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愛田瓜子集團董事長申愛田,最近發(fā)出請柬,定于三月二十四日下午三時在維也納大酒店宴請賓客,名目是為喜收義子舉行慶典。消息一經傳出,立刻成為一大新聞。
這天,雨雪霏霏,乍暖還寒,小城街道上格外清冷。
跨四海板材加工廠的老板朱遲林坐在堂屋里,燃著煙斗,眼前升起一團迷霧。他想:“申董真是個怪人,他為啥收這么一個干兒子?”據(jù)他所知,愛田瓜子集團董事長申愛田本月上旬出差時從江南柳葉城帶回一個骨瘦如柴的街頭流浪兒——年約二十歲上下的傻子李三呆。此人眼斜口涎,鴨步跩跩,不是嘿嘿傻笑,就是嗚嗚死哭,是一個十足的智障。申董雖不敢稱省內首富,亦屬此縣城商賈大亨,居然鬼使神差地收一個傻人為義子,豈不奇哉怪哉?也許此人父輩中有顯貴者申董與之攀結?可此人是孤單一人無父無母無祖宗。抑或傻人擁有珍寶在身?可領來時他身上除一套破不遮體的爛衣褲之外別無它物。還是申董得知此人生辰八字中有三奇貴人之命而欲圖以后沾光?然此人雖近青年,竟不如初語小兒口齒清楚,問他屬啥,他只喔喔說出“賭都”(屬豬),根本不知自己的生辰年月。更不是因為申董乏嗣而為,申董有一雙聰明俊秀的兒女,品貌端正,學業(yè)日就。最后朱遲林想,是不是申董出于憐憫之心才會行此善舉?如其這樣,拿出資助將此人送入托孤院不就完了,何必找此拖累。朱遲林忽然恍然大悟,找出了一條不是原因之原因:申董以認義子為樂趣矣!唉,申董呀申董!再是認義子為樂趣也不能收這么一個令人作嘔等同殘廢的呆傻之人哪!為此,朱遲林接到請柬之后,腦海里便悠然旋起一個彩色的規(guī)劃,那就是要想辦法力勸申董放棄李三呆,轉收自己的私生子朱透生為螟蛉。私生子朱透生,個頭適中,胖瘦正好,身體健壯,能言善辯,煞是討人喜歡。相形之下,不怕申董不變卦。兵貴神速,趕緊下手。但為了事情穩(wěn)妥,還須探討一下外圍以掌握更準確的資料備尋破口切入。
于是他站起身,披上雨衣,在自家門口招手叫來出租車,邁上去坐在后座,舒暢地抻了一下懶筋,覺得渾身輕松。好像他的“彩色規(guī)劃”即刻就要實現(xiàn)似的。
車窗外,轉為細雨,街景迷迷蒙蒙。
朱遲林指點司機開進一條石砌街道,停在一個舊式門樓門前。朱遲林付過車費,上前按鈴叫門。
出來開門的是一個主婦,她一見朱遲林,笑道:“喲!朱老板,哪陣香風把您吹來啦?”
“哈哈,苗夫人,敝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前獻在家嗎?”
“在家在家,忙著感冒呢。哈哈……”苗夫人很詼諧。
進屋后,賓主落座。苗夫人遞煙倒茶。
苗前獻咳嗽一聲說道:“近日受點風寒,加上月初隨申董出差有些勞累,所以身體有點不適,請幾天假,在家休息一下?!?/p>
朱遲林快口接道:“我正是為研究此事而來?!?/p>
苗前獻怔道:“研究感冒?”
“哈哈,不不,您月初隨申董出差帶回一個年輕人,叫李三呆?”
“對啊?!?/p>
“此人弱智呆傻?”
“對啊?!?/p>
“申董欲收此人為螟蛉義子?”
“對啊。為此事已發(fā)出請柬,您沒接到嗎?”
“接到了。所以在下特來麻煩兄弟,想了解一下此事的經過,因為您對情況最為清楚?!?/p>
“噢,原來如此。”
“您能介紹一下申董撿領此傻子的詳細經過嗎?”
“當然可以?!?/p>
“太好了!我們從中分析一下事由的究竟,申董為什么收一個傻人為子?”
“是啊,人們都很奇怪他的舉動,連我這個貼身秘書也摸不著大門。您提的這個問題,小弟實在不得要領?!?/p>
“您只談談經過就可以?!?/p>
“好吧,朱老板才高智廣,一定能‘研究’出其中奧秘?!泵缜矮I清了清嗓子,呷了一口茶水,說道,“這個月初,天氣逐漸轉暖。我隨申董出差來到江南柳葉城,準備到那里一家叫秀岳家俬有限公司清理陳欠貨款。下火車后,離公司不遠,無需打車,只經過一條古玩市場即到。由于申董對古玩很感興趣,于是我倆便徒步徜徉在古玩市場里?!?/p>
二
我和申董在古玩市場漫步溜達著,突然看見道旁有一個小孩嘻嘻哈哈地撕打一個青年人。挨打的青年坐在地上只管抱著頭哭,一動不動。
申董正在察看一個攤床,示意叫我去拉開。
我跑過去喝住打人的孩子。那孩子看了看我,又對挨打的青年說道:“李三呆,明天還揍你?!比鐾扰苋?。
我打量了一下青年人,約摸足有二十歲,對他說:“你這么大個人還打不過一個小孩子?”
青年人沒吱聲。
我問:“你姓啥呀?”
“力散來?!鼻嗄耆耸兆⊙蹨I答道。
“啥?”
“力散來?!痹瓉砬嗄耆耸莻€“咬喋子”(大舌頭),我琢磨半天,猛然想到,剛才打人的孩子不是管他叫“李三呆”嗎?這“力散來”就是“李三呆”了。我覺得自己挺聰明,心里很高興,又問他:“家在哪?。俊?/p>
“摸蝦?!?/p>
我摸出門道,這“摸蝦”就是“沒家”。
又問他:“睡在哪?”
“曉幾?!?/p>
“嗯,橋底。吃啥呀?”
“嘿嘿,傲歡。”
“噢,要飯。你爸叫啥名?”
“叭叭力撲奴,喜啦?!边@個“叭叭”是“爸爸”,其它琢磨了半天,終于“翻譯”出來了,叫“李五木喜啦,就是‘死啦’。”
“媽媽呢?”
“喜啦喜啦?!贝巳瞬坏邶X不清,而且眉目乜斜,口流涎水。他站起身來,用污黑的手抹了抹污黑的臉,細瞧他是衣著破爛,一只腳有鞋,一只腳沒鞋。他咧嘴朝我笑了笑,身肢一擰一拐地走了開去。
申董是個非常淳樸的人,雖然家財十多億,但從不鋪張浪費,我們倆僅開了一個雙人標準間,我和董事長還住宿同一個房間。晚上,我和申董在賓館房間喝茶。談起小孩打人的事,我告訴申董:“挨打的青年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一個智力不全的傻人。”
“這樣的人也真夠可憐,就像那些無主的流浪狗一樣?!鄙甓f。
“確實有點可憐,我問了問他,口齒不清,說話可難懂了。搞了半天才弄懂,他的名字就叫李三呆?!蔽译S口接道。
“他是哪兒的人?”申董覺得好笑,隨口問道。
“不知道,只聽他說他父親叫李五木?!?/p>
“李五木!”申董忽地驚叫一聲,蹭地一下站了起來,把我嚇了一跳,他急火火地開口問道,“李五木在哪?”
“聽小孩說都死了?!?/p>
申董一聽又是一驚。他看我怔頭怔腦的樣子,轉笑說:“我只是覺得這個孩子怪可憐的?!背聊撕靡粫?,申董接著對我說:“一定要把這個孩子找到?!?/p>
我一聽,吃了一驚,問道:“找他干啥?”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怪可憐的?!?/p>
我簡直不懂我們這位董事長是什么意思,只好馬馬虎虎聽之任之。旋即申董就讓我同他一起去市場找李三呆。
“天都這時候啦,到哪去找???”
申董想了下,忽然對我說:“對啦,你不是說他在橋底睡嗎?我們到橋底去找找?!?/p>
你說我們這位申董事長怪不怪,我拗不過他,只好整裝出發(fā)。我們倆匆匆來到大街,不知所然。到哪座橋底去找啊?再說我們也不知道哪兒有橋啊。只好在附近亂逛。別說,還真找到一座橋??蓸虻兹撬?,哪來的人哪?又找到條干河。我們好不容易繞到橋底,那里散發(fā)著潮濕的腐臭氣,黑洞洞的,根本就沒有人,我們只好走上來。我以為可以回賓館休息了,可申董卻說:“我們再到別處橋底轉轉去?!蹦阏f氣人不氣人?
轉了老半天,又找到一座破橋。到橋底一看,謝天謝地,真有一個人在躺著,身上蓋著草簾子。我想,是不是個“僵尸”啊?我只好硬著頭皮走上前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僵尸”喊道:“喂!喂!”
“僵尸”一下子坐起來。
我和申董嚇了一跳。
“僵尸”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我們:“你、你們是干什么的?”
麻桿打狼——兩頭害怕。
在橋上遠處路燈的微光照射下,我們看出“僵尸”是一個黑瘦子。
申董溫和地向他說:“真對不起,讓你受驚了。你不要害怕,向你打聽一個人?!?/p>
“打聽誰?”
“一個年輕人,有點智障,呆傻呆傻的一個大孩子。”
“都不傻。傻的早被人販子領走了?!?/p>
“眼斜流口水,走道這樣?!蔽艺f著走起鴨子步。
黑瘦子說:“那不是李三呆嗎?”
“對對,叫李三呆,你看我這記性。”我拍一下大腿,“我們找的就是他?!?/p>
“唔,是他呀,他不在這兒睡,他在南門里石板橋底邊睡?!?/p>
“麻煩你,領我們去趟行不行?”申董說。
黑瘦子說:“你說得輕巧,給不給錢吧?”
申董趕緊說:“給給,要多少?”
黑瘦子想了想說:“五十塊錢?!?/p>
“我給一百?!鄙甓f。
模糊中好像看見黑瘦子咧著大嘴笑了笑。他骨碌爬起來,便帶我們出發(fā)了。行未半里,來到一座橋底,那里只有一個老頭躺在草團里。
黑瘦子朝他一指:“問他吧?!?/p>
申董輕輕上前說道:“老先生,打擾了?!?/p>
老頭支起身子,嘶啞著嗓子說:“你說啥?”
這時黑瘦子催著要錢。我隨手掏出一百元錢給他,他便咧著大嘴跑了。
“李三呆在不在這兒睡?”申董大聲對老頭說。
“李三呆啊,他今天沒來。”老頭側著耳朵聽完說。
“到哪兒去啦?”我問。
“不知道?!崩项^晃著腦袋說。
你說糟糕不糟糕?我和申董大眼瞪小眼。
申董對他說:“您老明天找找他,中午領到這兒來等我們,行不行?”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張百元票說,“這是一百元錢,給您的。明天見人我還給錢。”
“這這……”老頭不知所措。
“拿著吧,明天麻煩您啦?!鄙甓f著把錢塞在老頭手中。
老頭說:“好好,明天我去找他?!?/p>
申董想了想說:“要不這樣吧,你跟我到賓館去住。”
“啥?什么館?”
我一聽嚇一跳,趕緊附到申董耳邊說:“申董,千萬使不得,這到賓館還得登記,再說他這么埋汰,在哪睡?。俊?/p>
“我怕他明天不去找啊。”
“能不去嗎?給他錢還能不去?”
“要不……”申董還要說什么。
可把我嚇壞了,脊梁骨直冒涼風,我怕他說:“要不你陪他在這兒睡一宿,明天和他一起去找?!?/p>
我趕緊說:“明天我早點來?!被仡^對老頭說,“大爺,明天我早點來,咱們一起去找?!?/p>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找就行。你們不用早來,來早了沒用,晌午來就行?!?/p>
“那您老就多費心吧?!鄙甓f。
我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
三
回到客房,天已大黑。雖未找到,總算有點希望,申董很興奮,和我又喝了一點酒。我問申董為什么這么急切地找這個人?他總是說可憐這樣的人。我一聽,申董這明顯是搪塞話,不便多問,便不吱聲了。
我們都很累,頭一挨枕頭便呼呼進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們又忙了一陣業(yè)務,看看快到晌午,就急急忙忙奔向石板橋。老遠就看見老頭坐在橋頭,見我們來,便趕緊站起來,連連向我們作揖打拱,面帶愧色,訥訥說道:“二位,實在對不起,我沒有找到。把錢還給你們吧。”
申董連忙說:“不,老先生,快把錢收起來。您不用著忙,我們晚上再來。”
我一聽,這好,今晚還得夜戰(zhàn)。但又不敢反駁,只好不吭聲了。到了晚上,心里老大不愿意地又隨申董來到橋底,一看還是老頭一個人。
老頭又舉起鈔票說:“還是把錢收回去吧。”
“人見到見不到,錢都歸你。”
“平時他傍黑就回來,這兩天不知怎么回事。”老頭說。
“那好,現(xiàn)在天不算晚,我們在這兒等一會兒?!鄙甓f著,坐在地上,掏出煙,每人一支,抽上啦。這下好了,我倆也成了棲息橋底的丐幫啦。
今晚豁出去了,我只好坐下來,默默地抽煙。
直等到星月出齊,繼又夜深路靜,仍不見李三呆歸來,我倆這才像傷翅的小鳥披著濃重的夜色悻悻歸巢。
我晚間起夜,見申董的床鋪空著,衛(wèi)生間也沒人。我一想一準是去橋底了,趕緊穿好衣服,就像林沖夜奔似地徑奔石板橋底。果然,申董正和老頭促膝談心呢。我問他為什么不招呼我,他說看我睡得正香不忍叫醒。他向我擺手,意思是不讓我打攪,忙對老頭說:“你接著往下說。”
于是老頭又接茬說起來。
雖然老頭說的前半截我沒聽見,但聽到他接下來說的話我也明白了全部意思。原來老頭和李三呆的父親在一起干過活。他告訴我們說李五木名叫李興仁。
黑暗中我覺得申董眼睛忽地一亮說:“對對!李興仁。”
老頭說李興仁老家在江南紫竹溪畔董李莊。
申董一拍大腿:“正對!”
老頭說那時李興仁老婆有病,后來聽說柳葉城有一位專治他老婆那種病的大夫,靠鄉(xiāng)鄰們接濟,便帶著老婆來到這里。后來老婆的病越來越重,實在治不起,就把莊中的房子賣掉了繼續(xù)治療。又趕上老婆生孩子,孩子生下來,老婆卻死啦。他帶著孩子住在工棚子里,總算把孩子伺候活了。孩子八歲那年,李興仁得了急病,不到三天就死了,撇下一個傻兒子,成了流浪兒。
“大爺,喝口水?!鄙甓f過一瓶飲料。
老頭接過喝了幾口,接著說道:“我也因身體不好,又上了年歲,干不了重活,成了乞丐。也只有我對三呆有點照顧,白天他到飯店要飯,晚上跟我睡在橋底。暖和天在這兒,冷天到火車站候車室。這些年也就這么過來的。這孩子缺心眼,傻,都二十歲了,總挨小孩子揍。他總跟我在這兒睡,這兩天這孩子不知到哪兒去啦?!?/p>
老頭又問申董找三呆有啥事,申董只說在市場上見到他挨打覺得怪可憐的。
我問老頭是不是三呆怕再挨打跑到別處去啦。老頭說挨打是經常事,估計不能離開這一帶,可又說不清他為什么沒回來。
“明天我們大家再找找吧?!鄙甓f。
按原計劃明天本應打道回府,看來是走不了啦。
說來也巧,第三天我倆路過一條小街,我想解手,可找不到廁所。我見墻角處有一個草垛,便繞到草垛后面,剛要小解,忽然看見草垛里伸出一只腳,嚇我一跳。仔細一看,是一個人抱成一團臥在里面。我朝他喊了一聲,那人一抬頭,呀!這不是李三呆嗎?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就像得了寶貝似的把他帶到申董面前,樂顛顛地告訴他找到了“呆寶”。
申董更像獲得了稀世珍寶似的,拉過三呆的臟手端詳了好一陣子,說:“像,像??!”點首感嘆,隨之喜形于色。
三呆嘿嘿,申董哈哈,二人相視對笑,儼然是一對傻子嘛。
申董見他滿臉通紅,一摸額角很熱,趕緊帶他在附近找到一家診所,打了兩針,又拿了些藥,打一輛出租車帶回賓館,給他理發(fā)洗澡,買了新衣帽鞋襪換上,在床上靜養(yǎng)了兩天,退熱康復。
傍黑,申董命我去石板橋底給老頭送三千元錢,叫他找個住處,做點小本生意。至此,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翌日清晨,我們打點行裝,帶著“寶貝”“起駕還朝”。這就是申董喜得貴子的全部過程。
四
朱遲林聽罷,略一皺眉,喃喃道:“這么說,申董事長和這個孩子緣分不淺哪!”
“他自己說是出于憐憫?!泵缜矮I說。
“如果真是出于憐憫,我有個想法,想求老弟幫忙,不知此事可不可行?”
“你說說看,只要小弟能辦到,一定效勞?!?/p>
朱遲林探著身子小聲對他說:“我家你那個‘二嫂子’有個孩子,名叫朱透生。今年也二十歲,人靈體壯,八字占吉。能不能幫老兄進言舉薦一下替代李三呆?”
苗前獻聽罷腦袋晃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我看朱老板還是免開尊口為好?!?/p>
“為什么?
“這種情況已經有六次啦!”
“呀!他都沒相中?”
“一概拒之門外?!?/p>
“噢——”朱遲林點了點頭,沉吟說,“是不是這些孩子不適合啊?”
“不是,這里有獲大獎的青年畫家,有全省青少年組短跑第一名,有科技大學少年學生,有小提琴手,還有……”
“得啦得啦,”朱遲林打斷苗前獻的話說,“既然他板板六十四,一葉障目,兩耳塞豆,那就讓他收養(yǎng)這個傻寶貝吧?!?/p>
“是啊,也只有這個傻寶貝才是他的真寶貝?!泵缜矮I說。
“我看申董事長也快變成傻寶貝了?!敝爝t林譏諷地說。
然后二人大笑起來。
吉日這天,維也納大酒店的宴會廳里,高朋滿座。開席前,樂隊奏了一通喜慶樂。司儀把李三呆領到申愛田身旁坐下。主持人開場白之后,申董走上舞臺。
大廳里一片寂靜。申董沉默片刻,大聲說道:“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來賓、各位親友:感謝諸位能在百忙中抽空參加這次宴會,本人十分感動,深表謝意!”他恭恭敬敬地向眾人鞠了一躬。
“您們的到來使我頓覺蓬蓽增輝,紫氣東來啊。今天請各位來,為的是兩件事。第一件是敝公司迄至今日,盈利總額為八億五千四百六十八萬三千二百六十二元?!?/p>
臺下一片唏噓。董事長公布賬目干什么?
“現(xiàn)在我鄭重聲明:從這筆款項中撥出一半分給李三呆,數(shù)字是四億二千七百三十四萬一千六百三十一元?!?/p>
臺下轟然大嘩,眾皆為之一驚。
“這筆款項,由我代替李三呆辦理手續(xù),另立戶頭,以李三呆名義存入銀行?!?/p>
眾聲又起。
“從即日起,我和李三呆,每年都要從企業(yè)盈利中例行對半分紅?!?/p>
大廳里人語嗡嗡。
“第二件事,從今日起,我申愛田認李三呆為義子,收歸門下?!?/p>
這時,主持人將李三呆領到臺中心,指著申董對他說:“叫爸爸,給爸爸磕頭。”
李三呆看了看,叫道:“叭叭?!北娙撕迦淮笮?。
申董卻高高興興地應道:“哎,好兒子,爸爸在這兒?!?/p>
主持人摁著他的頭叫他跪下。李三呆“嘿嘿”傻笑起來。
主持人做樣子教他磕頭。李三呆幾乎是全身趴在地上磕個沒完。
“行啦行啦?!敝鞒秩粟s緊把李三呆扶起來。
“來,爸爸送給你一個長命鎖。”申董走到李三呆面前,把長命鎖套在脖前。
“說謝謝爸爸?!敝鞒秩苏f。
“夜夜叭叭?!?/p>
主持人又讓他面向大廳給來賓行禮。李三呆斜了斜眼珠,傻笑一陣,縮著脖子向廳內眾人彎身一躬到底。主持人趕緊把他領下臺去。
申愛田大聲說:“必須說明的是:企業(yè)盈利分紅和收義子是兩回事,不是因為我收他為義子而給他錢,切莫混為一談。這兩件事,我已通過法律程序辦理公證手續(xù)。也拜托各位朋友給我做個見證,以求得公眾輿論,使自己永遠受到監(jiān)督,申某無上感謝?!?/p>
申愛田對臺側招了招手,女禮儀手捧漆盤端上酒來。申愛田端起酒杯對大家說:“我知道,諸位急切想知道這兩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會讓大家清楚其中奧秘。在沒說明事情的原委之前,我先敬大家一杯,略表在下東道之誼?!?/p>
眾人紛紛起座,高舉酒杯,賓主一飲而盡。
“這事還要從四十年前說起——”
五
那是四十年前的一天中午,春寒料峭,冬威依然。一場迎春大雪過后,李申莊滿地皆白。十六歲的小申志,瘦小干枯,貧病交加,像一只離群的孤雁,在凄厲的北風里抱著肩膀踟躕于彎曲的雪路上。肚里沒食,咕咕直叫,他剛剛從姑姑家回來。想到剛剛受到的欺辱,小申志不由得涕淚滿面。
一大早,小申志就再一次極不情愿地邁進了姑媽家的那個院落。小申志的姑媽歷來就瞧不起窮親戚。自從小申志連喪雙親之后,他就很少進姑媽家的門。今天實在沒轍了,為了解決“春荒”來到姑媽家看看能否借點錢去買點糧種。剛剛改革開放承包了幾畝田地,父母不在了但地要種。家中沒有糧種,萬般無奈之下想到了家境富裕的姑媽,便不得不厚著臉皮上門討借,順便看看能不能順帶解決一頓肚皮的“燃眉之急”。
餓得慌的小申志剛一進姑媽家門,就聞到了一股撲鼻香氣。走進里屋,正好姑媽全家人正在吃飯,滿桌熱氣騰騰。
“哦,申志來啦,你有什么事嗎?”姑媽眼皮沒撩,牙縫里擠出一句包著冰霜的話。
“姑,我來是想借點……”
“喲,沒有啊,你也看到了,我們家也沒有什么可借給你的,我們也在愁呢,開春‘鬧春荒’我們還不知道怎么度過呢,你到別處去想想辦法吧?!毙∩曛镜脑掃€沒說完就被姑媽給打斷了,而且此后再不理他了,只顧悶頭吃飯。
小申志聞言更覺手腳冰冷。他抬頭掃掃姑媽全家人,又等了一會兒??墒枪酶?、姑媽、表姐和表弟等全屋沒有一個人吭聲。他坐了一陣冷板凳,自覺沒趣,鼻根一酸,眼淚來潮,便起身走了。剛走到外屋,就聽見姑媽小聲對表弟說:“到外屋看著點,別被窮鬼順手偷了東西?!彪S后就見表弟躥到外屋。這時候,小申志眼淚唰地涌了出來,他捂著嘴跑出大門,未及兩步,便“哇”地一聲痛哭出來:“這是我的親姑??!”
不知哭了多久,看看太陽已近日中,小申志便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自家的小破屋。
入夜,冷月高懸。透過小窗,屋里青光幽幽。小申志躺在炕上,又是一陣神傷。今后怎么辦?賣苦力,年僅十六歲的他體弱難支,怎能干得動?自己又沒有糧種,只有地,如何種呢?雖然改革開放有政策了,可以出去做點小買賣,可是自己又沒本錢,能怎么辦呢?
“唉!明天再去其他親戚家看看能不能借到點錢,可到哪去借呢?”月光爬上房檐,屋里暗下來。他搜腸苦索,勉強想到幾個求借的去處,腦海里總算閃起一絲光亮,這才在渺渺的希望里睡著了。
第二天,他抱著一團熱望走了幾家親戚,結果一分錢也沒借到。小申志腦海里僅有的一點光亮破滅了。還能到哪兒去借呢?他站在路口,四顧茫茫,無所適從。忽然,在他腦海里閃起一個念頭——賣房子!雖然那兩間小破房不值幾個錢,但總能換回一點資金維持生活吧??勺约旱侥娜プ∧??不賣,生路又在哪里?他迷惘啦……突然,腦海里靈光一現(xiàn):既然生存無望,干脆死了算了!小申志驟然打了一個寒噤。
人一旦有了死的念頭,萬事便成了空。有了念頭的小申志面目忽然變得猙獰起來,他使出最大氣力活動了一下幾近僵麻的筋骨。一陣風來,吹亂了他幾月未理的長發(fā)。他忽然看見自己印在地上的影子,身姿有勢,長發(fā)放態(tài),昭然是一幅生動的藝術剪影。想不到這位窮愁潦倒走向末路的主人公竟也會投放出如此瀟灑的妙圖!
“這不是申志嗎?”忽然從村口走來一個人,大聲喊道。
小申志定睛一看,原來是小學時的一個同學,名叫李興仁,外號李五木。
“哦,是我,李哥?!毙∩曛菊f。
“你在這干什么?”
“沒、沒干什么。”小申志長長地打了個咳聲。
“不,你一定有事?!?/p>
小申志又嘆了口氣說:“大哥既然問,我就對你說了吧。目前,我的狀況很不好,生活無著,身體有病。孤身一個,無依無靠。走投無路,求借無門?!?/p>
“噢。”
“大哥,我想……”
“你想干啥?”
“我想,這樣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啥?”李興仁一下按住小申志的肩膀,“申志,別這樣!”
小申志拽著李興仁的胳膊一下子嗚嗚地哭了起來。
李興仁沉吟半晌說:“這樣吧,我看看兜里帶著多少錢?都掏給你吧?,F(xiàn)在改革開放了,國家政策允許私人做生意了,可以自由搞活經濟。你們家以前不是炒瓜子很好吃嗎?你去市場買點瓜子回來,炒熟了賣。雖然掙不了多少錢,總能糊口吧?!?/p>
“可是,那要多少錢???我……”小申志哭得更厲害了。
“申志弟,我也沒錢,你大嫂又有病,很嚴重,弄得我焦頭爛額?!崩钆d仁傾囊而盡,一數(shù),六元六角。他嘆口氣說:“兄弟,這點錢不夠干啥,你拿著吧,哥實在幫不了你多少忙,你暫時維持吧。”說著,把錢塞進小申志口袋里。
小申志抓過李興仁的手,激動地說:“興仁大哥,我謝謝你啦。但我不能要你的錢,你也很困難,大嫂正需要錢治病呢?!?/p>
“我們是同莊,又是朋友,還是同學,有困難,互相幫助。窮幫窮吧。”李興仁忽然說道,“瓜子千萬別炒糊了,炒糊了就沒人要啦?!?/p>
“李哥,不行啊!不能賣吧?”
“怎么不能賣?”
“現(xiàn)在這個狀況,我害怕會不會出現(xiàn)什么問題吶?”
“哎呀兄弟,我剛剛不是說了嗎?現(xiàn)在改革開放啦,中央剛開完會。”
“啥會呀?”
“上月的18日到22日,在北京召開了中國共產黨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啥也不用怕啦。你沒聽收音機新聞???”
“我上哪去找收音機聽新聞??!”
“賣幾個瓜子算個啥,你就干吧,啥也別怕?!?/p>
小申志愣愣地望著李興仁,半晌說道:“李哥,太謝謝你啦,我掙回后馬上還你?!?/p>
李興仁笑道:“不用還啦,就算咱倆合伙做生意吧,我出錢,你出力,掙錢對半分,怎么樣?”
小申志把手一揮:“好,李哥,一言為定!”
小申志回家后找了一個面袋子,徑奔街鎮(zhèn)。買了二十幾斤生葵花子,回來炒熟,倒進小竹筐,放上一個玻璃杯做量器,擺到街角。三天賣完,掙了十三元二毛錢。小申志樂得一蹦多高,跪在地上給老天爺磕頭。隨后又去買進生葵花子還帶了幾斤小酸梨。不到五天,又全部賣完。買進賣出,十天時間,去了本錢掙了五十九元六角錢。他趕緊跑到李興仁家送錢,一看門鎖著。鄰居說:“帶著媳婦到親戚家串門去了?!?/p>
小申志想:“賬有賬在,回來算吧?!?/p>
六
從此,小申志起早貪黑,勤于勞作,小生意干得很紅火。兩個月后他撂掉小竹筐,架起小攤床,上有瓜子花生、水果糖塊。又兩月,攤床擴大,品種增多。一年后,竟租了一間門面房開起了小賣店。這期間,他找過六次李興仁,均未見到。后來聽鄰居說他房已賣掉帶著媳婦到外面治病去了。從此,消息隔斷。
經營之道,申志積累漸豐。由于心情愉悅,他身體也好起來。不久便成了家,妻子是山村姑娘,生性賢惠,又能吃苦耐勞。二人珠聯(lián)璧合,夫唱婦隨,又給店鋪帶來生機。幾年間,小店演成大店;又幾年,大店演成公司。改革開放四十年過去了,竟成今日之愛田瓜子集團公司。
小申志變成大申志,榮登董事長,名字也改成了愛田。雖然期間也經歷了千風萬雨,大小周折,但總觀還是“多難興邦”,功成業(yè)就。
申董事長筆直地站立著,宛如玉樹臨風,一壺香茗見底,他的人生四十年故事也正告完結。
申愛田說:“各位親友:小申志就是我,我就是小申志。小申志的故事講完了,我申愛田的故事也講完了。這就是兩件事情原委的來龍去脈。四十年過去了,改革開放使我大變樣。我要飲水思源。也促使我怎樣做人,只有好好做人才能更好地執(zhí)行黨的政策,也正由于此才能使我們的國家和個人越來越好。我們干吧,在大好的政策下,只要正干,就有出路。我也調查了一下,那些落魄之人,有些是甘于懶散,他們說‘要上三年飯,給個市長都不干’。當然,有的是個人遭遇所致。只能說逐漸完善吧。親友們,我感謝、我感謝造就我的機緣,使我的良心沒有泯滅,讓我終于知道了我的朋友、我的合作者李興仁的確切消息。雖然李哥不幸離逝,但好在他有后人。更幸運的是我和他的后人邂逅相遇,使我完結此賬,不做千古罪人。盡管當初協(xié)議空口無憑,又不過是六元六角錢。可是我能有今天,正是這六元六角錢鑄成我人生轉折的契機。雖然時過境遷,無人知曉,但是我的良心就是見證。我分給李三呆四億二千七百三十四萬一千六百三十一元就是這筆合股之約、分紅之數(shù),子繼父業(yè),合理合法。這是李三呆應份之得,無可非議?!?/p>
“至于我收認李三呆為義子,是因為當初李哥在我落難之時對我俠義相濟,難道今天我不該在朋友破敗之際回他以應盡之責嗎?”
大廳內掌聲四起。
“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我和李哥合伙就是合股,這個合約,永遠生效。我也可以慰告朋友在天之靈了,他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在我申愛田有生之年,永不反悔?!鄙陳厶锒诉^一杯酒躬身灑在地上。
“更有一事宣告大家,”申愛田董事長擺擺手繼續(xù)說道,“我公司將更名為‘傻瓜瓜子’集團公司,牌匾已經訂做,估計不日將豎牌!”
廳內贊聲又起。座中有人慨嘆:“觀當今之世,經濟糾紛事時有所聞,見利忘義者屢見不鮮。因財為產,父子成仇,夫妻反目,手足斷情,親朋疏遠者比比皆是。更有拳腳相加,大動干戈,釀成命案者亦不為奇。今申董輕錢財而重德義,堪稱人中楷模、社會榜樣,其風可效,‘傻瓜瓜子’亦應廣而宣之?!?/p>
數(shù)日后,新鑄銅字牌匾“傻瓜瓜子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真的豎起來了。朱遲林樂顛顛地命私生子朱透生用竹竿挑起一掛長長的霸王鞭,在公司門前噼噼啪啪地燃放起來,震響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