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平
1984年的3月,我出生在西景明。
西景明很小,它不過是魯中地區(qū)一個極小的村子,歷史書上不曾有過記載,地方志上也是寥寥幾筆。溜溜達(dá)達(dá),不用個把小時,就能圍著村子轉(zhuǎn)上一周。
西景明也很大,幾代人,甚至幾十代人,竭盡一生都沒有走出過這個村子。他們只能默默地留在這兒。幾年幾十年,這里都不曾改變過。
好了,從現(xiàn)在起,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關(guān)于我,關(guān)于西景明及其周邊的一些人和事。當(dāng)然,這些故事大多是給我們村里人看的。故事里的人和事確確實實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就像是人生的一次次冒險、沖刺。生命沒有彩排,他們只能橫沖直撞!
老 ?黃
西景明人大多很窮,卻又家家養(yǎng)狗,怕別人來偷??捎帜芡底咝┦裁茨??在狗的狂吠中,我只知道,被偷走最多的是時間和記憶。
老黃,是我記憶里的第一條狗。
關(guān)于老黃的記憶很短。我那時候很小。記憶有些瑣碎和錯亂。第一幕是老黃被槍擊,跑回家躲到奶奶的凳子底下。乖乖地趴著。老黃那時候很健碩,不知道怎么鉆進(jìn)了那么矮的凳子底下。我跟著老黃從巷子里跑進(jìn)屋子。我看見它趴在那里。尾巴都夾在屁股里。以前,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老黃。老媽告訴我,人害怕了,尾巴就會夾在褲襠里。狗沒有褲襠,所以,就只能把尾巴夾在屁股里。那一刻,我知道,老黃也害怕了。
奶奶坐在凳子上抹眼淚。大人一般是不許哭的。我還沒長大的時候,老媽說,別哭了,都長這么大了,還哭鼻子,不害臊。那年,奶奶59歲,奶奶哭鼻子。我蹲在地上,瞅著老黃。用手輕輕地拍著老黃身上的灰土。老黃打了一顫,而后抬頭發(fā)現(xiàn)是我。我看見,老黃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紅紅的,流著眼淚。
很多年之后,我跟母親討論著這個問題,阿黃那時候是不是在哭。母親說,不是哭。狗怎么會哭呢,那是被嚇的。
那天,我拍著老黃身上的灰土。韓增道拿著一桿氣槍走進(jìn)了院子。他看見老黃躲在奶奶的凳子底下,奶奶流著眼淚。就回到巷子里跟我爺爺韓德修說:“大叔,那狗還打不打?”“打!”那時候,韓增道還很年輕,四十來歲,就住我們家隔壁。他家沒有養(yǎng)狗,也沒有養(yǎng)雞。
韓增道在得到爺爺?shù)目隙ê?,又叫了幾個看熱鬧的進(jìn)了我們家。“他嬸子,你靠靠邊兒,小心傷著你?!蹦棠陶酒鹕恚胍盐乙脖ё?。可我掙脫了。他們幾個給老黃拴上鏈子,拖了出去。呼呼啦啦的一群人,老媽下地干活兒了。我跟在一群人后面。老黃被綁在了巷子口的電線桿上。韓增道舉起槍,“啪啪啪啪”就是四五槍。那時候,農(nóng)村興個槍炮,韓增道的那桿氣槍打過很多的麻雀、野鴨、兔子,但沒有打過狗。老黃躲過一顆顆的槍彈,拽著脖子,鏈子掙不脫。我看見有個人遞過一根鐵棒,是以前家里水井的壓水杠。韓增道拿過來,掂量了掂量,覺得輕重還可以。他掄起膀子,砸了下去……
韓增道是我們村的赤腳醫(yī)生,那一段我們那邊說是有疫病,規(guī)定所有的狗都必須打死。所以,方圓三十里,沒有一條狗幸免。
蘋 ?果
童年中對蘋果的印象,是在十八畝的麥草垛里。
那是一個麥?zhǔn)盏娜兆?,全家人都在麥田里割麥子。作為一家人的累贅,我被帶到場院里,由鄰家的親屬或者半大的孩子看管。
日頭火熱,我一個三五歲的孩子,能跑能爬,怎能在場院里耐得住寂寞?這兒跑跑,那兒踩踩。去東家喝口涼水,到西家拽拽麥穗。有興致了,就蹲在大樹下,摳摳螞蟻窩,煩了,就干脆往螞蟻窩里倒半缸子的水。反正是閑不著。
晌午了,別家都回去吃飯,我娘卻回家做了飯,又捎了來。沒啥好吃的,頂多是一水壺的涼開水,兩個咸鴨蛋和三四個大面卷子。離我家的麥地還有十多米,就扯直了脖子喊,振中(我的乳名)他爹,吃飯啦,吃飯啦。
麥地里的我爹就會直起腰,回過身來望望。他身后是一排排擺列整齊的麥捆,兩把麥穗打的捆繩,一捆捆摞著,一長溜。我爹肯定是滿頭大汗,直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拽起一條毛巾,蓋住臉,擦汗。那毛巾肯定是黑乎乎的,失去了原本的花色,也肯定帶著一股汗臭味。我爹不管那些,照樣狠狠地從臉上抹一把,甩開步子,徑直往場院走來,手里握著的是一把亮閃閃的鐮刀,那鐮刀吹毛立斷。
我坐在麥垛的背陰處,握著一塊面卷子,啃得很香。
我爹走到我娘兒倆的面前,倒點水,洗手洗臉,掐起卷子,就口涼開水就吃下去了。
天實在太熱,我執(zhí)拗著要脫了衫子,光膀子。娘瞪了我一眼,“你再不聽說?!這都是麥瓤子,中了麥毒,肯定刺撓?!?/p>
我害怕我娘,可又熱得厲害,就哼哼唧唧地鬧個不停。這時有個老頭兒騎著自行車,馱著個白木箱子,箱子上寫著兩個紅色的大字:雪糕。老頭兒遠(yuǎn)遠(yuǎn)地過來,一邊騎車一邊喊著:賣冰棍,賣冰棍。把我勾得哈喇子直流,便嚷嚷著吃冰棍。我娘就說沒帶錢,死活都不給買。
其實現(xiàn)在想想也是,出來割麥子,帶什么錢呀?萬一丟在大田里,哪里找去?即便是帶了,又往哪里花去?
可氣的是,賣冰棍的老頭兒看我想吃冰棍的勁頭兒挺大,直接在場院前停了下來,更扯開了嗓子喊。我便抱著我娘的腿不放,眼看著我媽即將動搖,賣冰棍老頭兒的計策將要得逞。我爹站起身:“快走吧,不買你的冰棍?!?/p>
一句話,斬釘截鐵。
“咱不吃冰棍,吃了拉肚子。爸爸給你拿蘋果去?!蔽业紫律碚f著。
可我不信,麥地里怎么會有蘋果?一毛錢的冰棍都不給買,更貴的蘋果怎么能買呢?
但是,我爹不怒而威,我不敢說個不字,更不敢在他面前哼哼唧唧。雖然,自小我爹沒有打過我一次,可我卻一直怕他。
正是大晌午,地里的人都回了家,田野里只有我們這一家三口。我爹在前走著,我跟在后面,有些踉踉蹌蹌,跟不上趟兒。在一排槐樹柵欄下,我爹停了下來,用鐮刀撥開長長的槐樹枝,并用刀鋒削著槐樹枝條上的針刺。蹲在柵欄邊草叢里的我,就透過柵欄上的孔洞,看到了蘋果掛滿了枝頭。 “蘋果!”眼睛立刻就放出了光。
那天,天色漸暗,大牛一屁股蹲在大田里,任我爹在邊上叫喊,拖拽,它就是不起來。我爹在邊上急得厲害,狠著心,抽了它兩鞭子,可它還是死活不站起來。我爹抹著臉上的汗,也蹲坐在地上,瞅著大牛嘆氣。今天耕不完,就要誤了明日的播種,誤了農(nóng)時,就會影響收成,更會誤了我爹回城里打工的日程。
我爹起身揪來一把蒿草,扎成捆,放在了大牛的屁股邊上。此時,我爹拍了拍大牛的屁股,它依舊懶懶地一動不動。之后,我爹又站起身,掏出煙盒,卷了一支旱煙,點上。接著,又蹲下,用打火機(jī)點著了蒿草。我爹叼著那支旱煙,扶著犁把,蒿草的火著了起來,大牛也騰的起身,繼續(xù)拉它的犁。
那天回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漸漸黑了。臨街的人家亮起了門前的燈。牛車載著我們走到街口,大牛卻停住了,任我爹如何叫喚也不往回走。我嘴里喊著餓,娘便抱著我往家走,一拐角,便看見前村王家的黃牛倒在血泊里,牛頭被鋸了下來,眼睛卻依舊瞪得很大。原來,回家的路上,它啃了一個蘿卜。也許是它太餓了,太累了,吃得太著急,蘿卜卡在了喉嚨里,上不來,下不去,卡住了。家里人灌豆油、米醋,獸醫(yī)來了,都無計可施,它便生生地給卡死了。王家人齊脖將牛頭鋸下,喉嚨里果真卡著半個青蘿卜。大牛似乎早已覺察到那頭大黃牛的身首異處。
那年冬天,在一個飄著小雪的早晨,牛棚里又走出了一頭小棕牛。那是一頭小母牛,后來賣到了張北樓的一戶人家里。
此后大牛的氣力就一天不如一天。如果它再有下一個孩子,心情也許就會好了;也許換一換生活的環(huán)境,就不會觸景生情。當(dāng)然,現(xiàn)實沒有那么多的也許。沒有等到它懷上下一個孩子,沒有等到給它換一個牛棚,我爹便把它牽到牛市,將它賣掉了。
西 ?瓜
我家的鄰居韓增道是個好人,盡管他打死了我家的大黃,在我還小的時候拿著針管,猛地往我屁股上戳一下,嚇得我哇哇大哭,但卻不影響他是一個好人。
韓增道除了是我們村的赤腳醫(yī)生之外,在村西彌河崖邊還曾經(jīng)種過一個果園。而當(dāng)果樹苗剛剛種上,還沒有結(jié)出紅星、印度、國光等蘋果的時候,他也在果樹趟子里種過一兩年的西瓜。一年夏天,我蹲在他家的大門前團(tuán)泥蛋兒,他推開門要下地了,瞅著我滿手是泥,臉上抹著灰,問我:“上坡不?坡里有西瓜。吃多少,有多少?!蔽以静幌肜硭瑘F(tuán)好了泥蛋兒還要打麻雀呢,但聽到有西瓜吃,眼睛就亮了,站起來瞅著他說,“不帶唬弄我的?”他說:“唬弄你干啥?”
于是,我便把團(tuán)好的泥蛋兒揣進(jìn)了口袋,把剩下的半塊淤泥團(tuán)子揣進(jìn)了另一個口袋,興高采烈地準(zhǔn)備跟著他去坡里摘西瓜。此時,韓增道家對門的利娜聽見了,說也要跟著去摘西瓜,我們便一起坐上了地板車,向北出了村子,翻過河堤,來到了彌河崖。
我基本上是從地板車上跳進(jìn)瓜田的,可撒丫子跑出十多米也才看見一個小西瓜,于是,蹲在瓜前用手拍,心想這瓜太小,指定不熟。于是又向前跑,輾轉(zhuǎn)幾次,也才找到一個夠點分量的瓜,雙手抱著,拽下來。之后,我坐在地上,揮著拳頭使勁打著西瓜,才想起吃西瓜得有刀,不然切不開西瓜。于是,我又想起去找韓增道,知道他應(yīng)該有刀,可我站起身,除了朝我跑來的利娜,我誰都看不到了。
“只能摔碎了吃?!崩扰苓^來支招兒。我便把西瓜舉過頭頂,朝著地上摔去,接連三次,西瓜果真摔開了,但西瓜瓤卻是黃的——沒熟。我撿起一塊,啃了半口,“呸,不好吃?!北阌秩釉诹说厣稀?/p>
接下來的整整一個下午,我跟利娜一直在找西瓜和摔西瓜的程序中度過,直到日落西山,我們都沒有找到一個令自己滿意的西瓜,所以,當(dāng)韓增道走到我們跟前說要回家的時候,我們兩個都十分沮喪。他一手一個牽著我倆往看瓜的窩棚走,我倆還不時地向四周看,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大個兒的西瓜。
“一會兒回家的路上,讓你倆吃個夠。”韓增道說著這話,我們有些不信,因為整整一個下午,我都沒有找到一個西瓜。但當(dāng)他把我們抱上地板車,并把切好的半個西瓜讓我抱著時,雖然我想著要咧開嘴笑,卻已經(jīng)啃開了西瓜,不知道該怎么笑了。來到我家大門前了,韓增道把抱著一大塊西瓜的我抱下車,順手又從車上抱下了一個西瓜,把我和西瓜都送回了我們家。
所以,我說韓增道是一個好人。雖然我跑進(jìn)了一片摘完西瓜的瓜地,禍害了不少死瓜紐子,但他講信用,最終還是兌現(xiàn)了“請我吃西瓜,不唬弄我”的承諾。
河堤東側(cè),我家的果園里也曾種過西瓜,不過那已是韓增道請我吃西瓜七八年之后的事情了。我在村里的小學(xué)讀書,家里包了那片地,種上果樹,一行行的小樹苗之間,種了西瓜。就像是起航后仍不知道目的地的船長一樣,西瓜地里開滿了花,我爹、我娘還沒有弄清楚種西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倆只是看著滿地的西瓜花,開心地笑著,認(rèn)為這將變成滿地的西瓜。然而西瓜花落后,卻沒能長出多少瓜紐紐,因為沒有人給西瓜“對花,授粉”。于是,我爹我娘才知道要分清雌花和雄花,要把雄花摘下來,一個個地對到雌花上授粉,這樣才會接瓜紐紐。
幸運的是,有一天來了一群蜜蜂,幫了大忙,使得損失沒有那么嚴(yán)重。但事情又來了,別人家的西瓜有籃球大了,我家的才跟足球甚至排球大小。后來一打聽才知道,每棵西瓜秧上最好只留一兩個西瓜,如果留得太多,一來長不大,二來口感也不好。此時,我爹我娘又想著去把小個兒的西瓜摘掉。頂著炎炎烈日,我爹一邊摘著一邊心疼,“操他娘的,白瞎了?!?/p>
就這樣,在一系列的跌跌撞撞中,我家的西瓜長大了。那些日子,還來不及把所有的西瓜賣掉,也不可能把西瓜都賣掉,所以,我爹在果園里挖了個半米來深、十平方米左右的大坑,地面上砌起半米高的圍墻,頂上用木頭、玉米稈和麥稈架了個房頂,看瓜的窩棚算是搭好了。
順著南側(cè)的門下去,里面放著一張小床,床上有草席、被褥、手電筒、裝滿涼開水的玻璃罐頭瓶,床下則放著鐵鍬、繩子等農(nóng)具。每天放了學(xué),吃完晚飯,我便一手拎著籃子,一手拎著暖水瓶,給我爹送飯去了。籃子里放著面卷子、咸菜或者一兩個咸鴨蛋、咸魚等。我之所以喜歡去給我爹送飯,是因為回來的路上可以吃一塊甜西瓜。
夜是黑的,但月光卻把田間的小路照出了影子,夏日的風(fēng)映著長鳴的蟬叫,帶來些許的涼意。我趿拉著一雙拖鞋,捧著半拉西瓜,邊啃邊走,及到村頭時,西瓜已經(jīng)吃完,瓜皮隨手而扔,或許還能激起樹上的三五鳴蟬。收獲的季節(jié),總是讓人感到幸福和喜悅。
那一年的行情實在不好,一家人把西瓜都摘了下來,存在屋子里,我的床下便放著十幾個西瓜。天太熱了,睡在涼席上都感覺是燙的,索性就去園子里沖涼水澡,一瓢涼水從頭頂澆下來,那可痛快??蓻鏊疂埠?,剛剛睡著不一會兒又被熱醒,摸索著,我便把床底的西瓜抱上床來,摟在胸前,你還別說,真是涼快。這十幾個西瓜是這一年里長得最大個兒的西瓜,我爹抱進(jìn)屋里,不舍得拿到集市上賣;我娘又左右瞅瞅,覺得這么一個好瓜,自己吃了又可惜。直到非吃不可的時候,那天我們切開一個,它已經(jīng)壞了。于是,一家人又趕緊把其余的十幾個西瓜從床下掏出來,果然,一半已經(jīng)不能吃了,一家人又懊悔起來,“舍不得吃,舍不得賣,最后都放壞了。還不如狠狠心吃了算了?!?/p>
說到西瓜,我還想起了一個遠(yuǎn)房的姥爺,據(jù)說他是吃西瓜撐死的。后來才知道,癌癥晚期的他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治,只有吃冰涼的東西才能緩解內(nèi)臟的痛楚。于是,兒孫們就大冬天里給他買來西瓜,讓他吃。在節(jié)儉得幾近吝嗇的壽光農(nóng)村,老人在一個飄雪的寒冬,微笑著啃著冰鎮(zhèn)西瓜走了。
對于好人的去世,西景明人聽到后大多會說起他幾年前、十幾年前,甚至還是孩子時候的一件件事;也難免惋惜著說,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能沒有了呢?當(dāng)然,對于壞人的去世,西景明人大多只會給出兩個字:活該。韓增道是個好人,他去世后,人們常說,如果手術(shù)不失敗,哪怕不做手術(shù),他或許還能多活個一兩年也說不準(zhǔn)。
責(zé)任編輯 ?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