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波
這天,堿溝屯來了一個大人物。
聽大人們說,這人叫裘二蛋,屯里的原住民,因為很難說清楚的事,在外面闖蕩了好多年。如今回來,不外乎讓你們看看今天的裘二蛋,想想過去的裘二蛋,讓大家知道一個與眾不同的裘二蛋。
大人們咧嘴笑:“如今的裘二蛋挺起腰桿咋像一只大蛤蟆,這要是沒錢,連女人的屁股都摸不著?!?/p>
他晃動小短腿,向屯子中街一撮老房子奔去,摸摸墻頭,聞聞房頂垂落的衰草,兩顆透光的淚珠要掉下來。那流浪老人一樣迎風端坐的老屋,像對著他笑,又像對著他哭。
看樣子,他是完成了“蛤蟆躍龍門”的壯志。這樣判斷是有原因的。
他是坐著豪車回來的。那輛烏黑锃亮的大奔委屈地“走”在硌腳的村路上,把頭一揚一揚地向主人抗議,極不情愿地跟在裘二蛋身后。
有地方的官員陪著。不僅有村主任和鎮(zhèn)長,縣長也來了。那個小瘦子應(yīng)該是縣報記者,看他舉起照相機,總有一兩張笑嘻嘻的臉湊過來,連同裘二蛋的大圓臉被框進那個小窗口里。屯長靠近裘二蛋,村主任把他推走了,鎮(zhèn)長沖他白一眼??h長假裝沒看到。從小摔壞腦袋的王四去拽裘二蛋,被屯長大聲喝斥,嚇得一溜煙跑了。
說話變動靜了。跟人打招呼這樣說:“(壘)你好??!”不知是開玩笑,還是裝蛋。盡管他說的是中國話,但聽著還是渾身起雞皮疙瘩。所以,裘二蛋招呼我們,我們都把嘴巴閉上,只是笑嘻嘻地看他。
裘二蛋的西服舒舒展展的,手上戴的鉆戒銀光閃閃,要是再有一根文明棍,跟電視上的富豪真就不差啥,中國那個到處開連鎖商場的大富翁也不見得比裘二蛋闊氣。
堿溝屯的人都這樣認為:裘二蛋一定是有錢他爹,老有錢了。
這家伙走了二十多年了,如今回屯來要干什么?
等裘二蛋掏出一沓錢貓腰鉆進那張公豬嘴巴一樣洞開的房門時,大眼睛王銳才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說:“對!有錢人一定是干跟有錢人有關(guān)的事!”
我說:“那沒錢人一定干跟沒錢人有關(guān)的事了?”
王銳點頭說:“恭喜你,劉方小朋友,你答對了,老師也是這么說的?!?/p>
我崇拜地看著王銳說:“你懂的可真多!”
尖嘴猴腮的賈一奇不服氣地說:“皇帝也有要飯的時候?!?/p>
我們都笑起來,覺得賈一奇說的話也有一些道理。
裘二蛋住進那撮老房子不走了。這事,我們都覺得沒有道理。懶牤子數(shù)叨,“你看看,日頭爺打西邊出來了!”大家說這事沒有道理的原因是,懶牤子買房花五千,裘二蛋租房給一萬。
要硬說有點道理,懶牤子媳婦說得有道理,“這不是錢多燒的嗎?”
這房子原來是村支書老姜家的,在堿溝屯,是人都知道的。
大人們說:“你想想,這房子咋就這么金貴?”
這個,我們不知道,但覺得這房子像藏著老古董,一定有金貴的道理。
我們堿溝屯不大,從東頭數(shù)到西頭,也就百余戶人家。土地脊薄,但人能干,除了這撮老房子還像沒洗臉梳頭的流浪漢,其余的房子都砌磚壘石地戴上了藍瓦蓋。廁所也變了,石膏打造的,像一只只小白兔穩(wěn)穩(wěn)地蹲在各家房后的一角上。不過,風一吹,還有難聞的味道。
還是王銳有新論調(diào):“這房子‘值錢’的奧秘可能就在于它的老舊。如果懶牤子勤勞一點,錢再多一點,把房子翻蓋了,就算它脫胎換骨站在原地,對裘二蛋來說,恐怕也一文不值了。”
賈一奇說:“王銳的房子‘新舊價值論’是瞎扯蛋?!?/p>
我覺得他說的也不一定沒道理。
但是裘二蛋住進老房子,賈一奇說的另一番話,我覺得他是瞎扯蛋。
他說:“你們瞧瞧吧!裘二蛋住老房子的貓膩很快就現(xiàn)原形了。”
說他瞎扯蛋,也是有原因的,裘二蛋他再有能耐,又能在硬梆梆的土炕上搞出啥名堂?
有人說,以前,裘二蛋在這撮老房子里頭還真搞過名堂,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堿溝屯的老少爺們兒沒弄出個子丑寅卯。
對這件事,大人們爭論不休,是真是假,至今也沒個定論。一派說“裘二蛋睡那個女人是板上釘釘?!绷硪慌烧f“眼見為實,可不能聽風就是雨?!?/p>
有一點倒是板上釘釘,當時,裘二蛋是光棍一條,那女人是寡婦一個。
大人們說這事,總是嘮叨個沒完。我們雖然不太懂,看他們嘰嘰喳喳的樣子,卻也好奇地伸出小耳朵。他們說:“干柴遇烈火,不著才怪!”“母狗不調(diào)腚,公狗也是瞎忙活?!痹倏拇~的話,他們貼臉說,我們聽不見,但我們能猜到他們大概說啥,只要他們一說男人喊啊女人叫的,我們就把衣服揉搓成一團使勁地往天上扔,嘴里喊著:“哎呀!大人就喜歡干屁眼兒朝天的事!”大人們聽了,繃起臉來訓斥我們:“小孩子咋能啥話都說呢?會爛嘴巴的?!蔽覀冃ξ嘏荛_了,還邊跑邊回頭喊:“鬼才信你們說的鬼話呢!”
那天,大人們又瞎喳喳:“裘二蛋就是他娘的尿性,咋那么會搞女人呢?”賈一奇瞪大眼睛去問:“他咋會搞女人了?”
大人們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聽?”
我們都噘起嘴說:“哼!好事不背人,背人沒好事!”
后來,我們便大笑地喊起來。大人們慌了,瘋狗一樣攆我們,有個人拽著我的耳朵說:“小兔崽子,看你敢亂說,那個裘二蛋不把你的卵擠出來!”
我說:“王銳、賈一奇你們聽著,大人的破事我們才不稀罕說呢!是吧?”
他倆異口同聲地說:“就是,說破爛事,怕埋汰我們的嘴!”幾個大人悻悻地走了。
轉(zhuǎn)身的工夫,我們似乎都明白了大人們說的裘二蛋咋會搞女人了,也都想起父母們說的一些事。
大人們說,裘二蛋從小就“熱愛生活”,說得難聽點,就是騷根長在骨頭外。我們不大相信,但他們一說這事,兩只眼睛滴溜亂轉(zhuǎn),不像是瞎扯蛋。他們說,裘二蛋樂意看馬配種、雞踩蛋,尤其到了關(guān)鍵時刻,他眼睛就直了,屁股蛋兒也隨著那茍且的節(jié)奏像過電一樣一顫一顫。有人就問:“二蛋,你干啥呢?”裘二蛋說:“看熱鬧,解心癮?!蹦侨擞终f:“啥熱鬧你都看?”裘二蛋不屑地說:“我就看了,咋了?不像有的人,想看,還裝!”
那時,裘二蛋也可以叫窮光蛋。二十好幾的人,還摟著枕頭睡,看到一臉孩子氣的小伙子抱著白嫩的新娘入洞房,他直往嘴里咽唾沫。他憤憤地說:“剛灌漿的青苞米,站著桿就他娘的把皮給扒了?!蔽覀兊母改妇驼f:“葡萄吃到嘴里才是甜的,有能耐你也抱一個嘗嘗鮮?”裘二蛋把開花衫往肩上一甩搭,拍打兩下屁股上的灰土,罵罵咧咧地走了。
小白鞋常坐在鏡子前擦胭抹粉,晃著腦袋浪,像裘二蛋說的,她心里想啥就敢去干啥。
有一天,她把在家待著的男人支到煙火地里摘豆角,自己跑到生產(chǎn)隊找保管員鉆進糧倉里亂搞。裘二蛋不知怎么就聞到了腥味,也不怕爛紅了眼睛,像蚊子吸血從門縫兒往里盯。過足了眼癮,還不忘使壞,用鐵絲把糧倉門給擰死了。小白鞋殺豬似的嚎叫:“二蛋祖宗??!快把門打開吧,想看晚上去你家看去!”
在“想看晚上去你家看去”的嬉笑中,我們覺得大人的事的確很有意思。所以,大人們交頭接耳時,我們就呼啦一下圍過去,看他們的表情,聽他們說話。
我們都有一種奇怪的想法,盼著裘二蛋在老房子里快點搞出名堂。
但裘二蛋好像沒有這個意思,至少暫時沒有。
他一住進老房子,就馬不停蹄地干了好幾件事。
他去北堿溝上了墳。他扛著一袋子黃紙吧嗒吧嗒往北堿溝走,到了一塊荒草沒膝的墳頭前,撲通跪過去,咣當咣當向大地磕頭。紅彤彤的火苗子烤在裘二蛋臉上,兩行淚珠鳥貓悄地往下流。他哭嘰嘰地喊:“爺呀,孫子給你送錢來了!爹呀,兒子來看你了!”有人湊過來問:“他二蛋叔,扛紙多沉呀!”他抬起噘嘴的臉說:“這樣才誠心!”有人開玩笑:“大老板還信這個?”他有點生氣地回答:“有錢咋了,有錢就忘了祖宗了?”他捧起北堿溝的水洗臉,挖了南壕溝的野菜吃,還踩踏趕牛道上的塵土沉思。完了,裘二蛋臉上的皺紋就快樂地游動,活像個要過年的小孩子。
他去拜訪了幾個重要人物,比如,老支書老姜啦,男人迷小白鞋啦,之乎者也的劉秀才啦,光腚娃周老八啦,小腳老太太李三姑啦,還有摔壞腦袋往出“蹦”話的王四啦,人群中“喊話”的某某人啦。不過這個某某人如今有三個某某人,都說當年是自己喊的,裘二蛋也只好權(quán)當他們都喊過,也都一一做了拜訪。每到一家,他都送上一個紅包,紅包里,有的是錢,有的是茶,有的是什么“營養(yǎng)藥”。不管送來的是啥,都是一片心意。有樂開花的,有臉紅的,也有手顫抖的。漲開核桃臉的說:“淘小子出好的,你看看人家二蛋!”頭發(fā)花白的說:“二蛋打小就靈,一眨巴眼睛一個道兒。”蹦蹦跳跳地說:“二蛋大爺,你是不是電視上演的葛二蛋啊!”他從每戶人家出來的時候,都送出一個小隊伍,就像恭送遠道回來的皇親國戚。王四也送他出來,一個人送出來的,嘴里反復叨咕兩個字:“媽的!”
老支書老姜沒理裘二蛋這根蔥,他家在南壕溝南沿兒上,兩間小磚房,趴在那兒像一只斷了腿的大螃蟹。村主任站在門外邊喊:“老姜你把門打開呀!裘二蛋看你來了!”里邊沒動靜,再敲門,一個破鑼的聲音傳出來:“誰?裘二蛋?他來干啥?”一個老太太的聲音,像蹲在缸里說話:“世道變了??!”一陣什么東西刨門框的聲音,又聽到那破鑼聲:“世道再變,世道再變鹽堿地也他娘的種不出莊稼!”這話像是趴在窗戶上喊的。村長搖搖頭說:“這老頭才怪呢!”他告訴裘二蛋,出了那檔子事后,第二天菊花就死了,是喝農(nóng)藥死的。菊花聽說找她調(diào)查的公安都到北堿溝嘴了,抓起倉房里的一瓶敵敵畏一揚脖就喝了。當時她弟弟正趕上,背著她就往衛(wèi)生院跑,可還是沒救過來。她的姑娘小花送給了這個城里的舅舅家,現(xiàn)在早長大了,聽說在外面傍了個大款,每年倒是都回來看看她爺和她奶,扔下兩個錢就走,從不提她在外面闖蕩的事。聽說這孩子是恨老姜當年把她送給人。裘二蛋瞇縫眼睛聽,并沒有說話。村主任怪笑著看了他一眼。
做了這些舉動后,裘二蛋的老房子像個新開張的超市,里里外外踩實了形形色色的腳印。屋檐下掛了幾串紅辣椒,女人們說:“這樣喜慶,讓二蛋看著舒心。”灶臺上堆了幾簍子雞蛋,嬸子輩的人嘮叨開了:“散養(yǎng)的雞,這蛋煎在鍋里焦黃焦黃的,你就吃吧!”墻根處放了幾壇子高粱酒,抬起憨憨笑臉的光腚娃說:“酒是好酒,喝著辣,但不傷身子?!睙舾C里有了幾把蛤蟆頭煙,白胡子老頭說:“抽兩袋嘗嘗,還是不是那個味兒?”炕頭上揚起一圈黑臉蛋,那是小時候一起偷瓜摸魚的老同學;炕沿上沾過三兩個圓屁股,那是來招商引資的當官人;窗戶縫上扒過來五六只賊眼珠子,那是長舌婦們想弄點“猛料”,然后擠眉弄眼地去說道。裘二蛋的臉仰得更高了,眼睛更細了,腰桿子更挺了,肚腸子更圓了,走路更搖擺了,說話也更東北味了。我們聽到裘二蛋硬起舌頭說:“別看我他娘的在外邊蹦達,只要我爺和我爹還躺在北堿溝,我的根就在這!”“我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比別人多掙了幾毛大錢?”從早到晚,老房子前后的小道上總有人急匆匆或慢騰騰地走來走去,似乎這里住著一尊神,每天都有忙不完的燒香和膜拜。
我說:“你看看,人家裘二蛋多厲害?光腚娃、老同學、當官的,還有屯里“好不錯的”都撲奔來了?!蓖蹁J說:“不是他裘二蛋厲害,是他兜里叫錢的那個東西厲害!”賈一奇破天荒地接了一句貌似真理的話:“任性的有錢人和有錢的任性人總還是會有那么一點點區(qū)別滴!”我和王銳齊聲問,“難道此富人和彼富人葫蘆里賣的藥不一樣嗎?”賈一奇故作神秘地狠狠地點點頭。
重新勾起我們好奇心的是一個女人。
那天傍晚,裘二蛋的老房子里突然掛出一盞紅燈籠。煙色黑時,一個薄紗罩面的女人風一樣飄進小院。她是那輛大奔拉回來的。大人們說,從背影看,像樣板戲里的李鐵梅,走過去,那個香?。∈菣鸦ǖ奈兜?。有個大人嘖嘖嘴說:“這女人,男人看了就想‘那個’”。一個大人呸了他一口說:“干‘那個’的不是你,你只配看。”
其實,這個“那個”我們是懂的,不就是男人凸出部位和女人凹陷部位快樂結(jié)合的另一種說法嗎?大人們就是怪,明明說那個女人香,偏說“香得都打鼻子”!明明說那女人腰細,單說“那女人的腰像根搟面杖?!泵髅髡f那女人的乳房大,卻說“那女人的兩個胸可真霸道”。明明說那女人穿的兜襠緊褲,要說成“大西瓜上割了一刀。”明明說那女人妖艷,拐了彎說“又一個狐貍精出洞了!”
這女人較為低調(diào)的出現(xiàn),像是有意無意地告訴堿溝屯的人,今天晚上,裘二蛋這小子要干“那個”了。
大人們說:“想想吧,裘二蛋為啥偏要住這老房子?”這話,我們聽不懂。他們說的諸如“原版再現(xiàn)”“現(xiàn)場直播”我們就有些懂了。那晚,現(xiàn)沒現(xiàn)“原版”,我們不知道,現(xiàn)場直播是肯定了,你若不信我們說的是真的,我們能找出一籮筐證據(jù)??傊?,很多人聽到了女人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叫。
因此,故事變成了傳說,傳說變成了神話。
王銳說:“大人們的事,有時像小孩子的事。”賈一奇搖搖頭說:“不對,該叫胡鬧的事?!彼麄儐枺骸皠⒎?,你說呢?”我說:“我們不管大人的事?!币惨话涯昙o的劉秀才站在大人堆里掰手指頭掐算,他說:“哎呀!農(nóng)歷七月十五,那天就是今天。”
大人們又咬起耳朵。我們才不管呢,這里沒有好戲。
月亮水洗了一樣,我們沒有實施計劃的條件,但過了不一會兒,老天還是給了面子。具體說,就是天上不知從哪兒飄來一片云彩,正好把月亮擋得瞎了一只眼。瘦小的賈一奇猴子一樣串到墻根兒,像是對我們擠眉弄眼,但我們又沒長耗子眼。王銳膽子大,竟然去扒窗戶縫往里看。一會兒,他慌里慌張地回來了,回來了就丟了魂。
他說:“大人們真怪,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笑,一會兒罵人,一會兒又喊寶寶。你哼一聲,我啊一下。怎么‘那個’時,聽著男人就像拉屎一樣使勁,女人就像扎針一樣痛苦呢?”賈一奇也氣喘吁吁回來了,他聽我們說,也接著說:“痛并快樂著,可能就是從這來的。”我說:“放狗屁,痛怎么能快樂呢?”他又說:“打個比方你就明白了。你媽生你的時候吧,疼得要命,痛苦得想死,可看到你呱呱落到炕上,你媽就樂得要命了?!?/p>
我們都明白了什么似的不由得豎起大拇指,從心里佩服賈一奇還是有一點學問的。
那天半夜,還有人聽到那撮老房子里女人痛并快樂的喊叫聲。
大人們怎么想的,我們不知道,但我們怎么想的,他們也一定不知道。大家都能知道的,第二天早上,神秘女人還是遮著面紗走的,她鉆進大奔里嗚地一桿煙兒就沒影了。
裘二蛋穿著太極服玩著兩個锃亮的大鐵球子走出老屋,他臉上掛著勝利者的微笑,像是個剛從茅房里出來的人。
劉秀才給我們講了一個人和一個與這個人有關(guān)的故事,迷一樣的“紅燈事件”才有些撥云見日。
故事的主角就是前面提到的老支書老姜,不是年齡大的老支書,是退休了的老支書。劉秀才滿肚子墨水,說話總是往要害地方戳,大人中我們最佩服他。他說事概括性極強,說老姜壞,管他叫“姜狗屎”,說他狠,管他叫“姜閻王”。風風火火大生產(chǎn)的年代,老姜滿腦子階級斗爭,老人家的語錄背錯一個字,他讓你圍著大糞堆跑“思想步”;跳忠字舞時某男人對著某女人做了一個齷齪的動作,他讓民兵給某男人脖子上掛上兩塊磚,對著馬屁股蹶個兩頭不見日頭爺。小白鞋跟保管員被裘二蛋困在倉庫里,一頓狂喊沒喊回狠心的裘二蛋,卻招來了生產(chǎn)隊長,這得報告,“姜閻王”一聽氣得直跺腳,揚臉朝天地喊:“把小白鞋和保管員給我梆起來,掛上一串破鞋,游大街!”老姜有個怪毛病,一生氣就朝天上喊話。
最重要的一件事,有人太歲頭上動土,想睡他寡居的兒媳菊花,事情就不那么簡單了。
這個人就是裘二蛋。他本來沒有三塊豆腐高,還有騷根的話把,是不應(yīng)該招女人稀罕的。因為丑,帥小伙堆里,裘二蛋是個低頭漢。可誰欺負了老實人,他又當起急臉漢。夜里抓賊、跳河里救人,發(fā)生火災(zāi)了救火,裘二蛋不管不顧地撲上去,人們又叫他英雄漢。裘二蛋敢干別人不敢干、不會干、不能干的事,自然也就會發(fā)生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據(jù)說,菊花的“麻桿男人”死后,大紅棺材擺在院子里,黃紙灰亂飛,菊花哭,他也跟著哭,菊花的鼻子一矜一矜,裘二蛋的肩膀就一聳一聳。秋天地里割黃豆,菊花落下半截垅,拄著腰喘粗氣。裘二蛋剎下腰桿子,像跟黃豆有仇似的,吭哧吭哧一頓掄鐮刀,不一會就把黃豆垅割透亮了。有人不信裘二蛋會這么干,可事就擺在這兒,又不由得你不信。菊花扎了手,他順兜里掏出一塊白手帕遞過去,這裘二蛋,又成了細心漢。對裘二蛋的膽量和討女人稀罕的手段,大人們打心眼里佩服,都說裘二蛋快有好事了。唯有裘二蛋他爹“裘軟乎”說這不是啥好事,他憨著嗓子說:“動彈貓行,就怕惹惱了貓身邊的老虎。”他指的是菊花的公公老姜。有一天,裘二蛋看菊花端著盆子去南壕溝洗衣裳,放小跑跟上去?!棒密浐酢本驮诤竺婧埃骸岸把?,快回來,女人不都是白糖罐子,有的是咸鹽簍子呀!”裘二蛋頭都沒回就沖天上喊:“咸鹽簍子我也鉆!”
某大人也喜歡菊花,爭著對菊花好,裘二蛋拍著胸脯說:“菊花掉河里要淹死了,你咋辦?”那人說:“我也跟她去死!”裘二蛋說:“我能死,你不能死。”打這話來了,那天,生產(chǎn)隊組織社員去南二里泡收土豆,翻了船,水面上就剩菊花一只手。某大人急得直搓手,卻不敢動一動。裘二蛋一個猛子扎下去,菊花得救了,某大人傻眼了。
打那起,菊花見到裘二蛋臉就紅,背地里一口一個二蛋地叫。大人們說:“男女家境不同,用事找齊;男女個頭不配,襠間找齊;男女有丑有俊,心靈找齊?!蓖蹁J笑笑說:“春天播種,秋后收糧,一次找齊?!辟Z一奇說:“從小積德,老得回報,總會找齊?!备蹁J和賈一奇比,我覺得自己的腦袋“窮”得可憐,瞪大眼睛看他倆,心想:“他們腦袋是怎么長的呢?”
接下來的事,大家可能都知道了。裘二蛋和菊花之間鬧出了緋聞。對這事,大人們也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說菊花確實單獨去過裘二蛋的屋,另一種說法是裘二蛋也趁月黑頭敲過菊花的窗戶。不管咋說,那天晚上,裘二蛋指定是“姜閻王”拎著大棒子從他們兩家中間那條道上打到大街上的。也可以肯定,“姜閻王”出手也忒狠了點,不然裘二蛋的腦袋上不會無緣無故生出那些個“蛋”。老姜一口咬定,裘二蛋要強暴他兒媳菊花。報過案,鄉(xiāng)上的公安就趕來了。老姜叉腰站在旁邊,指著裘二蛋數(shù)落:“這小子才騷呢,見著女人就邁不動步。”尖腦袋公安一拍桌子:“老實交待,省得我搧你嘴巴子?!濒枚耙煌ι碜?,“誰要強奸她?她樂意找我!”老姜渾身直抖:“大半夜鉆寡婦屋,能干啥好事?”尖腦袋公安猛地一拍桌子:“還想抵賴?”上去就給了裘二蛋一大嘴巴子。頓時,裘二蛋鼻口躥血,晃悠兩下倚在墻腳,高高地舉起了戴手拷的手:“你們冤枉人哪!”聽大人們說,尖腦袋公安和一起來的“瞇縫眼”審了裘二蛋大半宿,裘二蛋承沒承認他強奸菊花,沒有人說得清。第二天一早,裘二蛋被五花大梆要送到鄉(xiāng)里去,菊花趴在墻邊偷偷地看,全屯人都跑到大街上來了。“裘軟乎”攔在道中間,歪著腦袋哭著腔說:“我兒子犯啥法了?你們欺負人!”倆民兵上前推開他,那個帶槍的“瞇縫眼”沖他一頓嘿呼,還掏出小匣槍亂筆劃,被老姜擋住了。他說“裘軟乎”沒多大尿,不用管他。尖腦袋公安沖大伙喊:“都看看吧,犯法就這下場?!痹倏呆枚暗哪樓嘁粔K紫一塊,腫成個窩瓜頭。他使勁地向人群里看,他大概是找菊花的影子?!棒密浐酢弊诘厣线吙捱吅埃骸岸鞍。蹧]干的事,打死咱也不能承認啊!”
聽大人們說,裘二蛋的眼光像小刀子,菊花的眼睛像揉了一把沙。小白鞋仿佛翻身得解放,她把手里的幾個雞蛋,玩得像乒乓球一樣活蹦亂跳,不像拋過去的爛菜葉無精打采。小腳李三姑踱著碎步擠進人群,顫顫巍巍地把一瓶高粱酒舉起來讓裘二蛋喝。他死死地盯著裘二蛋的眼睛說:“孩子你得挺住,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裘二蛋狠狠地點點頭,淚就從臉頰上骨碌骨碌地滾。人群中的某大人沖倆公安喊:“寡婦上光棍的炕抓不抓?”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抓壞蛋!”大人們瞧過去,是菊花的姑娘小花,瞪著一雙大眼睛,懵懂地看來看去。她身后站著緊皺眉頭的劉秀才。他踮著腳尖往里邊看。裘二蛋的衣服被撕得一條一條的,胳膊上也有傷,兩根勒緊的細繩沾著血,光腳丫子踩在車轍上,公安一緊手中那根繩,裘二蛋就一揚脖一咧嘴。劉秀才的眼睛紅了。眼看到屯頭了,裘二蛋要被押上車,劉秀才慌忙脫下腳上的鞋,光著腳丫子邊跑邊喊:“二蛋兄弟,你等等?。“堰@雙鞋穿上……”王四也跟在后面喊:“鞋!破鞋!”
這算得上堿溝屯的大事件。大人們先前說,后來就不說了,裘二蛋回屯來,又開始說了。
我們討論“有沒有天理”?
王銳說:“有,一定有!”
我說:“有時有,有時就沒有!”
賈一奇順手抓起一截木棍說:“棍棒底下出天理!”
我們敬畏地看著他,覺得他手中的木棍很像一桿燃燒天理的槍。
人有了好心情,腦子就會沖動,裘二蛋也不例外。這些天,沖動催著他游走,使他沒辦法停下來??礃幼?,他要把這些年欠了堿溝屯的腳印,都一股腦地踏上去,不讓每一寸土地說他裘二蛋是個偏親向友的家伙。
大人們又伸長了脖子,目光當然也都丟在裘二蛋身上。其實,他們想的啥,我們心里有個小九九,只是不說罷了。
于是,話題又都集中在了這個“老小胖子”身上。
早上,炊煙絮絮叨叨往天上爬的時候,我們看到裘二蛋又打北堿溝那邊拄著拐杖回來了。大人們說:“裘二蛋干啥呢!蹶個洼腚又伸胳膀撂腿的,也不怕趕牛道上的車轍崴了他腳?!?/p>
中午,日頭爺死毒死毒的時候,聽說裘二蛋還汗巴流水地鉆進北堿溝嘴那一趟毛林草舍的房子里看。大人們說:“那破房子都成了鬼房子了,他也不怕房倒屋塌把他拍到里頭?!?/p>
晚上,夕陽瀟瀟灑灑地泄了一地的時候,我們看見裘二蛋去了劉秀才家,他摸著面包車里“裝豆包”一樣的小腦袋,嘆了口氣。我們都納悶:“劉秀才和他兒子辦的小學生輔導班與他裘二蛋有啥關(guān)系呢?”
有天晚上,裘二蛋去了李三姑家。李三姑嘮嘮叨叨給孫子收拾東西,她孫子要外出打工。炕上躺著腦梗的兒子,正哼哼呀呀地哭。我們知道,李三姑的孫子打扮得跟女人一樣,扎耳朵眼,穿高跟鞋,大小伙子了,一說給他介紹對象他就急眼,半癱的爹打他好幾次。李三姑倒是想得開:“這孩子喝了迷暈湯,男兒身,女兒心,隨他去吧!”聽說,李三姑是跟他趕大車的男人私奔到屯里來了,是個裹小腳卻不守舊的人。裘二蛋在屋里說的啥,我們沒聽到,只聽到挪著小步送他的李三姑說:“我就這命了,哪死哪埋吧!”
我們還看到裘二蛋去了周老八家。周老八這幾年抖起來,每年包地幾百畝,聽說還要成立玉米深加工合作社,把全屯一多半的地包下來,這個“新型地主”想跟頭把式的大干一番呢!裘二蛋和他盤腿大坐好一頓喝。周老八舌頭不利索了:“你小子打小就壞,打山雀埋我夾子上的蟲。偷香瓜被人發(fā)現(xiàn)了,你讓我們快跑,你躲進草窠里?!濒枚耙采囝^挺長地說:“你也壞,看到雀兒奔我夾子去了,你就咳嗽。我偷回來的瓜,你半夜還追我家要去。”那晚,裘二蛋是踩著棉花回老房子的,那首《我的家在東北》讓他唱個稀零碎。
裘二蛋跟來看他的鎮(zhèn)長說:“踩著家鄉(xiāng)的土地走路,就是柱樁。”我問王銳:“柱樁是啥意思?”王銳說:“大概是踏實的意思吧!”賈一奇搖搖頭說:“不對,應(yīng)該是美的意思?!蔽覀兌加X得這一次賈一奇一定說錯了。但裘二蛋接著告訴大人的,似乎他又說得不錯。
這也是有原因的。
裘二蛋說,他常夢到趕牛道,真真亮亮的。這我們沒有太多的吃驚,似乎這是堿溝屯人都有的事。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誰不都烙在記憶里?但他把現(xiàn)實說得比夢境還美麗,我們就覺得吃驚,一個悶頭掙錢的人,哪來的文學嗑兒。你們聽聽,這哪像一個只念了幾年書認不了幾麻袋字的人說的。
——我裘二蛋當小馬倌的時候,常被趕牛道上的土坷垃硌得呲牙咧嘴。一打炸雷,我嚇得一抖擻,像一只被細狗攆著的兔子,愣頭愣地往屯子里跑,一腳踹進稀泥坑里,摔個大腚墩,稀泥沾了兩手,自己也嚇出一臉怪笑。一到開春,北堿溝就白花花一片了,風吹過來,那鼻子眼兒都是咸的。人像螞蟻一樣爬來爬去,一會兒就打掃了滿袋子春堿,那堿土真沉哪,跟石頭似的,扛到肩膀上剎骨剎肉地疼,像是要把腳墜到地里頭去。日頭從趕牛道邊的老榆樹杈子上斜射過來,通紅通紅地照在我和爹的臉上,我倆搖搖晃晃地拖個長尾巴影子。這個時候,那一排歪歪扭扭的黑房子上,就冒出了一桿一桿的白煙,像脫了韁繩的大黃馬一個勁地往天上蹽。有一回,我在趕牛道上碰上去西北地割麥子的周大嫂,她拎的一壺涼水,讓我一口氣喝個溜光,當想起我喝夠了可人家要渴著干活時,才覺得臉上熱辣辣的。
緩了一口氣,裘二蛋又美著臉頰說開了。
——我最樂意看日頭落在屯西老樹稍的時候,一群老牛走過來了,有一頭老牛好像有什么心事,慢慢騰騰地往那一站,然后扯著嗓子哞哞叫,尾巴還不緊不慢地抽打著不怕死的蚊蟲。也不知是誰家的大鵝,冷不丁就咋呼起來,從水泡子里排著隊往家里跑,像是要飛,嘎嘎嘎地叫,聲音灌了一屯子,弄得塵土飛揚,像滾過了大馬車轱轆。豬狗雞鴨哼哼嘰嘰的,伸頭縮腦地等著主人喂食。
說到這兒,裘二蛋還癟著嘴學老太太說話:“石頭啊,鐵蛋啊,快死回家飯飯來??!”那樣子像喝醉了酒,迷迷糊糊地好受。他說,你看吧,一掌上燈,黃豆粒大小的燈火就往窗戶上跳,家家的墻上亂七八遭地晃出一群小人。男人和女人說著話,一雙雙筷子緊搗騰著往嘴里扒拉飯。
裘二蛋仿佛進入了角色,兩只眼睛像折起來的兩枚硬幣清晰地印在腦門下,話更多了,聽著像嘴里含著一汪蜜。
我們奇怪,還是那個裘二蛋,怎么看上去大圓臉不難看了,下巴頦上那撮象征壞人的黃毛也不那么討厭了。他走到哪里,我們都愿意跟到那里,就想看看,這個長著另類骨頭的有錢人,究竟還能搞出些什么有意思的事來。
裘二蛋突然宣布,他要拿出一千萬元幫扶眾鄉(xiāng)親,獎給大家點錢。他“給錢”的人,包括“對他好的人”也包括“對他不好的人”。這就讓人納了悶:這錢到底能“砸”到誰的身上呢?
我們說:“看看吧,裘二蛋又要搞有意思的事了?!?/p>
既然是有意思的事,大人們就不能像沒事一樣,不能像沒事一樣,就得聚到一起沒屁擱楞嗓子。我們說不管大人的事,其實,只是大人們啥也不說,我們才啥也不說,既然大人們說了,我們當然也要說。
我說裘二蛋這是瞎扯蛋,用我們小孩子的笨想,裘二蛋他娘的再有錢,也不會腦袋進水,無緣無故地拿出一筆錢來送給“整過”他的人。如果對誰感恩戴德,直接給他一筆錢不就完了。還把“給錢”說成“獎勵”,這不是狗肉硬往羊肉上貼嗎?
我們搖頭,大人們也搖頭,他們叨咕:“這干大事的人不是敲鑼打鼓地干,就是鳥貓悄地干。怪!”
大眼睛王銳又來詞了:“有錢人總有一種拿根竹桿子站在房頂上就能捅掉飛機的想法?!?/p>
賈一奇說:“我贊同,有錢人大多喜歡挑戰(zhàn),說白了就是玩?zhèn)€心跳?!?/p>
從這個角度,我又覺得他倆說的有道理,就一同跳起來拍手打掌,把那個“耶”喊得有滋有味兒。
如果說裘二蛋“出血”惠及鄉(xiāng)親是真的,那出發(fā)點和立足點又是啥呢?這就是個問題。是問題總得解決,大人們只好去求劉秀才。在眾人渴求的目光目,劉秀才戴上老花鏡,把端書的胳膊伸得老長,左搖一下頭右搖一下頭,那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宛如去找解救世界末日的辦法。好久,劉秀才瞇起一雙扁豆眼,搖頭晃腦的問大家:“你們誰知道移木得金說?”大家都搖搖頭。劉秀才又問:“可知一諾千金的故事?”又都沒人答??赡苁菫榱俗C實自己的才學,也可能是論證裘二蛋“給錢”這事的屬實,劉秀才咬了半天舌頭,才一板一眼地說:“漢朝人說話,管答應(yīng)叫‘諾’,季布這個人呢,他答應(yīng)的事就辦,從不反悔,故有一諾千金之說?!?/p>
王銳搶話說:“我知道,你下邊要說啥了!”
劉秀才有點不樂意地說:“你說我要說啥?”
我瞪一眼王銳,意思是讓他閉嘴。他真就閉嘴了。
劉秀才又說起商鞅變法前為建立信用,在城南頭立了一根木頭,并四下里發(fā)廣告,說誰要是把它搬到城北那邊去,就賞給扛木頭那個人一千金。
劉秀才故意問我們:“有人得到嗎?”然后呷了一口茶等我們回答。
我偷偷地問王銳:“有人得到嗎?”
王銳說:“敢試的人就能得到?!?/p>
賈一奇說:“萬一被耍了呢?”
我們都偷偷地看劉秀才,從他積極的表情上,我們猜到,既有人扛了木頭,那個扛木頭的人也得到了千金。這也間接地告訴我們,裘二蛋即然公開承諾了,這“給錢”的事應(yīng)該不會假。
關(guān)于“妖助成佛說”。劉秀才是這樣解釋的:當年裘二蛋被老姜打了一頓亂棍,他一定刻骨銘心,后又被五花大綁遭到某些大人的侮辱,吃了官司被判刑,可謂鳳凰涅槃之先兆,是凡成就大事之人必得經(jīng)歷一番磨難。劉秀才說到這兒,把眼鏡抬起來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又說:“此處可舉例成千上萬。簡單說吧,如孟子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沒等他說完,我們就搖頭晃腦地背起來:“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劉秀才驚奇地看著我們說:“你看看,你看看,還說教不出人才呢,這都成了小秀才了!”我說:“就是嘛,真小瞧我們?!蓖蹁J說:“越王勾踐,臥薪嘗膽,韓信受胯下之辱,說的不都是這個意思嗎?”劉秀才指指王銳說:“他知道的多,你們得向他學。”
我不服氣地說:“孫悟空咋成的佛?”賈一奇一時沒弄明白,他用眼睛向劉秀才要答案,劉秀才說:“你看看,這都成了精了?!彼Z一奇的頭頂,溫和地說:“沒有那些妖怪,孫悟空哪來的斗志???”我高興劉秀才懂我,喜滋滋地說:“你當佛祖那么容易就封佛行賞?”王銳突然受了啟發(fā)地說:“對,孫悟空成佛要感謝眾妖怪?!?/p>
他又說到點子上了。我們嘻嘻哈哈一陣大笑,然后邊跑邊一齊高唱:“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罷艱險又出發(fā)……”
兩天后,當劉秀才把裘二蛋幫扶眾鄉(xiāng)親的想法戲劇化地寫成“諾獎”實施方案送給裘二蛋的時候,發(fā)現(xiàn)裘二蛋住的老房子已經(jīng)變成蜜蜂窩了。
因為“獎項”實在誘人,人們的眼睛就格外發(fā)亮。有像去鍋里撈肉的,有像去北堿溝放鷹抓兔子的,有像金元寶掉到水里的,有像看守夜明珠怕打盹的??傊凵窭镉腥龤q孩子的透明,心里頭的小算盤三下兩下?lián)v鼓出來了。
今天,日頭爺又是打西邊出來的。幾年不進屯的老姜拄著棍子來了,有人把屁股從炕頭上挪下來,讓他一屁股坐上去。他很嚴肅地咳嗽幾聲,冷眼掃了一圈屋子里的人,小孩子不鬧了,大人不笑了。
裘二蛋端來一碗茶,然后恭敬地退了幾步倚在墻腳,像天亮了憋著一泡尿沒撒的樣子。所有的人都在心里畫魂兒,當年老姜把裘二蛋害苦了,按照常規(guī)的想法,裘二蛋回來后第一個就該跟老姜算賬去,打他個老不死的一頓,然后把他家的小螃蟹房一把火點著了,再跺腳捶胸地祖宗三代地罵他個底朝天,這才能了卻堿溝屯人一樁提溜在心里頭二十多年的懸念,如今可倒好,見了面不但不咬牙切齒,還抬臉給老姜端茶倒水,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這難免讓人心里頭掖著一團麻。
老姜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如今折成了半月,不像一根拴馬樁,倒像一捆沒扎實的高粱桿子。他往那一坐,沖腳底下說話,大人們的眼光就被拉直。他們的眼睛里再也沒有裘二蛋了。
老姜問:“裘二蛋呀!你啥意思?”他聲音沙啞,語調(diào)也慢騰騰地,不過仍然有著無法抗拒的威嚴。他說的話,大家認真聽,似乎能代表方向。
裘二蛋笑而不答。
他又猛地戳兩下棍子,瞪大眼睛說:“你有錢了,回老屯裝祖宗來了是不?讓我們當孫子是不?”
裘二蛋委屈和可憐的樣子,想說話又咽回去,可一點也沒贏來同情的眼光。
老姜又說:“你小子那點鬼心眼兒我還不知道,當我們都是小孩子???”
他一摔門要走,被鎮(zhèn)長拉回來了。鎮(zhèn)長今天也來了,他說他是當年人群里喊話的人,就是沖公安喊“寡婦上了光棍的炕抓不抓”的那個人。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但是他出工作隊三年不到就轉(zhuǎn)了干,后來又當上了鎮(zhèn)長,這是真的。他把老姜安撫住,才直了腰桿,用責怪的口氣說:“二蛋?。∧隳亩己?,就是心眼兒太實在?!彼脑捰悬c像那句話:“你這領(lǐng)導啊!我得批評你,你最大的缺點就是干工作不要命!”
鎮(zhèn)長瞅瞅老姜,老姜又瞅瞅裘二蛋,完了,又說開了:“你說說,你要發(fā)什么獎來著?”裘二蛋苦笑著說:“不是啥獎,就是想出錢幫大家伙干點事。”
“這擁護啥呀?你平白無故就‘出血’?”
裘二蛋支支吾吾好一會兒,才撓著后腦勺顛三倒四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個大概,不像說他“蒙冤”后的那一節(jié)有根有蔓。
大人們側(cè)耳聽,好像都沒聽明白,但我們是聽明白了。裘二蛋確實想掏心窩子去做這件事。
……
裘二蛋說,那年我被押到鄉(xiāng)里,接著就被送到縣里,然后就蹲進了看守所。后來,稀里糊涂地被判了三年徒刑。
我咽不下這口氣啊!可往小黑屋子里一塞,你就是長著一百張嘴又能咋樣?
最可恨的是菊花。
裘二蛋點著一根煙,狠狠地抽了兩口,把半截煙頭扔到地上用腳使勁捻,“我就奇了怪了,名聲咋那么重要呢?”裘二蛋說,他最不能理解菊花當年為啥不站出來。在老姜拿大棒子亂掄的時候,問她是不是我裘二蛋要強奸她,誰能相信?她一聲也不吭,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就那么死人一樣地站著。我拚命地喊菊花,菊花啊!我來你屋里,你是知道的?。∧愕媒o我說句話?。“?!你菊花哪怕點點頭也好,也不枉我對你的一片情意。我裘二蛋的心涼??!唯一讓我心里暖和一點的是,老姜后來總算動了良心,我聽說他去找過尖腦袋公安,說教育教育得了,不想把事情搞大??杉饽X袋公安一口回絕,說人抓了就不能放。這事是法院那個大眼睛司機告訴我的。那天,剛開完庭,他要拉我去看守所,趁法警上廁所的工夫,把嘴巴湊到我耳朵上。我問他為啥跟我說這個,他說我爹也這樣被冤枉過。你得申訴??赡菐屯醢藸僮优鲁袚k錯案的責任,寧肯冤枉好人,也要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我往上邊寫的信,可能一封也沒有寄出去。
此時的裘二蛋眼淚疙瘩直在臉上翻跟斗,他抽嗒兩下鼻子,又哽咽地往下說。我想不到,咱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xiāng)親也有戴蒙眼兒的人,老姜說我是強奸犯,就有人同流合污。老姜舉棒子,就有人說,打他個禍害人的玩意兒。就算我裘二蛋再他娘的混蛋,也不該往死里整我??!我就想啊,人咋能這樣呢?劉秀才的一雙鞋,李三姑的一句話,還有人群中那一聲喊,我都記著好,就是傻子王四說我“破鞋”我都覺著心里熱乎,他沒歪心眼子啊!我從監(jiān)獄出來后,我就想啊,我兩個肩膀扛個腦袋就回去了?回屯里大伙咋看我?說被冤枉了,都過去的事了,扣在頭上的屎盆子摘不掉了。我把拳頭攥得繃繃緊。都走到北堿溝趕牛道上了,我看看影影綽綽的咱們堿溝屯,真想回來??!月亮明晃晃地頂在頭上,夜貓子哏逗哏逗地叫,像看我的笑話。我停下腳步,跑到我爺?shù)膲炆峡?,發(fā)現(xiàn)我爺?shù)膲炁杂侄嗔艘欢淹?,我知道這是我爹的墳,就給爹又磕了個頭。我說,兒子不孝,給你丟人現(xiàn)眼,你這是窩囊死的?。鹤咏o您發(fā)個誓,我要出去闖,不闖出人樣來,死也不回堿溝屯。那晚,我在我爺和我爹墳前坐了小半宿,然后趟著北堿溝沒腳脖子的水深一腳淺一腳一步一回頭地走了,心想也不知多久咱還能回來。我去了南方,投奔一個倒油犯事的獄友。他對我很好,介紹我認識好幾個有錢人。他們幫我在市場上租了攤位,我就倒騰菜。后來又賣服裝。攢下不少錢,又去商場租柜臺。雞變鵝,鵝變羊,羊變牛,一點點地,我就干大了。搞起了服裝加工?,F(xiàn)在,我在沿海地區(qū)有三個服裝廠,我的服裝打進天南海北大市場,就連老美的商場里也賣咱的貨。我想家啊,凡是東北過去的打工人,我都收下,能干點啥就干點啥,都讓他們掙到錢。十年前,跟我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老婆得病死了,我就更惦念老家了。一到八月十五,我就坐在海邊看月亮,那月亮和咱家鄉(xiāng)的月亮一樣啊!我一邊看一邊吧嗒吧嗒掉眼淚。那會兒,什么恨啊,怨啊,都像眼前的浪花,撲在地上就碎了。
……
裘二蛋聲淚俱下說這些話的時候,大人們臉紅一陣,白一陣。我們聽了,笑一聲,叫一聲。
眼尖的賈一奇說:“老姜的眼睛升起一朵小霧”。
我說:“別跩,那是淚。”
王銳說:“舉棒子時,他掉淚就好了?!?/p>
我們又都佩服了他一回。
大人們又嗡嗡成一鍋粥。
老姜舉起右手,大家伙就閉了嘴。他栽歪身子走向倚在墻腳的裘二蛋,拍拍他的肩膀說:“是天理總要應(yīng)的,是債總要還的?!闭f著,要鞠躬的樣子,裘二蛋忙用手去攙。跟裘二蛋一樣,老姜的眼角里也滾出幾顆東西來。
我們小孩嘎子呼啦地跑出院子。大人們,有的瞬間沒影了,有的扶老姜上裘二蛋的車,有的故意留在老房子里,嘴巴翻飛地勸說那個還倚在墻腳的裘二蛋。
大人們鉆進被窩的時候,月亮正穩(wěn)穩(wěn)地往東天上爬。裘二蛋又去了老姜的家。他在老姜的院門前轉(zhuǎn)悠了一會兒,然后縮緊腰桿兒猴子一樣鉆進矮墩墩的門里。和我一樣喜歡在月夜里轉(zhuǎn)悠的王銳說:“你看看,裘二蛋又犯賤了!”那口氣,透著對裘二蛋的一百個瞧不起。
在那個像螃蟹嘴一樣的門關(guān)閉后,里面的對話,我們就聽得囫圇半片了。但是,我們還是沒有白白趴了冰涼的墻頭。等裘二蛋又鉆出那張“螃蟹嘴”的時候,從老姜與裘二蛋差不多合起來的身影看,那些黏乎乎的肢體語言告訴我們,這一對“棍棒冤家”的恩恩怨怨已經(jīng)變得神神秘秘了。
老姜還是不同意裘二蛋“搞大獎”,說他這是馬糞蛋兒發(fā)燒瞎嘚瑟,但裘二蛋還是堅持自己的做法。他說:“嘴不是屁股眼兒,做蠟的事咱不干!”
大人們看風使舵,我們當然隨幫唱影,大人們不做啥,我們也就不說啥。其實,馬糞蛋兒發(fā)燒的事和嘴是不是屁眼兒的事,跟我們小孩子根本就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我們摻乎點雞毛蒜皮,頂多說明我們想早一點學會“參政議政”罷了。
小白鞋是不贊成裘二蛋說出的話再“咽”回去的。她搖晃著半截好使的身子來找裘二蛋,把一只腿往炕沿上一搬,她努力地坐出二十年前的姿勢,但核桃臉和稀松的嘴,已經(jīng)沒法回到從前了。等我們跑到裘二蛋住的老房子,就看炕頭上原來坐過老姜的地方,炕墻上晃出個小白鞋,對面凳子上是喝茶的裘二蛋。小白鞋揚起的臉,凸著倆顴骨,像雞蛋陷進去半截。眼睛掉在坑里,但透著光澤,像猴子的眼睛一樣靈動。一個屯住著,我們還真沒仔細看過她。她有時把頭埋得很低,像誰欺負了她,虛情假意地抽嗒鼻子,幾顆老淚卻不舍得掉下來。他說:“二蛋兄弟呀,我一想起對不起你的事,心就絞絞拉拉地難受?!濒枚靶πφf:“這都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干啥?”小白鞋還是不停地抽嗒鼻子,不時地用手指尖彈掉眼角里一兩顆半碎的淚珠。她說:“二蛋兄弟呀!雖然不想提過去的事,但我還是有話想說?!蔽覀冎?,她可能想說:“哎呀,一個巴掌拍不響,也不能全怪我?!钡牵f的卻是另一番話:“二蛋??!我觍著臉來找你,也是沒辦法的事!”她又擤了一把鼻涕才說:“我家你大兄弟非要辦啥柿子加工廠,說是一來創(chuàng)業(yè),二來不讓大伙的柿子爛在地里。你看看北堿溝嘴那趟房子還有里面要爛掉的機器。唉!全是貸款干的。一百多萬哪,都打了水漂了。我這上吊的心都有啊!”小白鞋歷來說的和做的不一樣,淚和笑都是辦事的工具,但看上去,今天說話像是從心窩子里掏,所以眼淚疙瘩掉得還是較為打動人的。一個掛著一嘟嚕破鞋滿村子游街都不哭的女人,這會兒仿佛誰抹了她一臉狗屎,委屈得看到誰都想傾訴。
老姜又抖著腿來了,比他硬實的老伴攙著他,兩個皺巴巴的半拉句號木偶一樣顫動。這次他沒坐炕頭上,而是拄著棍子倚在裘二蛋倚過的墻旮旯。因為左邊是墻右邊也是墻,老姜站得很穩(wěn)當,除了腿還有些打顫,沒人擔心他整個人會前傾過來。
老姜問小白鞋:“你來干啥?”聲音還是充滿力量。
小白鞋瞪他一眼,沒吱聲。
裘二蛋看他一眼,也沒吱聲。
裘二蛋站起來,把老姜往小白鞋坐過的地方攙扶,小白鞋搬著那只腳挪蹭到椅子上。
小白鞋還在抽嗒,但又說話了:“我想看看能給我多少獎?”
老姜撲哧笑了:“啥獎?”
小白鞋說,“那幫半大小子說要給我發(fā)‘飛蛋獎’,一筆大錢呢!”
裘二蛋也憋不住笑:“我是想‘發(fā)’這個獎,但多少錢還沒定呢!”
我們十分佩服小白鞋臉大不害臊的勇氣,就借題發(fā)揮地說,如果給小白鞋發(fā)“飛蛋獎”,那么一定要給老姜發(fā)“金棍獎”,給劉秀才發(fā)“仁鞋獎”,給李三姑發(fā)“一言之恩獎”,給人群里喊話的人發(fā)“點石成金獎”。從這一點看,我們覺得劉秀才的參謀沒有當好,戰(zhàn)略上有漏洞,至少讓我們小孩嘎子出了風頭,而他卻失掉了一次顯示才能的機會。他應(yīng)該先在我們展開豐富的想象之前,就把這些該有的“獎項”都細化了,這樣,裘二蛋的“給錢行動”才會變得轟動,才使得其所,那么,載入堿溝屯史冊的裘二蛋也才會更加鮮亮。這是體現(xiàn)“發(fā)獎人”文化層次的問題,是不可小覷的問題,也是畫龍點睛的問題,還是能否把說“大款窮得只剩下錢”的那些人的嘴堵嚴實的問題??上?,劉秀才他沒有往這想。
老姜眼睛躥火苗:“還要不要臉了?”
小白鞋也急了:“你當你還是當年的姜閻王?”
老姜用棍子咣咣敲炕沿,呼嚕氣喘地倒上一口氣。
裘二蛋站起來說:“你倆別吵吵,讓人笑話。看看就看看唄!”
我們在窗外又大喊起來:“看看就看看唄!想看,晚上去你家看去?!?/p>
裘二蛋一定是聽到了我們的話,不然他不會笑,就算笑,也不會笑得那么陽光燦爛。
他對小白鞋說:“你先回家吧!”
小白鞋說:“那你可惦記著我?!?/p>
老姜又瞪了她一眼。
王銳說:“不要臉皮,天下無敵?!?/p>
我說:“小白鞋一定能得獎?”
賈一奇說:“該給她發(fā)‘勇敢獎’。”
“諾獎”的轟動效應(yīng)在持續(xù)發(fā)酵,從水缸砸石頭開始,眼球和胃口就被吊著,但從趨勢看,已從正面向負面發(fā)展,個人向家庭發(fā)展,小家向大家發(fā)展,民間向官方發(fā)展,企業(yè)行為向社會行為發(fā)展。
最有可能得獎的劉秀才家就出現(xiàn)了對問題兩極分化的看法。劉秀才認為,仁、義、禮、智、信,仁當頭,無功授大祿,豈不污辱了人格?他兒子認為,當年那雙鞋價比黃金,屬精神鼓勵的層面,從哲學角度看,亂棍,可恨生志;‘飛蛋’,可恥生勇,以此類推,老爹你當年送鞋,可暖生情,愛生力,不亞于沙漠送水,饑人求飯,這錢要得,花得,心安理得。劉秀才說:“錢再好花,不能啥錢都花?!彼麅鹤诱f:“這錢你不花我花,花了也白花,白花誰不花?”劉秀才一雙扁豆眼瞪圓了:“錢一花就了,人常在,得了金錢,差了德行,看是得,實是丟,我看這錢誰敢花?”他兒子憤憤不平:“你一天之乎者也的,能當錢花啊?這可咋整?老糊涂了!”
劉秀才態(tài)度大變,他要阻止裘二蛋。他在大街上嚷嚷:“這錢不能要??!我們不能讓堿溝屯的后人指著我們的墳包說閑話?!?/p>
都說“我是人群中喊話的”那三個人中,鎮(zhèn)長占了上風,他說:“人不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說話是你喊的,證據(jù)呢?”另一個人說:“狗屁證據(jù),亂轟轟的?!钡谌齻€人說:“氣不公,長嘴的都該喊。”鎮(zhèn)長說:“那天西北風,我喊話時,裘二蛋臉上那撮毛還激動得抖了抖呢!”另一個人說:“你要這么說,我還看到裘二蛋尿褲子了呢!”第三個人說:“是你倆喊的,好人死到證據(jù)手里?!辨?zhèn)長背著手走了,王四追著他喊:“媽的?!?/p>
李三姑倒是沒人跟她爭辯,她也想得開,她看看躺在炕上的兒子說:“如果裘二蛋真給咱一筆錢,你可藏好了,可千萬別讓你那小兔崽子拿去給別的男人花?!崩钊谜f他活不了幾年了,這年頭,能走能撂的人不一定活過炕拉炕尿的。所以她想得開。她說:“錢可是個好東西,比人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
我們覺得小腳老太太說的有道理。
王銳說:“想得開的人一定是聰明人。”
我說:“那不一定,想得開,不一定吃得開?!?/p>
賈一奇說:“想不開,就吃不開,吃不開,就想不開?!?/p>
我們笑他說了一堆費話,都覺得他今天腦袋里缺了一根弦。
關(guān)于誰能最終“得獎”,誰又會得多少獎以及該要獎還是不該要獎的問題,導致了“諾獎”風波的進一步升級。
有人說,最應(yīng)該‘得獎’給獎最多的應(yīng)該是老姜。就有人說:“這么說就沒道理,那劉秀才呢?正能量不比他老姜的負能量強?”小白鞋一栽歪一栽歪地攆著劉秀才罵:“你個老不死的,想把事攪和黃了你才樂是不?”有人接過話茬兒:“小白鞋你也不用瞎蹦噠,沒準就你一個人撈不到?!毙“仔瑲獾门氖执蛘频刈诘厣峡蓿骸澳銈€嘴損的,你他娘的不得好死啊!我就指著這筆錢呢!得不到可讓我咋活呀!”
因為爭吵,大人們的笑臉變成了紅臉,紅臉變成了黑臉,黑臉又變成了紫臉。翻了臉,也就不拿臉當臉了。不拿臉當臉了,就會撕破臉。據(jù)說,那一時段,堿溝屯人看到不少“邪眼睛”和“歪脖子”的人,“呸、呸”吐痰的勁頭和“哼、哼”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來的聲音都是歷史上空前的。
我們都認為,裘二蛋拿錢“獎勵”堿溝屯的人,這屬于肉爛在鍋里,關(guān)屯子外的人屁事呢?但是,這一次,真不是簡單的事。
那個縣報記者來了,來到屯里不舉照相機,拿著小本子記。他問某大人:“您對裘總“大獎”鄉(xiāng)親的事怎么看?”某大人回答:“有錢人嘚瑟唄!”他又問:“誰最有可能‘得獎’?”又一個某大人回答:“可能是對他好的人,也可能是對他壞的人?!毙∈葑佑浾哂行┮苫螅骸斑@話怎么講?”又有某大人回答:“這話不好講!”小瘦子徹底不懂了。他去找裘二蛋,裘二蛋躲起來,沒讓他采訪到。但是,幾天后,縣報還是登出了“富豪裘二蛋:游子歸來‘大獎’眾鄉(xiāng)鄰”的報道。然而報道的結(jié)果,是有更多的人想知道結(jié)果,結(jié)果就是引來更多人的結(jié)果。市里的晚報派來記者,要從不同角度進行深度報道。省電視臺新聞節(jié)目和某知名網(wǎng)絡(luò)“刨根問底欄目組”也都在堿溝屯架起了攝像機。于是,堿溝屯上到白發(fā)蒼蒼,下到開褲襠,擦胭抹粉的,扛糧挑水的都成了采訪對象……
縣長生氣了,他找到鎮(zhèn)長,鎮(zhèn)長又找到村主任,村主任當然去找裘二蛋。
縣長說:“這么大個事,縣里怎么不知道?”
鎮(zhèn)長說:“錢多了拿出點給鄉(xiāng)親,這倒是好事!”
村主任說:“你想給誰錢,趁月黑頭鳥貓悄的給誰家送去不就完了?!?/p>
裘二蛋說:“我自己的錢,左兜掏到右兜里,我愛咋花就咋花!”
大人們說,縣長生氣是因為裘二蛋撅了他面子,他找裘二蛋贊助“蓮花節(jié)”五百萬,他沒答應(yīng)。生氣的借口是“諾獎”的報道有抹黑地方政府的嫌疑。其中一篇報道“令人深思的逆向思維獎”直指地方政府對某些產(chǎn)業(yè)和貧困家庭在政策扶持上的弊端。
王銳也不懂了,他大眼睛擠咕成小眼睛說:“往出‘花錢’有這么難嗎?”
我說:“難倒不難,得分怎么花?!?/p>
賈一奇說:“小錢沒人理,大錢招紅眼。”
我們似乎一下子懂了。
鎮(zhèn)長拉著村主任又屁顛兒屁顛兒地跑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二蛋??!算我們求你了,一會兒縣領(lǐng)導來了可千萬別犯倔啊!”
原來縣里開了會,由縣長牽頭,組成招商局長、工商局長和駐沿海地區(qū)辦事處主任等有關(guān)人員參加的工作組,專門負責對裘二蛋“諾獎”的謀劃及發(fā)放進程的跟蹤指導,要求主動介入,積極參與,總的目標就是無論如何也要把“諾獎”與全縣招商引資工作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
鎮(zhèn)長拉著裘二蛋不撒手:“二蛋啊!看在我們南壕溝里‘豬打泥’的份上,可別當著縣領(lǐng)導說苞米粒子話啊!”
村主任說:“早知道你這大財神有來頭,可誰知道你跑村里頭射導彈來了?!?/p>
裘二蛋笑瞇瞇的:“??!?。 ?/p>
鎮(zhèn)長又說:“能不能現(xiàn)在就交個底?”
村長點頭哈腰地配合:“是,先交個底,縣里工作組來了不抓瞎?!?/p>
裘二蛋說:“這事整的,還折騰到政府了?!?/p>
說完,他一摔門出去了。
鎮(zhèn)長和村主任都裝出一副可憐相,站在那兒,不知是走好還是不走好。
縣里工作組首先對裘二蛋的游子情懷作了充分的肯定??h長說:“裘總拿出一千萬回報家鄉(xiāng),這可不是小事??梢哉f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這絕對稱得上我縣政治和經(jīng)濟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钡掍h一轉(zhuǎn)又說:“好事嘛!就得往好了辦!”他用眼睛瞄了一下身邊的政府辦主任兼“諾獎”工作領(lǐng)導小組副組長。胖得白嫩的這個人立刻明白了什么似地點點頭,一柱白光晃動中,一個開會講話的口吻說開了:“企業(yè)家回報家鄉(xiāng),這無可厚非嘛!但是,不能因此影響家庭和眭,影響鄰里團結(jié),影響社會穩(wěn)定,影響我縣在全省乃至全國的聲譽。當然了,更不能影響正在如火如荼開展的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shè)。”
裘二蛋臉上掛上一層秋霜,弄得滿屋子人渾身不自在。
縣長又接過話茬:“當然了,前些日子出現(xiàn)的某些不和諧的輿情,只是這件事情運作之初出現(xiàn)的一些小小的插曲,就像裘總的經(jīng)歷一樣,曲曲折折、彎彎轉(zhuǎn)轉(zhuǎn),過了風雨就見彩虹嘛!”屋子里的氣氛一下子又由秋天變回到夏天。一群堅挺的身子和薄厚不均的嘴唇興奮地動起來。
那天,這群有身份的大人在那撮老房子里嗆嗆了差不多一整天。其間,兩個穿制服的人小心翼翼地把老姜攙到屋里,過了好一會,又小心翼翼的把老姜給攙回南壕溝的“螃蟹房”里。小白鞋一歪一歪地也來了,后面跟著悶頭抽煙的村主任。接著來了劉秀才,還有周老八,說在人群里喊話的那幾個人也來了。李三姑沒來,但那個白胖發(fā)嫩的主任去了她家一趟,不一會就樂呵呵地出來了,那樣子,像是他把朝核問題給解決了。
這些事情都是賈一奇告訴我們的。
我們不信,賈一奇生氣了,他說他是乘大人們不注意溜進裘二蛋的老房子的,聽縣長說要把錢投一部分給縣里,裘二蛋不讓他接著說,他硬要說,裘二蛋就硬梆梆地說話,說的啥我也沒聽清??h長還是要說,裘二蛋就又豎眉毛又瞪眼睛。縣長只好閉上了搗騰正酣的嘴。我猜他心里一定在罵:“操,有錢人就是能裝,不是馬上爭選縣里的‘一把手’,想跟我裝?我整不臭你!”王四趴窗戶上沖屋里嘀咕:“屁!屁!”
“啊!”我們都疑惑了:裘二蛋的‘諾獎’怎么還有這么多說道呢?
王銳尖聲尖氣地說:“肥水不流外人田?!?/p>
賈一奇說:“臭死一窩,爛死一塊。”
我說:“沒有拆不開的墻,也沒有融不化的冰?!?/p>
王銳說:“人不親,土還親呢!”
我說:“錢也是情,也是橋,‘獎’發(fā)了,人心也就通了?!?/p>
賈一奇很感概:“大人們的事就是有意思?!?/p>
我問他倆:“你們說裘二蛋的‘諾獎’究竟會怎么發(fā)呢?”
王銳說:“這可不知道,裘二蛋向來不按套路出牌,肯定會出新花樣?!?/p>
裘二蛋做事果然出人意料,不但“獎項”特殊,正式宣布那天,還弄來了“紅燈事件”里的神秘女人。
這一次,女人頭上沒有罩紗,也不是晚上來的,是在“諾獎”頒布儀式暨堿溝屯趕牛道油漆路開工奠基儀式上。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她迎著一縷霞光,踏著秋色,挺胸闊步,款款地走向披了一身花紅的裘二蛋,像個來“結(jié)婚”的“李鐵梅”,往那一站,眼睛稀罕地往裘二蛋的臉蛋上瞄,那樣子像蒸塌鍋的黃豆包。捅破窗戶紙的是老支書老姜,他穿著一身新衣裳,拄著油光閃亮的拐棍,正伸長脖子喊:“小花,爺爺在這兒呢!”
我們都把眼睛瞪得溜圓,覺得今天一定有好戲看。
原來,小花昨天晚上回到爺爺家,并說了他與裘二蛋的事。老姜當時急眼了,罵裘二蛋不是人,老牛吃嫩草。他要去找裘二蛋理論,小花就給爺爺跪下了,淚水一把一把地流。她拍著胸脯跟爺爺說話,說這不怪人家裘二蛋,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媽欠他的,我來還。再說,人家裘二蛋對我有救命之恩。
聽大人們說,菊花臨死前,囑咐過,等小花長大了,一定要讓她去找裘二蛋,就說菊花一時糊涂害了他,等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后來,小花去找裘二蛋,去找的結(jié)果,是留在了那里,留在了那里的結(jié)果是她干得出色,干得出色的結(jié)果是她當上了企業(yè)的主管,幫助裘二蛋拓展了新業(yè)務(wù),企業(yè)錦上添花。那年,小花得了白血病,醫(yī)院宣告“沒治了”,裘二蛋不死心,陪著小花四處求醫(yī),后來跑到美國,花了二百多萬才治好了小花的病。再后來,小花義無反顧地愛上了裘二蛋,愛上了裘二蛋的結(jié)果就是兩個人結(jié)了婚。
我們聽了這般傳奇的故事,都覺得裘二蛋真是了不起。
裘二蛋的一千萬是這樣分配的:
給老姜在南壕溝邊上蓋一座小別墅,戲稱“金棍獎”;給小白鞋的兒子還銀行貸款五十萬,另加五十萬用于重建柿子加工廠,戲稱“飛蛋獎”;給劉秀才家買一輛“大鼻子”校車,讓他兒子開著它接送輔導班的孩子,戲稱“仁鞋獎”。另設(shè)獎學金,凡今后本村考入高中的學生獎勵若干,考入大學及名校的學生獎勵若干;李三姑得了“一言之恩獎”,是一筆豐厚的養(yǎng)老金,讓她安享晚年;那個所謂的“點石成金獎”沒發(fā)出去,待查證喊話人后再行議定;新設(shè)“創(chuàng)新獎”,給了周老八,扶持資金二百萬元購買大型農(nóng)機具和創(chuàng)辦堿溝屯有機肥廠,括弧,??顚S?,否則收回;王四也“得獎”了,但沒有獎項名稱,由裘二蛋出錢送他到縣城里的敬老院,義養(yǎng)終生。剩余款項把趕牛道修成油漆路,讓堿溝屯的鄉(xiāng)親踏著“溜光大道”進城,一帆風順致富。
當縣長扯著嗓子喊:“請思佳國際制衣集團公司總裁裘嘉先生為堿溝屯趕牛道油漆路開工奠基剪裁……”這時,我們才知道原來裘二蛋也是有大名的。我們看見,那個叫裘嘉的裘二蛋在爆竹和掌聲中已是淚流滿面。
王銳說:“叫裘嘉,他是想家嗎?”
我說:“金家銀家不如老家,在外闖蕩的人都想家!”
賈一奇鼻孔顫動著說:“今天他是真的回家了!”
我們的眼睛模糊得一塌糊涂,大概跟老姜和裘二蛋的眼睛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