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
想當(dāng)年,世界很大我很小,兜里錢少胃里盛得多,聽說縣城出現(xiàn)了一種叫自助餐的吃法,驚奇得合不上嘴。
那家吃自助餐的酒店就在縣城汽車站旁邊,上世紀(jì)90年代中期,汽車站沒有擴建,路很窄,鮮有綠化,風(fēng)一刮,漫天塵灰。酒店的招牌也被塵灰模糊了,這讓每一名食客都看上去風(fēng)塵仆仆。
進(jìn)去后,一樓辟出了兩間屋大的自助餐區(qū)域,餐品除了少量涼菜,就是羊肉卷和幾種時蔬,四五個人圍著一個落滿灰塵的大銅鍋,每人十八塊錢,就可以暢所欲吃。
那次雖未滿足我對自助餐的想象,但也讓我深刻感受到這種吃法的刺激,想吃什么拿什么,能吃多少吃多少……
少年的胃口是一個無底洞,被難以滿足的欲望所充斥。不管羊肉老不老,時蔬蔫不蔫,能塞到嘴里就一定不會留在盤子中。那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如同末日來臨前的饕餮。仿佛自己一頓飯就吃了一個酒店,吃了一個汽車站,吃了一個縣城,肚子里全是塵灰。
這種貪婪隨自助餐陪伴了我好多年。來濟(jì)南時,剛工作,去當(dāng)?shù)赜忻淖灾蛷d,三十八元一位,大盤大盤的羊肉片,大盤大盤的扇貝,大盤大盤的牡蠣,大口大口地塞進(jìn)了肚子里。似乎只有吃下去,才能證明自己沒有虛來一遭。每次吃完,都有站不起來的感覺,吃得竭盡全力,吃得九死一生。
唯一一次,我沒有吃那么多。那次我要離開這座城市,朋友們?yōu)槲宜托?,趕上店里有個喝啤酒的小活動,我年輕氣盛,一氣吹了兩瓶,什么也吃不下去了。眼睜睜看著他們熱火朝天的樣子,滿腹冰涼,無限傷感。
后來幾經(jīng)輾轉(zhuǎn),又回到濟(jì)南,經(jīng)十路擴,高架橋起,自助餐亦升級換代,品種豐富,吃法多樣,其中以巴西烤肉為代表,一時風(fēng)靡。
不記得自己去吃過多少次巴西烤肉,也不記得每次最終吃了多少,當(dāng)時青春好年華,自助餐上論英雄,但如今想起來,其味道幾乎沒有留下一點印象。烤牛舌?烤鹿肉?烤翅中?有斜馬路的小白腰好吃嗎?有緯九路的小串味兒正嗎?有老馬家的心管焦脆嗎?有機床二廠的烤魷魚鮮香嗎?
當(dāng)然沒有。
為什么每次會在那里吃得滿頭大汗、滿嘴流油?為什么西方僅是冷餐會的一種簡易用餐形式,會在這片土地上無限升級?難道真如周作人所說:中國人是餓死鬼托生?
我想,中國人確實餓了太久。中國歷史從某種角度來看,就是一部饑餓史。在突然到來的、可以肆意選擇的豐富選項面前,想要學(xué)會克制,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一個人的成長史又何嘗不是如此?當(dāng)終于有了無數(shù)選擇的時候,那種慌亂、彷徨、瘋狂、迷亂是那么可笑,那么幼稚和荒誕。
再后來,這座城市的自助餐又有了新的升級,許多高檔星級酒店紛紛推出了誘人的自助餐,還有傳說中的金錢豹,從讓人眼花繚亂的菜品之間穿過,我總覺得自己并無食欲,但不知道食欲到底去了哪里。
我曾在一個超五星的酒店里連住數(shù)日,每頓自助餐,我都只去取一碗蘭州牛肉面,配上份青菜,足矣。
我厭惡了選擇,學(xué)會了克制,或許是因為不再年輕。
真要再回到曾經(jīng),胃酶和荷爾蒙都過剩的青春,我是否還會和那時的我一模一樣?
難說。
自助餐不會太難吃,也不會太難忘。難忘的是,在許許多多的城市,在許許多多的夜晚,和不同的朋友,在不同的地攤,坐下來,喝杯閑酒,聊些毫無意義的事。不同風(fēng)向的風(fēng)夾雜著不同的氣息吹來,讓我在不同的時刻常常懷念。
人生短暫,或許就是一頓自助餐的工夫,胃里和心里能盛下的有限,硬要吃的話,即便不肝腸寸斷,至少,也讓人輾轉(zhuǎn)難寐吧。
那些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氖澄锇?,其實也無處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