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雨柔
朦朦朧朧地,丫頭從床上坐起,身旁空空蕩蕩。
掛鐘繞著屋子嘀嗒地轉,走過老舊的梁頂,走過附塵的床腳。
爺爺呢?可能在村西的老友家打撲克,可能在村東的柚陰里下象棋。
奶奶呢?可能在村南的姑嬸家搓麻將,可能在村北的涼河里搗臟衣。
狼狗呢?仿佛聽見她心中所想,狼狗搖著尾巴進了屋,雜亂的毛發(fā)上粘著幾根新鮮的綠草,它歡快地吐著舌頭,雙眼靈動。
丫頭隨手抹掉額上的一層細汗,踢騰開薄被跳下床。
面前的狼狗似乎與她一般高,尖銳卻柔軟的耳朵微動,它沖著小人兒輕輕地叫喚了兩聲。丫頭絲毫不怕它,摸摸它的頭,問道:“爺爺奶奶什么時候回來?”
狼狗答:“汪汪!”丫頭猜它說了一個時間,不過是人與狗語言不通罷了,只能根據(jù)它叫喚的次數(shù)猜測,也許是下午四點,也許是五點。爺爺奶奶總是這樣,在丫頭的記憶中留下一段時間的空白,而后又突然出現(xiàn),他們不能去哪兒都時時帶著她。
鐘表的指針仍舊在走動,慢悠悠,慢悠悠。剛學會識鐘的丫頭等待著,等待著,她與玩伴約好了,兩點去到柚陰里,至于要干什么,到時自然知道。
下午的陽光一點點地蒸騰著呼吸,狹小的空間里閉著暑氣。窗外,蟬聲燥熱。
時間的針腳終于停留在了那一刻,丫頭歡快地跑出了門,狼狗跟在后面“汪汪”地叫。丫頭回頭揮揮手:“去去,隨便你去哪兒,別跟著我?!?/p>
在這里,誰也干涉不了誰的自由,爺爺奶奶是一樣,孩子一樣,門大敞著,隨進隨出的客人也一樣。狗也是如此,只要不咬人,可以隨處地撒歡兒。
頂著烈日,丫頭一路小跑,迎面來的風更添暑氣,不過抹了把汗的工夫,柚子樹到了。
不知是十年還是百年的樹站立在那兒,碩大的傘撐著陰涼。玩伴還沒有到,沒有耐心的丫頭不愿等待,就直接找到了人家家里去。當時,玩伴正坐在臺階上吃著西瓜。
絲毫沒有放鴿子與被放鴿子的自覺,玩伴不慌,丫頭不惱。互相喚著對方的小名,二人同往常一樣,熱切地打著招呼。
搖著蒲扇的老婦人從屋里走出,半頭的白發(fā),半頭的黑發(fā)。她笑呵呵地招呼著丫頭吃西瓜。
待二人吐完最后一粒西瓜籽兒,玩伴沖著屋里大喊一聲:“奶奶,我們出去了!”也不待回應,拉起小姑娘的手就跑。
“兩個野孩子呦!”老人的笑罵聲被遠遠地落在后頭。
“我們干什么呢?”丫頭問。
“抓蜻蜓吧?抓蟬吧?去河里抓魚吧!”玩伴回答。
丫頭贊成抓魚。
夏天,清涼的水是一種誘惑。河畔百年的老樹飄下葉子,落在水中變成船,淺淺的河水里活躍著怎么也長不大的苗似的魚,但大人們從不贊成沒有他們陪同的孩子們到河邊上。于是,丫頭與玩伴走到河邊上,那仿佛永遠不缺的搗衣婦女們揮著棒槌把二人趕走了。
搗衣的人們說道:“走開走開,不然告訴你們家大人,小孩要被水沖走啦!”夏日清涼的幻想在驅趕聲中化為了泡影。
二人只好另尋他處,可巧路邊的野花開得正盛,蝴蝶飛過,蜻蜓掠過,蟬在每一棵野樹上聲鳴。丫頭和玩伴又起了興致,陽光下,采野花,捉蝴蝶,捉蜻蜓,爬樹捉蟬。偶爾有人路過,沖她們笑笑,打個招呼。等到人們看到爬樹了,也不阻止,孩子爬樹有什么好奇怪的?只是還要勸上幾聲,勸不住了,就在下面守著,或者干脆自己代替丫頭和玩伴,上樹捉蟬去了。
丫頭和玩伴采了一朵又一朵野花,爬了一棵又一棵樹,抓的蜻蜓一不小心放走了,蟬被抓住卻突然不會叫了,于是又被放回了低矮的枝上。丫頭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通紅的,心也是通紅的。
時間慢慢消磨,漸斜的夕陽將世界描繪成火,可空氣的灼熱卻比之前稍遜色幾分。
水牛甩著尾經(jīng)過,偶遇的放牛大爺喊著二人的名字,道:“回家了,家里人等你們回去吃飯啦!”于是丫頭不再捉蟬,玩伴不再采花,丫頭告別了玩伴,玩伴再見了丫頭,她們各自回了家。
丫頭輕快地走著,離家不遠處,奶奶正出門尋人,一見丫頭,便喊:“又去哪里撒野了,快點兒,爺爺帶了糕回來,快去吃,等會兒再吃飯!”立刻,糕點的香甜氣便從屋里溢了出來。
狼狗從屋里竄出,迎接主人,犬聲陣陣,驚起了水面的漣漪,世界也被驚成了一張褶皺的紙,揉團,縮小,拋進了黑暗……
她從床上驚醒,身旁空無一人,只有床頭的鬧鐘滴答作響,敲擊著雪白的墻壁,穿過寂靜的空氣。
爺爺呢?躺進了四方的盒子里。
奶奶呢?住進了大伯新蓋的房屋里。
狼狗呢?從夢的一頭跳進,又從另一頭跳出。
沒有玩伴等她去找,她也早已不再是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