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發(fā)明
(金華職業(yè)技術學院師范學院,浙江金華 321007)
“民間”是一個邊界模糊相對官方而存在的概念。“民”一方面與“士/知識者”相區(qū)別,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另一方面,相對于官方而言處于社會的底層。新文化以來,“民間”的內(nèi)涵始終在不斷發(fā)生變化,鄉(xiāng)村、底層、民間等概念混雜而用。但有一點,民間的基本內(nèi)涵指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世界。毫無疑問,社會底層的鄉(xiāng)村是民間社會的主體。民間社會是處于一個自在、自為的生活形態(tài)。但與此同時,民間社會卻最展示著原始的生命活力,激蕩著最淳樸的生命欲求。盡管這里也有著其自身的生活習俗、倫理道德戒律、價值準則,甚至是主流社會道德規(guī)范等,但基本上是獨立于所謂的主流社會而存在。汪曾祺1980年代的創(chuàng)作所聚焦的正是如此處于生活底層的民間鄉(xiāng)村世界,是底層鄉(xiāng)村的喜怒哀樂、“卑微”個體的生活情趣,是底層凡夫俗子的卑微欲望及他們的日常生活。一個自在而自為而又生命充盈的生活世界,這是汪曾祺帶給讀者的民間想象。
《大淖記事》所記之“事”就發(fā)生在這樣一個民間社會?!按竽住蔽挥诔青l(xiāng)交匯處,這里有兩大居住人群,大淖西邊聚集著走南闖北的不知來自何處的生意人,大淖東邊生活著挑夫走卒。
這兩叢人家,也是互不相同的,各是各的鄉(xiāng)風。西邊是幾排錯錯落落的低矮的瓦屋。這里住的是小生意的?!麄兌际侨粘龆鳎杖攵?。吃罷早飯,各自背著、扛著、挎著、舉著自己的貨色,用不同的鄉(xiāng)音,不同的腔調(diào),吟唱吆喚著上街了。到了太陽落山,又都像鳥似的回到自己的窩里。
“大淖”的生活世界與占主流地位的生活習俗不同,小說以質(zhì)樸自然的文字詳盡描繪了這一民間社會的民情風俗。西邊的錫匠們義氣當頭,他們互相幫助,共享信息,他們做生意講究誠信,童叟無欺;沒生意的時候,他們也會唱家鄉(xiāng)小戲,以娛鄉(xiāng)鄰。東邊的挑夫們民風淳樸,日常生活極為簡單,“大淖”的生活習俗原始而又古樸。
她們像男人一樣的掙錢,走相、坐相也像男人。走起來一陣風,坐下來兩條腿叉得很開。她們像男人一樣赤腳穿草鞋(腳指甲卻用鳳仙花染紅),她們嘴里不忌生冷,男人怎么說話她們怎么說話,她們也用男人罵人的話罵人。打起號子來也是“好大娘個歪歪子咧”!
由此可見,“大淖”生活習俗與遵循“子曰”傳統(tǒng)的生活世界不同。主人公巧云與小錫匠的愛情就是在這古樸的世界里孕育、誕生了。相互愛慕的小錫匠與巧云的淳樸愛情被粗暴的劉號長破壞了。美麗淳樸的巧云被劉號長強行玷污了,在如此遭遇面前,巧云的爹無可奈何,只是嘆了口氣。得知此事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沒有風言風語。更蹊蹺的是“悲劇”的承受者巧云,她似乎沒有多少悲傷,更沒有尋死覓活,她只是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心上人小錫匠,沒有為他守住“貞潔”。顯而易見,在大淖人的眼里,類似巧云這樣的事不能說是多么不幸的“遭遇”,它只是生活中的一次坎坷,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就要坦然面對。生命中有苦也有甜,巧云心里有恨,但更有愛,巧云以大淖人的生活習俗堅強而樂觀地面對著生活中的悲與樂。她把自己給了小錫匠,小錫匠也不畏危險到巧云家。生活的不幸沒有壓倒巧云,劉號長的淫威破壞不了真摯的愛情,生活的磨難在兩個年輕人身上煥發(fā)著動人的生命之光。小錫匠被劉號長傷害后,巧云無懼無畏,把他接到家里,勇敢地承擔起家庭的重擔。周圍的鄉(xiāng)鄰們也紛紛伸出援助之手,在這些民間底層民眾身上,讀者看到的是他們的重情好義,樂善好施,以及他們對美好生活的一份執(zhí)著;看到是民間社會質(zhì)樸、自然而又動人的人情美、人性美。這樣質(zhì)樸、自然的自在、自為的民間生活世界在汪曾祺的《受戒》、《橋邊小說三篇·茶干》《歲寒三友》《鑒賞家》《七里查房》等諸多作品中比比皆是,在閱讀中,讀者能感受到作家對這一民間生活的世界的悉心營造,透露出作家的獨特審美體驗。
汪曾祺創(chuàng)作時期主要是1980年代,當時文壇的主流是“傷痕文學”“反思文學”,但汪曾祺卻沒有迎合創(chuàng)作的主潮,他把筆觸聚焦于“生活所過來的那個舊的生活”。在主流文學作品中,“舊生活”是腐朽的、落后的,是要批判的生活。但汪曾祺筆下的民間生活世界里,這樣的“舊生活”盡管充斥著庸常的吃喝拉撒,描寫的是家長里短,但其中充滿生活的真諦,生命的真誠與美好,他給我們展示了一個迥異卻又是如此真實的民間生活世界。這樣的“舊生活”,即使也有不幸,也有不和諧,但這一切常常被作家的生花妙筆所淡化為美好的民俗風情與優(yōu)美的人性。在汪曾祺的民間社會里,生活的是平凡普通俗化個體,以主流的思想觀念及價值體觀看來,他們都是一些思想卑微、急需被改造的人物。盡管他們沒有崇高的精神追求與宏大理想,但作家卻賦予了他們重情好義、率性樂觀的品格。陳泥鰍是《故里三陳·陳泥鰍》的主人公,他水性很好,在洶涌澎拜的大河里救了很多人的性命,被他救起的人多是無家可歸或窮困潦倒,沒有什么報酬可言。但他有時也特別好利,對被救的活人他很仗義,但對救死人,他卻是討價還價。另一方面,他又把用命掙來的錢拿來救濟需要的窮人,拉著孫子度日的陳五奶就是他救助的對象。王瘦吾、靳彝甫、陶虎臣是情義相投的“歲寒三友”,三友不僅在困窮時相互幫助,對他人也是樂善好施。三友為人令人景仰。王淡人同樣是一個重義輕利、心地良善之人。他一生酷愛釣魚,但他更是“急公好義”。他把治病救人看作自己的天職,對窮困病人更是不收任何報酬。他的家鄉(xiāng)爆發(fā)洪水,他置生死于不顧,搶險救人,不求回報。同時,他也是一個胸懷博大之人。汪炳是他年少時的朋友,不停勸告敗光家業(yè),還身患重病。他把汪炳留在家里,無償提供吃住、治療。在這些平凡普通的人物身上,讀者不僅能感受到民間社會卑微人物的樸素、溫情與真誠,更能感受到民間社會的和諧與美好。
眾所周知,民間社會有美好,也有邪惡,但作家為什么在他的文學世界中為讀者想象出這樣一個和諧而又美好的民間社會呢?這與作家對生活的理解以及審美取向是分不開的。汪曾祺曾經(jīng)在不同的場合多次強調(diào),他“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基于這樣的審美取向,他善于在民間社會發(fā)現(xiàn)并表現(xiàn)其和諧與美好,他“想把生活中真實的東西、美好的東西、人的美、人的詩意告訴人們,使人們的心靈得到滋潤,增強對生活的信心、信念,”他要“運用普通樸實的語言把生活寫得很美,很健康,富有詩意,這同時也就是我想要達到的效果。”或許正因為此,作家善于在凡夫俗子身上發(fā)現(xiàn)美好的東西,他筆下的民間社會也呈現(xiàn)出和諧與美好的一面,同時,也能讓讀者在閱讀中對生活充滿美好期待。這些是讀者在主流文學作品中難以感悟到的。另一方面,作家對對民間社會的美好想象,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視角也有著緊密的關系,許多研究者都注意到了汪曾祺創(chuàng)作的童年視角。汪曾祺自己也說,“人到晚年,往往喜歡回憶童年和青年時期的生活,但是,你用什么觀點去觀察和表現(xiàn)它呢?用比較明凈的世界觀,才能看出過去生活中的美和詩意?!蔽阌怪靡桑暄壑械氖澜缡羌儍裘篮玫?,因為孩子們“總是直覺地感受這個世界,去‘認同’世界。這些孩子是那樣純凈,與世界無欲求,無競爭,他們對世界是那樣充滿歡喜,他們最充分地體會到人的善良,人的高貴?!庇纱丝梢?,童年視角看社會、觀生活,表現(xiàn)民間社會的詩意,這或許是汪曾祺對民間社會美好想象的一種敘事策略。
歷史總被后來者不斷闡釋,20世紀的歷史,被闡釋為民族國家現(xiàn)代化的歷史洪流。依照這一歷史發(fā)展邏輯,在革命文學敘事中,過去,尤其是1949之前的歷史,常常被闡釋為貧窮與破敗,專制與壓迫的“舊社會”,民間社會是這一時代的典型存在。但在汪曾祺的小說中,讀者卻看到了別樣的民間。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崇高歷史主體建構(gòu)的質(zhì)疑與反駁,也為鄉(xiāng)村民間社會的歷史敘事提供了新的一種形式。但從另一個方面來看,汪曾祺對民間社會的美好想象,也無形中遮蔽了作家對生活觀照的深度,消解了民間敘事的張力。因而,汪曾祺的小說在一定層面缺乏了對生活進行更為豐富、更為深刻的審美觀照。生活是豐富多彩的,歷史是繽紛復雜的,尤其是民間社會,設若僅僅拘囿于詩意化的想象,顯然是不夠的。文學對生活觀照,需要廣闊而豐富的歷史視野,需要全面而獨特審美視角,惟其如此,文學才能完善對生活與歷史的審美表達。