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睡眠課

2019-11-12 14:39橫行胭脂
四川文學 2019年9期
關鍵詞:火葬場江海姐夫

□文/橫行胭脂

我決定辭職。我大學畢業(yè)投身于職場,將近四年了,一直在鱷魚廣告?zhèn)髅郊瘓F企劃業(yè)務部做助理。昨天,就在昨天,我,一個膽小的人,頭一次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我必須過上一種自由的,我能操縱的生活。

昨天和今天交接處,零點的鐘聲剛響起,我在微信里對ABDEFGH的窗口狠狠地說:我不干了!我知道我的這一句不會把ABDEFGH的睡夢震得地動山搖,我似乎聽見ABDEFGH在夢中說,哈哈,你以為你是誰!在鱷魚傳媒,你不就是那只啃泥巴的小蝦嗎?

“A要做廣告,找B,B說同C聯(lián)系。C同A交流后,找D設計。D設計后,C找E發(fā)布,需要F審核。F與E打招呼同意,但E的領導G認為有點小問題。E與C聯(lián)系,需要H同意。C又重新反饋到ABDFGH,所有流程再走一遍。最后H還是兩個字,槍斃。我就是那個倒霉的該死的C?!?/p>

這是我昨天的日記,也是我工作的常態(tài)。這樣的生活日復一日,加重了我的焦慮癥。

其實我是個膽小的人,因為膽小,我從13歲就患上了睡眠焦慮癥,很久入睡困難,即便睡著了,又擔心被人襲擊,時常夢中尖叫。以前我姐給我請過一個心理咨詢師,做了幾年的心理治療,情況有所好轉,但沒有治愈。心理咨詢師L說:“管理不好自己睡眠的人不少,但像你這個年紀就失眠的人不常見,十四五歲本該是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年齡,你卻被某種假想的敵意嚇到了?!蔽沂莻€膽小的人,我習慣給我的臥室裝上兩扇門。后來,我的微信昵稱也被我命名為“膽怯的火星人”。

我有睡眠焦慮癥,我一直用藥物控制著自己,這一點,我沒告訴過秦又嶺。

秦又嶺說,房貸?。?!

秦又嶺一說房貸我就整宿頭疼。

龐大的G城。龐大的一平米2萬5千元,還是五環(huán)以外。

秦又嶺是個啰嗦的男人。自從我們按揭買了個六十平米的房子(付了首付50萬,每個月的月供是8000元,我和他各分擔4000元)之后,他天天睡覺前就在我耳邊說一句“房貸?。?!”和越地人提醒勾踐:“大王,你忘了亡國之恥嗎”這句話極其類似。我一聽見這個詞,腦袋里就冒金燦燦的火花,恨不得半夜三更去敲梆子掙幾個錢是幾個錢。秦又嶺每晚說完“房貸”兩個字就骨碌鉆進被窩,隨即就開始打呼嚕。買房后不久,我們就不再做愛。秦又嶺說,沒心情做。我為了面子,也說,你以為我有心情?

我還記得我們買房后唯一一次(也是我和秦又嶺分開前的最后一次)做愛,我要得正緊,他在我身上說,唉,房貸。我一下子沒了心情。我放開抱著他的手,將凝視他的溫柔目光變成怨恨之光,將他推下身去,氣哼哼地裹緊被子。秦又嶺說,誰以后再做誰是……我也緊跟著說,誰以后再做誰是……孫子!秦又嶺說,誰以后再做誰是龜孫子!

秦又嶺是個導游,不是專業(yè)的那種,說白了,就是野導游。他跟著他一個哥們兒干。他那哥們姓伍,叫伍江海,我估摸是五行缺水,名字才用江海來補。伍江海專門組織中老年大媽們一日游兩日游,50塊錢一日游還回送一條絲巾,120塊錢兩日游還送一床夏涼被。大媽們都覺得劃算。一個大巴車坐55人,伍江海坐駕駛室里,當司機,秦又嶺在后面當組織者,給大媽們又是唱歌又是講解。

秦又嶺啥都能講。不管哪里的山水風光人文地理他都能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地描述出來。秦又嶺說,瞎編唄,東漢的說成西漢的,秦朝的說成當代的,南方的說成北方的,外國的說成中國的,大媽們也不會管的,只要聽得熱鬧就行。

照理說,秦又嶺應該是個能說會道的活潑的人,但其實不是。他回到家,卸下導游的角色,就變得滿面憂愁,很少說話,問三句他只回應一句,需要用十個字表達的他縮略成兩三個字。記憶里只有他剛追我那個時候話多一點。

買房后,秦又嶺變得更不可以思議了:基本不說別的話了,就兩個字“房貸”;他和我賬目分清,房租、水電費每個月平均一分為二,精確到了小數(shù)點后面三位數(shù),連買衛(wèi)生紙、潔廁劑他都舍不得出錢了,每回裝作不知道這些必備品已經(jīng)用完了,實在不得已去超市購買了,回來也要我立即用微信紅包給他掏一半的費用;性欲嚴重降低,也不和我做愛了。這樣的男人還有什么用?

五個月沒有做愛了。有一個夜晚,我氣憤地掀開他的被子,扯下他的睡褲,扔在地板上,直到我坐在他身上,他才醒了。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你你!秦又嶺一把推開我,我被他掀到地板上去了,幸好床是從舊貨市場30塊錢買回來的榻榻米,很低,我不至于受傷。秦又嶺擰開床頭燈,找到他的褲子,拉過去穿上,又用被子蓋住身體,用手在被子里使勁拽,生怕被子有縫隙,被我再襲擊,恨不得給被子上幾十把鎖才安心。我覺得好笑,我再次去掀他的被子,他使勁拽住。我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剪刀,咔咔咔剪被子。這把剪刀是秦又嶺給一日游兩日游做廣告宣傳牌專用的,很鋒利。

秦又嶺呼地躥起來,奪過我的剪刀,撂在地板上。他說,我不會和你睡在一起了,我明天就搬走。

第二天,他搬走了。那天早晨,我聽到臥室的兩扇門砰砰兩聲,又聽見外面的防盜門砰地一聲,三扇門合上了。我走到陽臺往下看,霧蒙蒙地,我沒有看見他走出小區(qū)的身影。

我從15歲起就斷斷續(xù)續(xù)服用抗焦慮抗抑郁的藥。秦又嶺搬走以后,我失眠又加重了,重新吃上勞拉西泮、阿普唑侖、米氮平。勞拉西泮、阿普唑侖、米氮平都是增強睡眠的好幫手。三個藥聯(lián)合起來,用小劑量(每樣一片),我可以睡上三四個小時,加大藥量,則會睡得更久一些,如果,想飽睡一場,每樣可以吃兩到三片。醫(yī)生叮囑過我不要干傻事,我明白醫(yī)生的意思。我從來沒有想每樣吃十片,或者二十片,甚至一百片,我連每樣吃五片都不敢。我不會拿生命開玩笑的。我是膽小的人。

凌晨在微信圈做了那個大膽的辭職決定后,我服下了三片藥物(每樣各一片)。也許是職場的壓力解除了,我睡了整整八個小時,其間沒有做噩夢,沒有尖叫和驚醒。也許另一個我和這個我保持了愉快的一致性吧,我一向認為,兩個我重合在一起,才能睡個好覺,不然,總有一個丟失的我在夢里搗鬼。將近九點鐘醒來,我用蠶絲眼罩對抗窗簾上跳躍的陽光,又假寐了半個小時。

我睜開眼就發(fā)了一條微信到朋友圈:一個女詩人能不能救活上帝?我配了一張睡眼迷蒙的自拍照。

我是個女文青。我堅持認為自己一直是一個純樸端正的文藝青年。讀大學時我是文學社的核心成員,寫過詩,也發(fā)表過。雖然大學畢業(yè)之后我再沒有寫過一首詩,我認為我骨子里還是個女詩人。

我翻看了一下自己的朋友圈相冊,發(fā)覺上一次發(fā)朋友圈還是半年前。半年前的那條微信是這樣的:讓全世界的失眠者聯(lián)合起來。發(fā)微圈的時間是4:52分。我想起來,那個時期我想懷孕,戒斷了抗失眠焦慮的藥物,睡眠變得很差,不過那時候心情還不差,其時正和秦又嶺商量好要孩子,又計劃著要買房,心里燃著兩把火呢。

我辭職第一天的朋友圈,有什么大事呢?我翻看朋友圈,想找出一件大事來匹配我凌晨的一場工作上的革命(我覺得人有必要過一段時間就來一場自我暴動,推翻過去的自己,建構新的自己,以消除生活的疲憊感,當然,我只是這么覺得而已,我并不是膽大的人,這次辭職也是萬般辛酸所致)。果然有大事,朋友圈的文藝青年們都在轉發(fā)阿摩司·奧茲死了的信息。

今天,奧茲死掉了,文青們說,今年真是大師凋零的年份。

我真不知道今年死了幾個大師了。我太忙了。我哪里知道這些呢?

已近中午,我還沒有吃早餐。我煮兩只白水蛋,一邊聽著鍋里的蛋在水里旋轉,傳出咕嘟嘟的響聲,一邊看著微信。

時間變成了一只哨子。我可以操縱它了。我要做一只得過且過的哨子。

沒有人給我發(fā)的那條微信點贊。文青們都在忙著哀悼阿摩司·奧茲大師,每個人都在心中給大師舉行葬禮。每死一個大師,文友圈都要刷屏他的死訊。每死一個文友,也會大張旗鼓地刷。死不在大小,在于,死去之人,使活著的人感到活著的榮耀,活著的人刷死去的人,多多少少帶有一些幸災樂禍的心理。于是,活著的人趕緊握緊了剩余的天數(shù),勵志地想:余生,且珍惜。相對于那個死者,整個活著的圈子都發(fā)出一種勝利的氣息。

我沒讀過阿摩司·奧茲。我不準備刷他。但我會從他死的這一天知道他,記住他。我從朋友圈一條接一條似乎很愉快的轉發(fā)里開始閱讀他,讀到他的生平簡介,創(chuàng)作規(guī)模,以及大眾評論,讀到節(jié)選的一些文字片段,還有一些關于他的訪談。幾個公眾號上推出他的幾個短篇:《迷失》《挖掘》《歌唱》《親屬》。我先讀《迷失》。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約西·沙宣來收購一座被稱為“廢墟”的老宅,最后卻被老宅主人的女兒雅德娜留在沉寂陰暗的地窖里,“她關上門,把輪椅上的我留在那里,陷入沉睡。我知道一切都會順利,不用操之過急?!惫适虏⒉粡碗s,但那種迷離的敘述讓我迷失了好久。再讀《歌唱》。小說中的“我”在聚會上心思恍惚,無意于歌唱,被一種無意識所支配,來到一個房間,摸索床下……從斷斷續(xù)續(xù)的線索里,可以知道這個房間原本是主人夫婦的臥室,因為他們十六歲的獨子若干年前在這里開槍自殺而被棄,而自殺具體地點正是在床下。我發(fā)現(xiàn)奧茲先生總喜歡把人關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叫人睡去: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約西·沙宣先生被關在地窖睡著了;達莉婭和亞伯拉罕·列文的獨子亞尼夫大約十六歲,走進父母臥室,爬到他們床下,用父親的手槍打中自己的頭部,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在床下永久地睡著了……奧茲先生為什么這么著迷睡眠課?或許是睡眠的黑暗和幽微里,潛藏著無數(shù)的枝節(jié)和糾纏?

“……于是我在雙人床腳下四肢著地,卷起床罩,試圖用手電筒蒼白的光在床下黑暗的空間里探尋……”

讀得眼眉發(fā)脹了。好。大師安心死去吧。人間又多一個讀者。我決定上當當網(wǎng)買幾本奧茲先生的書。

日已西窗,腹中饑餓感涌起。剛好讀到一位陳姓詩人的一首詩《捂腹奔向自我的晚餐》,不由一笑。我這樣一條從鱷魚公司逃離出來的小蝦今晚吃點什么呢?吃鯨魚?吃袋鼠?哈哈,我自拍一張,對著自拍照發(fā)問。照片里,那個我,也在哈哈大笑。

小區(qū)鍋爐房嗚嗚嗚嗚的聲響傳來。最近一段時間,小區(qū)里一群老太太打著橫幅去物業(yè)管理公司鬧事,說交了大筆的暖氣費供暖效果卻跟不上,家里的溫度沒超過15℃,要求賠償損失。她們說有好幾個老太太因為屋子溫度不好而生病了,有一個老太太晚上受了寒,發(fā)燒幾天后,死去了。物業(yè)管理公司果然加強了對鍋爐房的管理,要求燒鍋爐的工人不能離開崗位,日夜監(jiān)控儀表溫度,確保用戶家里的溫度最低達到18度。感謝老太太們鬧事,最近我房間的溫度已升至24度。我推開窗子,星星的光亮帶著寒冷的體溫鉆進來。樓上嬰兒的哭聲傳來,大約有六個月了吧,從起初的小老鼠般尖細斷續(xù)的哭聲到現(xiàn)在逐漸渾厚起來連續(xù)不斷的可以穿墻的哭聲,我仿佛看見這個小家伙邊哭邊擺動著蓮藕般的小胳膊小腿。我記起我姐說過我小時候長得白胖肥嫩,小胳膊小腿像蓮藕。

我13歲那一年,母親死了,我姐帶著我嫁到了姐夫家。我姐大我十三歲。姐夫大我十四歲。我姐上夜班,一個星期至少有三個夜晚前半夜都不在家。我和姐夫一起吃晚飯,看電視。姐夫還會給我做宵夜。姐夫把熱水倒在兩只杯子里倒來倒去,然后給我喝。姐夫給我端來洗腳水。我姐讓我叫姐夫“哥哥”,我叫不出口,“哥哥”這個詞,似乎應該用在很熟悉的人身上,姐夫身上有一種陌生男人的氣息,我知道需要和他保持距離。和姐夫打照面的時候我只是沖他笑一下就算打招呼了,我和我姐說起他,稱他為“姐夫”,和別人說起他,就稱他為“我姐夫”。

姐夫說,來,我給你洗腳。姐夫蹲下來,用手揉搓我的腳。姐夫給我講,姐姐工作的那家機械廠的排水池里死了一名女工,這名女工和姐姐一個車間的,姐姐他們車間的人都被扣在單位調(diào)查,姐姐這個夜晚回不了家了。姐夫說,那女工,是個吸煙的女人,和廠長很熟絡,廠長經(jīng)常送她中華煙。姐夫邊講邊從襯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煙,取出一支,然后,把煙盒往茶幾上扔過去。我看了一下煙盒上面的字,不是“中華”,是“金絲猴”。煙盒上,一只猴子用尾巴吊在樹上。我想,金絲猴會不會掉下來?假如它的尾巴累了?

姐夫說,你以后不要去機械廠玩了,特別不要去那個排水池那里。那個女人在那池子里泡了半個多月才被發(fā)現(xiàn),撈上來,人都腐爛了,池子里的水都臭了。

夜里,我做夢。夢見姐夫給我洗腳,洗完腳后,給我穿上襪子,拿出一塊紅布,叫我閉上眼睛,我閉上眼睛,他用紅布蒙住了我的眼睛,姐夫叫我跟他走,他拉著我的手,我穿著襪子踩在礫石路上,腳很疼,我不敢吭氣。到了,就是這里。姐夫說。姐夫叫我坐下來。我摸索著坐下來。感覺是在一個池子邊。姐夫給我脫下襪子。姐夫說,這就是我給你講的那個排水池,你現(xiàn)在把腳伸進去,伸到水里。我把腳伸進去,水很燙,我打了個激靈,趕緊把腳往回收。姐夫說,聽話,把兩只腳都放進去,不許收回來。姐夫的聲音變得令我恐怖,我把腳伸進去,那些水好像剛從鍋爐里排放出來的,帶著鐵銹的氣味,煮著我的腳。我的腳一下子被煮壞了,鉆心的疼。姐夫說,現(xiàn)在把腳收回來。我收回來。姐夫給我穿上襪子。姐夫說,你現(xiàn)在走不成路了,來,我背你回家。

我嚇醒了。我打開臺燈,一眼看見姐夫站在我床邊。我尖叫一聲,嚇得往床里縮。

做噩夢了吧?我聽見你的叫喊聲我過來看看。姐夫說。

從此以后,我時常感覺腳疼。我給我姐說了。我姐說,腳好好的呢,盡瞎說。從此我睡眠也不好了,不敢大膽地睡,害怕做噩夢。我總要等后半夜我姐回來,我才安心睡著。我15歲時,我姐才意識到了我的問題,于是給我請了心理咨詢師。

周末的早晨,我醒來上了個洗手間,繼續(xù)睡懶覺。由于昨夜加班打游戲,我決心睡一整天。辭職一個月來,我都在昏睡中。以前每個周末早上八點起來就是為了給秦又嶺準備早餐,現(xiàn)在,這個意義已經(jīng)失去了。

秦又嶺頭一次見我,他說,你好,膽怯的火星人,我是可憐的地球人。我和他是在微信圈認識的,具體怎么圈上的,說來話長。秦又嶺朋友的朋友是我朋友,做微商,賣化妝品,把我拉進他的群里,秦又嶺也在這個群里,成天為伍江海的一日游兩日游發(fā)宣傳廣告,拉客戶,秦又嶺主動加我為微信好友,我拒加這種人,我煩這種人。

秦又嶺朋友的朋友組織一個飯局,我也去了,他也在。他走過來說,我知道你是誰,我在地球上活倦了,不知道你們火星生活怎么樣?我笑了,我說,彼此彼此,一樣一樣,好不到哪里去。我喝了幾杯酒,臉有些灼熱。他說,火星人也有雀斑,有酒窩,有紅暈?后來他就和我一起去露臺吹風,半年后我們租房同居。

也說不上有多愛。但起初秦又嶺追我還是下了一點功夫,最起碼,語言是甜膩的,我也搞不懂為什么后來他變得連語言都吝嗇起來。

我之前是愛過一個男人的。愛得一廂情愿,倉促迷離。L,一個神秘的男人。我愛他。他愛另外兩個女人。他是我的心理咨詢師,我姐姐給我請的。L給我做過五年心理咨詢,那是我15歲到20歲這五年。他30多歲,有良好的儀表和教養(yǎng),和客戶接觸保持了適當?shù)木嚯x感,這距離感叫人舒適,又讓人感到神秘。我把他當成我的教父。那五年,我的狀態(tài)不錯,睡眠越來越好,第三年不再做噩夢,第四年甚至戒斷了我一直依賴的藥物。后來,L要離開G城去加拿大生活,他辦好了一切手續(xù),臨別前最后一晚,我和他睡了。是我主動要求的。那夜,我問有幾個女人愛他,他說兩個。我問他愛幾個女人,他說兩個。兩個,這個數(shù)字,他是脫口而出的。這兩個,肯定是走進他左心房和右心室的女人了。那是兩個怎樣的女人,我并不好奇。我知道我不會成為他的第三個。他的數(shù)字不會因我們的這個夜晚而增長。

他給我一個電子郵箱,叫我給他寫信。他沒有給我他在加國的電話聯(lián)系方式。我給他寫了三年信,他只回過一封。用英語回的:Thank you。

“即使你不給我回信,我仍然要給你寫信,這是那個夜晚之后的一個必然結果。即使你不給我回信,我心里亦無恨,亦被滿月充盈。我想,這便是我真正的愛了,愛了一個人?!?/p>

這是我發(fā)給他的其中一封信。我并不覺得這封信言辭很作,因為這些話是出自我心底的。

我不認為愛一個男人就要和他長相廝守,要和他結婚,生孩子,吃喝拉撒睡,在一起。我愛心理咨詢師L,但我肯把他給一個女人,給兩個女人,甚至推給一個帶著鎖鏈的女人,最終將他鎖住。我認為愛是依賴愛的感覺而獲得自身的心理成長,建構自己全新的人生面貌。秦又嶺反對過我的這個觀點,他說我不接地氣,小資,文青。

“以后,我不再給你寫信。我申請了另一個郵箱,我用這一個郵箱給另一個郵箱發(fā)信,另一個郵箱代表你,我用想象中你的語氣給我回信,我打開另一個郵箱,充滿驚喜地收看你的來信?!?/p>

這是我發(fā)給他的最后一封信。

和秦又嶺在一起后,我的寫信并沒有中斷。只不過方式變了,我每年給自己寫兩封信,自己給自己回兩封信。

秦又嶺來取走東西。我指給他,房間的一角,一個收納包里是他的衣物,一個收納包里是他的鞋子,一個收納包里是他的書籍,另外兩個是些雜物。秦又嶺翻開他的一本書,發(fā)現(xiàn)書的每一頁都被剪了一個角。

這是怎么回事?秦又嶺問。

“在你離開的頭二十天里,我每天都會剪一頁書,那些碎片表達著我的內(nèi)心感受,隨著碎屑不斷增加,我的情緒也變得越來越好?!?/p>

“喏,這把剪子,進化成了我的一件療傷的工具?!蔽夷贸銮赜謳X的那把剪子,還給他。

秦又嶺說,我們共同買的那個房子由他單獨買下,他不久會退還我的錢。

我知道秦又嶺有錢了。伍江海說他跟著一個有錢的大媽合伙做生意去了。做什么生意不知道,反正是不用做野導游了。

上個月伍江海過生日,請我吃飯了。這個月我過生日,我也就招呼了一下伍江海。伍江海提著生日蛋糕,還帶了一束花來了。我吹滅蛋糕上的二十六根蠟燭?!案鐐?,要活得熱氣騰騰地,”伍江海雙手按住我的肩,眼神像一枚中年大叔(其實他和我同歲),“一定要活得熱氣騰騰的!比如我,每天都唱十首歌。”伍江海唱起來。我想要怒放的生命……伍江海跑調(diào)了的聲音像被東北風吹一吹,又被西北風吹一吹。我想要怒放的生命……我也唱起來,也跑調(diào)了。兩股跑調(diào)的東北風和西北風在屋子里碰撞,屋子顯得有些燠熱了。我打開窗。窗外一棵樹掉光了葉子,掛著一串一串的籽?!强嚅瑯?。

要不,你來我這里做導游吧!伍江海說。

你那么想做我的老板?我問。

“不是那個意思,我其實是想叫你別悶著。天天在家悶著,也不是個事兒。”

“我現(xiàn)在感覺還好,等我覺得悶了就去找你要個事情干?!?/p>

伍江海從客廳的衣帽鉤上取下大衣,穿上。我送出門,順便出去透透氣。

出了小區(qū)的門,伍江海和我說了再見,徑直向和平巷東頭走去,眼看就要右拐,進入興國巷,他突然又走回來。伍江海說,明天我出車,帶大媽們?nèi)⒂^螞蟻農(nóng)場,你要不要跟著出去散散心?螞蟻農(nóng)場是我朋友開發(fā)的一個集勞動體驗、觀光游賞、美食娛樂于一體的農(nóng)莊,人氣很旺,你也去看看吧。

好吧。我答應了伍江海。

早上五點就坐上了去螞蟻農(nóng)場的一日游大巴車。和歡樂的大媽們同車,我也沒有被激發(fā)出歡樂勁兒,我一路睡過去。到了景點伍江海搖醒我。我向他擺了擺手說,昨天晚上吃睡眠藥了,現(xiàn)在很困,你帶大媽們?nèi)ビ斡[吧,我在車上睡覺。十六點返程我才醒來,滿車的大媽們在講螞蟻農(nóng)場的楊樹林、燕子窩、蜜蜂菜地、小吃城、水上麻將館、廟會街。看來,螞蟻農(nóng)場規(guī)模并不小,應該叫大象農(nóng)場才是。

秦又嶺給我支付寶里轉賬了,他將買房的錢退還給了我??窟@一筆錢,如果簡單樸素地生活,可以支撐兩年。我個人的吃穿住行的花銷并不大,主要是房租費和物業(yè)費等等一些雜七雜八的開銷很大。讓我惱火的是這個老舊的小區(qū)地下水管經(jīng)常爆裂,水管一爆裂,物業(yè)管理部門就在樓下公告欄張榜公告,每戶分攤多少多少維修費。另外還有什么電路老化,要維修電路,又是平攤多少多少維修費。隔不了幾天就能看見穿著黃色工裝藍色工裝的維修工,挖開了小區(qū)的路面,狹窄的路被一些施工的物件擠占了,轟隆隆的切割聲鉆進人的耳朵,電火花在眼前閃來閃去。我給秦又嶺說,這個小區(qū)叫什么“明珠花園”,我看就叫“舊石器時代”差不多。秦又嶺說這個說法很靠譜,很贊。秦又嶺現(xiàn)在跟有錢的大媽搬進新石器時代去了,我一個人租這四十平方米的房子太奢侈,我在同城之窗發(fā)布了合租的廣告,暫時還沒有人聯(lián)系我。我目前不考慮找工作。前幾天鱷魚傳媒業(yè)務經(jīng)理倒是給我打了個電話,意思是人手緊缺,看我能不能回去繼續(xù)工作,我說想再自由一陣子再看。

支付寶里突然有了這一筆小巨款,仿佛一筆意外之財,我想不如去“銀河系”吃一頓豪華晚餐吧。聽鱷魚傳媒的人無數(shù)次說起過這個高大上的地方,說是創(chuàng)意第一流,服務第一流,味道第一流,以前我想這個地方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去,現(xiàn)在突然決定豁出去了,多貴也要去看一看。自己對自己好點吧,每天的日子不都是自己和自己的戰(zhàn)爭、和解,自己和自己的陪伴嗎?“銀河系”在東大街,從舊石器小區(qū)出發(fā),需坐公交,轉地鐵,再轉公交。遠一點沒有關系,去高消費一次,體驗一下那種消費快感,這一點讓我興奮?;颐擅傻奶焐鞘泄陟F影中。前面一趟公交車人擠人,我沒擠上去,等了十來分鐘,又來一輛車,車空蕩蕩的,停在站牌下。一些人都疑疑惑惑地,在車門處問司機,這趟車還跑不?司機說,上來呀。人們說,剛才好幾輛都擠爆了,這趟車這么空,以為是不跑了。稀稀疏疏幾個乘客,都不聲不響地,車里安安靜靜地,只有站臺提示語音響起。我靠著車窗望著外面,心里很輕松。工人們在路邊修剪樹木,修剪后的樹木很精神,跟人理發(fā)后的感覺一樣。到了一個紅綠燈路口,車停下來。司機很年輕,是個小帥哥,趁著停車的六十秒,將身子趴在方向盤上休息。開車也很辛苦呢,坐在我前面的一個婦女轉過身體,對我說。我說,現(xiàn)在能當個閑人就是有福之人了。前面的婦女說,現(xiàn)在哪里有閑人哪,都急急忙忙地拼命掙錢,哪里有閑人。話題扯到閑人,我倒想起了一個閑人。火車站公廁旁,有一位老太,日復一日坐在那里售小東西,東西似乎沒人買,老太在這市井喧聲中坐著,看車水馬龍,精神還特別好。我每次去火車站都會去看看她,每次都買一兩件小東西,和她聊幾句。我想到自己,此刻是不是也算一位閑人呢?又一個路口,紅綠燈出了故障,兩邊站著交通協(xié)警,哨子聲響起,我們的這趟車停了下來。年輕司機趕緊把頭低到方向盤上休息。上回去螞蟻農(nóng)場,伍江海把車停在服務區(qū),大媽們?nèi)ハ词珠g了,伍江海也是把身子趴在方向盤上休息。剛想起伍江海,微信就響,是伍江海發(fā)來信息:霧霾大,你出去要戴口罩哦。我給伍江海回,知道,你集中注意力開車。微信閃動。伍江海回,今天好累,剛才差點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我回,別太累了,跑完這一單休息幾天吧,我正要去“銀河系”,我先去踩個點,要是不錯的話,我下回請你去那里吃飯。這回,伍江海發(fā)來語音,哇,哥們,你發(fā)什么橫財了?不過即使你發(fā)橫財了你請我去那里我也不去,我怕我到了那里不知道邁哪一條腿走路,保不準會像電視劇里的那些土包子兩只胳膊一起往前擺。我也回個語音,瞧你那點出息,當然,我也比你出息不到哪兒去,反正,我要背叛一下自己的消費觀,去消費一次,花點錢,能死人?伍江海不再回信息,估計在開車。

簡單說一下那次去“銀河系”吃飯吧。每人最低消費3680元。交費之后,工作人員帶我進衣帽間換上宇航服,然后走上月球地毯,在服務機上選擇登陸星球,我選擇了月球廳。至一人位的卡座間,桌上預備有火箭狀的鹽罐,隕石玻璃杯。服務人員介紹餐盤有太陽、月亮、金星、木星、天王星等十余款,餐盤尺寸均按照相應比例呈現(xiàn)。給我端上來的三道菜用的是橘紅色的“太陽”、灰白的“月球”和水藍的“海王星”餐盤,擺盤都凸顯星空的靜謐這個主題,我在視覺的快意中流連,以至于忽視了食物的味道。用餐完畢,還獲贈一瓶星空色的指甲油。

春天來了。我想去郊外走走。有一條路叫五里坡,我想去那里走走。五里坡并沒有五里的坡,可能以前有吧,現(xiàn)在是平展展的柏油路,縱深三十里,從燕子湖直通羚羊店。

五里坡少有人至,因其靠近火葬場?;鹪釄雒志鸵晕謇锲旅何謇锲禄鹪釄觥城的人說誰死了就說那誰誰去了五里坡。我膽小,我的心理咨詢師告誡我不要去兇險的地方,我沒去過五里坡,我姐死了我也沒敢去五里坡火葬場。

我23歲那年,我姐莫名其妙地死了。在睡眠中死的。醫(yī)生說是睡眠猝死。睡眠中突然死掉,還來不及告訴親人一些事情,睡眠真是可怕,睡眠無聲無息就吞沒了我姐。那一年,我對睡眠充滿了憂懼,吃了整整一年的抗抑郁藥。一天三次,每樣三片。我姐在五里坡化成了一縷青煙,最后被送到了羚羊店公墓。我姐的喪事辦完,我去我姐家拿走我的一些東西,我姐夫對我說,小妹你嫁給我吧。我認為我姐夫瘋了。自那我再沒見過我姐夫。

我來到五里坡。在我的想象中,火葬場的濃煙一定遮蔽了五里坡的天空,五里坡終年累月暗沉沉地。其實并不是這樣。我看到的五里坡很美,美得只能用一個詩人的文字來形容:“春天,白云挺著肥嫩的胸飛過,一條大道在白楊樹下飄揚著?!蔽乙詾樵娙斯P下的這條大道就是五里坡,我見到的五里坡就是這樣寬闊,敞亮,彌漫著詩意。

一個婦女在我前面走。步子很緊,很快。從背影和穿著來看,有四十歲開外。我想我應該能超過她。我想加快步伐,可是我兩腿發(fā)軟,身體鉛沉,我知道這是平時缺少運動的緣做。我小跑起來,緊追她。她似乎知道后面有人追她,她越走越快,身輕如燕,又像羚羊跳躍。我拍打四肢,讓手臂和雙腿柔軟,我的身體也輕盈了很多。我繼續(xù)追趕她。她跑起來。我看見她火紅色的頭發(fā)在風中擺動,這令我驚異,就在我剛看見她的時候,我并沒有看見她的頭發(fā)這么鮮亮。

她突然不見了。我揉了揉眼睛,使勁往前看。大道筆直伸向遠方,沒有火紅色頭發(fā)的婦女。風吹楊樹,聲音清脆。我聽了聽自己的腳步聲,仿佛有些孤獨。我記起有個叫沐小杉的詩人寫孤獨寫得好。他把這個世界比喻成一個胖子,他這樣來寫世界這個超級胖子的孤獨:

這世界,這龐大而笨拙的家伙

你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孤獨

灰色的花T恤如一層煙帳

每一顆煙粒都無法與另一顆相黏

……

我嘆了一口氣,腳步慢了下來。

一個人在前面走著走著,然后跑起來,就消失了。另一個人,在后面,有些……孤獨。

我是個膽小的人。今天我卻想走進火葬場去看看。那年,我膽小,心理有疾,我沒送我姐到這里。

我走進了火葬場。

巨型大廳。一群一群的人都在悲傷,都在為消失的人悲傷。我看到所有人的臉都是同一張悲傷的臉。在火葬場,人們還能有什么表情上的區(qū)別呢?即使那些不甚悲痛的抑或幸災樂禍的人,裝也得裝出悲傷肅穆的神情來,這是火葬場賦予的一種特殊禮儀。沒有人會在火葬場哈哈大笑,即使是瘋子,也可能會跟著嗚嗚大哭的人們哭起來。

我見到了秦又嶺。他在一群悲傷的人中間。他胸前佩戴著一朵小白花。我愣住了。秦又嶺也看見我了,他迅速朝我走過來。

我說,你這是?

秦又嶺說,伍江海啊。

我說,什么意思啊。

秦又嶺說,死了。

我說,你就不能多說幾個詞語把話說連貫叫人聽明白嗎?

秦又嶺說,車過幼江,翻進江里了。

我渾身哆嗦起來。你是說伍江海出事了?

秦又嶺說,疲勞駕駛。

我眼前閃過伍江海趴在方向盤上睡著的樣子,閃過車輛如失控的獸一樣墜入幼江的情景。我擠進人群,我以為伍江海還停在那里,我想看看他離開世界的樣子。

秦又嶺說,剛送進去了。

我說,他是太累了,睡過去了。

秦又嶺說,在哪里睡過去都不要在這里睡過去。

這是我聽到秦又嶺說的一個偏長的句子,一個震撼我的句子。

從火葬場回到家,我突然很恨我自己。我姐那一年死了,我沒敢去火葬場,我只是去了羚羊店公墓,在羚羊店公墓也只是停留片刻,就離開了。L說,你膽小,盡量不要去那些黑暗的地方,尤其是火葬場。我膽小。我曾經(jīng)那么膽小。包括吃藥,都是謹遵醫(yī)囑,不敢違越。

我拿出三盒藥,我想我應該試試多吃幾片是什么樣子。我每盒取出八片,端來開水服下,我知道這劑量,不會致命,我只是想在睡眠中多待一會兒,這樣或許可以見見那些睡眠中的人們,媽媽、姐姐、伍江海。尤其我要對姐姐說,原諒我,我沒有見你最后一面。

我也不知道我睡過去了多久。反正我是被咚咚咚咚的敲門聲震醒的。我頭暈腿軟,沒有力氣去開門。門是被踢開或者撞開的。秦又嶺急吼吼地闖了進來。

混蛋!秦又嶺罵了一聲,爬到床上,抱住了我。

猜你喜歡
火葬場江海姐夫
積跬步以致千里 積小流以成江海
想的和做的不一樣
羊走丟了
殯儀館別名“火葬廠”的合理性辨析
漫長的收買行為
明確關系式
他說,火葬場可以成為城市景觀的一部分
喝醉的代價
你昨晚在哪
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