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明泉
這是一部值得細讀和重讀的小說。
周李立這個中篇情節(jié)不復雜,講的是五十五歲的秦媽離家出走一個月后又回家的故事。表面看,秦媽離家出走,直接原因是女兒葛燁過三十歲生日當天,秦媽宣稱如果葛燁這之前已結(jié)婚才配得上吃長壽面。而女兒說“求您別說了,跟您沒關系啊”,氣得秦媽“跟我沒關系,不關我的事,我就走唄”。而更深層次的原因是秦媽的丈夫葛建華因“電梯事件”后(老化的電梯把他關了兩個小時,那里面“沒氣兒”,他看到當年在礦井死去二十多年的伙伴在電梯里按住按鈕,不想他出去,把他困在里面。由此造成他抹不去的幻覺),開始了“以舊換新”大工程,不停地換電器、換家具,把住了幾十年的老屋改造得不像原來的家了。氣得秦媽說“再換個老婆子最好”,在家里“似乎她是不得不這樣坐的,把自己坐成自家一位頂不重要的客人”,“陪襯著主人葛建華的喜怒”。因沒用水把地板沖洗干凈,丈夫“對她那么兇,年齡越大越兇,動不動就罵她‘豬腦子’”,氣得她借女兒說跟她沒關系,一走了之。于是,秦媽在門頭溝縣城福貴超市應聘做上了保潔員。
“出走”是中國文學中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和“母題”。在中國古代文學中多以女性反對封建婚姻、追求“才子佳人”來表現(xiàn),如卓文君、祝英臺、杜麗娘等。到了現(xiàn)代,“出走”主題以“娜拉”在中國的巨大影響開始。1918年《新青年》刊發(fā)“易卜生”專號,《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因為籌錢給丈夫海爾茂原治病,偽造父親簽名借款而反遭丈夫斥責:葬送了他的前程。她看透了丈夫的虛偽,憤然離家出走。自此,“娜拉的出走”一直影響著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作。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中說:“但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濒斞阜磳γつ砍鲎?,做無謂的犧牲。現(xiàn)代文學史上,胡適《終身大事》中田亞美、魯迅筆下的子君和呂緯浦、巴金《家》中的覺慧,是那個時代的叛逆者,“出走”是為了對舊傳統(tǒng)藩籬的撕裂。當代文學史上,張潔《方舟》中的荊華、梁倩、柳泉三位不能接受沒有愛情的婚姻而出走;王安憶《月色撩人》中的提提、嚴歌苓《誰家有女初長成》中的巧巧,因?qū)ξ镔|(zhì)生活的向往而出走。這些人物,反映了女性對情感生活的別樣追求。
周李立筆下秦媽的出走,不同于娜拉、子君們,秦媽的出走是負氣而又牽掛的出走,有如“出差”。她的“出走”是對幾十年習慣的家庭生活忽然因丈夫退休后把東西全部換了,“現(xiàn)在那是你爸的家,不是我的家”,把家搞得完全陌生而難以適應的“出走”;是告別作為煤礦領導夫人,連朋友都是丈夫的,自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朋友這種依附生活的“出走”;是追求“那種想干又一直沒痛快干的事兒”、能夠“圖自在”“想做什么就干什么”的向往新生活的“出走”。過去熟悉的“家”忽然變得連“大功能電器”也用不來,更遑論暢快地用水沖刷地板了?!她出走雖短短一個月,但她每月保潔有三千元(秦媽四舍五入給自己加了工資),第一次經(jīng)濟上獨立了,“不多,夠自己花”。家庭經(jīng)濟地位往往決定人格地位。如今的秦媽有工資了,腰桿也能挺起來了。
“出走”一般會“出事”的。秦媽在超市結(jié)識了清潔和維護扶梯的陳天鯉。秦媽“以前那些朋友本質(zhì)上都是葛建華的朋友,不是她的”,而陳天鯉卻是秦媽自己認識的朋友。盡管他有些“古怪”,卻對秦媽“格外尊重”,“他用盡了高中生討好女生的所有甜食,而他們的關系仿佛被這些甜蜜的零食腌漬過了,又甜又暖”。直到陳天鯉問她“想做什么”的時候,她開始覺得失控了。這是一段精彩的對話:
話題又是從生日開始的:我該送你點小禮物。不需要。別客氣,值錢的我送不出來,就圖個心意。真不是客氣,什么也不缺。那你喜歡什么。喜歡?我喜歡平平安安、問心無愧地過日子。這是當然。當然么,我怎么覺得特別難呢?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關鍵看是什么人,各人有各人的想法。這倒是。不過有你想做的事兒么?想做什么?是的,就是那種想干又一直沒痛快干的事兒……
“想做什么?沒人問過她想做什么?!狈路鹗橇硪粋€秦媽跳出來搶著替她發(fā)言——“拿水管沖地板,算嗎?”沖水管時,陳天鯉滑倒,“四腳朝天,像條放棄掙扎的黑魚”,從不離身的眼鏡和帽子滾到別處去了,露出了一只木頭疙瘩又粗又烏黑的假眼。水還在漫延,“去關龍頭!傻婆娘!愣著干什么!”陳天鯉的喊聲驚醒了秦媽。關水龍頭時她心中自語:“我不是傻婆娘!”秦媽的丈夫斥她為“豬腦子”,她覺得陳天鯉是怕“漏電”被電死才吼她的,她還覺得“感動”。這次“沖地板事件”導致扶梯浸水,三天才修好。超市經(jīng)理找陳天鯉,陳天鯉卻把責任全部推到秦媽身上,“推脫得一干二凈”,還說是他的果斷及時阻止了秦媽的愚蠢行為,才不至于損失更大。這樣,秦媽被解聘了。短暫的一個月“出走”因“沖地板”出事而終止了,她回家了。
秦媽的“出走”是不徹底的,不可當真的。她走出去立足的超市就在同一小縣城,離家只隔幾條路。她有如在人生旅途中拐了個彎,走了個岔道,去看了看別樣風景,又趕緊跑回來跟上大部隊繼續(xù)行走。這個“拐彎”在某種意義上豐富了人生經(jīng)驗和體識,加深了對原有生活狀態(tài)的認知。雖然“回歸”的不再是原有生活的起點了,也不是“閉合的圓圈”了,但卻站在螺旋式上升的新起點上,多了一重審視婚姻、家庭、自我的參照物。葛建華三次來看秦媽時,輕言細語再也不大聲嚷嚷了,仿佛人也“縮小了”。秦媽說“你的就是我的”,讓葛建華感到她并沒徹底決絕就此離開。特別是在陳天鯉講到當年在煤礦工人鬧事扔酒瓶、扎自行車胎時,葛建華就在院墻另一邊提著高音喇叭對墻那邊的工人們喊話,局面非常嚴重,秦媽卻“心里竟然有一絲高興閃過,因為葛建華能應付這么嚴重的局面,游刃有余的”,表達出對丈夫由衷的敬佩之情。這一筆寫出了秦媽即使有自己的朋友,也仍然眷戀著丈夫,在精神和肉體上從未“出軌”。這才使得她回家后想開了,把對陳天鯉推卸責任的惡氣出了之后,“她覺得自己可以吞下更大的氣了。往后她還得受葛建華的氣,這也需要她做足心理準備。但沒什么,她認為日子就是這樣,不是在這里受氣,就是在別處受氣。只要偶爾允許自己發(fā)個小脾氣,那就也不至于太難過。她的離家出走也算是一次小脾氣吧?!?/p>
人生無常,煩惱隨行。家庭生活的酸甜苦辣,唯有自知。在壓力和苦悶積淀難忍時,有意識的“躲一躲”“拐個彎”,或許是轉(zhuǎn)移情感、減輕壓力的別一途徑?!靶¢L城”的防御功能、自保作用,在人生歷程中就具有別樣的價值了。陳天鯉最初稱為“小長城”的是煤礦的院墻,形似長城。當年工人鬧事時就以此為躲身之處,既可以扔酒瓶,又可防御不被領導發(fā)現(xiàn)。如今,福貴超市的扶梯也成了陳天鯉蹲下身子,不易被他人發(fā)現(xiàn)眼睛殘疾、發(fā)現(xiàn)保潔護理身影的“小長城”。躲在扶梯后的雖然是因分工不同而勞作的身姿,不能像“金貴人”那樣顯擺,但每個人的心中卻有一座“小長城”,那就是對生活浸蝕、人生悲苦的防御和獨處,是給自己心里壘砌的一處“小長城”。不過,“每天用水管沖地板”的事象,仿佛又“沖洗”“沖刷”甚至“沖毀”著“小長城”(被稱為“小長城”的扶梯被沖水浸壞,三天停擺)。水的力量是堅韌而強大的,“小長城”也經(jīng)不起心血來潮、激情澎湃的沖擊。這故事,就頗有“寓言”的深意了。從這個視點看,“小長城”這一意象的挖掘與呈現(xiàn),實在是周李立的妙喻和獨特發(fā)見。
《小長城》的敘事風格頗值得探究。在秦媽不斷與女兒葛燁、丈夫葛建華、朋友陳天鯉、超市女員工的對話言談中,不時切入“出走”原委、事發(fā)經(jīng)過,使得敘述看似散漫,卻又環(huán)環(huán)相扣、密不透風。讀完整部小說,掩卷沉思,才覺得這種切入切出,又如蒙太奇的表現(xiàn)手法是如此迷人。小說對色彩的運用也頗有講究。礦區(qū)烏黑環(huán)境與葛建華喜歡穿淺色白色形成反差,“以舊換新工程”后淡色為主調(diào)的新家與葛建華因“電梯事件”造成的陰影形成物象與心象的對比,水管沖地板沖出的動物鮮紅血跡與陳天鯉那木疙瘩烏黑的眼眶有著內(nèi)在的色差反襯。這些細微的描寫,足見作家精于構思、巧于表達的功力。
周李立的《小長城》以女性獨特視角寫作,想告訴我們:家庭生活久了,有那么一次短暫的“出走”,拐個彎兒,看看外面風景,看了再“回家”,這不失為一種生活態(tài)度和情感選擇。這樣的“出走”對家庭穩(wěn)定沒有太大的影響,于婚姻也無傷大雅,于情感也沒什么假丑惡的東西,反而更是“圍城”中人的現(xiàn)實生活狀態(tài)和真實心性表達。
我不知道,“秦媽式的溫和出走”是周李立開出的婚姻“難忍—出走—回歸”藥方呢,還是倡導這個時代家庭關系“出差久別似新婚”式的和諧維系方式呢,抑或是女人一生因“受氣而生氣—負氣而發(fā)脾氣—出氣后還得受氣”的循環(huán)性宿命體現(xiàn)呢?這,是《小長城》給我們留下的回味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