時,作《春秋》以經(jīng)世,則曰‘春王正月,此見諸行事之驗也?;蛟唬悍翘熳硬蛔h禮,仲尼有圣德無其位,而改正朔,可乎?曰:有是言也,不曰‘《春秋》天子之事乎?以夏時冠月,垂法后世,以周正紀(jì)事,示無其位不敢自專也,其旨微矣?!焙矅骸洞呵锖蟼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頁。胡氏的理論有三個步驟,分別是改年、改月、改時。首先,胡安國認(rèn)為夏、商、周三代分別以建寅(農(nóng)歷一月)、建丑(農(nóng)歷十二月)、建子(農(nóng)歷十一月)為首月,但是三代以夏歷作為標(biāo)準(zhǔn),商、周僅僅改年,而不改時、月,如周之正月為夏歷十一月,而周代的一年之首記作“元年冬十一月”,僅以夏歷十一月作為一年的開端,而不改時、月。其次,孔子在周代歷法的基礎(chǔ)之上改月,將建子之月改為正月胡安國認(rèn)為周代本不改月,月為孔子所改,而朱子則對此提出嚴(yán)厲的批評,認(rèn)為周制已經(jīng)改了正月,非孔子所改。筆者認(rèn)為朱子的批評是正確的,由于此處高拱批判的是胡安國的學(xué)說,故仍以胡氏說為準(zhǔn)。,原來的“元年冬十一月”則變成“元年冬正月”,這個就是“夏時冠周月”說中的“周月”。再次,胡安國認(rèn)為四季的標(biāo)準(zhǔn)本是固定的,以農(nóng)歷的一、二、三月為春,四、五、六月為夏,七、八、九月為秋,十、十一、十二月為冬,這個恰好符合夏代的歷法。而按照周代正月的算法,則以三、四、五月為春,六、七、八月為夏,九、十、十一月為秋,十二、一、二月為冬,所以歲首是“元年冬正月”。所謂“夏時冠周月”,是孔子將夏歷四時和月份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移植到周月上,將“元年冬正月”改為“元年春正月”,而四季的實際范圍也發(fā)生了變動。
由上可知,“夏時冠周月”的邏輯是很復(fù)雜的,高拱對此顯然有誤解,以為胡安國是直接使用“夏正”,《春秋》“元年春正月”指的是夏歷正月,據(jù)此進(jìn)行批評,云:“紀(jì)事而用夏正,則其所紀(jì)者,夏事歟?周事歟?用前代之正朔,以紀(jì)當(dāng)代之事,則不可以成文;改當(dāng)代之正朔,以紀(jì)當(dāng)代之事,則不可以成史。圣莫盛于孔子,孔子之事,莫大乎《春秋》;《春秋》之事,莫大乎正朔。而乃任意為之,以為國史,將為私言乎?將為公言乎?且《左傳》僖公五年‘正月辛亥朔,日南至,使用夏正,則正月安得‘日南至也?經(jīng)書‘二月無冰,使用夏正,則二月驚蟄,舟楫既通矣,何以書‘無冰也?‘秋大水,無麥苗,使用夏正,則秋安得有麥也?‘十月隕霜殺菽,使用夏正,則十月安得有菽?隕霜猶謂遲也?!笥暄?,使用夏正,則冬正雨雪之候,而何以為災(zāi)也?”④⑤高拱:《春秋正旨》,見《高拱全集》,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073頁;第10771078頁;第1078頁。高拱認(rèn)為《春秋》用夏正,則二月無冰、十月有菽等皆不合時令,以此反駁胡安國之說,是一個巨大的誤解。胡安國也以為《春秋》以建子之月為正月,非用夏正。問題的癥結(jié)在于胡安國認(rèn)定周代原本沿用夏歷,僅改年而已,而孔子對于周代歷法進(jìn)行了直接的改動,從周史的“元年冬十一月”改為“元年春正月”。而在“素王”說中,周代原初的歷法即以建子之月為正月,孔子沒有直接改動周歷,“行夏之時”是通過隱微的對比得出的即何休用“河陽冬言狩”與“獲麟春言狩(而不譏)”的對比,得出孔子欲“行夏之時”的結(jié)論,而《春秋》本身則用的是周歷。。而“夏時冠周月”說則是孔子完全超然于歷史之外,直接改動正朔,這是莫大的僭越,故而高拱批評其“改當(dāng)代之正朔”和“不可以成史”是正確的。至于指責(zé)胡安國直接用夏正,則是高拱粗疏武斷的表現(xiàn)。
胡安國還有“孔子以天自處”說。定公十年“齊人來歸鄆、讙、龜陰田”,胡安國以為,先前夾谷之會,孔子以禮責(zé)齊,故齊侯歸還三邑謝罪,《春秋》記錄此條是孔子“自序其績”,繼而云:“《春秋》,夫子之筆削,自序其績,可乎?圣人會人物于一身,萬象異形而同體;通古今于一息,百王異世而同神。于土皆安而無所避也,于我皆真而無所忘也。其曰:‘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是以天自處矣,而亦何嫌之有?”胡安國:《春秋胡氏傳》,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68頁。胡安國以為,孔子是“以天自處”,超越于歷史,對于自身參與的事件,自然可以表功序績。高拱駁云:“茲書曰‘及齊平,公會齊侯于夾谷,后即書曰‘齊人來歸鄆、讙、龜陰田。是歸鄆、讙、龜陰田者,由公之及齊平也;使不及齊平,固不歸也?!雹軐w田之事完全納入現(xiàn)世政治中,認(rèn)為是齊魯講和的結(jié)果。而且歸田本為小事,即便是孔子自序其績,也與“以天自處”無關(guān),高氏云:“‘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如之何其可及也!而乃以區(qū)區(qū)歸田,稱圣人之神化,又設(shè)為‘以天自處之說,而謂其不嫌自敘,則亦非所以語圣人矣?!雹菘鬃映綒v史本是未來主義面向,與現(xiàn)世的尊王并不矛盾,這也是“素王”說高明的地方。而宋以后將孔子不斷神化,甚至取消了現(xiàn)世主義的面向,孔子可以直接改變時王之正朔,以天自處,是走向了一個極端。高拱的批評,純粹從現(xiàn)世主義出發(fā),將神化孔子的部分還原為現(xiàn)實政治,則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可謂是矯枉過正。
四、 余?論
《四庫全書總目》認(rèn)為,高拱作《春秋正旨》,“蓋以宋以來說《春秋》者穿鑿附會,欲尊圣人而不知其所以尊,欲明書法而不知所以明,乃推原經(jīng)意,以訂其謬”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第231頁下欄。。實則高拱以尊時王入手,批判了宋以來的“孔子以天自處”說,更是批判了漢代的“孔子素王”說。從文中單個命題來看,高拱所論,即便在明代亦非首創(chuàng),正如周翔宇所云:“整部《春秋正旨》所辨,其實都并未超出明代中期《春秋》學(xué)已有的理論成果?!敝芟栌睿骸督?jīng)典詮釋的新發(fā)展——明代〈春秋〉學(xué)研究》,華中師范大學(xué)博士論文,2015年,第256頁。然其理論的體系性非常嚴(yán)密,有立亦有破,特別是將“孔子素王”說的理論構(gòu)架進(jìn)行了全面的消解。同時定《春秋》為魯史,孔子僅是文、武之法的遵循者,與“天子之事”無關(guān),則將尊時王的觀念推到了極致。這當(dāng)然是明代君權(quán)空前強盛在學(xué)術(shù)上的反映?;蚴歉吖坝袑嶋H的政治意圖,因為《春秋正旨》作于隆慶六年高氏歸田之后,書中極端地強調(diào)尊時王,或許是針對張居正與馮保的有為之言。
另一方面,作為歷史中的孔子本人而言,作《春秋》肯定屬于私言,僅是面向未來的一種假托而已。但是對于后人而言,孔子就不僅是歷史上的人物,其學(xué)說更是判斷政治合法性的標(biāo)準(zhǔn),本身超越于歷史。后人實踐孔子之言,或是提高孔子的地位,都是在現(xiàn)實政治之外保存理想主義和批判精神。無論是“素王”說還是孔子“以天自處”說,都具備這一點。而高拱只重現(xiàn)世主義的維度,將時王與新王合一,極大地削弱了《春秋》的批判精神。且在論證中多有武斷空疏的地方,如高拱屢次認(rèn)為諸侯僭“公”,實則此為臣子之辭,《春秋》依托于魯史,對魯君的稱謂本為“公”,非僭公爵。又如誤解“夏時冠周月”之說,以為直接使用夏正等。總體來說,高拱以“吾心君臣之義”衡量《春秋》,極度尊君,強悍而又系統(tǒng),在《春秋》學(xué)史上可謂獨樹一幟。
同濟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201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