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瑜
叫滿家村,卻并沒有一戶人家姓滿。苗族語境中,多是希望家里的福氣和人丁都是滿滿的,所以,才起名字叫滿家村。
滿家村以前是囤兵的地方,高高的石頭房子占據(jù)了地理的優(yōu)勢,依現(xiàn)在的眼光看,這村寨有點城堡的意味了。
我們到的時候,苗寨的鼓聲很遠便聽到了。那日是四月初八,苗族人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叫亞努節(jié),是為了紀念苗族舊時的英雄亞努而有的節(jié)日。在這一天,苗族人穿上盛裝,女人們將銀飾都戴了出來,走起路來,環(huán)佩叮當,很是美好。
村寨里的苗族女性用一個長長布條攔在了村寨口,要喝三碗酒才能進村,這便是苗家人的攔門酒了。我喜歡苗家人米酒的味道,入口是米經(jīng)過發(fā)酵后的甜味,而后到來的是微微的酸味。這酸甜中和了世事的苦。喝一口,總會想起童年的事,有單純的快感。
喝了酒,仿佛便和苗族的同胞有了深入的交流,便可以進入他們的山寨里看他們過節(jié)。
巫師已經(jīng)鑼鼓聲中上場了。他一手持經(jīng)幡,一手持苗王刀,在案桌前念念有詞。問了問村子里的人,得到的答案是,巫師正在和神對話。巫師請來他熟悉的神靈,來到苗寨里,保佑大家平安。這是村子里的人最為樸素的解釋。
然而,巫師念的竟然是漢語。他的念白很快,配合著他的舞蹈,他向前三步,又向左三步,再轉(zhuǎn)折回來,又向右三步。這樣的節(jié)奏在那里反復幾次,然后突然停下來,又是一番念白。
念白是一種描述,大概是將自己的愿望用最為平實的語言講給苗族信奉的神仙來聽,這講述既要真誠,又不能重復,幾乎是一種文學的描述了。所以,只見那巫師在念白的時候,滿臉嚴肅,他像是怕自己說得不夠簡潔,而耽誤了儺神的時候。
供桌的后側(cè)豎著一根高高的竹桿,竹桿上方掛著一只牛頭的骨架。牛一生勤勞善良,在祭祀的時候,用牛頭骨作為圖騰,這大概和感恩有關(guān)。苗族人信仰天神地神,以及他們的儺神。天神掌管天氣,地神生長萬物,而儺神則負責將善惡分開,保護善良,懲處邪惡。
這便是苗族人儺戲的起源。
念白過后,又是一場舞蹈。巫師身材微胖,那是世俗生活給他的饋贈。他微微閉上的眼睛突然睜開時,又一場念白開始,像是在回答上神的問答。然后呢,他手上的苗王刀的刀環(huán)上綁著的幾只銅錢叮當作響,在這樣的節(jié)奏里,鑼鼓又響了起來。就仿佛,剛才他的舞蹈是一場夢游,鑼鼓停下來,是為了讓他更快抵達夢境地址?,F(xiàn)在,巫師的念白解釋了他剛從神靈那里回來了,他走向祭桌那里,將手中的苗王刀放在桌子上,然后取了那牛角號,斜放在嘴角那里,用力地吹奏起來。他吹的旋律與旁邊的年輕的節(jié)奏并不相同,他的牛角號聲里,有的是一種向遠方呼喊的縹緲感,好像他在牛角聲里放出了一只鳥兒,隨著他聲音的旋轉(zhuǎn),飛遠了。
巫師的牛角聲尖銳,刺破現(xiàn)場的人聲鼎沸,想來會傳出很遠。這樣的角笛聲,在舊時,應該是一種信號。牛角聲一吹起來,方圓幾里的苗寨的人便得到了通知,知道有事情需要集合。當然,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想,因為這牛角聲過后,那巫師的表情豁然開朗起來,他在音樂聲中停了下來。看看身邊的人,一位苗族老者,走進了祭祀場地,俯在他的耳朵邊又說了幾句什么。這位巫師點頭,又從祭祀桌上拿起了經(jīng)幡和祭祀刀,開始新一輪地請神活動。
和巫師說話的人,是巫師的師父。他一直在外面站著抽煙,也和村里的人打招呼,指揮著年輕人打糍粑,來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
那些苗族女人戴著滿是銀飾的帽子,手里各拿著一個圓圓的竹編的籮筐,是扁的,大概一會兒用來盛放打好的糍粑。那竹制的籮筐有了些年頭,泛黃,那是苗家人日常的用具,既有審美的手工編織感,又有實用的飲食感。我戀物,尤其是鄉(xiāng)村里的事物,總覺得一切都是好看,可以依賴的。
巫師從后方來到了祭祀的桌子近前,這個時候,有一個老者已經(jīng)單膝跪在了桌案前方,他灰白頭發(fā),皺紋深鎖。他謹慎而莊重,但顯然并不熟悉接下來的儀程。那巫師將一疊印有印痕的冥紙錢放在老者的背上,然后,又將一個香爐放在了紙錢上面。
那老者的腰深躬著,頭也向下鞠著,這樣才能讓他的背部平衡。這既有人類卑微的乞求的意蘊,又具備虔誠地向神靈許愿的儀式感。
終于,巫師的禱告語全都說完了,這個時候,老人背上的紙錢和香燭被拿了下來。老人站了起來。
整個過程,我看到了苗家村寨人對自然的敬畏,他們在偏遠的地域生存多年,保持著原始的生活秩序。這些秩序從城市文明的角度無法評論,但對于苗寨的日常生活來說,這種敬畏差不多意味著一種鄉(xiāng)村文明和秩序。
巫師又一次吹起了號角,像是要告訴大家,他已經(jīng)將神靈都請了下來,又或者是對剛才的一段祭祀的總結(jié)。牛角號單調(diào),幽深,像帶著大家進入一個深邃的時光小道,路邊的景致多是收獲的喜悅,又或者是殺牛宰羊的富足感。
在這樣一個節(jié)日里,吹起牛角號,差不多,那巫師充當了每一個苗寨人的信使,將這一年的歡喜與悲歡告訴神,將煩惱脫下來,放入夜色里,或者煙火里,燒毀,讓它們走遠。這既是信仰,又是心靈的建設。
這些居住在大山深處的苗人,他們的情感和一碗米酒有關(guān),也和季節(jié)變幻里的風雨有關(guān),和收獲的莊稼有關(guān),也和神靈的佑護有關(guān)。他們懂得感恩,敬畏自然之神。所有這些內(nèi)容,我相信,都包括在巫師的敘述中。
那巫師吹完了號角,將牛角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一件一件地脫下他的巫師的高帽和罩袍。銅鑼停了,音樂也停下了。第一段儺戲結(jié)束了。
那個巫師走到外圍,和那個老者說了一會兒話,他點了一支煙。從巫師的身份中抽離出來,回到了苗寨村民的日常中來;這個時候,有村里的鄉(xiāng)親走過來和他說話。兩個人談論得密切,顯然,他們已經(jīng)回到了世俗生活當中。
鑼鼓聲沒有停,只是節(jié)奏放慢了些,細聽,覺得更加抒情了。鑼的余音在長長的停頓后有些波折,總讓人覺得像是一個人輕輕地咳嗽一聲,是女人的咳嗽,微恙,似乎需要照顧的柔弱。
此時,年輕的苗家妹子,開始用竹制的籮筐盛了剛剛打好的糍粑餅子分給游客們吃。村子里幾個年輕的后生穿著改良過的苗族服飾,在廣場的北面站著練習吉他。
這個村莊的地勢很高,后面的山上還有不少人家。越往高處,冬天時會越冷。想來,在山上住的人,冬天的話便會很少?,F(xiàn)在是夏天,能感覺到,有一部分村民面帶著微笑看著我們這些遠方的人,他們不說話。
他們的話都說給了這里的山和樹木,對于遠道而來的人,他們有的是米酒和舞蹈,有的是苗家的歌謠。
這時節(jié),那位精瘦的老者突然來到了祭祀廣場的中間,他開始穿戴巫師的衣裳。
順序大抵是這樣的,他先將一條長長的紅綢帶纏在頭上,然后才開始穿大紅色的巫師服。衣服系帶都穿戴整齊后,他又將僧帽戴在頭上。最后,只見他將層疊的經(jīng)幡插在了自己后頸的位置。這個時候,他將祭祀桌上的牛角拿了起來,左手持著。右手呢,拿了那只苗王刀。
只見他用苗王刀輕輕地敲擊幾下牛角,發(fā)出輕重不同的幾聲節(jié)拍,旁邊的鑼聲突然加重了,似乎是一陣疾雨突然撲來。
鼓聲一起來,老者便輕輕舞蹈起來。從前方到后方,和剛才的巫師的動作相同。但因為身形瘦弱,所以,他舞得更加細微、可信。他的舞蹈,將他與我們這些人區(qū)別開來,他用夸張的身體彎曲來表達,他正在另外的空間里活著。他念念有詞,開始請來上天的神。
旁邊有當?shù)氐拿缱謇相l(xiāng)給我解釋,說,剛才的巫師是請他的老師出來。這個上場的老者,便是那巫師的老師。
我模糊著理解了,前面那一場,只是暖場。而真正的祭祀是從這位老者開始的。
老者表情豐富,時而嚴肅,時而愉悅。似乎在一場不斷變化的劇情中。
他的念白更簡潔。仔細聽,不時能聽到“愿望”之類的字眼,是當?shù)氐耐猎挵l(fā)音,我猜測也是向神靈祈求四季平安,風調(diào)雨順,六畜興旺的意思。
老者轉(zhuǎn)過身來,向后面的空地上走了幾步。這個時候,村寨里盛裝的苗家姑娘們?nèi)羞^來,在老者面前排成了兩排。
老者對著她們,手持著牛角,轉(zhuǎn)過身,突然吹響了牛角。鑼鼓聲便又大作。后面幾排的女人站在那里,有小聲竊語者,老者突然轉(zhuǎn)身看了一眼。那女人便噤了聲。
自然是神靈為大,祭祀的時候,所有參與的人都要靜默。老者在前面蹲下,地面是石頭地板,如果跪下來,恐怕提前要鋪好地墊。老者單膝跪下,念念有詞,將手中的苗刀舉起,做作揖狀。后面的苗家女人也模仿著做,大概有一兩個年輕的姑娘,不懂得如何做這樣的姿勢,相互看了一下,笑出了聲。那老者,立即轉(zhuǎn)過頭來,咳嗽一聲。眼神很是犀利地盯著后排的女性看了一會兒。這才又繼續(xù)祭祀。
這些女性進入不了老者所營造的氛圍里,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雖然這里是地處偏遠的山村,但是,每一個苗家人都用上了手機,也看多了外面的世界。她們正在和物質(zhì)世界建立起親密的關(guān)系。她們的世界里有了很多城市文明的詞語,比如消費、便捷以及娛樂。
盡管是被現(xiàn)代文明熏陶過了,但是,這些苗家人,骨子里喜歡這偏僻和安靜,他們相信神,所以,每一年都委托巫師來和神商量諸多的事情。向神許下愿望,同時在內(nèi)心里也要付出與愿望相匹配的努力。
相信神。這是苗寨里的人給我們呈現(xiàn)出的整體印象,他們崇拜自然之神,敬畏祖先的靈魂,也相信巫神能幫助他們度過各種難關(guān)。
這種獨特的能力,讓巫師在苗寨里有了地位。巫師們負責請來神靈,坦誠他們這一年來的所作所為,讓神靈給他們做一個評判。
萬物有序,萬物有靈。所以,苗寨里的人大多謙卑,他們對未知的世界有敬畏,這意味著,他們有學習的愿望,也有和未知世界和諧共處的能力。
雖然苗寨里巫師的祭祀活動如此的端莊和守序,但是,這個村莊的村主任,卻是一個青春而時尚的年輕人。
祭祀的最后,老者的身旁站了這年輕的后生村主任,他站在老者的左側(cè),老者跪下,他也跪下。后面兩排的女人們也跪下。
老者作揖,那后生也要照做。
老者起身,吹響牛角,這個時候,村寨里的另外兩位巫師一起走上前來。和老者同時吹響了牛角。
這時候,鼓聲由慢漸快,鑼聲由弱到強。
那老者巫師大抵與諸神均已經(jīng)交談完畢。祭祀的事項已經(jīng)結(jié)束。那么,巫師們用牛角的號聲告訴大家,苗寨得到了神靈的護佑。接下來的日子,苗寨人只要勤勞刻苦,日子會從稻田里長出結(jié)實的內(nèi)容,會有子孫受到福佑。
從祭祀者的表情上,也可以判斷出,他們的喜悅自然而且安靜。他們相信生活中必然的事項,比如吃苦便能有收獲。他們也相信偶然的事情,比如,孩子的婚事以及意外到來的財路。
總之,祭祀活動,是一次苗族人傳統(tǒng)的教育。年長者告知年輕的人,要如何敬畏自然,如何取悅神明。最重要的,他們在祭祀的過程中,會向神明告白村莊里的事情,比如需要什么,比如村莊里還有未達成的愿望,希望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有神明的佑護,從而更加容易達成愿望。
祭祀結(jié)束之后,那祭祀桌上擺著一個完整的豬頭,便被村莊里的主事者,用刀切割了。我們都上來吃肉,說是,經(jīng)過神靈允許才可以吃的肉。那豬頭蘸了苗家人自制的辣椒油料,味道鮮美極了。
這個時候,村支書和他的小伙伴們在北面的小舞臺上開始演出了。村支書是闖蕩過世界的年輕人,他是一個樂隊的主唱。主要創(chuàng)作一些有著苗族人文化背景的歌曲。這些年輕人,既吸取了民族文化的養(yǎng)分,又有在城市生活的經(jīng)驗。所以,他們的歌聲一起來,便贏得了大家的掌聲。
他們用苗語歌唱自己的村莊,而旋律,卻是通俗音樂的調(diào)子。所以,既抒情,又好聽。
和剛才祭祀場上老者的嚴肅相比,這些年輕的后生們,差不多,打開了世界的另外一個窗子給大家看。原來,苗家人,還有這樣輕快的表情。剛才在后面站得整齊的苗寨女人,現(xiàn)在給她們年輕的村支書打節(jié)拍。
他們都熱愛自己的村莊,這是年輕的村支書闖蕩世界之后又回來的動力。他們出去以后,視野越是打開,卻越想念自己的家鄉(xiāng)。因為,他的胃和生活方式中都充滿了家鄉(xiāng)。他們的眼界可以變化,而對家鄉(xiāng)的幽靜的生活方式卻永遠熱愛。于是,這些年輕的后生們,最終又回到了村莊。他們有理想,將自己的村莊收拾干凈,將苗族的生活傳統(tǒng)撿拾起來。他們想讓更多外面的人來看看他們的村莊,看看他們村莊的自然環(huán)境以及人文細節(jié)。
這些,都是這年輕村長在歌曲里表達的意思。
村支書姓龍,又問,才知,這整個滿家村的苗寨人都姓龍。他們是一個大家族,在這樣幽靜的環(huán)境里,他們積累的更多的是關(guān)于生存的經(jīng)驗。
這些經(jīng)驗足以讓這個村莊里的人生活安寧和富足,然而,卻并不能帶來視野上的改變。所以,隨著道路的修通,網(wǎng)絡的普及。這里的人也被現(xiàn)代化的用具融入了世界當中。
村里的老人漸漸跟不上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他們覺得很多新的東西需要這些年輕人來應付。所以,才有了年輕后生做村支書。
那龍村支書唱歌跳舞樣樣精通,普通話流利,表達簡潔,是一個有著現(xiàn)代文明意識的年輕人。他用苗語的歌曲和村莊的老人們溝通,讓這些老人們放心,他們是一群不忘祖先的人。但是,他們又用吉他、非洲鼓和動聽的旋律來表達他們對現(xiàn)代文明的認同。所以呢,他們成了苗寨的新舊文明的使者。
我們這些外人,當然更喜歡屬于苗族人自己的文化。這些文化里有神巫的參與,所有的世俗生活里都有神巫的意愿。而且傳統(tǒng)苗寨的秩序也靠這些神巫的威權(quán)來建立。所以,這種有著地方性敘事特色的文化,深深地吸引著我們這些外來者。
而現(xiàn)實的世界是,苗寨人已經(jīng)不再是一百年前的那些人民。他們一樣地看著娛樂節(jié)目,一樣地用淘寶購物。甚至,一樣地用著蘋果手機。
所以,舊文明正被新的物質(zhì)文化所淘汰,這個時候,單純地維護,或是單純地拋棄,都有可能對苗寨的傳統(tǒng)造成嚴重的破壞。
一切改變,都應該在現(xiàn)世的人的認知基礎上,漸漸地改變。所以,當我們聽著那年輕后生唱的苗語的歌曲,吃著祭祀神明之后才可以分吃的肉食,突然有一種身體的虛無感。
我感覺,我正處于兩種文明的碰撞中,整整一個上午,我們聽著牛角號,銅鑼聲和巫師念白的聲音,這是舊有文明的磁場。而后面,我們又在那苗族村支書的歌聲里,感受到一個熱烈且開放的苗寨的現(xiàn)實。
或許有一天,現(xiàn)代文明終會用便捷的生活和更加明確的契約來改變我們的生活,然而,我們?nèi)匀幌矚g看那巫師在神明面前敬畏的表情。或者,這才是人類應該有的態(tài)度。在一切偉大且未知的世界里,人類都應該葆有敬畏。和神商議,這種儀式感是打通時間的一種方式,在快餐文化的愛好者眼里,或者這是一種無用的儀式,而在我眼里,這是文明不斷得以進步的基礎。如果人類沒有敬畏,那么,便不會有秩序,甚至不會遵守自然規(guī)律和道德底線。
所以,很多看起來無用的儀式,其實是對人性最好的約束。
那天上午,我安靜地坐在長椅上,看完了巫師全部的表演。我看得仔細,沉浸在巫師的告白里,傾聽了他們的歡樂和悲傷。覺得,我也和神明說了一些話,那感覺既闊大,又神秘。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