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王威
記得剛上小學時,我便問過愛喝酒的父親:酒是什么味道?
父親笑了笑,搖了搖杯中的酒說:嘗嘗不就知道了嗎?父親取來一個小杯子并往里斟了點兒酒,滿眼笑意地瞧著我喝下去。酒只是潤濕了我的嘴唇,我卻立即面露窘態(tài)地吐出了舌頭,叫嚷著:難喝死了!
父親大笑著說:你小孩子懂什么。我推開他的手,帶著孩童的倔強跑開了。
一年后,為了家庭生計,父親去北京工作了,一年到頭,也只有過年回來與親戚們吃年夜飯,喝喝酒拉拉家常,年后又急匆匆地趕回北京,久而久之,似乎他每年的春節(jié),都是在醉酒中度過的。
中考前,父親從北京回來,那是自他走后第一回,我在六月的盛夏見到他,高溫把他的額頭蒸出細密的汗,黝黑的膚色中顯出些蠟黃。
父親打開冰凍了好久的啤酒,一飲而盡,渾身都舒暢了,還說在北京可沒這滋味消受。我問,北京不賣酒?父親一邊把酒灌下肚,一邊說是因為北京的姨婆管著他,禁煙禁酒。
“難得有人管得住你?!蔽倚ξ乜粗?,父親咽下了口中酒后,卻一臉正色地回答:“寄人籬下,你當然得照別人的規(guī)矩來。”
“那你還和別人偷偷喝酒……”我小聲嘀咕道。父親只甩了甩手說:“小孩子別亂說話!”
一個月后,中考出成績了,我的分數(shù)離目標學校錄取線差了十萬八千里,老師打電話來問我,身邊的同學家長也旁敲側(cè)擊過我的成績,回到家,我倒在床上,閉眼不斷深呼吸。
父親來到我的房間,只是心平氣和地與我商量填報志愿,但很明顯,他的臉色也很難看。空氣中升騰的熱氣不斷纏繞身體,灼燒著意識。
忙了十幾天,總算了結(jié)了這場敗仗,父親也沒有回北京,而是待業(yè)在家。
你姨婆居然解雇了父親找了別人!母親的話音沉重而清晰,一字一字錘在我的心頭。母親嘆了口氣,繼續(xù)說:“她嫌你爸請假太久,就……唉……”
我知道,失業(yè)這種事對于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男人來說,打擊是極其沉重的。
黑夜里,我只聽見母親的嘆息在我耳邊縈繞著,夏夜聒噪的蟬鳴我也沒有聽見。
我摸著樓梯走下樓,父親正在廚房里,倚在餐桌邊喝酒,那瓶酒是奶奶新釀的。他并未注意到我的到來,反而不斷發(fā)出咽酒下肚的聲音和酒瓶與餐桌碰撞的聲音,清脆極了。他喝酒時搖頭晃腦的身影宛如一個醉漢,酒氣與惆悵在燈光下暴露于空氣中,瓶中的酒隨著父親口中氣息的吞吐而渾濁了。
后來,父親待業(yè)在家很久,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有了工作,也許他早就找到了工作,只是沒告訴我吧。我突然發(fā)現(xiàn)的,還有他形成了睡前喝酒吃夜宵的習慣。
上高中了,我開始被要求在餐桌上正式地向長輩敬酒。好事的叔叔伯伯總是給我滿上一杯,在酒精的刺激下,我努力說出在腦海中演練了許多遍的話語,聽著叔伯們渾厚中透出沙啞的笑聲……還有父親陪笑般的笑聲。
“酒好喝嗎?”家宴過后,只留下我和父親,以及我突然冒出的一句話。
“不好喝!”他微紅的臉龐升起一絲醉意。
“那你為什么還喝?”
“我希望你以后別喝?!备赣H閉著眼,嘆了口氣,不知是在嘆狂歡過后的沉寂,還是在嘆囊中羞澀的悲哀。
許多年后,我得知父親當初給我喝的是一壺老酒,也許和他一樣老,老得我和父親都嘗不出味道,成為彼此生命中一個長存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